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着双眼望向窗外,破晓的蓝天在我眼里却是一片迷蒙。 左肩挂着书包,垂下的左手提着袋子,右手举高紧紧拉住吊环。 随着公交车加速、刹车、左弯、右转,右手奋力抵抗牛顿第一运动定律——惯性定律所带来的影响,以确保我在这拥挤的公交车内仍能一派悠闲直挺挺地站立着。 我每天清晨搭公交车上学,45分钟的车程我总是处于半梦半醒状态。 全身上下大概只有一条神经完全清醒,那条神经直接控制我右手。 我让右手保持清醒,身上其他部分则继续早上未完成的睡眠。 这城市的街道比刚睡醒的头发还乱,路况比孟尝君的食客还杂,因此公交车的行进像多数人的人生一样,通常很坎坷。 也许是直行途中才想起应该要右转一样,公交车突然向右过了个发夹弯。 睡眼惺忪的我猝不及防,被惯性定律打败,原地向左逆时针转了一圈。 那是个完美的360度转圈,说不定比国标舞冠军舞者的转圈还要完美。 我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不由自主睁大眼睛。 坐在我面前的女校学生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似乎带点笑意。 我赶紧躲开她的视线,定了定神,假装若无其事看着窗外。 眼角瞥了瞥,有几个坐着的女高中生嘴角还残留着笑意。 好糗。 更糗的是吊环被逆时针扭了一圈后,便有股力道想往右顺时针转回。 物理学上说这叫恢复力矩,我的右手得费很大的劲儿去镇压这股力道。 万一公交车又突然转弯而且是左转,在惯性定律和恢复力矩的合击下,搞不好我会一口气向右顺时针转两圈。 如果这样的话,那些女生恐怕会失控狂笑,笑声撼动整辆公交车。 而我以后大概也没脸坐公交车,只能去跳国标舞了。 那么先把手放开等吊环转回,再伸手拉住吊环呢? 依据莫非定律,当我右手放开吊环的瞬间,公交车就会紧急刹车,然后我会扑倒站在我前方看似营养不良的女高中生。 我17岁的人生像白开水一样,虽然平淡,但很健康。 我可不想因为在公交车上扑倒一个女生而被视为痴汉。 右手开始有些酸麻而微微颤抖着,提着袋子的左手也很难去救援。 我想应该不会刚好那么倒霉,干脆放开右手吧。 但如果你没有正视最不想面对的事,事情就会往你最不希望的方向走。 这也是种莫非定律。 搞什么啊,一向在公交车上脑袋放空的我,竟然会在此刻想这么多。 我仿佛陷进一场无路可逃的悲剧中,只能胡思乱想。 “同学。” 我隐约听到混杂在公交车低沉引擎声和乘客交谈声中的细微呼唤。 那声音虽然近在耳边,却是遥远而模糊,感觉不太真实。 我反射似的寻找声音来源。 “同学。”坐在我面前的女生抬起头,伸出右手说,“书包给我吧。” “嗯?”我愣了愣,双眼盯着她。 “书包。”她指了指垂挂在我左肩的书包。 “喔。”我应了一声后,竟然毫不犹豫地想用左手拿书包给她。 还好左手提着袋子,袋子的重量阻止了我这种近乎下意识的动作。 我身子晃了晃,但书包还挂在左肩。 “袋子先给我吧。” 她伸出的右手转而朝下,接触到袋子的瞬间,我便像触电般松开左手。 她把袋子直放地上用双膝夹住,再伸出右手说:“书包。” 我左手举高至左肩拿下书包,再伸长左手递给她。 她双手接过书包,端正平放在双腿上。 “谢谢。”她说。 我心头一震,右手突然松开吊环,吊环唰的一声迅速转回。 公交车不仅没有紧急刹车,而且还异常平稳地前进,像是静止不动。 我从悲剧中逃脱,右手也重获自由。 但我右手居然忘了要再拉住吊环,反而是缓缓垂下。 我感觉所有的负重都不见了,身心都是,整个人轻飘飘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或许只是十几秒,我忘记正身处拥挤的公交车上。 淡蓝的天、橙色的阳光、温和的风、眼前散发青春气息的女孩,我仿佛是要出发到远处旅行,而不是要到学校上课。 直到公交车按了声喇叭我才回到现实,右手赶紧再举高拉住吊环。 