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署是栋崭新清爽的建筑，涂料的臭味尚存。要是没有制服警官走来走去，看起来就像是家业绩上佳的企业的办公楼。 向接待处的女警说明来意后，敏夫被带去了房间一角。桌上摊着张地图，身着西装的男子不断往上写字。女警告诉他敏夫来了。只见他站起身，拉出一张不锈钢椅子，示意敏夫坐下。 “哎呀，让您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我是这起车祸的负责人。” 他的脸很宽，张开嘴便能看见雪白的牙齿，可惜特别不齐。 刑警一板一眼地问了敏夫的姓名和地址。当敏夫回答没有工作时，刑警翻着白眼看着敏夫。 “这起车祸实在有些奇怪，所以我们想尽可能多收集些目击情报。” 桌上摊的正是案发现场的示意图。最前面是两辆追尾的车，大型油罐车和两辆车中间还隔着一辆。 “您的车在这儿吧？” 刑警用铅笔指着油罐车后的那辆车。 “是的。” “那请您说说车祸发生前后的情况吧，尽可能详细些。” 敏夫把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图上又多了真棹倒下的位置。对面还有个黑色的人形。那定是朋浩。 “他是？”敏夫指着黑色人形，问道。 “刚接到医院通知，说是去世了。真是飞来横祸。” “他没逃？”敏夫问道。 “好几个目击证人说，他想把行李从后备厢里抢救出来。行李里放着油一类的玩意儿。倒地的时候，油洒到了身上，就这么着火了。他是玩具公司的人。向公司一打听，他们的确在生产这类玩具，叫什么‘甜甜圈时钟’。” “甜甜圈时钟？” 这名字，敏夫是头回听说。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玩具，让其他人去查了。现场的玻璃碎片都送去鉴识课了——对了，”刑警的口气严肃起来，他面露疑色地盯着敏夫，“你的车在警署的停车场吧？” “不，我停在别处了。” “啊？停哪儿了？” 敏夫语塞。 “不是停在别处吧。你车上是不是还有个人？” “这和车祸有关系吗？” 这句话怕是冒犯了刑警，他挺起胸脯，仿佛在威吓敏夫。 “你们是从马割夫妇出门的时候开始跟踪的吧？” “没有的事！” “包租汽车的司机说了，后面有一辆可疑的车跟着，他还特地提醒了马割呢。说是车里有个胖胖的女人。她没在现场勘察的警官前露面。人呢？” “不知道。” “那辆车是她开走了吧？” “不知道。这和车祸有关系吗？” “把驾照给我看看。” 敏夫心想，要是他拒绝，刑警定会继续追问舞子的事情。他只得掏出驾照。这时，一张名片掉了出来。刑警捡起名片。 “宇内舞子？胖女人……是吧……” 刑警盯着名片上的字看了又看。接着，他拉过电话机，拨通了事务所的电话。 “啊，请问是宇内经济研究会吗？” 是的——是西木大楼的黑泽的声音。舞子自然不在事务所里。 刑警翻过名片，拨通了舞子家的电话。铃声响了又响，就是没人接。看来她也没回家。 他摆弄着名片，又拨通了内线。 “好啊，我是交通课的京堂。跟你打听件事。两三年前，不是有个退休了的刑警叫横沼吗？你知道他公司的电话吗？好，百忙之中打扰了。” 京堂刑警等候片刻，动笔记下几个数字。道谢之后，他放下电话，又拨了个号码。 “啊，是大东侦探事务所吗？我是槚木町警察署交通课的京堂……哎呀，是藤冈先生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寒暄过后—— “请问宇内在不在？哦，那真是太好了。” 舞子的大嗓门从电话那头传来。 “亏你知道我在这儿。” “我的直觉还敏锐吧。看样子你过得不错啊，”京堂刑警居然面露微笑，“你爱人怎么样啊？” “老样子。” “对了，有个叫胜敏夫的年轻人在我们警署，他是你的人吧？” “哎呀，他把我供出来了？” “没，口风可紧了，让我甘拜下风啊。只是你的名片从驾照套里掉出来了。你还是提醒他一下吧。话说回来，你干吗要逃啊？”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你也有这么软弱的时候啊。” “随你怎么说吧。” “对了，你是不是在跟踪马割夫妇？” “你怎么知道？” “包租汽车的司机说的。