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缇再次做了个噩梦。 她走进了小说里,那些神气活现的宋体字一点点地扭曲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场景,那些字站起来,跳动扭曲着,幻化成绵延的街道,幻化成各种建筑。建筑大抵都是残破的,就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隐约有火烧的痕迹。场景历历在目,但确实是一个绝对孤寂的 孟缇再次做了个噩梦。 她走进了小说里,那些神气活现的宋体字一点点地扭曲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场景,那些字站起来,跳动扭曲着,幻化成绵延的街道,幻化成各种建筑。建筑大抵都是残破的,就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隐约有火烧的痕迹。场景历历在目,但确实是一个绝对孤寂的世界,看不到任何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一道无形的墙横在她与现实之间。 她想,我怎么走到小说里来了呢? 她四下漫步,却踩到了软软的东西,诧异地低下头去,却看到了蜷缩在道路中央的小土猫,那是最常见最普通的品种,浑身都是黄黑的条纹,它因为寒冷而簌簌发抖。她蹲下去,伸手想把它抱起来,却在碰到小猫身体的一瞬间醒了过来。 醒过来浑身冷汗,她下意识拿过手机看时间,却发现一条未读短信,是赵初年发过来的,简单的一行字:秋来夜长,露重湿衣。明日风雨如晦,记住多添衣物。 虽然只是短短几十个字,她的胸口却温暖起来,一点点驱散了头顶噩梦的阴霾。 自从有了范夜作为桥梁,孟缇和赵初年的来往日益密切,电话短信都没少过,一般都是问候和提醒,提醒她最近正在变天、明天要下雨了、注意添加衣物、预防感冒、不要太忙了、注意身体、按时吃饭等等。 她啼笑皆非,“我爹妈都不像你这么无微不至啊。我知道的,谢谢关心。” 赵初年就说:“你现在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孟缇那两周确实苦不堪言,白天的课程和论文修改已经让人头大了,偏偏还总是噩梦连连,睡不好,精神自然不济,她甚至在写计算程序的时候都险些睡过去。坚持几天后王熙如越发担心,她笑了笑,指着小型机那庞大的机身说:“我就是有点困,你快弄吧,只有两个小时给我们用,一分钟都等不了。” 王熙如也投入到一行行代码上,深深感慨现代科技的神奇之处,“是啊,幸好认识你了,不然我去哪里弄这么一台好几百万的机器啊?” 没几天,关键的数据宣告完成,论文也收了尾,宋教授知道她们这么快弄完了,诧异得很,问了情况,倒是笑了笑,镜片后的视线在孟缇身上一滚,赞许不已,“虽然这个办法相当投机取巧,但是脑子活,人聪明,这还是要鼓励的。” 孟缇笑得罕见的矜持,“宋老师您过奖了。” 宋汉章算是数学学院的中流砥柱,孟缇很想跟着他念研究生,可惜并不容易。宋汉章看起来像好好先生,十分好说话,可骨子里却很严苛,在必要的时候完全不讲情面,对她历来不客气。 例如去年期末考试,同一个问题,同样的答案,她的答案就是会比王熙如低上好几分。实际上她的字写得比王熙如还要整齐漂亮一点。 王熙如也纳闷,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宋老师好像对你有偏见。” 孟缇叹了口气,在太阳下踢着路边的石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年高考孟缇发挥严重失常,重点高中年级前十的尖子生考得一塌糊涂,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她死撑着不说原因,自己蒙着被子哭了一晚上。若是换了别人,哭死甚至后悔死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她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靠关系想方设法地让她进了本校的数学学院。 同学们大都不知道这段内情,但老师们肯定是非常清楚的。有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这大学四年,孟缇都感觉像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彻底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说到底,这四年她拼死拼活地读书,保持了跟高中一样的作息规律,怀着某个坚定的信念——只要她现在的成绩足够好,就不会有人再想起她那不堪的高考成绩。 论文好不容易修改完了,孟缇的精神得到了彻底地放松,睡觉也睡得安稳,怪梦也比以前少多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彻底改观,连上赵初年那乏味的选修课都提起了精神,勤奋地在书上勾勾画画。 上课的同学比以往少得多了,赵初年也不介意,再也没有点过名。他每堂课照例照本宣科,不少女生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睛照例眨都不眨。例如坐在孟缇后面那几个大二的女生,整节课就听到她们放肆的笑容和肆无忌惮的谈话声,什么面相五官、腰围身段等等,基本上从头发八卦到了鞋子。孟缇脸上镇定,心里却琢磨着赵初年听到这话估计连吐血的心情都有。