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纳空白无非重逢_收纳空白无非重逢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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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纳空白——无非重逢

“喂——不如试试吧。” 她忽而转过来,脸上酒气未过,窗外霓虹透进把它映得更艳。我不置可否,估计也未有时间显出表 情,看着她自顾自地挤过来伸手抽走我夹着的双喜,捻熄在无水可垫的透明胶杯底。 * * * 直至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她名字最后一个字是“芬”,但另一方面,她姓氏和中间那个字无论如 何也记不起来。即使想起她的脸,耳边也只剩下那时我叫她的那句“阿芬”而已。而这又是一个普通得 在我当下生活和工作范围内随处可见的名字(在我最近开始实习的事务所里,全世界公认那最不可一世 的女出纳也叫“阿芬”,当然工作证上堂堂正正地写着)。尽管除去名字后关于她本身我也说不出有什 么特别来;如果名字本身已具备一定气场,一提起便能带出某道记忆创造的抽象风景,或至少,最低限 度的想象力下,内心能大约描摹出对方的隐约情态,那么那样的名字,那样叙述起来时能帮助听者产生 关于她的各种印象的名字,在记忆需要把被回溯的情况下,说出来、使用起来才算“有用”吧;而我的 名字,当然也不属于此了。所以,没多少考虑,下面我说的话,还是称阿芬为“她”吧。 不过,总隐隐觉得叫“她”比叫“阿芬”亲切那么一些。真的是时间过去太久,还是我不自觉地在 通过回避称呼她的名字,而把自己至今依然无法理解的不少部分略过?连我也不确定,那些部分,是关 于她还是我,还是我们之间。 Saved Instrumental 097 她现在不清楚,不过我还一直住在原来的地方。大城市的中心老城区,说出路名来本地人谁都听 过吧。那里榕树多半太多太老又没来由的茂密,可能真的是全世界最纯种的榕树,烈日里无数次在它们 的树荫下骑单车经过时,无论骑得多散漫或飞驰得多勇猛都好,一概无法领略那经典的忽明忽暗的明媚 格调,因为它带来的是完全的严实的严谨的暗。我开始留意到这点时,刚上初二,身材还很矮小,觉得 暗有时像一个沉默着在偷听世界的巨人,能私吞所有街坊和路人的秘密。于是这让当时那地段里占绝大 多数的老朽房屋更加不显眼。不熟悉这里的路人,便觉得房屋看上去都差不多旧,街巷看上去都差不多 弯曲转折没完没了,太狡猾,很容易迷路。在这四季也差不多的光线和阴凉之下,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时 天色怎样季节如何无从记起也就不奇怪了。大概是黄昏,也许是长袖换短袖,然后长短袖交替着穿的时 候。 那是在学校附近二楼的一家咖啡馆里。不像现在,学生喝大量咖啡用于提神做功课,当时很多人 甚至从没喝过咖啡,包括我,只觉那时广告把咖啡卖得高级又不可攀似的。和坐在旁边的大佬一样,平 时,家门和学校以外,我俩只会用啤酒代替开水。坐在我们对面的,是附近学校同级的一对陌生女孩。 不喝咖啡的男人去咖啡馆,只有这种理由吧:大佬喜欢上她们之中长发的女孩,想钓她。我陪衬,坐在 我对面的短发女孩的用处应该也是;尽管那回没说上一句,但终归算第一回见面,不说话时,确实普普 通通的女孩——想起来,还是因为我那时普普通通的心情? 那是道别后长相很快被忘记的类型,可能也跟我当时根本没想过谈什么麻烦恋爱的态度有关。我全 身心都在结伙、旷课,紧密团结在那个所谓的“大佬”的周围,隔壁区的过来挑衅抢地盘,能有架打最 好;没有的时候,就会非常无聊,多半单独行动,在沟渠边、花坛内、楼梯底、废弃铁门后等不显眼的 角落里藏下砖头或铁管,为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群殴作准备。