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不过和车祸没关系。” “管他有关系没关系，是我想知道。” “京堂警官，你没调去其他课吧？” “没啊。” “那为什么要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啊。” “不能说？” “你还真是死性不改……也不是不能说，只是电话里说不方便。明天我过去找你吧。” “你可别不高兴啊，只是这车祸太蹊跷了，我也想听听你的证词。” “车祸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啊？” “好像是陨石……” “陨石？” “嗯，就是流星。大部分流星在到达地面之前，都会在大气层的摩擦下气化，但偶尔也会有没燃尽的掉到地上。那就是陨石。有人说是人造卫星的零件，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还有人说是喷气式飞机的水在上空结成的冰。总之专家正在调查。” “还真有陨石砸车上这种事啊？” “可不是‘飞来横祸’嘛。那明天见面了详谈。” “等等，让小胜听电话。” 京堂刑警把听筒交给敏夫。 “对不起……” “没事啦，也没必要硬瞒着。对了，车里有个包，是真棹的吗？” “是的……我给忘了。” “小胜，你有黑色领带吗？” “有。” “那记得明天带来。给朋浩守夜。知道了吗？” “好。” “十点上班，没问题吧。” 敏夫放下听筒，向京堂刑警致谢。 “看来你很忙啊。” “好像是。” “什么时候进的公司？” “今天。” “今天啊……出租办公桌的那种？” “是的。” “舞子也不容易啊。不过她可能更适合干这种活儿。” 京堂刑警眺望着远方，说道。 “宇内姐当过警察？” 敏夫想起舞子用黑手册唬住香堡馆女员工的那一幕。 “是啊。辞了挺可惜的，但也没办法……” “为什么不干了啊？” “我可不能说，最好也别去问她。要是好奇，就去图书馆查查去年十二月的报纸吧。第三版上有。” 槚木町图书馆离警局很近。 多少年没来图书馆了？敏夫向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对方立刻找出了厚实的缩印版报纸。敏夫把书拿到阅览室，翻阅起来。 他从十二月一日的报纸看起，仔细寻找和舞子有关的报道。字特别小。看得久了，就得看看远处放松放松。 十二月的报道翻完大半之际，他忽然发现了一篇豆腐干大小的报道。 标题是：“女警爆出丑闻！” 十六日下午三点左右，在小森市槚木町路旁进行交通整顿的槚木町警署交通课巡查部长宇内舞子发现一辆轿车在禁止转弯的区域转弯。将其拦下后，司机给宇内巡查塞了七张万元大钞，仓皇逃窜。目击者发现宇内巡查企图将纸钞塞进口袋，遂拨通报警电话。赶到现场的警车将巡查当场逮捕，罪名为收受贿赂，私放罪犯。同警署署长称，宇内巡查并无受贿之意，只是为追踪犯人，下意识地把纸币塞进口袋里罢了，但她也承认心中多少有些犹豫。自己的行为让市民对警方产生怀疑，对此她深表遗憾…… 看完报道，敏夫暗想舞子不像是这种人。她怎么可能把钱塞进口袋呢？定是另有隐情。 敏夫把缩印版还给工作人员，离开了图书馆。天空被夕阳染成了美丽的橘红色。他很久没看过夕阳下的天空了。 敏夫看看手表。有必要去百货商店看一眼甜甜圈时钟的实物。多少年没去百货商店的玩具卖场了？今天真是撞邪了。 好几个顾客呆呆望着甜甜圈时钟，眼看着就要被它吸进去了。他们几乎忘记了呼吸。 甜甜圈时钟的确是货架上的众多玩具中最有特色的一个。 它是个四十厘米的玻璃圆筒。中间有个小蛮腰，形状与沙漏不无相似。沙漏是上面的沙子往下掉，但这甜甜圈时钟则是下面的深红色物体通过小蛮腰浮到上面去。最奇异的便是那“浮法”。 首先，玻璃圆筒下半部分的红色物体会静悄悄地浮在小蛮腰处。最开始只有豆子般大，渐渐就会跟小鸡蛋一样大。就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上会有越来越大的水滴一样，只是甜甜圈时钟的倒过来了而已。鸡蛋大小的红色圆球会在某个瞬间脱离小蛮腰，缓缓上浮。整个圆球颤抖着朝水平方向扩散，变成圆盘状。变薄之后，红色物体中央会出现一个洞，变成可爱的甜甜圈型。红色的甜甜圈沿着玻璃筒缓缓上浮，不一会儿就会碰到聚集在顶端的红色物体，破裂消失。在此期间，小蛮腰处又会有新的小球逐渐成长…… “下方的红色物体全部通过狭窄部位到达顶端的时间是十五分钟。