我暗叫好险,然后思考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女孩只说“书包给我”,我想也没想便双手奉上? 万一以后我碰到抢劫犯时,是否也会如此干脆爽快? 她当然不是抢劫犯而是好心的女孩,也许她拥有赤道烈阳般的热心,才会在这拥挤的公交车上主动帮助我,我应该要感激她。 但竟然是她说声谢谢,而我没说半句话,没点头示意,也没报以微笑。 我突然感到惭愧,脸颊似乎被赤道烈阳晒到发烫。 我想开口向她道谢,但始终抓不到好时机。 公交车左右各一长排座位,坐着的人通常略低下头,视线30度向下;站着的人视线习惯朝着窗外,即使视线朝下也不会超过15度。 双方避免视线接触,一旦视线不经意相对,也会像同性相斥的磁铁,一靠近即弹开。 我的视线已从窗外逐渐下移至她的头发,但她的视线还是30度向下。 我不想直接叫她,只能等待她抬起头接触她的目光。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偷偷打量着垂下头的她。 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黑发,还有染上阳光而呈现淡黄的发梢。 她的肤色有些苍白,脸颊泛着一抹红,好像有那么一点混血儿的味道。 或许只是因为她没睡好导致脸色苍白,而脸颊的红是由于阳光照射,但对此刻的我而言,只觉得她一定和别的女高中生不同。 即使再平凡不过的黑发,我也觉得她的发色格外乌黑柔顺,而发丝在她白皙脸庞画下的线条也特别迷人,像工笔国画。 公交车司机突然轻踩刹车,脑袋正在欣赏国画来不及下指令给右手拉紧吊环,于是我失去平衡重心前倾,右臂稍微碰触到那个营养不良的女生左臂。 她竟然往前弹开一步同时大叫一声,然后转头看着我,我很错愕。 莫非我早上吃的是天山雪莲,导致内力突飞猛进一甲子? 而坐着的混血高中生也刚好在此时抬起头来。 “抱歉。”我先对着营养不良的女生说。 “谢谢。”我再对着混血的女生说。 营养不良的女生应该只是吓了一跳,把头转回维持原先的站姿。 反而是混血女生的眼神有些疑惑。 “谢谢你帮我拿书包。”我指了指搁在她双腿上的书包。 “不客气。”她说,“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可能很劳啊,像我此刻的右手。 我再点个头,她微微一笑,然后我们各自回到习惯的视线。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的正面,印象更深了些。 她戴着银色金属框眼镜,玻璃内的双眼明亮,眼神有些深邃。 小而坚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异常白皙的脸庞双颊泛着红。 除了眉毛被眼镜遮住看不清楚外,整体而言她的长相很清秀。 其实我应该常遇见她,毕竟我和她都是搭同一路公交车上学。 只是我一上车右手拉住吊环后,眼睛就闭上、脑袋就放空,即使每天都有衣衫不整的绝世大美女跟我同班车,我也不会有印象。 真可惜,若是早点认识她,或许我的日子会过得不太一样。 虽说不期待浪漫的发展,也不该在巨大升学压力下节外生枝认识女孩,但如果在清晨的公交车上遇见她,起码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很好吧。 学校快到了,停车后我该如何优雅而不失潇洒地开口向她要回书包? 虽然只是初识,但我很想给她留下美好的印象,这是我的生物本能。 我在脑中快速模拟了几种姿态和语气,但都不甚满意,心里有些慌。 公交车终于停了。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脑袋一片空白。 “你到了。”她反而先开口,双手捧着书包递给我。 “谢谢。”我双手接过书包背带,左手熟练地把书包挂上左肩,问,“你怎么知道我到了?” 她正低头弯腰想拿袋子给我,听到我的问句后,微微一愣,动作暂停。 我猛然醒悟,暗骂自己白痴,我的书包和袋子早已说明了一切。 