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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悲剧——《Z的悲剧》第一章

    第一章       会见哲瑞·雷恩先生由于我个人在这个故事的一连串事件中所参与的部分,激发不起那些倾倒于哲瑞·雷恩先生大名的人丝毫兴趣,因此,我会将自己在故事中的角色淡化,只是出于女性的虚荣心,尽可能简单扼要地做个自我介绍。我很年轻,年轻得即使以最严苛的标准衡量都不容否认。我天生一双水灵灵的蓝色大眼睛--不知有多少充满想象力的绅士曾如此形容:粲然如星星,澄蓝似苍穹。一名年轻的海德堡大学预科生曾把我的头发比作蜜糖,可是我在法国南部度假胜地安提布港遇到的一位美国女士,却刻薄地说它们像一把烂稻草。最近,我在巴黎的克拉丽斯沙龙与那里最受世人宠爱的十六号模特并肩而立,才发现自己的体型事实上几乎和那个魅力十足的高傲女人不相上下。我四肢健全,身材比例完美,而且--这一点连最权威的专家雷恩先生都会亲口赞同--我有一个灵活而清晰的脑袋。也有人曾说我的主要魅力之一是“天真坦率得不知谦逊”,这一点,我相信在以下的内容中将会被证明纯属造谣。大致就是如此。此外,我倒是觉得可以用“漂泊的北欧人”来形容自己。从头扎马尾辫、身穿水手服的女学童时代开始,我就一直迁徙不定。我的旅程偶尔在一些歇脚处稍作停留:比方说,我曾经在伦敦一家可怕的女子精修学校待了两年;在巴黎最着名的艺术家大本营塞纳河左岸流连了十四个月,直到我死了心,看透了自己“佩辛斯·萨姆”这个名字,永远不可能与高更、马蒂斯等名家相提并论。我曾像马可·波罗一样拜访过东方,也曾像古代迦太基的军事统帅汉尼拔一般叩响罗马的城门。再者,我还富有科学精神:在北非的突尼斯品尝苦艾酒,在法国里昂啜饮特产的葡萄酒,在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领略当地白兰地的风味;还曾爬痛脚尖登上雅典的山顶卫城遗址,畅快地呼吸来自极富诗意的海洋的醉人气息。       这一切,不消说,要拜我家境优裕所赐。而在我身边,一直陪伴着一个独特的人物--一位眼睛散光、幽默感十足的老女伴。旅行有如鲜奶油,愈吃愈上瘾,但是吃多了也会生厌,而此时旅人就像老人,只想返璞归真吃点儿家常菜。于是,怀着少女的坚定决心,我在北非的阿尔及尔告别了那位极可爱的老女伴,踏上了返航归乡之途。父亲迎接我的上好烤牛肉大餐,让我的胃舒适无比。老实说,当我打算把一本翻得破破烂烂,但依然赏心悦目的法文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夹带进入纽约时,他可真是吓坏了。在女子精修学校的那两年,这本小说曾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度过许多极富纯粹美感的夜晚。可是,当我如愿地解决了这个小麻烦之后,他就推搡着我冲出海关,然后我们就如同两只路线不同、极其缺乏对对方的了解的传信鸽,一路沉默地回到市区的寓所。现在,读过《X的悲剧》和《Y的悲剧》之后,我才发现我这位伟大、壮硕、容貌丑陋的老父亲,萨姆巡官,在那些热情洋溢的篇章中,一次也没提过他那位游历四方的女儿。在码头亲吻时,我从他惊讶不已的宠爱眼神中明白了这并不是出于无情,我们只不过是疏远了。我还年幼不懂得反抗时,母亲就把我送到欧洲大陆让老女伴一手照顾。我猜想,母亲的个性里有多愁善感的倾向,于是通过我的信,她也沉浸在欧陆式的优雅生活中。但是与此同时,我可怜的老父亲却没机会亲近女儿。       我们的疏远不能完全归咎于母亲。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成天在父亲的脚边打转,黏着要他说出办案过程最血腥的细节,兴致勃勃地阅读犯罪新闻,而且坚持闯进他位于中央大街的办公室,提供一些荒谬可笑的建议。也许父亲不承认,不过我确认,当他看到我被送去欧洲时,心里一定松了一大口气。无论如何,回家之后,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培养出正常的父女感情。那段四处漂泊的日子里,我只是偶尔回国探望,使得他很少有和年轻女性天天共进午餐、亲吻道晚安,以及显示家长作风的愉快经验。一时之间,其实他也不知所措,我这个女儿比他在一辈子侦查工作中所擒获的无数亡命之徒还要令他害怕。