而一个甜甜圈出现又消失的时间正好是一分钟……” 年轻的女店员扬扬得意地介绍着。 下方圆筒里的红色物体漏光之后，女店员就把圆筒翻了个个儿。它又开始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红色的甜甜圈。 “上面写着避免阳光直射，难道晒到太阳会爆炸？” 中年男子向店员问道。他正在阅读甜甜圈时钟上贴着的小标签。 “不，平时晒点太阳也没事，但由于内部使用了特殊的油性液体，不能接触高温。为安全起见，制造商就写了这么句话。” 女店员的口气像是在责怪多此一举的制造商。 “原来如此，里头用的是油啊。” 客人们赞叹不已。为了防止客人们的注意力分散，女店员又介绍起了甜甜圈时钟的结构。 “是的，这个玻璃筒是透明的，里面装满了有特殊表面张力的透明油液。这个红色的甜甜圈也是种特殊液体，只是染成了红色罢了。两种液体是互不相溶的。” 店员拿起时钟，用双手摇晃起来，就像是在调酒一样。红色的液体扩散开来，玻璃筒瞬间变为粉红色。见状，店员轻轻把钟放回玻璃柜。圆筒下方的液体逐渐分离，没过多久，漂亮的红色液体和透明液体就分开了。而时钟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制造可爱的红色甜甜圈…… “两种液体的比重有微妙的差异，红色液体比较轻。请大家仔细看，红色的球脱离腰部的那一瞬间……请看，脱离的反作用力，让小球下方凹进去了对吧？这种反作用力会传到整个小球，让它变成漂亮的甜甜圈型。要达到这种效果，需要计算好液体的表面张力、圆筒腰部的粗细以及地球重力的微妙平衡。” 从那个某种意义上讲，正是这甜甜圈时钟夺走了马割朋浩的生命。活物一般的动作，深深吸引住了敏夫的心。 玻璃筒中半透明的深红色，简直不像是现实中的颜色。皮球般逐渐变大的液体。成熟了的球离开腰部的瞬间，展现出的鲜活弹力。变化成甜甜圈的瞬间，仿佛蝴蝶羽化时的颤抖。 “这是什么时候发售的啊？”敏夫问道。 “是前年发售的。还出口到了国外，口碑很不错。” 朋浩以身涉险从即将着火的车里抢救出来的，莫非就是这时钟？但它是前年发售的，怎么会送那么旧的玩具去国际展会参展呢？ “请问这里有没有叫‘魔童女’的玩具？” “魔童女？”店员一脸狐疑地望着敏夫，“我可没听说过呀……” 方才的顾客掏出钱包。见状，敏夫离开了卖场。 店里的广播说，百货商店六点关门，但食堂街开到九点。听到这儿，敏夫突然饿了。想来也是，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他只在香堡馆喝了几杯啤酒而已。 透过食堂的窗户俯瞰夜景。路上只有车灯在流动。 敏夫在吃饭前先要了杯啤酒。这是他唯一能享受的奢侈了。 ——干杯。 他默念着。一个人的入职庆祝会。微苦的啤酒，正符合他现在的心情。 舞子、真棹、朋浩、宗儿、京堂刑警——今天邂逅了不少人。西木大楼、香堡馆、北野第一医院、槚木町警察署、图书馆、百货商店——对训练场、公寓两点一线的敏夫而言，今天过得实在太过充实。 唯一让他挂心的便是舞子。报上读到的舞子的举动，令他难以理解。吃完饭，微醺的思维犹未离开舞子周围。 ——去她家问问吧。 敏夫站起身。 ——你这人做事真不经过大脑啊。 他忽然想起了舞子对他的批评。但这次访问是合情合理的。他要汇报甜甜圈时钟的情况。敏夫离开百货商店，沿着昏暗的马路，朝地铁车站走去。 那是栋陈旧的市营住宅。楼梯下停着好几辆没人要的三轮车。每个房间里都传来电视机的响声。 舞子的房间在四楼的转角处。拉着黄色窗帘的窗户透出亮光。 敏夫看了看入口处的信箱，写着“宇内省三”的信箱里塞着晚报。 敏夫正要上楼，忽然听见有人下来了。缓缓的脚步声中，还混杂着小小的、硬硬的响声。正在敏夫犹豫的时候，一楼楼梯转弯处出现了一个黑影。来人是个表情冷酷的男人，头发老长，胡子拉碴，像只虾一样弓着背。他从“宇内省三”的信箱里抽出晚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爬楼梯回去了。 他应该就是宇内省三吧。敏夫望着他的背影，打消了找舞子当面质问那件事的主意。 敏夫离开公寓，仰望天空。星光非常微弱，能看见的星星屈指可数。这时，余光瞥见了一颗小小的流星。 敏夫一边走，一边想象自己身处璀璨的流星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