就像她身上穿的制服也让我不必发问就立刻知道她就读的学校。 我想她应该会以为我在装傻,也许还会认为我很无聊。 我赶紧伸出右手想拿回袋子,逃离这个窘境。 右手伸到一半才惊觉我的目标靠躺在一片深蓝色的海中,我瞬间僵住。 那是女孩的裙子啊,就这么伸过去太失礼了。 而且万一右手伸得长了、准头偏了碰到她的大腿,那事情就大条了。 “喏。”她恢复动作,抬起头右手提着袋子,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印着你学校名字的袋子给你。” 我脸颊发烫,右手接过袋子,忘了再说声谢谢,匆匆下了车。 下车后我站在原地目送公交车的背影,直到公交车在远处右转为止。 公交车右转后再过四个红绿灯,就会到她的学校。 我有些恍惚,像刚从一场深沉的梦中醒来一样,还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也许方才发生在公交车上的一切只是昨晚的梦的续集,而现在踩在地上的我,才算回到真实的世界。 “发什么呆?”路过的班上同学敲了一下我的头,“还不快走!” 而且是悲惨的真实世界。 今天上课时一直为了那个鸟问句而耿耿于怀,而且愈想愈气。 这跟打电话到别人家里问他家里电话号码的人一样,同样都很白痴。 体育课上跳箱,双手要撑住跳箱的瞬间,心头竟浮上那个鸟问句,害我跳箱变撞箱,五层叠高的箱子被我撞成五块分散的箱子。 “你一定觉得自己是白痴吧?”坐我旁边的同学问。 “你怎么知道?” Shit!被这个问句封印了。 放学等公交车时,原本期待能再跟她同班车,但这种期待跟刚出生孩子的脐带一样,很快就被剪断了。 毕竟每所学校放学时间不一样,而且很多人会去补习而不是直接回家,因此跟她同班车的概率很低。 更何况这时的公交车比上学时还挤,乘客也混杂了一些下班的人,即使我们上了同一班车,大概也很难发现彼此。 算了,上车后还是闭上眼睛养养神比较实在。 隔天上学时决定从此要睁开眼睛,可惜并没有在车上看见她。 虽然有点小失落,但我相信只要我睁开眼睛,要遇见她并不难。 为了避免上学迟到,我可以选择的班次很少,我想她也是如此。 既然每天清晨都得搭同一路公交车,那么常碰面是理所当然的事。 果然再隔了一天后,我又在上学的公交车上遇见了她。 我上车时座位通常已坐满,但站着的人只有五六个。 从公交车后门上车后,我会转身往车尾走四步,再右转身面对车窗,然后举起右手拉住吊环,稳住重心,视线水平朝着窗外。 当我视线缓缓四处游移时,我看见她就坐在我面前,视线30度向下。 我发誓,我是先走四步再看见她,绝不是先看见她再走四步。 公交车内的空间似乎变宽阔了,我的心情也因而舒展开来。 早晨的空气是如此清新,每呼吸一次,胸口的肌肉便松弛一分,而阳光掠过皮肤时是如此温柔,感觉皮肤上的汗毛都被梳得服帖。 我打心底觉得,可以同车上学是一件幸福的事。 营养不良的女生在下两站上车,从这站开始,公交车便显得拥挤。 但不管公交车是否挤到爆,我站着的空间依然非常宁静。 硬要形容的话,我站着的地方就是公交车内的桃花源。 “书包。” 我又听见她的声音,这次听得非常清楚。 我略低下头,视线俯角30度,与她30度仰角的视线共线。 “还是袋子先吧。”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 “嗯。”我竟回答得理所当然,然后把提在左手的袋子递给她。 绿色的袋子直放地上,被深蓝色温柔的海洋包围住。 “接着是书包。” “嗯。”我左手从左肩卸下书包,她伸长双手接住。 绿色的书包平躺在同一片深蓝色的海上。 “谢谢。”我说。 “不客气。”她说。 我嘴唇微张,想再多说点什么,她则礼貌性地等候我开口。 我始终想不出适当的话语,只好闭上嘴,对她微微一笑,再点个头。 她也报以微笑。然后我们的视线缓缓分开。 这次视线相对的时间比上次久一点,她的相貌我可以看得更清楚。 白皙的肤色和双颊的粉红依旧,嘴唇在脸上画出的线条很利落。 鼻尖在雪地里微微耸立,海拔虽然不高,却很笔挺。 瞳孔的颜色很淡,像加了太多牛奶的咖啡一样,呈现淡淡的褐色。 