下面我将叙述雷恩先生的故事与阿冈昆监狱犯人阿龙·道的案件。而以上一切,只是个必要的序曲,以解释古怪精灵的佩辛斯·萨姆是如何卷入这桩谋杀疑案的。离乡背井的那些年--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在来信中常常满怀敬意地提到一位奇特的天才长者哲瑞·雷恩,后者非常戏剧化地走进了他的生活。当然,这位老先生我慕名已久,一来是因为我向来爱读侦探故事,无论真实的报道或虚构的小说都读得津津有味;再者,也是由于这位退休的戏剧界大师,常常被欧洲和美国的媒体当成超人一般提起。他在不幸耳聋并因而退出舞台之后,致力于犯罪案件的调查研究,其杰出成就早被广泛而深入地报道过,影响所及,连远在欧洲的我都时有所闻。就在返乡的途中,我忽然明白,我最渴盼的,就是与这位住在哈德逊河畔的魔幻城堡里的奇人会面。可是我发现父亲埋首于工作中,无心顾及其他。从纽约刑事局退休之后,他很自然就感到无聊难耐。     经过大半辈子的岁月,犯罪案件于他已经像饮食一样。于是他又不可避免地一头埋进私家侦探的事务中,而基于他过去的声誉,这项冒险的创业一开始就大获成功。至于我,无事可做,而且感觉到以前在外国所受的教育和所习惯的生活方式,难以使自己适应正经八百的严肃生活,或许也就因此无可避免地重拾多年前中断的一切。我开始花很多时间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在他的抱怨、牢骚中像以前一样黏着他不放。他似乎认为,女儿就像是纽扣一样的装饰品,但我天生遗传了他的硬骨头,最后这份坚持终于让他软化。有几次,他甚至让我自己进行一些简单的调查,从这些经历中,我学到了一些术语和现代犯罪心理学知识--这些粗略的训练,对于我后来分析道一案的确大有帮助。但另外还发生了一些更有帮助的事情。令父亲和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观察和推理方面,具有一种超凡的直觉。这也让我顿悟到,我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天赋,或许这源自我早年所处的环境,以及我对犯罪始终不减的兴趣吧。父亲曾哀怨地叹道:“佩蒂 ①,有你这个该死的女孩跟在身边,搞得我这个老头子挺丢人的。老天,就像以前和哲瑞·雷恩在一起一样! ”①佩蒂(Patty),佩辛斯(Patience)的昵称。而我回答:“亲爱的巡官,这个恭维可真是受用。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他呢?”我归国三个月之后,机会在无意之中降临了。一开始是个极其单纯的事件,后来却--就好像很多老套的情节一样--演变出一连串惊人的发展,连我这样热爱刑事侦查的女孩,都被吓倒了。有一天,一位身材高大、穿着高雅的灰发男子来到父亲的办公室。从他焦虑的神色看得出来,他想寻求父亲的帮助。他的名片上印着“伊莱休·克莱”的烫金字。       他眼神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坐下来,双手紧握着手杖柄,以一种法国银行家干脆严谨的态度自我介绍。他是克莱大理石矿业的老板,矿区主要位于纽约州北部的提尔登郡,办公室和住宅则位于纽约的里兹市。他亲自跑来要求父亲调查的事情非常敏感而机密,这也是他不惜千里迢迢跑来外地找侦探的主要原因。他特别坚持我们要非常小心……“我明白了。”父亲笑着开口说,“来支雪茄吧。你保险柜里的钱被偷了吗?”“不,不是!我有个--噢--有个匿名的合伙人。”“哈,”父亲说,“说来听听。”这个匿名合伙人--既然现在公开了,就没理由再说是匿名--是艾拉·福塞特医生,他的兄弟就是提尔登郡的州参议员,大名鼎鼎的乔尔·福塞特。从父亲皱着的眉头来看,这位参议员想必是个不怎么清廉的伪君子。克莱先生毫不谦虚地自称是“一个老派的诚实商人”,现在似乎很后悔让福塞特医生入伙。我推断福塞特医生必非善类。克莱怀疑他所经手的一些买卖合约来路不正当,公司的生意很好--好得有点儿不像话,一大摞各州县的合约都找上克莱大理石矿业。因此有必要针对这个情况,私下进行一次谨慎而缜密的调查。“没有证据吗?”父亲问。“一丁点儿也没有,巡官,这方面他太精了,我唯一有的只是怀疑。你能不能接下这个案子?”伊莱休·克莱一边说,一边放了三张巨额支票在桌上。