第一呎拍子 最漫长的暑假结束时,妈妈再三叮嘱,你不要再小气了。可即便当下眼前风景不错,我依旧介怀于 半个月前,在第一次班会上的一分钟自我介绍。现在,我终于组织得差不多了,我想当时应该用“呎” 来介绍自己。那是我认为最近几天内最得意的念头。有线电视上,港台节目时不时会有“呎”的计量 说法,可一直以来,无论问谁,都不知道一呎代表多长。终于有一回记起来,迅速百度一下:1呎=1英 尺=30.48厘米。再算,我自己身高恰好五呎。我灵机一动,这样介绍自己,应该能博得新同学们的注 目。 如此假设。我的第一呎,大概脚板到小腿中间。 那刚好是这双高尔夫白袜的高度。但它们完全被牛仔长裤和帆布鞋遮挡了,而且并不属于我,是爷 爷的。考进这所大专后,我搬来离这里不远的爷爷家住。那是包含一中通天井的旧房子,尽管两三年前 已听说这城市最后一座四合院为配合城建而拆掉了,可在我看来,市中心深巷里依旧存在数座这种四合 院似的中通天井旧房,而它们的层数却比四合院多好几倍,既不通风也无法做到每个套间都光照平均。 在这湿润温热的季风城市,却存在着如撒哈拉沙漠附近那为避风沙而建的封闭式庭院的楼房格局,很是 难以置信。而最歹势的是,我们住二楼,爷爷说,一年四季都得与四害为伴。不消说,全来自底楼天井 地上越囤越多的垃圾。每到晚饭后时段,以各户电视里肥皂剧的喧哗为背景,谁都能听到间或“噼” “啪”的高空砸物声。看在爷爷独居份儿上,无论如何,我绝不愿拿这将要待上三年的新家与父母的旧 家比较。而且,爷爷还很灵敏能干,看上去除了脸上皱纹和全然回春无望的谢顶外,尚无任何地方显现 出老气。在爸爸把我交托给爷爷的头一晚,他就坚持要帮我洗外衣并将一切家务免去,让我专心学习就 行。 所以我当然不能辜负他。只要他在,我总尽量让自己保持在阅读状态之中,或至少摆出握卷在手的 姿势。书本来就爱读的,做到不难,只是入夜后就得边读边兼上另一回完全无关的事:膝盖以下赤裸的 双腿必须不停闪避蚊子集团。各种口味的黑旋风,哪地方的祖宗秘传蚊香,进口蚊怕水都试过了,最佳 战绩只能避掉集团的一半,另一半在将至的晚上势必更来势汹汹。不出三晚,我便发明出坐着也能实现 的“保血舞步”,和普通避蚊姿势不同的是,我让它看上去至少不要像劈叉那样狼狈,至少优雅一些轻 盈一些游刃有余一些,谁经过,都觉得我在用双脚尖轻轻打着拍子而已。 可自满没多久,就发觉不行了,那对于减少蚊包子来说毫无帮助。终于有回我受不了,扔下书走到 公用通道尽头的露台吹夜风。那里再也看不到天井,更能远望隔道新楼盘顶层奢华的霓虹。美中不足的 是,通道和露台以及东侧的厨厕至少都有四户人在共用的。于是,露台无时不晾满衣服,将想要伸向外 面风景的视线隔绝。好不容易找到衣服底下一处缺口才把脑袋钻出去,便听到爷爷叫我,猛回头,是他 在通道另一端问我刚才冲去露台干吗。我不可能直接怒吼自己对蚊虫的憎恨,爷爷要是知道我对他唯一 能给予我的环境原来是如此厌恶的话一定会很沮丧。我眼球慌张四转,只好瞎扯说看中了刚刚缺口上方 那双不知道是谁的白袜。 于是,我今天已经是第四回穿它们了。袜子刚好是爷爷的。他还没退休时单位组织去新落成的高 尔夫球场那时的赠品,一直不舍得用,退休好久后才重新翻出来,自己才穿两回,就给孙女看上了,也 当然乐意得很。他当时直接硬塞给我,想必全无考虑过女生穿是否适合的问题。九月中旬穿,还是热了 点,脱下后腿上扎印不易散去。但说实话,很柔软舒服。 第二呎秋临,野餐 是的,我总是在假设,要是那时能以此为开端介绍自己,那现在,我绝不至于在空无一人的球场座 席边吃饭。太阳只是向西移了那么不易察觉的一点点,风不大,周围却不知不觉又铺上了新一层干枯成 熟褐色的细松叶。