而当这些都做了之后,就真无聊到 不得不回去上课打发时间——回家永远不在选择范围内。所以,咖啡馆那回几天后,傍晚放学她在校门 等我,没白等。 学校正对马路。整段路上榕树树荫并非张扬到不为阳光留点空隙,不过有地点限制,这条马路中 间部分的约三分之一宽处,阳光可以放心一整块一整段畅通无阻地投下来。那上空的树叶群,被修剪得 不曾凸出半块多余的叶子。她便在那黄昏尚存的光线下左右踱着步(大概想装作?),并没在等人的模 样。见我走出校门,她迎过来笑着打招呼,我才终于听见她的声音(尽管那也是普普通通),并确认两 点:原来她等的真是我;她也并非第一次见面时那么配角式木讷。 报上姓名后,她让我叫她“阿芬”就好。所以很有可能这么多年内我只听过她这唯一一遍全名。可 光有“阿芬”这句对白是远远不够构成可持续对话的,特别是她提议让我们边走边说时。除了异性亲人 及嘴脸无法让人产生好感的班主任,?女性单独聊,在我是第一回。 罕有的无从入手的难题——不如打架那般一蹴而就、赢或输直观得很——让我少有地焦虑紧张, 只是不清楚有没有表现出来;她看上去却从容淡定得多,边走边随便看这望那,话题从烧腊店的狗到水 果店的猫到三天后的期中考,不着边际;而我也并非只懂打架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性(至少当时这 么点儿自信不可能没有),被女孩约意味着什么总想到些苗头;只是自己从没担当过任何重要的中心角 色,于是推论出另一种可能性:她是为她的长发朋友和我大佬之间的事而来,则起因和目的跟我和她都 不沾边。脑袋转到这里,我胸口忽而涌起些没来由的噎闷。 这种情况下,必须被动,否则只有自作多情的下场。我便这样翻来覆去、心不在焉地跟她谈路况聊 学业。尽管夏至未到,依旧日长夜短似的,但当我忽然被迎面来的车灯重重晃到眼睛一下适应不来时, 才发现,夜晚,黑夜确实早就扎扎实实黏合在大地上了。 看表,我们居然不间断地聊了两个多小时,真能聊……但要我现在回忆起说过些什么,要么就是忘 记了的,要么全都无关紧要,只能确定自己跟对方都有在不断张嘴说话的画面。然而当时怎么觉得各自 都有避免冷场的企图,即便无聊到在谈论明日天气和那年第1号台风,都能让人提神;为搜寻尽量简洁准 确的字眼而变得神经兮兮;经过的也是熟悉到闭上眼都会走的街,却让人觉得无与伦比的新鲜。一定有 什么让眼前世界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她大概给了我一个,把世界重新看一遍的机会。嗯,是这 种感觉。 往后我有交过别的女朋友。刚开始时,对方也会给我相似的感受(要是连这感受都没一丁点儿的 话,那种“恋爱”会让我觉得很可怜),但像如此强烈的——世界变得不同,近乎能就此眼看着,时空 由她手心,被轻易拉长或缩短——至少让人想起双手往相反方向拉扯橡皮筋的直观又奇妙效果,没再有 过。 在第无数加一个的拐角处,她看见一家花店,便雀跃地走去凑在门前最抢眼的一大桶玫瑰花上。大 概在谈话的中间阶段她便开始到处张望着什么,原来是花啊。她耐心选了十多枝,我在几步之外的地方 看着她再选包装纸,让店长给她把花包起来,再给钱等一系列动作……心想女孩真是连买东西时的样子 都跟男人差那么远。永远也学不来。 完毕后她抱花转身。慢慢走过来,迅疾川流的车灯与纯粹的夜的黑在她脸上交替着明暗,她把花递 给我,嘴角依然有笑意,我愕然地被动接过时她支吾着开口,眼睛却望向别处,“呃……不如……你把 这束花,送给我,好不好……” 我肯定这辈子我双手应该是第一次拿着花这种从来不属于我人生范围内的玩意儿。然而还没来得及 仔细端详它们,还没到十秒,花又离开我的手。我把它送出。当然可以。我想,终于知道她心思。玫瑰 花长什么样子都不要紧了。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以最快速度送回去的。并且一定笑得害羞,释然,不拢嘴。多滑稽也行。 本来受港台电影电视剧影响,我以为自己只会喜欢长发女孩——周星驰电影也不例外,但她收到我 “送”的玫瑰那一刻笑起来的样子,还真让我有点儿诧异的,很美。而且自己送花给自己(当然想必她 绝对不这么认为),又很特别不是吗?