父亲看了我一眼:“我们该接吗,佩蒂?”我狐疑地斟酌着。“我们很忙,接了就得放下其他的事情……”克莱盯了我半天,忽然开了口:“我有个建议,巡官。我不希望福塞特对你产生疑心,可是我又需要你的帮助,倒不如让萨姆小姐和你一起来舍下做客。萨姆小姐在场的话,或许会让事情--容我直言--更顺手。”想来福塞特这个人是无法抵抗女性的魅力,不用说,这立刻就挑起了我的兴趣。“爸,我们可以应付。”我机灵地说。于是我们便开始着手安排。伊莱休·克莱当天就返回了纽约州北部。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处理掉一些手头的工作,到了星期日晚上,便已收拾好行囊,打算前往里兹。       我还记得,那封电报送来的时候,我正伸长了腿坐在壁炉前,啜饮着上等白兰地--这也是我夹带通过海关的,还骗过了那个年轻和气的海关警察。电报是布鲁诺州长发的。父亲担任纽约州刑事局的巡官时,沃尔特·泽维尔·布鲁诺是当时的地检处检察官,而现在,他已经是深受众人拥戴、勇于面对挑战的纽约州州长了。父亲拍着腿低语道:“那个布鲁诺还是老样子!好啦,佩蒂,机会来了,你一直磨着我的那件事,现在可以办到了。”他把电报丢给我,上面写着:你的老战友打算明天搭飞机赶去替雷恩大师的七十岁生日祝寿,给他一个意外惊喜。我知道雷恩老先生最近病了,正需要人给他打打气。如果一个忙碌的州长都可以挪得出时间,你当然更不用说了。期待在那儿跟你碰面。“噢,太好了!”我喊道,把大半杯白兰地都泼在了名牌睡衣上,“依你看,呃--你看他会喜欢我吗? ”“哲瑞·雷恩这个人啊,”父亲喃喃地说,“是个不……不……他讨厌女人。不过看来我非带着你一块儿去不可。你该上床了,”他笑了起来,“好啦,佩蒂,为明天做个美梦吧,我们得让那个老头子大吃一惊。还有,呃--佩蒂,你非喝酒不可吗?先声明,我可不是那种老古板的父亲,不过--”我朝他丑丑的塌鼻子啄了一下。可怜的老父亲,他已经够努力了。     哲瑞·雷恩先生所居住的哈姆雷特山庄位于哈德逊河畔的丘陵上,一路上的景致就如同父亲曾经描述过的一样,甚至超乎我的想象。我曾经游遍欧洲的古老奇景,但从没见过这么动人心魄的地方。茂密的森林,洁净的道路,天空中浮着几朵闲云,宁静的蓝色河流从脚下蜿蜒流过,那种幽静和美丽,连莱茵河都比不上。而那座城堡恐怕真的是用魔毯从英国的古老山巅搬过来的吧,庞大、壮丽,而且极具古意。我们走过一座精巧的木桥,穿过一片恍如侠盗罗宾汉的大本营舍伍德森林的私人树林--我还真有点儿奢望,罗宾汉那个活泼爱嬉闹的伙伴僧侣塔克,会突然从后面跳出来吓我们一跳--然后通过城堡的大门,来到庄园的宅院里。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笑脸,大部分都很老。哲瑞·雷恩在城堡里收留了许多年老体衰的艺术家。父亲告诉我,雷恩先生的慷慨不知庇荫了多少人。       我们在庭院里碰到了布鲁诺州长,他还没去跟主人打招呼,正在等我们。他的表情显得很愉快,一张方形脸,五短身材,高高的额头,双眼明亮而智慧,下颚突出,看起来斗志十足。一个州警跟在他后面当贴身保镖,随时在附近警戒地逡巡。但是我实在太兴奋了,没空多理会州长。一位老人正穿过女贞树丛和紫杉树篱,朝着我们走来--看起来好老啊,我不禁吃惊地想。以往从父亲的口中,我一直以为雷恩先生正逢盛年,是个朝气蓬勃的高大男子,现在我突然明白,时光对待他何其无情,过去的这十年,他宽阔的肩膀变得佝偻,一头白发逐渐稀疏,岁月在他的脸上和手背刻下沟纹,让他轻快的脚步变得迟缓。然而他的眼神依然年轻--那双眼睛沉稳、清澈、睿智、幽默而聪慧。他的脸颊红润。一开始他好像没注意到我,只是紧握着父亲和布鲁诺州长的手喃喃道:“噢,你们能来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向自认为是个不多愁善感的女孩,但那一刻我却觉得喉咙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揉了揉鼻子,哑着嗓子开口:“雷恩先生,容我介绍,这是我--我的女儿。”他老迈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亲爱的,欢迎莅临哈姆雷特山庄。”然后我说了些日后回想起来羞愧不已的话。老实说,我是想卖弄、炫耀自己过人的聪明,展现女性特有的机灵。我对这次会面期待已久,在潜意识的影响之下,自己在这一刻完全走了样。