也许是眼镜的关系,透过玻璃再加上阳光的反射,瞳孔的颜色便失真。 但我直觉地认为,搞不好她真的是混血儿。 剩下的30分钟车程,我望着窗外看看这城市,偶尔让视线四下乱飘。 上学时间比上班时间早了约一个钟头,因此清晨公交车上几乎都是学生。 行李架上也满满摆放着学生的书包和袋子。 以现在而言,我的视线范围内都是学生,最大的差别是书包的颜色。 营养不良的女生站在我前方,但我们之间还隔了一个跟我同校的男生。 这女孩太瘦了,以致她的书包和袋子看起来特别沉重。 如果紧急刹车,那么她可能会飞出去,而书包和袋子则会留在原地。 公交车开始减速,我的学校快到了,这次我一定不能再搞笑了。 我低下头想拿回书包,发现她双手捧着我的书包,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我赶紧说,同时伸出左手握住书包背带。 绿色书包先离开深蓝色的海,我将它挂回左肩。 然后她提着袋子递给我,为了避免碰触她握住袋子提手的手指,我紧抓住袋子的右上角,让绿色袋子离开深蓝色的海,回到我的左手。 我发现她手臂的肤色似乎更白皙,于是手背的青筋显得格外翠绿。 她也许是混血儿的想法又再次浮现。 “请问……”转身下车前,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是混血儿吗?” “不。”她说,“我只是贫血。” 我愣了愣,回神后匆忙下了车,有点狼狈。 下车后我又呆在原地,目送公交车的背影愈来愈远、愈远愈淡。 现在是怎样? 我一定要在下车前问鸟问题吗?不搞笑会死吗? “又发呆!”路过的班上同学敲了一下我的头,“走啦!” 好痛啊,我又回到悲惨的真实世界。 只说声谢谢就下车很难吗?为什么我非得发问呢? 上课时压抑不住满腔悲愤,握笔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颤抖着。 “啪”的一声,我竟然把铅笔弄断。 “你是白痴吗?”坐我旁边的同学问。 “是的。”我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决定了。 下次碰面时,除了说谢谢外,什么话都别说。 不过只说谢谢太单调,应该混搭着用感谢、多谢、感恩、Thank you。 嗯,就这样。 下次遇见她时隔了四天,中间有假日。 但我的意志非常坚强,绝不会忘记我的决定。 我一上车就定位右手拉住吊环后,发现她又坐在我面前。 心里才刚闪过“真好”的念头时,她便抬起头。 “书包。”她说。 我吓了一跳,不知作何反应,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车内还很空啊。 我一直以为她帮我拿书包的先决条件是公交车基本上处于拥挤的状况。 “我又忘了。”她笑了笑,“还是袋子先吧。” “谢谢。”我回过神,左手把袋子交给她。 “然后是书包。” “感谢。”我再把书包交给她。 她又笑了笑,然后低下头,我注视她三秒后,才赶紧将视线投向窗外。 一直到快下车前,我心里始终纳闷着。 “书包。”车停的同时,她双手将书包递给我。 “多谢。”我左手接过书包背带,利落地甩上左肩。 “袋子。” “感恩。”我小心翼翼抓住袋子右上角,避免碰触她的纤纤素手。 转身下车瞬间,我想到还有一个词没用,便回头说:“Thank you。” “其实我是中美混血哦。”她突然说。 “是吗?”我的决定破功了,又用了问句。 “因为我父亲是台中人、母亲是美浓人,所以我是中美混血。” 她说完后,我整个人呆住,无法动弹。 愣了几秒后才猛然想起要赶快下车,于是跌跌撞撞地奔下车。 她是开玩笑的吗?她是在开玩笑吧?是吗?是吧? 目送公交车的背影时,心里还在琢磨着。 啊,没错,虽然难以想象,但她刚刚确实开了个玩笑。 她竟然跟我开玩笑?这是否意味着我跟她已经不只是初识了? 没错,虽然还是难以想象,但起码在她心里我应该不再完全陌生。 身后隐约传来杀气,我立刻低下头,这次终于没被敲头了。 从那次开始,只要我一上车遇见她,她便会帮我拿书包。 