只是妈妈说过,这世界没“假设”,只有遗憾。可我总不愿全随她意。我偏觉得,正 因有了假设的资格,我才得以存在。 我的第二呎,小腿中间到手直垂时碰到的大腿侧处之间。 开学后,大部分走路的时候,这范围的大腿外侧,总有其中一侧时不时传来声响。这声响曾让我 不胜其烦。是不锈钢饭盒和里面不锈钢汤匙相碰的声音。只要回校我就会带饭盒,用环保手提袋装着。 爷爷家是离这儿不远,可毕竟来回公车四块钱是省不下的。最近上下午都有课,午休只有一个半小时不 到,既然决定中午待在学校,干脆连午饭钱也省了,自己带饭盒。现在,盒里的不是饭,最近也用不着 带汤匙,恼人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换带上更方便的粗粮,临近中秋,数个盐蒸小芋头是相当随俗合适的 午餐。 只是前几天,礼拜日,午餐时我不慎出口太快,直问爷爷买月饼没有,一出口就后悔。可爷爷看 上去没什么,他啜了口九江双蒸,就说还没,外面月饼一年比一年贵,包装太迎合送礼需求的金玉其外 罢了。我想以沉默尽快把话题终止,可不一会儿,他继续说起来。奶奶在世那会儿,还在轻工业厅工作 时,中秋前一个多月就开始陆续有客人来访送上月饼。这房子是奶奶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住的都是 同事,那时还没流行外租,大家相当注重公共卫生。数个清晨里,奶奶在底楼天井随同事舞扇弄剑时都 没发觉他正站在二楼栏杆边上边看边忍不住偷笑。爷爷说完了,继续夹菜,可再临的沉默却让我不自在 起来。我拍拍他肩放轻松说,没事,爸爸肯定给你带盒的,每年都是的呀不是吗?爷爷哼哼笑笑,皱纹 终于软熟了些。我们继续扒各自搪瓷大碗里的刀削面。 与外面那些兰州拉面店里的刀削面最大的不同是,爷爷喜欢往面里放大量花椒、酸豆角、秘制豆 瓣酱,吃起来特别香口。我搬来之后,吃这比吃米饭还多,可从没腻过。每回都像第一回吃那样,从不 吝各种夸张离谱的赞美之词。爷爷总因而心满意足,这轻易便能看出。于是,我也得以屡次听他重复细 节稍许不同,因由毫无二致的过去。六七十年代那回,原来买食品不用钱,得用票交换的。买猪肉用肉 票,买米得用粮票,嫩黄、蛋壳、粉绿,等等,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品种不同斤两。然而,买米时,大概 因为米短缺,总要给搭上一点儿面粉。存下的量足够一家九口吃一顿了,最方便的做法便是,爷爷把它 搓成面团,做刀削面。众口难调,每次不是我爸,就是舅舅、姑姑们有不满意。于是,(被迫)经过长 期改良后,成全了今天的味道。然而真到了味道完美的今天,他们却已极少来吃了。那是他们的损失 啦,我说。 不过无论如此这般地支持,带饭盒总无法带包含汤底的刀削面。于是,现在,我开始剥第二只小芋 头的皮。今年第一回吃时,正值处暑天,小芋头刚上市,远没今天的香软。那天八月二十三,也刚好是 入学登记日,我接近中午时报到,人很少,很快领完学生证,也在这操场边以小芋头解决了午餐,就向 图书馆走去。 要是一句话也没说过,而处于同一可互见的空间这种共存也有资格被称为“相处”的话,那么, 开学以来,校内和我相处时间最多的便是图书管理员。她大概五十岁上下,老让我想起在爷爷家低头吃 刀削面时,那被压在餐桌玻璃下日历边上的西洋美人。只因为她们右锁骨端上都有颗形状和大小相仿的 痣。 第三呎梦未尽 每年的下半年某天,爷爷都会买份报纸,也是年内唯一一份。可见他并无看报纸关心时事的习惯, 全因为报纸内夹着的明年日历。