总之,我脱口就说:“很荣幸,雷恩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我真的--”接着就抛了个媚眼--我很确定那是媚眼--然后不假思索地说,“我想您正打算写回忆录!”当然,我立刻就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么冒失无知的话。我咬着嘴唇,觉得丢脸极了。父亲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布鲁诺州长完全愣住了。至于雷恩先生,他抬了抬眉毛,目光凌厉地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才搓着手低笑道:“孩子,这可真是惊人。巡官,你把这位小姐藏了这么多年,我不会饶你。你叫什么名字?”“佩辛斯。”我轻轻地说。“哈,清教徒的做法。巡官,我敢说这个名字是你取的,而不是尊夫人的主意。”他再度低笑起来,冷不防挽住我的手臂,“你们两个老古董,来吧,我们等会儿再叙叙旧。       惊人,真是惊人!”他不断低笑,领着我们走向凉亭,一路忙乱地跟迎面而来的老人们开心地打招呼,时不时还偷眼看我。此时我满心困惑,同时不断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愚昧自满,正是这样刚刚才会失言。“好吧,”雷恩先生清清嗓子,等我们回过神来,他才开口,“现在呢,佩辛斯,我们来研究一下你刚才的那些惊人之语。”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种特别的音色,深沉、平静、饱满,宛如法国陈年佳酿莫塞尔酒,“你说我正在考虑写回忆录,是吗?的确没错!除此之外,你这双漂亮的眼睛还看到了什么呢,亲爱的?”“噢,真的,”我怯怯地说,“我很抱歉说了那些话……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我不想占用谈话时间,您和州长,和我父亲已经很久没见面了。”“胡说,孩子。我确定,我们这些老头子,还得好好学学怎么栽培佩辛斯哩。”他又低笑了起来,“另一个衰老的迹象。你还看到了些什么,佩辛斯?” “唔,”我松了一大口气,“您正在学打字,雷恩先生。”“啊!”他看起来吓了一跳。父亲瞪着我,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而且,”我态度谦恭地继续说,“您在自学打字,雷恩先生。       您是采取敲键法,而非任意按键的初学法。”“老天!真是报应。”他转向父亲,微笑着说,“巡官,你可真是生了一个聪明的天才。不过也可能是你把一些关于我的传闻告诉过佩辛斯。”“该死!我跟您一样吃惊。我还能告诉她什么秘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她说的是真的吗?”布鲁诺州长摩挲着下巴。“萨姆小姐,我想奥尔巴尼的州政府可以雇用你来--”“喂!不要扯远了,”哲瑞·雷恩喃喃道,双眼发亮,“这是个挑战。是推理,呃?既然佩辛斯猜得到,那么想必有迹可寻,我想想……是不是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开始?首先,我穿过树丛。然后我向巡官打招呼,还有你,布鲁诺。接着,佩辛斯和我见了面,还有--握手。有了!惊人的推理……哈!手,当然!”他迅速审视着自己的手,然后笑着点点头,“亲爱的,真是太惊人了。对了,对了!自然如此!学打字,呃?巡官,你从我的手掌看出了什么呢?”他把青筋隐现的手掌摊开,伸到父亲的鼻子前,父亲眨着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线索?清楚得很,都在我的手上。”我们笑了起来。“巡官,这再度证明了我一向所信服的,观察细节在侦查过程中的重要性无与伦比。细节就在于我每只手的四个指甲都磨损破裂了,可是拇指的指甲却完好无缺,修得很匀整。显然,唯一会损伤所有指甲,却不会殃及大拇指的活,就是打字了--学习打字,因为指甲不习惯指尖触键的撞击,一时间破损之处又未变好……妙啊,佩辛斯! ”“这个嘛--”父亲似乎不太高兴。“噢,别这样,巡官。”雷恩先生笑了起来,“你一向是怀疑论者。没错,没错,佩辛斯,太聪明了!至于敲键法,可真是精明的推论。