不论公交车内是否拥挤。 除了刚上车时她说“袋子”“书包”,我说“谢谢”外,45分钟的车程中,我们不做任何交谈,视线也很少接触。 倒是我要下车时,偶尔会聊两句,不多不少,就是两句。 “我是道道地地的台湾人哦。”她说。 “喔。” “上次是开玩笑的。” “嗯。”我笑了笑,“我知道。” 我转身下车,觉得这种Ending很完美。 “下车小心。”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不禁回过头看着她,有点难以置信。 她没再说话,只淡淡笑了笑,左手指了指公交车前方。 我立刻醒悟,转身加快速度,钻出一条路下车。 不知道是她的叮咛还是早晨的阳光,下车后我觉得整个人暖洋洋的。 从此在遇见她的日子里,“下车小心”总是伴随着我下车。 以前由拥挤的公交车内下车时,难免会跌跌撞撞,有时甚至是狼狈不堪。 而下车后踩在地面时,肩上和手上的负重会提醒我升学压力的存在。 但她这句叮咛即使只是单纯的客套,也会让我下车时的心情从容笃定。 我甚至会有身上的负重减轻了的错觉。 “你是高二吗?”她问。 “是的。” “我也是高二哦。” “很好。” “下车小心。” 一般成年人之间的互相介绍会从问人贵姓开始,可能为了方便称呼,也可能只是应酬似的客套。 但高中生之间应该会先问就读的高中,再问念几年级。 这种问法既不是为了称呼,也不是应酬话,只是单纯想知道而已。 对于想进一步认识对方而言,是一个重要且必经的阶段。 曾经很纳闷为何我一上车就会刚好站在她面前方圆半米内? 推敲了几天后,发觉这很合理,也合逻辑。 对同车上学的学生而言,每天在几乎同样的时间搭同样路线的车,如果可以选择,一般人会坐在几乎同样的位置、站在几乎同样的地方。 这也许是因为安全感作祟或者只是单纯的习惯。 我和她应该都属于一般人,于是她总是坐在公交车左后方的座位;我则站在公交车后门往车尾四步的地方,面对左侧窗户。 后来我上车后转身往车尾跨步的瞬间,眼角就启动搜寻功能。 一旦瞄到她,我会不自觉修正步幅大小,以便能够完美地抵达她面前。 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还保有刚好走四步的习惯。 于是在自主意识的帮助下,我总是能刚好站在她面前。 合不合理、合不合逻辑、是否命中注定、是否特别有缘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会站在她面前、我想站在她面前、我要站在她面前。 “对了。”她说,“我说我贫血也是开玩笑的,我只是皮肤白而已。” “喔。” “皮肤白不犯法吧?” “不犯法。”我说,“但是犯规。” “下车小心。”她笑了笑。 有几次我还闻到她身上有股花香,香味细腻且浓郁。 “你是不是闻到花香?” “嗯。”我点点头。 “是栀子花哦。”她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 “下车小心。” 我贪恋那股香气,进教室后把鼻子贴近书包,闭上眼睛仔细闻了一圈。 真是幸福的书包啊,可以躺在满是栀子花香味的深蓝色海洋上。 “你是狗吗?”坐我旁边的同学问。 “我宁愿是。”我再把鼻子贴近袋子。 那时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节,在学校的工艺教室与美术教室之间,沿路绽放栀子花。花朵约掌心大小,花形非常优雅。 以前经过时总是无视,自从认识她后偶尔会特地绕路去闻香。 栀子花的花瓣像她的肤色一样,都是纯净的白。 后来每当我看见栀子花或闻到栀子花香时,都会联想起她。 “你喜欢栀子花吗?”她问。 “喜欢。”我看了看她,点点头。 “栀子花的香气很浓烈,闻久了好像会醉呢。” “没错。”我又点点头。 “下车小心。” 虽然不是每天上学都会遇见她,但只要遇见她,我的书包就会很幸福。 我曾统计过,在50个上课的日子里,有19天遇见她,概率是0.38。 这种数字如果是打击率的话,在棒球场上几乎笃定拿打击王了。 