尽管依旧短发,尽管依然陌生得很。 而好几年后,差不多也是初夏夜晚,7天连锁旅店,一个简陋的房间内,依旧短发的她压上我身。近 看上去与那时毫无异样的嘴唇主动吻过来时,熟悉的质感让我倒吸一口气。真会以为,可以庆幸一切都 如旧时;或者是那时的我,原来不曾死去。 我闭上眼。 跟她进入所谓“热恋模式”,出双入对时,全世界都在穿短袖、到小卖店站着喝汽水、去冰室吃七 彩雪糕球或红豆冰了。 她那边不清楚,而通俗来说,我是第一回恋爱。于是我们也就传统又老套地喝汽水吃雪糕,接吻当 然有。特别是当我们兄弟聚时,过往都是其他兄弟带女友出来炫耀的,我自个儿只能在一旁扭扭螺丝把 手或者抠抠鼻孔;于是,终于轮到自己,当然不能放掉这“扬眉吐气”的时刻;互相抚摸也是平常事; 不过除此以外,做到最后完全没有过。现在回想,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 我不能确定对她那种感觉到底能不能称为爱,但在当时不足两年的相处之中,至今留在脑海的全是 简单又绝非浅薄的开心回忆。是的,我是真正在开心,身体所有细胞都为之膨胀鼓动,每秒我都能确定 并发誓。起码是,我肯定,现在的我和将来的我都不可能再追回的那种“开心”。穿过一切犹疑猜忌, 凌驾于一切清澈湖水之上的最透彻的“开心”。 就如现在无论跑去什么公园,都不可能再玩那种最原始简单的,手动划桨的小艇。沉沉的吸饱水的 木,简陋的横板两块就是椅子。于是要对望很简单。 想起来跟爱情文艺片似的。 不过那次并不发生在经典镜头似的午后阳光下,况且那时不看什么啰唆文艺片。三点到四点,不属 于凌晨与黎明的、又夹在这两者之间的时段,大概是那年夏日最热的那天,空无一人的赏湖公园。我们 好几个兄弟带上各自女友,猫去泊小艇的岸边。清晨前最浓厚的植物腥味让大家兴奋无比。她比我更雀 跃,蹦跳走在前面,却大概因为刚跨过铁栅栏时裙摆被灌木枝钩起,现在半条内裤都能看到。我走上前 揽住她的腰,顺手帮她拨顺下摆。她“哇”了下,接着便笑得咯咯声。月色透过树影,把笑容滤得清澈 纯净。 朋友A的“万用钥匙”派不上用场,拴小艇的铁链没锁的,直接捆扎成无从下手的形状。没耐心解 开,朋友D拿出准备好的钳子一掐,铁链应声断开两截,就像一个通关报捷的信号,大家更兴奋地大吹 口哨。继续解开其他铁链时,有人提议,光“泛舟”没意思,不如比赛,一对情侣一艇,玩“碰碰车” 才够刺激,不枉这么个深夜拉大队翻墙进来。 青春只为尝试然后发泄,没有人会反对。她兴奋地拖起我的手,冲去那条她也许一早就看上了的粉 色小艇,大咧咧踏进去时,船身猛烈摇晃,湖面有了惊醒似的起伏。月色下向远方消散的涟漪,把那光 景渐渐带离出现实。 不再是初二的书本,十四岁的群殴,少男头顶僻静的老街树荫,校服下无所适从的陌生的羞耻感与 欲望……那情景就是“本来”,那就是本来该有的样子,我们,我所应该做的事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 是什么也无法替代。纯粹的,简单的,事。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洞悉了我内在的欲念,把它投影在现实那面原本平板无聊的破墙上,得到鼓励, 它的版图悄声扩张。 我从后面紧紧抱住正失声怪叫的她,脚跨开稳住等船身平衡,让她安心下来,再取笑她有够笨的。 我们做的一切,月光都有在看,它一直毫不犹豫地选择在场。 有个奇怪的地方:直到现在,那回第二天早上醒来的细节,尽管完全说不上它有任何一处与昨晚有 何关系,它与别的早晨有什么差别,或是让人生生出任何新的意义来,但过程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依然习惯醒来后再花大约十来分钟赖在床上,而当时我也如此。眼睛半睁着,斜上方蚊帐隆起让 人怀恋的皱褶,有意无意地抱着空调被再翻身用脚压下,便是那么简单。觉得差不多时,爽脆地下床, 脚掌刚好踏在拖鞋上,边搔搔想必乱糟糟的头发边往更光亮的客厅走去。大概接近中午时分了,楼下偶 尔有人声车声传来,那些总是既陌生又容易被习惯的声响。