因为一般的初学者常用的所谓摸索法,只会用到两个指头,因此只有两个指甲会破损;反之,敲键法就必须使用到大拇指之外的所有指头。”他闭上眼睛,“所以我一定是打算要写回忆录了!亲爱的,根据观察到的现象而大胆地下结论,这证明了你具有极佳的直觉、观察力和推理的天赋。布鲁诺,你知道这位年轻迷人的小姐是如何得出结论的吗?”“一点儿也不知道。”州长坦白地说。     “这是该死的戏法。”父亲低声嘟哝着,不过我注意到他的雪茄熄灭了,手正微微发抖。雷恩先生再度低笑起来:“简单得很!佩辛斯心里会想,为什么一个七十岁的老怪物忽然要去学打字?太不正常了,因为过去五十多年他根本从来没打算学!对不对,佩辛斯?”“正是如此,雷恩先生,您似乎理解得很快--”“所以,你心里想,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去做这种事情,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打算在他生命的终点,写下个人的漫长回忆。当然!真是了不起。”他的眼睛一暗,“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佩辛斯,你怎么知道我是自学的?这一点没猜错,可是我的生活一向……”“这个,”我轻声接话,“只是一点儿小技巧。推理的基础在于--我想,一般而言,如果有人教您的话,他一定是用教导所有初学者的方式,采取敲键法。但为了让学生能记住每个字母的位置,不要偷看键盘,老师会用橡皮垫贴在键盘上,遮住上面的字母。可是如果您的键盘上贴了橡皮垫,雷恩先生,您的指甲就不会断裂了!因此,您一定是自学的。”父亲说:“真是该死。”然后盯着我,好像他生出来的是个鸟形人或什么怪胎。不过我这个炫耀自己智商的小小表演,倒是让雷恩先生很高兴,他立刻就把我当成同行格外另眼相看。然而,恐怕父亲是有点儿不高兴,在办案方法上,他和雷恩先生一向就是死对头。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安静的庭园中散步,探访雷恩先生为他的同行用鹅卵石所建的小村庄,在他的美人鱼酒馆喝黑啤酒,参观他的私人剧院,还有巨大的图书馆--里面收藏有关莎士比亚的书籍之独特,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一个下午,可惜好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豪华的晚宴设在中世纪风格的宴会厅,里面挤满了前来哈姆雷特山庄为雷恩先生祝寿的各方宾客,他们嘈杂而欢快地大吃大喝。晚宴之后,我们四人来到雷恩先生的私人客厅,啜饮着土耳其咖啡和利口酒。一个矮小的驼背老人不断在房内进出,看起来很老很老,雷恩先生证实,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这就是不同凡响的奎西,雷恩先生昵称他为凯列班 ①,我早已听说过,也在很多杰出的小说中读到过这个名字。壁炉中跳跃的火焰和橡木墙壁所营造的宁静感,让我从晚宴的喧扰中解放出来。我累了,满怀感激地放松自己,坐在庄严的都铎式大扶手椅里倾听着谈话。高大粗壮的父亲一头灰发,肩膀厚实;布鲁诺①凯列班(Caliban),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 The Tempest)中半兽半人的怪物。州长下巴凸出,斗志昂扬;雷恩先生的脸富有贵族特征……能在这儿真好。雷恩先生神采奕奕,不断向州长和父亲提出各种问题,但谈到自己的事情,他就拒绝透露细节。“我经历了灾难性的日子,”他轻声说,“如枯萎的黄叶掉落。就像莎士比亚说过的,我应该顾念自己老迈的身躯。我的医生努力试着让我的身体不致残缺,我老了。”然后他轻声笑了起来,手一挥,“别谈我这个老头子了。巡官,刚刚你不是说过,你和佩辛斯正打算去内地? ”“佩蒂和我要到北部去办一桩案子。”“啊,”雷恩先生的鼻翼翕动着,“办案子,我几乎想跟你们一道去。什么样的案子呢?”父亲耸耸肩:“我们所知不多。反正不是您感兴趣的那种。不过布鲁诺,你大概会有兴趣,我想你的提尔登郡的老哥儿们乔尔·福塞特也扯进这个案子里了。”“太可笑了。”州长的反应相当激烈,“乔尔·福塞特才不是我的朋友,说他跟我一类我可会生气。他是个坏蛋,在提尔登郡组织了一个暴力帮派。”“好消息。”父亲咧嘴一笑,“看起来好像又得很忙了。