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冬木悟郎在三月初，也就是前往越南的一个半月前与朝冈美那子相识。他还清楚地记得两人相识的情景。两人的邂逅极富戏剧性，全因一场事故而起。 那是个寒冷的雨天，从下午开始就刮起寒冬才有的冷风，雨丝中还飘着小雪。 下午五点左右，冬木开着他那辆蓝鸟回到驹泽的住宅。冬木所属的外信部，二十四小时分三班值勤。华盛顿的正午是日本凌晨两点，一旦接到电话，无论谁当班都要立即整理稿件。那天冬木虽然上的是早班，也就是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但因为整理稿件又耽误了两个小时，回到家时已经快到五点了。 他照例把车停在幼儿园旁边的道路上。平时这个时候，幼儿园花园里和小区的游乐场里还到处都是玩闹的孩子，但今天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大概今天天黑得比平时早吧。 冬木朝自己所住的那栋楼走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怪异的声响，便停下脚步竖起耳朵。风吹草动声中的确有种怪异的声音，一种紧张的喘息声传入冬木的耳中。 转身时才听清那是狗在低吼。幼儿园的围墙和小区的栅栏之间有一块狭窄的空地，此时空地上有一只体型健壮的茶色野狗趴在那里，正准备扑向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 野狗逼近男孩，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男孩一边大喊一边扭动身子，躲避野狗的利齿。 突然野狗离开了，但它没有停止攻击，而是跑到距男孩两米远的地方，低下头摆好姿势，打算冲向男孩。 冬木朝男孩跑去。 他的脚跨上栅栏，准备翻过去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空地的对面出现了一个身穿淡紫色和服的女人。女人看到倒在地上的男孩和野狗，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下一个瞬间，她跑到野狗面前，张开双手，用娇小的身体拼命做出威吓的样子。 野狗变得愈加狂暴，因为突然出现了一个新的敌人。女人被扑倒了，和服的下摆被野狗咬乱，露出雪白的大腿。情急之下，冬木发疯似的朝野狗冲去。 之后的事他记得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好像捡起脚边的木棒朝野狗的头部挥打过去。野狗立即失去了斗志，退到一边威胁似的低吼了几下，便转头跳过栅栏，朝没有人的小区跑了。 冬木马上跑到女人身边把她扶起来。女人被吓得不轻，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但身上并没有受伤的地方。 “谢谢你。”女人颤抖着说了句感谢的话，然后忙跑到男孩的身边。 男孩横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但没有昏过去。 “阿勉！”女人大叫着抱起男孩。男孩的左颊和膝盖上有爪印和齿痕，伤口在不断流血。他的肘部也在流血。阿勉听到喊声，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 “先送医院检查一下吧。” 女人点点头。 冬木抱起阿勉越过栅栏，让阿勉站在人行道上。然后再拉着女人的手，打算帮她跨过栅栏。但女人穿着和服没办法抬脚，冬木只能像抱起阿勉一样，抱着女人越过栅栏。 越过栅栏的时候，女人身体柔软的触感，传到了冬木的手臂上。每当他回忆起那一刻的感觉，总觉得心底的某根弦被拨动了。 之后冬木就开车带两人来到了小区入口附近的一家外科医院。 幸好阿勉的伤不是太重，野狗只是扑倒阿勉，并没有狠狠地咬他。上了年纪的院长说碰上这种事只伤及皮肉已经很幸运了。虽然一周后才能知道狂犬病检查的结果，但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不到十五分钟，伤口就包扎好了。冬木带他们回到了小区。 在车上，冬木得知女人叫朝冈美那子，而且就住在小区的隔壁。名叫阿勉的男孩是美那子的儿子，今年五岁，上幼儿园大班。冬木说阿勉和自己女儿一样大。 