去刷牙,原本专心得只顾向下望着洗手盆, 忽而近处传来了声短促的鸟啼,我向镜子旁的窗外望去,才发觉外面在下雨。看不见鸟的身影。不大不 小的过云雨,光亮天色不受影响,只让那像吸饱水的海绵般累赘的远方建筑愈加模糊起来,很快那景象 开始以声音的方式流进来,与某段在回忆深处的乐声发生共鸣合奏。于是,我伸手出去。雨大方地让我 接,收拢的掌心里积出满满的水,偶尔来自屋檐的一大滴积水下落,特别重,手抖颤一下,反弹的水花 溅到脸上;又一下……便以此,我的神游一次又一次地苏醒与徘徊,再一次一次向更深的地方沉迷。 真回过神时,发觉嘴里的牙膏早掉到睡衣上了。 狼狈又快乐,傻气又自满。没别的需要了。当时这么想。 我不清楚为什么没有放开这个似乎没法交代任何事的记忆。它可能被泡在福尔马林里,不,应该是 啤酒里(是我那时钟爱的纯生啤酒也说不定)。于是这段记忆沉醉下来,成为了独立于我控制范围外的 东西。从此我在它上方任意行动,都与它无关。只是它本身的无意义和经常被我记起,构成了怪诞的一 个矛盾,甚至让我曾在为数不少的与其完全无关的时刻之间忽然就回想起来。 其实太多的事我只有资格回想,没法解释。 事件流过我身边,就不再是属于我的了。 尽管从什么也不想就投入进去的一头热,到明白这点、意识到时,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是的。此后的事,都变得相当模糊了。 后来因为某个事件——抱歉,不该忘记却忘记了的事实在太多了——我“从良”开始返校读书。说 到这里,自己也忽而觉得一切开始无可避免地叹息然后无奈起来。“如果能不平淡就好了”,或是“如 果能不提及就好了”,曾经我为前者努力,后来为后者。而到现在,觉得都没关系了。其实,它们没区 别不是吗? 我能记起她左手无名指根那里有个小胎记,还曾误以为是痣。 “才不是哪,妈妈说一出生就有的。”她在我对面,端详着自己的整个手掌,偶尔右手食指往胎记 那儿抓痒似的搔搔,要把它唤醒似的,“可能在跟上辈子的情人一块儿坐船投胎时被他捏的,怕来世后 认不得……毕竟那里是无名指啊,要被套上……什么的地方呢。不过说回来我有没有捏他呢?哎呀呀, 好像很好玩,捏的也是无名指?”说完又回复平常的她,自顾自傻笑起来。我悄悄松了松拿着划桨柄的 左手,无名指从头到脚,什么也没有。 对了,这就是那晚划船时说的。因为能全部记起她说过的这段话,所以才能记起那个小得像痣一 样的胎记。反而当时她之外的那些事,现在能记起的非常少。因何事而“从良”,连这命运转折似的事 件,也忘得些微碎片都寻不到了。 无论如何吧。“从良”后,那期间唯一记得的一幕,在校门口。蚊子多得很,夏夜,热。 那应该是,因为血的腥味和身体的痛楚而侥幸被记起来的。 初三晚自修我去迟了,学校所处的那段是路尾,除了偶尔传来花哨轻浅的剧集对白外,已经安静得 不见一个同校学生。还有两三个拐角就到学校时,我刚走到那狭小的没设红绿灯的马路中心,忽然从暗 处冲过来十多个男生,跑最前的不由分说一下把我按倒在地。大部分我没见过,那见过的、跑最前面的 两三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让我猛然知道——来寻仇的。但那时我“从良”差不多一年了,什么砖块铁 管的藏身处早被接班人几经易地,而且我只有一个,不可能再冲出重围跑去某个楼梯拿来什么武器。甚 至不久前十指交叉捏拳时,也不大能听见从前那筋骨在蛇舌般蠢蠢欲动四处嗅探挑衅似的“啪啦啪啦” 声了。于是,接下来那最漫长的好几分钟内,我没一秒站起来过,就被一群家伙围在中心殴打,连身体 有没有缩起来有没有抱起头防卫都记不清晰。久得我确信自己快死掉时,忽然眼皮内被强光刺成通红, 很快拳头腿脚不约而同撤离我身体,气势尽失的一顿怒骂后,便剩一堆慌张的渐远的跑步声。我勉强睁 开眼,才见货车从身边驶过的尾。 那大概还没死。 挣扎着双手勉强支撑坐起来——她居然在那里。 她从离我最近的骑楼廊柱下向外现出身子,脚步在暗之中依旧抖得厉害。我估计她受惊吓了,要是 当时手上有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也会吓个全死。只是意料之外,她没有走过来。