你对他的兄弟艾拉·福塞特医生知道些什么? ”我感觉布鲁诺州长有些吃惊,他的眼睛一亮,凝视着炉火。“福塞特参议员是那种最糟糕的骗子政客,可是他的兄弟艾拉才是幕后真正的老板。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我敢说,他就是他哥哥背后的那只黑手。 ”       “这就对了,”父亲皱着眉,“福塞特医生是里兹市一位经营大理石业务的企业家克莱先生的匿名合伙人,克莱先生认为福塞特处理的一些合约来路有问题,要我帮忙调查。案子看起来的确稀松平常,不过要找出证据就难了。”“我可不会羡慕你,福塞特医生是个老滑头。克莱嘛,我认识他,人好像不错,没什么问题……我会特别感兴趣,因为福塞特兄弟今年秋天有一场硬仗要打。”雷恩先生闭上双眼坐在椅子里,虚弱地笑着,我突然明白,现在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常提到他的耳聋和读唇术,不过此刻,他的眼皮已经将全世界隔绝在外了。我不耐烦地甩甩头,摆脱那些不相干的思绪,专心听着眼前正在进行的谈话。州长以惯有的夸张语调,大致向我们描述了里兹市和提尔登郡的情形。下个月预计将有一场激烈的选举战上演,该郡一位活力四射的年轻地方检察官--约翰·休姆,已经获得反对党的支持,被提名竞选参议员。他很受当地选民的喜爱和欣赏,以他检察官任内清白、坦率的声誉,将对福塞特的连任构成严重的挑战。有该州最狡猾的政治家之一鲁弗斯·科顿在背后支持,年轻的约翰·休姆正大力宣扬改革--我想,考虑到福塞特参议员过去种种恶名昭彰的行为,这个改革的诉求的确命中要害。“纽约州最贪婪的吸金政客。”布鲁诺州长这么形容福塞特参议员--而且,里兹市还有一所州立监狱,阿冈昆监狱。雷恩先生睁开眼睛,好奇而专注地看了州长的嘴唇好一会儿。我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热心,在提到监狱的时候,我看见他老迈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阿冈昆,呃?”他叫道,“太有趣了,几年前--布鲁诺,那时你还没当上州长--莫顿副州长曾与马格纳斯典狱长安排让我进入监狱参观。奇怪的地方。我在那儿碰到一个老朋友--监狱里的牧师,缪尔神甫,我认识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早在认识你们之前。他过去是纽约市曼哈顿秩序混乱的波瑞区的守护神。巡官,如果你见到缪尔神甫,请代我致上诚挚的敬意。真是大好机会。我那些探查监狱的日子已成往事……你要走了吗,布鲁诺? ”       布鲁诺州长不情愿地起身。“非走不可了,议会那边还有重要的事,我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偷溜出来的。 ”雷恩先生的笑容消失了,岁月的沟纹回到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噢,别这样,布鲁诺,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为什么呢--我们才刚刚开始聊而已……”“抱歉,老先生,我真的得走了。萨姆,你会留下来吧?”父亲抚着下巴,雷恩先生迅速接话:“巡官和佩辛斯当然要留下来过夜,他们才不急呢。”“唔,我想,这个福塞特的事可以暂缓。”父亲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腿呼了口气,我也点点头。然而,如果我们当天晚上就去里兹市,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会完全不同了吧。至少,我们可以在福塞特医生开展神秘旅行之前见到他,那么就应该可以解开后来的许多疑团了……然而当时,我们却是完全臣服于哈姆雷特山庄的魔力,留下来过夜。布鲁诺州长在一群州警的簇拥之下,满怀歉意地离开了。他走之后,很快地,我就在都铎式大床的柔软被褥之间,带着一身的疲倦,感觉自己幸福无比地陷入了梦乡,完全没想到等在未来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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