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找零时，胜敏夫一不留神掉了一枚硬币。 清脆的响动。 他登时伸脚踢倒滚动的硬币，把它捡了起来。脚法宝刀未老。他拿起香烟盒，打听起西木大楼。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栋大楼，他曾几次路过。 敏夫正要把香烟塞进口袋，忽然改了主意，放进了另一边——右边口袋里还有两包烟呢。 小公司云集的一条小路上有着传出印刷机轰鸣的建筑物和山间小屋一般的咖啡厅，而西木大楼就在这两者之间。 茶色的灰浆有些发黑。细长形的西木大楼其实只是栋木结构建筑，总共四层。敏夫抬头一看，蒙着雾气的窗边赫然留有数道长长的雨渍。 一楼的玻璃门上写着“PAN摄影新闻社”，只能依稀看出它原来是金色的。就是这行字，让他好几次错过目标。 旁边有一扇开着的门。走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就能看见通向二楼的楼梯了。门上贴着好几块黑色的木牌，上头用白釉写着各种各样的公司名。 这栋楼里的公司有将近二十家。 正满工业所、研信社、连环画新纪元同人、东洋贸易新报社、工业文献调查会、东京联合观光社、日本村味株式会社、三友商事、吉野耐火板制造株式会社、鲛文社…… 其中当然有“宇内经济研究会”——二楼那列的最后一块牌子。 敏夫走进大楼，穿过昏暗的走廊，正要爬上楼梯。这时，楼上有人走了下来。敏夫不得不侧着身子。这楼梯窄得只够一个人走。男子看了敏夫一眼，走出了大楼。他很年轻，模样挺寒酸——贝雷帽皱巴巴的，黑大衣同样脏兮兮的。 敏夫爬上陡峭的楼梯。脚边嘎吱作响。 二楼有两个房间。较内侧房间的玻璃门上，写着“研信社”的字样。敏夫在它门口转了个弯，来到了面朝走廊的房间门口。同样的玻璃门，但没有写公司的名字。敏夫拉开大门…… 四角形的房间里摆放着十多张书桌，屋里的氛围跟普通事务所大相径庭。每张桌子的形状都不一样，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份资料，只有烟灰缸。 屋里有四五个人，有的在动笔，有的则在看报纸。 坐在窗边看报纸的男人突然抬头看了敏夫一眼。他长着张圆脸，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嘴唇特别厚。敏夫张口欲言，可那人居然把视线转回了报纸。 报上的大标题是：“河北潟填海工程遭居民强烈抗议！” 门口的桌子上摆着两台电话，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打电话。见桌上摆着块写有“接待处”的牌子，敏夫决定站在原地，等那人说完。 年轻男子不停做着笔记。他穿着立领学生服，脸上稚气未脱，但接电话的口气甚为老练。 放下听筒，年轻男子转向敏夫。 “呃……宇内经济研究会……” 没等敏夫说完—— “嗯，这儿就是了！” 里屋传来女人的喊声。 她的办公桌就在那个看报纸的男人前面。刚才她正在写东西。敏夫看了看出声的女子，又看了看接待处的男子。 “请。”男子说完，又开始自顾自埋头干活。 “到这边来吧！”女子又开口了。 她胖胖的，五官很大，看样子是个挺开朗的人。 “坐吧。”女子拉出隔壁办公桌的椅子。 敏夫朝她走去，坐了下来。 只见那女子合上文件，说道：“我是宇内经济研究会的宇内舞子。” “我是看了周刊上的招聘广告才——” 周围的其他男人好像看了敏夫一眼。 “等你好久啦。简历呢？” 敏夫从内口袋里掏出信封递给舞子。 舞子抽出信封里的纸，扫了一眼。圆滚滚的白皙手指上，闪耀着一枚红色宝石。 “小胜——是吧。” “是的。” 敏夫打量了一下舞子。只见她浓眉大眼，五官犹如娃娃，但年龄怕有三十出头了，头发乌黑浓密，随随便便扎在脑后。 “搞过学生运动？” 敏夫不明所以，沉默不语。舞子看了看敏夫的脸，又把视线移向简历。 “啊，不好意思。我看你上面写着‘辍学’，所以……” 敏夫又在意起了周围人的视线。 “俱乐部呢？” “辞了。” 舞子突然站起身，穿起挂在椅背上的橙色外套。