还有个有趣但并不严谨的统计,那就是在遇见她的日子里,我考试的平均分数比较高。 这或许意味着让我成绩进步的最佳解,便是提高上学时遇见她的概率。 “今天天气很好。” “嗯。” “是个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呢。” “没错。” “下车小心。” 有次在刮风下雨的天气里遇见她,那天雨下得很大,即使打了伞,书包和袋子还是不免被雨水弄湿。 尤其是收伞上车的过程中,会有两秒左右是处于任风雨欺凌的状况。 上车后发现地板因众人湿鞋踩踏而有点泥泞,我蹑手蹑脚走到她面前。 “袋子。”她说。 “会弄湿你的裙子。”我看了被雨水淋湿三分之一的袋子一眼。 可能是车子引擎声和雨声掩盖了我说话时压低的音量,她应该没听到。 “还是不要好了,会弄脏袋子。”她看了看地板上的湿泥,“雨伞。” 我将同时拿着袋子和雨伞的左手伸向她,她缓缓抽出我的雨伞。 连同她的雨伞,她把两把雨伞斜斜地靠在双膝,小心翼翼取得平衡。 “书包。”她说。 “会弄湿你的裙子。”我又说。 “我的裙子湿了,你的书包应该不介意吧?”她应该又没听到。 我不知道该回答是或不,而且拿着袋子的左手也不方便拿书包给她。 “哎呀。”她恍然大悟,“还是应该先拿袋子才对。” “会弄湿……” 她没等我说完便伸出右手,我猜即使我说完她大概也不会听见。 我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袋子递给她。 她将袋子平放在双腿上,然后左右手分别拿起靠在双膝的两把雨伞。 “谢谢。”我说。 “不客气。”她终于听到了。 也许是因为从未在公交车行驶途中与她对话过,再加上本身有些狼狈,我不知如何掌握说话的节奏,而且说话的音量始终压低。 大概除了那句“谢谢”维持正常外,其余的话语好像含在口中一样。 我发现她的发梢有些湿润,上衣也有几处被雨水溅湿的痕迹。 同样因风雨而有些狼狈,但她的神情依然一派轻松。 “你看。”她抬起头,左右手各拿着一把伞,手心握住伞柄。 她把伞立直,伞尖抵住地板,身子向前倾,说:“这样像不像在滑雪?” 我忍不住笑出声音,笑声恐怕比刚刚说话时的音量还要高。 看来她除了皮肤白之外,个性也有点白,白目的白。 “今天雨下得真大。” “嗯。” “是个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呢。” “没错。”我又忍不住笑了。 “下车小心。” 快升高三了,即将进入传说中地狱般的日子。 在联考是大学入学唯一管道的年代,对她和我这种普通高中生而言,不管冷热、无论晴雨,都是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也都该认真念书。 我和她都有这种觉悟,而且为了避免升学压力太大而导致精神失常,我们也同时有了要常说冷笑话解压的觉悟。 “一个大雄要配一个静香,那很多个大雄要配什么呢?”她问。 “嗯……”我想了三秒,说,“进香团。” “这答案不错。”她笑了。 “或许吧。”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郑成功给儿子一千块,为什么儿子只花两百块?”她问。 “所以才会叫正经八百啊。”我回答。 “这问题其实很无聊。”她笑了。 “确实是无聊。”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什么是众矢之的?”她问。 “马桶。”我说,“更严谨的答案是:公共厕所的马桶。” “你反应好快。”她笑了。 “刚好猜到而已。”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升上地狱般的高三后,袋子愈来愈沉、书包愈来愈重。 我不想让她双腿上的负担过重,总是先把袋子塞满以减轻书包重量。 鼓鼓的袋子像怀孕八个月的肚子,我担心总有一天袋子会被撑破。 在车上将袋子交给她时,我会先将袋子直放地上,然后缓缓推向她;下车拿袋子时,我会请她先推出袋子,我再紧抓住袋子右上角拉向我。 