那通常是张羊城通大小的硬皮小纸片,正反面分别印上一月到六月或七 到十二月,总由商家提供。去年的是麦当劳,依旧夹在今年日历的旁边。比较下来,我喜欢今年的多一 点儿,除了那手握洗洁精的带痣美女外,卡片面积是过往的一倍多。这样,一年十二个月一目了然。爷 爷也不用像过去那样,临到七月时得抬起玻璃,把小日历的下半年那面翻上来。 我的第三呎,大腿偏上到肚脐之间。 那自然关于我的坐姿。我总是第一个到图书馆,最后一个离开。室内绝大部分时光,除了管理员 便只有我一个。在空旷的近乎没有人的场所里,我却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自己的坐姿;人多的时候, 坐姿反而是最无所谓的。我确认在那情况下——除了我还有另外至少一人的时候,自己便从来不是中心 焦点,不需担心什么。我想这种想法并不多见。而图书管理员例外,她与图书馆本身是一体的,在我眼 里,与借阅卡、电脑检索画面还有角落的拖把什么的本质完全一致。不过,这毕竟不是我原先希望的。 我们能稍微交谈一下的话,也许情况会改变。然而我从不认为自己本身能拥有任何谈资。于是一直以 来,我那聊聊无几的友谊无一不始于对方的主动接近。所以,很快,因我的关系,它们不再坚固,往往 随重新分班、毕业升学之类的人生转折大潮结束。 在有风又有阳光的早晨,管理员或许正好忘记开门后得把窗帘也拉开时,我就能望见,落在自己 座位对面的窗帘布上的阳光,正随风、随窗帘的缓缓摆动而变化着位置。拉长、缩短、扭曲、挤压、松 弛,变化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形状。只有我留意到,蛮好。 而窗帘被完全打开时,阳光就直接打在对面的空座位,旧红色椅子垫上。开学以来,我在的时候, 那座位从未被人坐过。有一天,我没能看进什么书里,无所事事,便双手托腮,端详起那椅背来。没发 现任何特别,转而侧身弯下腰,通过桌底窥视它的坐垫。侧下头时,大概两耳听觉位置不平衡的缘故, 头顶吊扇扇叶刮着空气的声响听起来特别大。我有点儿脑袋充血的幻觉,昏昏涨涨的。 昨晚做了个梦,也是不知不觉昏昏涨涨地来。场景是我职中那时的教室,主角就我,还有她—— 现在仅止于尚有联络寒暄,而在那时的的确确是我唯一的死党,也是我同桌。而与回忆中那现实不同的 是,在梦里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讨厌我来着。那时阳光灿烂,却把她的脸映照得苍白,我知道她大概 发烧了。果然,她捂起脸来,从双手的间隙露出相当困顿疲倦的紧锁着的眉心。我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 摸摸她那想必发烫的额,是不是不舒服啊,我去找校医来好么……还没说完,她忽然一下把我的手拨 开。我便愤怒地推开桌子跑出教室。但同时知道,生气归生气,还是在边跑边找校医。发现医务室门锁 了,立马返回教学楼。逐间巡视,希望能发现乔装成教室的医务室。可越发古怪的是,教室都不再是教 室,但也更不是医务室,每每推开自以为教室的那道前门时,我看见内里的格局全是女公厕。各式各 样,有我现实里去过的,或间接从电视杂志里见过的。 我觉得非常恐怖,浑身发抖,然而走廊上空无一人,连一直忽远忽近的朗诵声此时都消失无踪。阳 光下,我只能把视线锁实在自己狭长单薄的影子上,害怕得汗如雨下,好像往膀胱里滴,恍惚间那儿酸 胀难受到快要大喊时——忽然就醒了。 大概,是半夜尿急引起的梦而已。为避免自己继续回想,我把身子重新坐直。一切如常。我有些想 念起那位曾经的死党来。