那外套颜色甚艳。她抓起简历和一个大包，大步流星走了起来。 “跟我来。” 敏夫追了上去。 舞子离开事务所，下楼出了西木大楼，径直走进了旁边的咖啡厅。 她随便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没等敏夫坐好，便开口说道：“喝咖啡吧。” 完全不给敏夫反驳的余地。 大嗓门点了两杯咖啡之后，舞子又开始上下打量起敏夫来。 一大早的，店里只有舞子和敏夫两个客人。墙上挂着一幅描绘高山景色的画。年轮花纹的木桌上，摆着小巧的油灯。 “特轻量级？” 舞子问道。敏夫苦笑着承认。 “为什么不打了？” “我都二十三了，还没当上职业选手，就不打了。” “二十三怎么了？” “普通人不是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吗？所以我开始打拳击的时候，就决心要在二十三岁前成为职业选手，否则就放弃。” 这人绝对理解不了我的想法——敏夫想。他不想违背初衷。但舞子不明白也无大碍。 舞子从包里掏出一盒烟，可里头是空的。她把包装揉成一团，塞进烟灰缸里。 “不介意的话……我有烟。” 敏夫掏出刚买的烟说道。 “哎呀，太好了，”眼尖的舞子发现敏夫的口袋还是鼓鼓囊囊的，“小胜，你平时总带着那么多香烟吗？” 敏夫拆开另一包，说道：“因为我半天没找到西木大楼……” “你可真蠢啊！”舞子笑道，“开口问路又不用花钱。以后你再拉不下脸，买几车烟都不够你问的。” “我会注意的。” 舞子喝了口服务生送来的咖啡，豪爽地划火柴点了烟。 “你很弱吧？” “啊？” “看你这样子，拳法可能还不错，但关键时刻就不行了吧？” 舞子一针见血的发言，令敏夫心中一惊。 他想起了最后一场比赛。只要战胜对手，就能晋级职业选手。当敏夫发现无法打倒对手时，他站在拳台上呆若木鸡。对手的枪林弹雨攻了过来。伴随着比赛结束的钟声，敏夫倒在地上。离开拳台的时候，他竟露出了笑容。这记KO，让敏夫离开了拳击界，正如当初决定的那样。 “不过我喜欢你，”舞子半张着一双大眼睛说道，“你呢？” “我？” “我挺中意你的，所以才问你怎么想。你愿意在我这儿干活吗？” 这家公司比敏夫想象得小多了，但他没有闲功夫挑三拣四。房租拖欠好久了。也不能再问老家的人要学费了。再者，舞子的口气虽然粗暴了些，但有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 敏夫正襟危坐道:“乐意之至。” “你还不知道我这儿是干什么的呢。” 那口气仿佛在责怪敏夫太心急。 “经济研究会……是研究经济的公司吗？” “研究是研究，说白了就是经济方面的侦探事务所。” “侦探事务所？” “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又被她看透了。没错，以前的敏夫除了拳击，几乎一无所知。 “比如某家公司想了解竞争对手的经营情况、利润、信用度什么的，我就去调查。说简单点就是经济侦探，这你总明白了吧？” “我……能行？” “只要照我说的做，谁都行。但这活并不光鲜，也不轻松。” “我对体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我猜也是。”舞子笑了。 敏夫见状，暗想她真是个笑口常开的女人。 “工资跟周刊上写的一样，原则上有节假日，但有活的时候就得上班。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先把我的地址告诉你吧。” 舞子从包里掏出名片，递给敏夫。名片上印着公司名、舞子的名字，还有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舞子把名片翻过来，写上了自家的地址和电话。 见敏夫要把名片插进驾照套里，她提醒道：“名片上最好写一写我是哪天给你的。” 舞子站起身，走到角落里，拿起公用电话的听筒。 “啊，黑泽？是我，宇内。我今天不回去了。要是有人来——我估计是不会有人来的——你就告诉他人招到了。对了，帮我把桌上的东西塞进抽屉里吧。