我还在用双手撑着, 似乎在等她走过来扶一扶,尽管有经验,知道这种程度的伤不需要人扶的,歇一阵能自己起身。 不知道我的眼神有没有求救的意味,总之,我就那样望着她。她没过来,她也望着我。太暗,看不 清楚表情。不知道多久。我甚至脑袋开始清醒了,听得见紧挨她之前用来遮身的那柱子边的排污水渠里 有什么正往下流的声响。“嗒——”不消一刻就流到地面了。是谁家洗完衣服的肥皂水,哗啦啦很快在 她脚下漫出一大片。 “哗哗啦啦——” “嗒嗒嗒嗒嗒嗒——” “哗哗啦啦——”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那户人家应该要排上一百吨的水。 一无所知地横陈在我们之间。 我慢慢站起身,差点儿往后跌。我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站稳后我没再看她的脸,她没走。那水 洼越来越大,水面上泡沫聚起来的浅白部分不断流动,或聚或散,变换着形状——我抬起手,捂着右边 太阳穴附近热腾腾湿淋淋的地方——有时我看见蝴蝶、小艇、沙漏、太阳系,有时嘴唇又缓缓变成立方 体…… 直到眼角瞄见她好像动了动。我再望过去,她在哭。压抑一切声音地抽泣着,双手捂脸,抖得更厉 害。看上去,仿佛她与我感同身受,也被狠狠打了一顿。我以为她终于从惊吓中醒悟,准备冲过来抱我 一下也好——我甚至有点儿指望她,先帮我捞起在她脚边两步远的、水洼中的我的书包——再不,说上 句轻松的缓和气氛的俏皮废话也行。 她跑开。 很快消失在那排伸向拐角的廊柱后。 毫无预兆,忽然就用尽全力跑掉了。 所以,那应该是因为血的腥味和身体的痛楚,更多是因她当时让我意料之外的反应的神色,而被记 起来的。 不同校的学生恋爱,好处起码有两个:对方很难知道你有没有另一个同校恋人;以及,分手后绝对 避免朝见口晚见面的尴尬或者憎恶。 自此,直到在“7天”那晚的重遇前,我们没有再见,更没有以任何方式联络过。只是有一两次,那 时已经高中了,从旧朋友中得知她似乎没念高中,大概是跟我“分手”后她搭上了另一个男生。似乎也 跟以前的自己一样,不是什么正经家伙。听起来像是,她不大能再回到书本上了。似乎从认识我开始, 她就一头栽了进去,外面那看上去自由疯狂的世界。 问题是,在我自己捞起书包往家熬回去时,一路上我始终搞不懂,她为什么会离开。她居然像在抗 拒什么陨石袭来似的巨大力量前,逃走掉——作为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好像从未那样称呼过她。分手后在读高中的三年内,也许是生活和念书的单调苦闷更逼迫了,有更 多的深夜里我会想起她。分量很重却无疾而终的事件,被回想过多就成了遗憾。于是,我曾经很后悔当 时未向她说过什么正式的、告白的话。 比如“女朋友”,比如——至少是——“是啊,我是喜欢你”。 那么,现在的重遇应该有给我弥补的机会。奇怪的是,现在她真在我面前,在我怀中时,我却更不 愿说那似乎一早就该准备好的话。 好像一旦说出来,一切——她给我的所有好或不好的记忆中的触感——都会因此被破坏而失去掉消 失掉。 包括那理应一早就被固定下来的我们相处时的那个过去。现在我们也同样在相处着。甚至看上去比 过往亲密得多,只不过……我该如何说,越是亲密,越是觉得,她看上去更加更加地陌生起来。肉欲上 无法也无须制止自己,那明明是一早就在梦中经历过的景象;而事实上,某些更深远的更无法言说的处 境下,我看见我们在往相反方向迅速迈着脚步;并且,她可能也感觉到了。 那之后……醉醺醺的。 头痛得要紧,每个细胞都像被什么压得快爆了。 我多久没那么醉过了。连头痛也值得怀念起来。 含混滞重的蓝色里,那个窗户似的东西,有光透进。不是霓虹的光。 想起来,躺进“7天”的这个房间之前,我们在哪儿碰面来着? 对,那条老路,居然又是,恰恰是那条路。尽管并非学校那边的路尾,而是路头,就在那儿……肉 菜市场口。我们面对面地走过来,在差不多同时发现了对方。所以,那种环境下,不大可能装作看不见 对方了;然后,很多时候都有的,很多人都试过的,像要回避过去关系不太明朗不太坦诚、终结方式不 太完美的某种友谊的尴尬那样,双方会不约而同地,在重遇的第一刻开始,装出一副比过往相处那时还 要流利得多轻松得多熟络得多的态度。