总之,我不让她有提袋子的机会,事实上她单手应该也提不动。 “你的书包变轻了。” “嗯。” “但袋子什么时候要生小孩?” “联考过后吧。” “下车小心。” 以前我从不洗书包,认识她之后我每星期至少洗一次书包和袋子。 书包和袋子早已褪色,青草般的翠绿变成比黯淡再淡一点的绿。 跟学校其他同学的书包比起来,我好像背着一个外校的书包。 原本绿底白字的书包和袋子,由于绿色部分太淡,校名便模糊不清。 如果第一次遇见她时背着现在的书包,她应该很难看出我就读的学校。 那么我当时的问句便不再是鸟问句,而是有意义的。 书包颜色变淡的过程是缓变的,跟她认识的程度也是渐进的。 随着书包字迹颜色愈来愈模糊,她的影像在我脑海里愈来愈清晰。 无论是缓变或渐进,速度同样慢到难以察觉变化。 蓦然回首才惊觉书包早已不再翠绿,而我和她也认识了快十个月。 书包和袋子不仅记录着我跟她认识的时间,也成了我和她之间的见证。 “你的书包和袋子都变老了。” “嗯?” “因为白了头。” “说得好。” “下车小心。” 高三下学期在二月上旬开学,也是西洋情人节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交车为了应景,办了个“爱情留言”活动。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机座位旁的粉红色卡片,写完后投入收件箱。 司机会将爱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线,绑在吊环的带子上。 刚开始时车上只有几张零星的卡片,三天后所有的吊环上都有粉红色的卡片。 有的吊环上甚至系了三四张卡片,看起来很壮观。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吗?” “没有。”我摇摇头,“写得都蛮无聊的。” “字句也许无聊,但这样做很浪漫呀。” “是吗?” “下车小心。”她点点头。 我18岁的人生像白开水一样,虽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为在卡片上留言然后公开展示是件无聊的事,不管写得好不好。 不过既然她说这样做很浪漫,那就…… 就写写看吧。我想应该不会有害健康。 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上,我在下车时悄悄地摸走一张粉红色卡片。 司机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无比心虚。 回家后想了整晚,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隔天上车找灵感,发现我右手抓住的吊环上面挂着三张女孩写的卡片: “我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样深。” “为什么?只是在卡片上写‘我爱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泪。” “邂逅真爱生死不渝,今生只为与你相遇,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如果以后我女儿写出这种留言,我大概会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上课时无法专心,总在思考该写些什么。 这样不是办法,得赶快写点什么,什么都好,不然根本无法上课。 我闭上眼睛,试着在脑海里浮现她的影像,却是一片朦胧的白。 慢慢调整焦距,影像逐渐清晰,那是栀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仿佛闻到一股浓郁的芬芳。 嗯,就这么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