麻烦啦。” 舞子回到座位，喝光了剩下的咖啡。 “他也是公司的人？” 敏夫想起了接待处的那个年轻男子。 “不是啦。” 舞子盯着敏夫的脸，一脸稀罕的表情。 “那……” “听好了，宇内经济研究会只有我跟你两个人。” “那……事务所里的人是？” “他们啊，是别的公司的。” “那……那间房里的……” “没错，里头总共挤了十二家公司。” 数量之多，令敏夫咂舌。 “我告诉你，那种房间是按照办公桌算钱的。所以一张办公桌就是一家公司，几乎都是社长单干的，能有一个员工就不错了。每家公司干的活都不一样。有印刷中间商、业界新闻社、会计、未来的画家、报道记者、骗子……” “连骗子都有？” “前一阵子有个人在儿童杂志上登了个摇奖广告，给每个摇奖的人都发了中奖通知，再让他们送奖品的邮费过来。” 难怪事务所的办公桌上都没有东西。 “房间里有两台电话，那个黑泽专门接电话，是所有公司的员工。那些公司都没员工，要是有电话打来，黑泽就装作员工的样子做笔记。打电话的人还觉得那是正儿八经的事务所呢——小胜，你是不是觉得公司肯定有员工和文员啊？” “是的。” “来这儿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社长——” 说到一半，敏夫停了下来。既然是经济研究会，那就应该是“会长”吧。 “社长啊……”舞子寻思着。 “喊社长不好？” “社长是不错啦，但是……你就喊我宇内姐好了。对，就喊宇内姐吧。” “宇内姐——您一直是做这行的？” “我吗？你看大楼的入口就知道了。我们公司的牌子排在二楼的最后一个，这就说明我是最后搬进来的。” “那您以前……” “跟你一样。也是个掉队的。我的事情嘛，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对了……” 舞子从包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玩具鸟。 鲜艳的绿色小鸟，头上插着红色羽毛。大大的眼睛是用玻璃珠做成的，显得非常可爱，喙还特别长。 “你觉得它像什么鸟？” 即使没见过真鸟，也见过图上的鸟吧。 “啄木鸟？” “没错。它的商品名叫‘咔哒鸟’。” “咔哒鸟——” “它可不是摆设，里头有小机关的。” 仔细一看，小鸟的躯体伸出一根弹簧，跟底座的吸盘相连。墙上正好有块擦得闪亮的护墙板。舞子把鸟的吸盘按了上去。 鸟以直立之姿停在护墙板上，突然有节奏地啄起墙板。 “怎么样？” 鸟的动作特别真实，结合可爱的表情，教人百看不厌。 须臾，鸟的动作停了。 舞子取下鸟的吸盘，把它倒着贴了回去。倒立着的咔哒鸟又开始了啄木的动作。看着那有趣的动作，敏夫不禁好奇——鸟为什么会动？ “这不是拧发条的吧？” “嗯，里头也没有马达。这玩具的过人之处，就是它的机关非常简单。” 舞子拆下鸟，递给敏夫。鸟不动了。但是，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任何机关。鸟身和吸盘底座之间只有一根弹簧相连。 “光看可不行，轻轻晃一下试试。” 敏夫照办了。果然，鸟的身体里传来沙沙之响。 “里头有沙子？” “没错，就是沙子。利用沙子下落时产生的力，让玩具上下抖动。这种机关很早以前就有了。宽政年间，有一种叫‘斗鸡’的玩具人偶，不过现在只能在文献里见到了。假的鸡用沙子的动力驱动，做出斗鸡一样的动作，还有个拿着团扇的童子当裁判。最后有一只狗从石缝里冲出来，斗鸡和童子吓得逃之夭夭。这些玩具都是用沙子机关做成的。” “不是吧……”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可古代文献上白纸黑字写着机关的做法，不得不信啊。这咔哒鸟的机关比斗鸡还简单一点，只要把鸟固定在墙上，它身体里的沙子就会往下流。利用阀门，就能转换成啄木鸟的那种有节奏的动作了。再加上连接鸟和吸盘的那根弹簧，就能让鸟的动作变得更有意思。等到鸟不动了，再把它倒过来，身体里的沙子就又开始往下流了，跟沙漏是一个道理。不过连接玩偶身体和吸盘底座的弹簧，也不是原创的。