我跟她同样。 ——“喂!哈哈!” 不成完整的话便作为重遇的开始。啊。真熟络到打招呼时甚至不必提对方名字似的。 之后对话就没什么下文。那时已经入夜——说起来跟她在街上走着时,那些明明在夏天里看都差不 多的夜色忽然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又是这样。有点让我想起她捧起玫瑰花向我告白时——要是那句“不 如你把这束花送给我好不好”能称为“告白”的话的夜色。 很多年后,想不到我们又并肩置身于那样雷同的夜色背景之下。尽管大家都没说什么。甚至没有互 问,你怎么在这儿的。怎么会在这儿碰到你。来这边干吗呢。还住这附近么。 正经八百地在老字号吃完个味道不记得的鸡粥,总觉得欠缺什么。她先忍不住提议,喝杯吧,我 记得你超能喝。我们凭着拼凑起来的记忆找回那时经常去的小卖店,晃荡过去时差不多十一点了。那附 近,只有间或的几只野猫溜过。长夜漫漫,为了看起来不大无话可说,我们必须说很多话。这好像又是 一个默认的共识。我问老板要了两副大话骰盅。 只是刚开始还没猜过五六回合,就给她看出来了,“你好久没猜呢。想那么久,跟笨蛋一样不复当 年勇。今晚连不会玩的都能灌死你了。” * * * 交过的女友中,只有她懂得玩大话骰盅,还是那时我教的。可后来为什么没教给其他女友,我不知 道。 在重遇阿芬之前的那个女友,很安静的,只爱听对方说话。于是直到分手那一刻,我都觉得我们好 像从没交往过一般,或者说,我从没觉得正跟自己的女友在说话。也许对着一堵墙,一只空啤酒杯一碟 河粉什么都好,总之那短暂的四个月里,我处于一个没有回音壁的地方。唯一有印象的是,有晚凌晨, 我们逛到一条老路。平时作为市内数一数二的商业区,那时周围却不见半个人了。她自顾自走到路中心 的地下遗址边,向下望了好久,好像早把那与之相隔的作为地面的厚玻璃望穿了似的。 厚玻璃下面,大概一两米深处,是好几百年前的路面。果然,每个城市都是,在越建越高。它把旧 的、老去的、没价值的、希望忘记的一切压下,悄悄深埋。有时,不正有点儿像人的某种欲望么。一层 一层,跨度最大,最深处大概有五六层,像被逐层掰开的洋葱皮那样,越远离现世的古街,被包裹得越 深。她禁不住说,真不可思议,好像不小心看到了别人的秘密。我想,没有谁知道这条街原本是否愿意 给人看到这些。但没说出来。 * * * “喂,觉得我有不一样么?” “唔——没怎么变吧,发型还一样。” “呵这么巧!其实这几年间,头发最长的时候到这里,喏,这里,”她横着手掌比画在大腿中间, “原来跟你在一起那时我是留这种发型来着,那现在岂不复古。” “还有么。不可能没变化吧,我会低落哦。”她用夹烟以外的三根手指搔搔后脑,话毕,那里头发 依旧乱得可以。 “内裤,花样、颜色比以前多。好事。”我用手指掠掠她尚算整齐的碎刘海儿,像逗家猫玩那样, 笑笑。 “哼。” 她往脚边找了找,多穿上件对襟棉秋装。距离刚重遇那回,大概三个月。 其实我反而有点儿想问,你现在上楼梯那跟以前还一样么。 不熟悉她的人,看她上楼梯不会看出有什么特殊来。她上楼梯,喜欢跨级,隔一级地上,要是那 楼梯级比较矮就隔两级。这也没什么,问题是,无论是否赶时间,她也从不一级一级地上,从不那样; 另外,她没有锻炼体能的嗜好,对体育课完全没好感。不过那时,也好像只有我发觉似的,第一次跟她 提起,她回望我时脸上都是惊讶的神色,正跨上一级的脚步也暂时收回,与我的并着,抬头想了下: “唔,不喜欢那样。虽说女生那样比较斯文点嘛,特别是穿裙子的时候,但我可不要咧!本来就讨厌楼 梯,好像把你每步要怎么走都规定好似的,把你好好算计在它手掌心内了,你逃不掉的……所以只要有 选择我都不会爬楼梯,可是呢,世界上最多的连接上下层那玩意儿还是楼梯吧。所以我只好——唔!偏 不每级都走!” 现在跟那时一样吗?还是没问。 我们出入任何场所都有电梯,扶手电梯。于是看不出来。 不过打哈欠还是能看出来。没变。她依旧喜欢弄出声音来,有点儿像在叫救命,还故意拖长。初中 时有段时间,我都学她那样打哈欠,果然畅快解困得多。 只问了她最近怎样。 果然在工作了,“要是考不上高中,职中念哪都一样——废物。”