然而端视着对面那椅背时,我无法否认,我真正想着的是另一个身影。另一张 脸。总不期然就想起。 第四呎分子料理 我的第四呎,肚脐到锁骨之间。 那里忙法最单调的,莫过于心脏。那位“过去式死党”曾说,当她第一次感觉到心脏那抽象的饥饿 时,就知道自己已开始为谁而沦陷了。当时我不理解,我更关心心脏无法感知的具象的饥饿多些。 依旧没被打扰,我得以慢慢在数数。现在,我已干掉四个小芋头,眼前剩下九个,那么,原来爷爷 今早给我带了十三个。比昨天还多呢,多半吃不完。而且,我今晚还得参加职中毕业以来第一个同学聚 会,听说是AA制韩国烧烤,要是我挺着已十分饱胀的胃袋去,岂不亏大——对,不妨说,我从来就并非 真心想与同学聚会而去聚的——直接说成“厌恶”也许更接近本意。一直以来,无论对于小学、初中, 114 Saved Instrumental 还是那旅游职中的毕业,我的态度都无一例外地明确,“终得以从这漫长又麻烦的人际中解脱了…… 呵。”所以,要是好奇地问,有跟小学同学聚会过吗?还不如问,记得小学哪怕只有一个同学的名字 吗?不过答案都一样。好了,就这样,我先把饭盒盖好,扎好袋子,等会儿回家放下后再去聚会地点。 事实上,要不是有“王牌”在手,我必定拼上老命也会当场直接拒绝的;就算盛意难拒而答应下来,也 会紧张得很,绝无法容忍被“旧人”看低,于是我也起码得梳洗一番换套衣服再去。可那“王牌”的诞 生连我自己也预料不及。 它让我,至少看上去,只在一刹那间就直接站到了所谓“最初的梦想”之中。 而“最初的梦想”,现在谁看来,都是个多么酸楚又泛滥的词。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它便等于:过 于重要并且过于遥远的幸福;所以,不怎么可能得到;所以,要是一不小心,有天真得到了,那么,谁 要夺去我的什么去交换都无所谓了。 于是,无论多久,无论我将变成何种程度的可悲或可喜的世故,我都只愿意用“一切都因为最初的 梦想”去归纳这些。这点不会改变。 其实这词也不过在脑内存在了两年多,从那会儿开始。那时,我们班刚学酒店管理,要到酒店实 习。有天下午,其他班都自习或自由活动去了,我们还得两点整在操场跑道集合,准备坐车去酒店。我 中午睡过头,只得匆匆猫去校后门买来两盒章鱼小丸子,另一盒当然给死党。我麻利地用双竹签串上两 大颗塞到她嘴边,她居然没反应,依旧呆望着操场边校道上某点。我只好把手收回来自己先吃,也循着 一同望过去。那里,树下漏光太琐细,在风里将一切轮廓搅碎。梦里光景似的。然而毕竟是百分之百确 切的夏日午后,我立即看出那是谁跟谁。隔壁班的某女生和隔隔壁班的某男生。不一会儿,我视野里多 了根指向那男生白衬衣背影的手指,我喜欢上他了,死党叨念着。喏,人家女朋友,我也学样儿,伸手 指出那一下就侧跨上他单车前横杠的女生。她放下,好纯熟哦,像坐过很多遍。我也放下,什么?“做 过”?你怎么知道。唉,她一屁股坐下,好孤独。我没学,想必跑道那红塑胶粒不是一般的烫,你想太 多了,我说。你说,孤独跟寂寞还是不一样的对吧,肯定那样,她单手托腮,视线依旧吸附在远处那即 将消失的一对身影上,跟你说,我肯定属于孤独,寂寞嘛……只是一个人待着然后要找人陪而已……孤 独呢……孤独啊……孤独就—— 唉我说,我打断(其唐突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难道“饥”和“饿”本质上有什么不同么, 乖,不要自怜嘛。果然,她气上来了,没说什么就蹦起往队伍那边径直走去。我快步追,你干吗,小丸 子我都吃掉了啊!随便你!她头也不回。