阿勉已经平静下来，虽然还没什么精神，但冬木问他什么，他都能自己说，并没有赖在妈妈的身上。而美那子也没有再问儿子疼不疼之类的问题。如果换成自己的女儿，一路上都会把脸贴在妈妈的胸口，哭个不停吧。他不禁暗叹，虽然是同岁的孩子，但男孩和女孩到底是不同啊。 冬木把两人送到朝冈家的门口。那是一座被矮树篱笆环绕的红瓦平房，院子里飘散着丁香花的香气。 美那子下车后特意绕到车窗外向冬木郑重道谢。此时天已经黑了，在夜色的映衬下，美那子的脸孔微微发白。——也就是在这时，冬木第一次被美那子的美貌所吸引，但他却说不出美那子到底美在哪里。当然，以一般标准来评判，美那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白皙的肌肤，凝聚着知性的双眸，直挺的鼻梁，以及身穿和服的身姿等等……这些地方虽然也很美，但最让冬木心动的还是那包围着美那子的不可思议的透明感。 无论多美的女人，只要当了母亲，她就会散发出一种母亲特有的气质。或许母性会让女人的气质更加醇厚，但相反地也会让女性那种与生俱来的纯粹变得浑浊。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美那子身上却没看到这种浑浊。或许是知性掩盖了浑浊感，亦或是富足的生活让她没有沾染上不纯的俗气。总之，一种难以言喻、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包裹着美那子。这让冬木联想到淡紫色的玻璃玫瑰。 当晚，吃过晚饭后，冬木把傍晚发生的事告诉妻子郁子。阿勉和女儿由加利在同一所幼儿园学习，所以妻子应该认识美那子。他很期待郁子能说一些有关美那子的情况。 结果和他料想的一样，正在收拾餐具的郁子放下手里的活儿听冬木说完后，便迫不及待地讲了起来。说话时郁子两眼放光，看来她早就忍不住要聊聊美那子的事了。 “阿勉的妈妈挺有名的。大家都说她对阿勉非常严格，所以那孩子非常懂事，一点儿也不依赖母亲。——但冲向野狗这种事，也只有她会做吧。” “那要是你呢？” 冬木盯着妻子微胖的侧脸，半开玩笑地问道。 “要是我啊……先把孩子抱起来逃了再说。但这样做两个人都会被狗咬。那位太太竟然会去吓唬野狗，看来她的确十分冷静。” 说到这里，郁子沉下脸装模作样地对丈夫说： “其实那位太太还有很多传闻呢。” “哦？什么传闻？” “我是听眼科医生井口的太太说的——” 喜欢聊八卦的郁子情报网遍及各处。 “阿勉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眼睛出了问题，有一只眼睛的角膜变成了白色。” “那不是看不见了？” “唔，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听说只有移植死人的角膜才能治好。角膜大家都有，但愿意捐献的人少之又少，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等到。” “原来是这样啊。” “朝冈太太就很着急，甚至想捐自己的角膜给儿子。当她得知从角膜库获得捐献的机会很渺茫时，就提出这样的请求。但法律不允许这样做，角膜只能从死人身上提取。听到朝冈太太要捐自己的角膜给儿子，井口太太也吓了一跳。朝冈太太请井口医生偷偷地给儿子做移植手术，井口医生当场拒绝了她的请求。失望之极的朝冈太太当时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井口太太说她觉得这母子俩太可怜了，自己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哦……还有这事啊。但阿勉的眼睛看上去没问题啊？” “是啊，过了半年，他的眼疾就奇迹般地好转起来，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大概是母爱感动了上天吧。说起来……” 冬木突然站起来，他已经不想听了，便熄灭香烟，站到北侧的窗边。 窗外夜色溟濛，卷着细雪的寒风依旧在楼群和树丛中穿梭。 从这个窗口看不见美那子的家，冬木有些遗憾。但想着想着，美那子的面容就在黑暗中逐渐显现。 妻子刚才说的那些事，带着象征性扎入冬木的心中。也不知为什么，冬木对这种情感十分反感。他只喜欢被透明感包围的美那子，而不是一个在“母爱佳话”中苦苦挣扎的美那子。 过了良久，他才察觉到自己心中竟然一阵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