“哪上班?”“五山,就是很多 人都听过但没去过的那地方,城边,蛮远,科技城来的,不过楼下湘菜馆会吃上瘾。”“搞科研?”她 双手忽然捧起我脸,把我正往窗外望的脸活生生转了90度,确认我在正视她,她放开,左手在腮耳边垂 直做出表示“六”的手势,没到一刻忽然换成右手,“哦不,记错了,电话老放右边来着。”笑笑。没 反过来问我的事,继续让我抽烟。 “要是不小心接到外国人的话,猛说‘Yes’呀‘Sure’呀就得了,哈哈……” 就这样,我们复合了。 每回都一样古怪。 在缺少正式告白的开始就莫名其妙谈了两年恋爱,分手时什么都没说就莫名其妙好几年没再见面; 轮到现在复合,莫说语言,其他方式的任何暗示还是没有。 那到底是……a.有正式恋过爱吗;b.正式分过手吗;c.然后——现在正式复合了吗。 看上去从来没分过手似的,b被推翻,要真那样,会不会连a和c也不存在——从来都没恋爱过。 我总觉得哪里不妥。我不应该这么冷静。我居然这么冷静。是不是不久前那颗右上方的智齿被拔掉 时,我的鲁莽与冲动也被拔掉了……一切烟消云散了? 我们依旧每个礼拜习惯见两三回面。尽管同样是,谁也没在事先跟对方协议好见面频率,是顺其自 然就那样相处了。这又不大等于普遍意义上那些男女朋友的相处:我没去过什么五山接她下班,她也极 少主动给我电话。而且我们从未过问对方另外有没有恋人。 在我来说,并非想问而不好意思问,或者不想听见肯定的结果而让自己产生幼稚的醋意;我是单纯 地不想问,没兴趣知道而已。 只是习惯见面后,她看上去总不大开心的样子。并非没有笑容,相反看上去还是那样,跟过去一样 喜欢有事没事就自个儿都能笑上一回。并且不大容易让人猜到她为何笑。只是,这时,好像是她正尽量 做到“像过去那样笑”而已。她的笑不属于当下的,那笑的脚并非踏实于地面。她为“笑出来”所做的 并非膨胀起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欢快轻盈,然后就笑;而是,夸张来说就像,她迅速转身,回到过去把过 去她自己的笑抽出来,挂在自己脸上,再转回来重新面向我。我问旧朋友,他们都说现在跟她没怎么联 络了,是她那边先淡泊疏远起来。 那只是含笑的表情,不含笑的情绪。 这可能属于她改变了的一个地方。但关于那段她问我她自己有没有改变的对话,我们都无意继续下 去或准备何时重新提起,而且这个说出来不见得她会显出高兴,另一方面我觉得要是再次妄想踏进对方 领地的深处实在已经不适合。我们之间要紧的不再是对话了,虽然也不知道当下我们要紧的是什么。也 许是什么也不要紧了。 好几次,我的确试过带上不同牌子不同焦油含量的烟去。大概七八种,大部分是自己没抽过或不 喜欢的。我就知道自己想试她。结果她对它们完全“公平对待”,很自然,想要的时候就随意抽出来一 根。点着,吸起来,吐气,又吸,再吐。让我觉得就算塞给她吃灯笼椒和指天椒,她神情也一样淡定。 味觉失效似的。完全没出现过喜欢或厌恶的表情,赞美或轻蔑的感想。于是,我才真觉安心起来。 因为,我也绝不希望会出现一个我在她面前不得不给她描绘我们分手后自己这边的生活的情景, 不惜一切地,绝不希望。要真到那时,我会怎么说呢?就说没什么,现在平平淡淡的,在律师事务所实 习,大家对我还不错,还不错之余又挺假的……总之,不好意思我最风光的时候都过去了,你知道的就 是你偷偷看见我被群殴的那晚什么都完蛋了,总之真不好意思OK? 一想到这个可能,头盖骨立马抖得像要剥落,然后布满不安与遗憾的整个脑浆就暴露在暴风雪 里……那暴风雪很可能是她那复杂的饱含嘲弄的视线投射。 不寒而栗的恐惧感突袭全身——每回我尝试设想时结果都如此。 让我在意的绝非会出现我们相互比较、看谁活得好些,然后谁便可以沾沾自喜地嘲笑对方的情况; 相反,跟这完全无关,我是太在意跟过去的自己比起来时那个已然失去任何谈资的比鞋垫还单薄的现在 的自己。有时我真想干脆把它塞进烟盒里(就跟我每回把打火机塞进去一样容易),再用502封口。 缺氧而死,缺水而死,打火机漏气然后被二氧化碳熏死,被香烟孤立然后群殴至死,太久没剃须被 胡子勒死,太久没说话耳鸣而死,无聊到睡死……都无所谓。 况且,她也从没尝试主动跟我解释,那晚,好几年前我被群殴的那晚。