我就说,我停下脚步,直接嚷过去,什么寂寞和孤独,就是同 一回事!我觉得就是同一回事没区别!一样难受!你以为只有你在孤独在难受么!好风骨呀笑死人啦! 哎呀呀…… 直到暑假、开学前她没再看我一眼。与我预料的基本相符。而不怎么相符的是,开学典礼上她忽然 跟我打招呼,从后拍我肩来着,甚至还能听出笑的意味来。我转身,见她拖着另一女生的手臂做黏腻状 时,就懂了。 昨晚,通知我同学聚会的时间地点的,正是她那通来电。想不到毕业后,这么快就跟她重遇了, 尽管只是声音跟声音而已。她劈头先来一大段曾费了多少心机转折才联络上我,才知道我爷爷家庭固话 云云。我打断反问,不是有我手机号么。她顿了下,再发音时已强势尽失,甚至口吃起来,那……那个 嘛,前一阵整理手机通讯录时不小心删了可能。哦,这样。 不是“不小心”,并且,我知道她也认为我绝对能听出来。所以,我觉得,她不需要有莫须有的愧 疚感。不过无论如何,对方不再强势,对我来说感觉终归变得不那么坏了。极其简洁有效率地交代好时 间地点后,还没待我答复,她便直入主题,聊起自己那始于暑假的初恋来。过程太琐碎,我觉得,彼此 应该明白,我们之间一早就已经不是熟络到可以聊琐碎心思的程度了。我故意没听进去,想别的什么都 更好。不知多久,她忽然话锋一转,问我恋爱了没。我“唔”了一下,她追问,我答,我们才刚开始, 所以,还没什么好告诉别人的。这借口的确能堵截追问者绝大部分问题,不过始终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漏 过来,无法完全避免,她反问,不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工作嘛?我只好答,分子料理。 What? 所以咯,我也不懂,反正,我们还没稳定,他不来join我们的啦,明天再说吧。 终于,以最自然的方式挂了电话。我松口气。我想我们都不大能说清楚为何还要把这稀薄到好笑的 “友谊”维持下去,而我向来只是不主动维系,但也从没把一段关系主动切断过。不过想起来,这两种 做法的效果也无甚区别了。那正是我所真正希望的也不定。还“分子料理的男友”呢。只是刚好,通电 话之前的那个下午在图书馆读到本烹饪杂志而已。有篇关于厨艺界新兴的分子料理介绍文。其实,什么 也没有。我并不想去骗她,恰好,分子料理本身能帮我作证。要是她有心去查究,她一定会知道,那是 一种故意将食材的外表与味道的关系颠覆错置的厨艺,让客人在进食过程中享受猜疑然后被骗。不过, 也许我又把他人心目中的自己想得太重要,她不会去查的,那不是她希望关注的要点。 拥有“一个擅长分子料理的男友”,听起来真不错。恰恰是她的来电给了我机会。我乐意把这谎继 续撒。心思好久都没这么轻盈过了,就像跑到荷兰领结婚证的同性恋人们。想远了。什么都好。由此, 我通过另一个时空,实现了“最初的梦想”。 三年前,刚考入职中不久,我就开始习惯看烹饪书刊(实践则从不是考虑范围)。她所指过的那个 男生,像被全世界漏光所眷顾着的人,我知道他名字。在烹饪班,还有,我知道他当组长。 一早就知道。 第五呎他人,老去 不要让我去解释:既然厌恶同学聚会,又何解直至现在这一秒,我依旧持续在反思自己在新同学面 前的自我介绍。这不正像龙卷风过后,焦躁于想用双手徒劳地从一片废墟碎屑中重新堆垒出新土房的农 夫吗?而且,关键是,从来就没什么土房存在过。以前没有,那么,以后也不会有。 “最初的梦想”。 哼。我又开始有点儿想用双脚板打拍子,尽管其实想不起有什么歌好打的。总之,坐久了,双腿想 动动。而终归还是坐得石头般稳当,没动成。