你听说过‘吃米鼠’吗？” “没……” “鼠年邮票还用过它的图案呢。那是起源于天保年间的一种玩偶，发源地是金泽。老鼠和底座用竹子做成的弹簧相连，底座上装着一个小盘子，里面放着米粒。在弹簧的作用下，老鼠的身体一动一动，看上去就像在吃米一样。” 听完舞子详细的解说，敏夫想起他的确在哪儿见过那玩偶。 “是不是尾巴很长的，站着的一只老鼠啊？” “对，你想起来啦。这只咔哒鸟把沙子机关和吃米鼠的创意给结合了。” “宇内姐，您知道的可真多。” “我？”舞子微微一笑，“我也是听来的啦。这些都是三友商事的福长先生告诉我的。” “福长先生？” “你来事务所的时候，不是有个人在我前面那张桌子旁看报纸吗？他知道的事情多得吓死人，比字典还好用。” “他是干什么的啊？” “不知道。每天就看看报纸。” 敏夫又吃惊了。今天碰到的怪事可真多。敏夫把咔哒鸟还给了舞子。 “很有意思的玩具。谢谢。” “喂喂喂，”舞子把咔哒鸟放回包里，瞪大眼睛说道，“我拿它出来可不是为了逗你开心。” “啊？” “你可真蠢啊，这是为了工作。新工作的委托人是一家玩具公司的制作部长。” “制作部长……那是他个人的委托吧？” “哦，你偶尔也能机灵一把嘛。没错，是他个人的委托。那家玩具公司叫‘向日葵工艺’，记着点儿。” 舞子要了杯水，一口饮尽。 咖啡厅的门开了，三四个客人走了进来。舞子转了身，背对着他们，从包里掏出一个白信封。 信封里面装着一张照片。普通大小的照片，没有光泽。 上面是一男一女，上半身，背对松树林。 是夏天拍的吧。蔚蓝的天空，光与影的对比异常鲜明。天空所占的比例大过头了。八成是用自动拍摄功能拍的。 照片上的女性给敏夫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犹如乘风舞动的青叶，露出爽朗的笑容。相机捕捉到了细长的双眼皮微动的那一瞬间。稍宽的额头与弧度较浅的眉毛，让她的表情显得很有气质。嘴唇的形状，让敏夫联想到开朗的嗓音。 “男的叫马割朋浩。” 舞子说道。敏夫只觉得又被舞子看透了心思，一时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向日葵？” “不是向日葵。马路的马，割草的割；朋浩是朋友的朋，三点水加告诉的告——马割朋浩。” 敏夫朝照片上的男人看去。只见此人肤色白皙，两腮很宽，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秃头、水肿的眼皮和小到极端的嘴巴是他的显著特征。 “他就是这次的委托人，向日葵工艺的制作部长马割朋浩。” 敏夫又看了看照片上的两人，可立刻就被那女子吸引住了。 接近红色的橘红色无袖衫。圆润的肩膀上，衣服眼看着就要滑落。微微隆起的胸部。从照片上看，她的身材很是娇小。大概是身旁那个男人太胖的缘故吧。 “女的是马割朋浩的妻子——真棹。” 舞子告诉敏夫。 “真棹？” “嗯，听上去就跟男人似的。真实的真，船上用的棹。真棹。我们今天的工作，就是掌握真棹的动向。明白了吧？” 舞子的话，令敏夫略略有些不快。 “可……委托人是她丈夫吧？” “是啊。” “他们不是夫妻吗？” “丈夫就不能监视妻子的行踪？” 舞子看着敏夫，好像他说了很好笑的话。 “倒不是不行……” “那就是看不顺眼？可世道就是这样。” “我可不觉得她是会搞婚外恋的人。” “婚外恋又不是用脸搞的。况且我又没说是查婚外恋……” “这类工作很多？” 舞子瞥了敏夫一眼，把照片丢进包里，啪一声合上包口。 “没有，还是第一回。不过只要能赚钱，我就来者不拒。” 舞子拿着单子站起身。 走了足足五百米才到露天停车场。站在舞子身边，才发现她人高马大。她没化妆，但走在旁边能闻到一丝香水味。 舞子的车是两门的实用车。由于车身很圆，人们给这种车起了个绰号——“蛋蛋车”。停车场角落里的奶油色蛋蛋车蒙着一层灰。舞子来到车前，问道：“你的驾驶技术怎么样？” 敏夫回答还不错。她便从包里取出车钥匙，递给了敏夫。 敏夫发动引擎。舞子深吸一口气，硕大的身躯坐在敏夫旁边，只说了三个字：“去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