她为什么要逃。 我有点儿怪异的顽固起来的不甘心。就像那晚那张一直被抽泣的她双手捂着的她自己的脸,那张我 当时看不见的、隐形的脸,一直在我心里。一直隔在我们当下的对望之间。甚至有时我碰到她其中一只 手掌,一根手指,都会让我想起那晚的事。不止一次我忍不住忽然向她来一句,那晚你逃去哪儿了。 她会怎么回答,我一直在估算。 她没有回答。装作没听见——喂,今晚吃什么好?昨天你那衬衣比今天的帅多了。唔,这台灯开关 真猥琐不是么?直叫人想逗弄。 哈哈。 哈哈哈哈。 哎呀哈哈哈哈。 第四个月开始不久,我们分开。 不是因为上面的所有不坦诚什么的。相反,分开的那刻,我们都没激动,平静得很。而且,谁都好 像是终于给盼到这一天似的,话说得特别干脆,往来间有放下心头大石似的叹息。 而且这回,终于出现正式的分手对白。我有说出“分开”这个字眼。但我想,我们都不会觉得是我 先提出分手的,或者是我冷血地抛弃她。完全不是这回事,她知道。我是比她早一点儿,甚至只是提前 一秒,说出了她也想说的相同的话。 不过在我看来那算毫无预兆。并非我们故意而来的。 那回,也就在“7天”的最后那次,说出“分开”的大概两小时前。 我们刚躺回床上。我喘着气,还来不及找烟盒打火机,她忽然起身匆忙跑向厕所,一个不小心脚被 地上的皮带绊倒往前摔了跤,整个人跪在地上。喂你怎么了!我冲过去。 她头也没回,就着跪姿继续往前爬。可还没碰着马桶就在厕所门外的地毯上吐了。完了后我从后面 马上把她扶稳,她浑身颤抖和冷汗,却没吐出什么来。近乎都是胆汁,不一会儿就被不算厚实的地毯吸 得只剩下一片轮廓不利落的暗色,像块悬在空中的石头的影子。 一块石头…… ……你会不会……什么了? ……什么?她依旧低着头,头发都泻到前面,看不到脸。 就是……什么的时候我们也许不小心……我觉得自己扶她的手也在抖,甚至比她抖得更厉害。 没有……不可能! 唉……懂我意思? 废话……每回我都吃了药才跟你见面……怕什么,神经兮兮的…… 不,我不是那意思……就算真有了我也—— “神经病!” 她出尽力地吼。我想她应该是闭起眼睛吼出来的。 我记得了。她是跟我喝酒前什么也没吃,直接空腹喝。跟初中时一样,只要空腹喝,就算只喝那么 一杯,她都会吐。只是那时的她远没现在那么爱喝。于是我闭嘴,不再说什么,只是轻抚她后背,不被 察觉而拒绝似的缓慢,尽管连自己也觉得这对于减轻呕吐的痛苦实在没什么用。 不一会儿她肩旁开始发抖。我以为她发冷,起身把房间空调调高了些,再在地上拾来件自己的衬衣 为她披上。她没拒绝也没反应,维持着半跪半趴的姿势,仿佛还在等着下一堆呕吐物艰难地爬过食道然 后再被她辛苦地吐出。我也半跪在她身边。有些微小的什么滴在了她面向的地毯上。几乎立即就被吸收 得不见踪影,不易觉察。不一会儿又一滴,一滴,几滴…… 如同那晚,她压抑着包括哭声在内的一切在抽泣。同样没让我看见她哭着的脸。 那在我衬衣内抽泣的身体,前所未有的细小、无助。好虚弱。 尽管当初谁也没刻意往这方向走。然而,在哪个目力不及的角落里,好像早有心照不宣的预感,一 个粗劣野蛮的阴谋。 事实是,我们都没能因重遇而得救。 好久,她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我。 * * * 她知道不可能从我这里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我知道她会这么想。但同时我知道她依旧想要发 问,因为我知道其实我想反问她相同的问题。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死心塌地相信她给我的答案。 她双手开始捉紧我的肩用力摇晃,力度前所未有,我更来不及帮她擦掉脸上那些眼泪鼻涕呕吐液。 像要用尽最后一口气,她直直盯着我问:“我——我现在是不是还可以的?我还可以的吧……还OK的? 是不是跟以前一样?!” “说啊!” “你会说sure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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