并非因独处时需要顾及仪态,相反,大概几分钟前我看见 跑道边的蓝色仓库顶棚上多了个清洁工。 为了——似乎有万分必要似的——仔细确认到底是多少分钟前,这顿午餐内,我第四次把手机从书 包里摸出来。 哦,用一下减法,是七分钟前。 我的第五呎,锁骨到头顶之间。 我随意在手机键上胡乱按了会儿。给各项功能翻翻页,在“0条未读短消息”和“0个未接来电”两 处往返好几遍,才尽量避免看上去像带着些许失望的依依不舍地——把它重新摆回书包暗格里。我想我 终有一日会发毒誓来改掉这陋习。 我总认为,别人望向我时,在这第五呎范围内,一定只能看到我的脸,而非我脑袋所想。其实,对 于其他人,要是指相互陌生的情况来说,本是最自然不过。然而,我觉得,无论何时,无论我与对方熟 络程度如何,相识时间多久,对方最多,都只能理解出我的脸而已。就到达这份儿上,不能再往前往深 哪怕半步。这是我自己的脸,所谓的“容颜”的唯一价值。并非在抱怨那是对方的责任,或是我脸上有 任何特殊之处。相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我认为,我的脸,和我所想,从来就没有哪怕一刻同 步过。我曾频繁地照镜子,无论多少遍,多久,无论换上何种夸张的表情,我都无法与镜里的脸产生能 相互体谅的、彼此安慰的唯一的共生的情感。它极陌生。比如,走在最拥挤的人群里时,我曾想象过, 要是我忽然看见,将与我擦肩而过的某个路人,长着张与那镜子内一模一样的脸时,我也不会惊讶。我 无法喜欢上它,然而,又讨厌不成。因为我从来就无法回答,究竟需要怎样的脸,才能让我所想的表现 出来,让他人知晓。于是,“喜欢”和“讨厌”都找不到支点。 也许正因为如此,现在,此刻,我才得一个人待在这操场边,喋喋不休虚拟着我的自我介绍。不知 道新同学们听完后反应如何。我始终,还是不得不再次矛盾又艰难地、情不自禁想要钻到任何人身上寻 求答案。 这时,清洁工转过身。我得以看到她的脸。估计已六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年纪跟爷爷差不多。她 不再劳作,双手垂叠在扫帚端,定定地,似乎在休歇。在我看来更像在冥想。刚好迎着她的脸,来了些 风。她没发觉我一直在看她,甚至这时的“看”比我自己任何一回照镜子的时间还长。经她打扫,仓库 顶棚的蓝又变得鲜嫩了,甚至给人饱满潮湿的错觉。跨在檐边的小木梯侧,是仓库唯一的窗,只有框, 大概半张学生桌面小。刚坐下时,我看见它上方三分之二已融在檐影内,下方三分之一处尚露在阳光 里;现在,它已完全隐没于阴影中,一点儿不剩,被那深蓝色结实地拥抱在中心。我没能见证,这如同 把什么终结了似的,入口关闭的瞬间。 这的确像正处于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奇妙的短暂之中。太阳在清洁工、我,以及一切的正上方。 未被摘下的芋头、爷爷、清洁工、死党、太阳、虚拟的情人、容颜、日子,一切都会老去。于是, 要是终有一天,我真放弃再去追问任何人的话,那么,大概我也已经一同老去了。而暂时,至少,我依 旧顽固地在这纷乱的年轻与老去之间四处寻猎,并必须——不管有效与否——尽力把自己的羞耻与狼狈 隐藏。 我想要问什么? 你觉得我怎样。 我还可以吗? 不算讨厌吧。 做什么才能让你喜欢上呢? 喜欢我好不好。 我又没做什么错事来着。 主动对我谈谈天气也好。不行吗。 知不知道,并非一定得一个人吃什么小芋头不可的。 你知道,那是谁的选择吗?我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