这节课上下来,她耳中全是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赵初年课上讲的内容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虽然也的确没什么可听的。 结果那天下课后,她接到了赵初年的短信。人群都还没散开,他一边应付几个女生的问题,一边清理讲桌上的讲义。孟缇拿着手机暗自诧异,想不通他哪儿来的时间发短信。短信内容很简单,约她去学校附近的小店吃夜宵。 孟缇回了信息,迅速地收拾课本纸笔,最后还是她先离开了教室,走到教学楼的门口等他出来。 入口处灯火通明,赵初年很快就从楼梯上下来,两人招呼后立刻离开。 闲聊数句后,赵初年问她:“论文写完了?” “大功告成!昨天交给老师了。” “难怪我看你整个人都精神了。”赵初年扬眉微笑,“这段时间,范夜的两本书你看了吗?” “没有,赵老师你要的话,我复印一下过两天就还给你。” “我没有催你,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那我干脆不还给你好了。”孟缇存心开玩笑。 “那你就留着。” 孟缇瞪他一眼,诧异于他的大方,赶紧补充,“我是开玩笑的,君子不夺人所好。” 赵初年笑了笑,“不过,我以为以你对他的喜爱程度,不眠不休地也要看完小说。” “如果我有时间的话,的确会不眠不休地看完他的小说。”孟缇顿了顿,想着怎么形容才好,“不过很奇怪,我一看他的小说就会做噩梦。我第一次看《逆旅》的时候,连续噩梦了两天,连平时也想不起来的小说情节,只要睡过去,总会在我脑子里跳出来。我想这也许是巧合吧,不过我发现似乎不是。看完《蒙尘》之后,我连续噩梦了好几天,老梦见小说里那些场景、情节。” 赵初年愕然,站住教学楼的旁边,一楼教室里的灯光落到他脸上,明明灭灭的,他的脸色沉下来。他的五官轮廓其实谈不上柔和,眉毛不粗但是颜色很浓,像是麦芒一样,五官甚至可以用“刚毅”两个字形容,带着强有力的线条,不过他细腻的脸型化解了一部分锐利,温暖的笑容在脸上常年不散,身材修长,穿着素色的衣服,看起来别有一种温文尔雅的风度。 此时他的眼神锐利宛如刀锋,声音也压下去了,完全不像嗓子里出来的,倒像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响动,“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那冷峻的表情看得孟缇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下意识咬咬唇,后退一步,喃喃地说:“那个……也没什么,都是小说里出现过的场景在梦里回放,路上的小猫啊,狭窄的巷子啊,旧屋子,破旧的阁楼,下雨天水漫进屋子等等,没有什么太有趣的东西,像蒙太奇似的,一些错落镜头的回放。” 赵初年追问:“还有呢?” “哎,大概还梦到了一些,小说里描写得越细致的场景我容易梦到,”孟缇耸肩,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大概是我前段时间被论文折腾得精神紧张。这几天就没事了,也没什么梦,一觉可以睡到自然醒。看来,人果然不能高负荷运转啊。” 赵初年深深地看她一眼,表情和声音都趋于柔和,“那我们先就不说了,去吃饭吧。” 两个人去了学校附近的小店,吃着滚烫鲜美的小馄饨,赵初年问她:“你上课的时候在笑什么?” 孟缇心里偷着乐,却一本正经地开口,“我后面那几个女生在谈你的八卦,我听着就忍不住笑了。” “我看到她们了,一个半小时都在说话,原来是在谈我。”赵初年却没有问下去,对她们的谈话内容完全不好奇。 孟缇准备好的话没机会说,只好换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只要站在讲桌前,课堂上一切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这话我爸妈也说过,”孟缇点点头,“不过如果你的课上得好一点,保证粉丝还要多些。” 赵初年垂下视线,片刻后,笑容里带上了一点莫名的情绪,连馄饨都不吃了,那分明是尴尬和局促不安,“我就这个水平了,以前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也怀疑过,我大概不太适合当老师。” 没想到他那么介意,孟缇后悔说错话了,连忙补救,“哎,赵老师,其实也不是,教学技巧这种事情要学习的。” 赵初年听着,很虚心的不耻下问的模样,格外专注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上课需要注意什么?” 孟缇放下筷子,支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你有先天条件,上课么,我爸说学生总喜欢轻松的,你再生动一点就好,说点学生喜欢听的八卦。” 赵初年于是微笑着点头,滚烫的馄饨的蒸汽萦绕在他面前,孟缇悄悄别开了眼睛。 那天的事情过了之后,孟缇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下一堂选修课时,赵初年猛然变了风格,一改过去照本宣科的死板,不再局限于课本上的东西,时常引经据典,还时常讲一些有趣的八卦。例如鲁迅和胡适间的恩怨,还有民国初年文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等。在座的学生都是理科生,多半只知道中学课本里的鲁迅,一听到这些冷僻八卦,倒是都来了精神。 赵初年干脆放下了课本,又从鲁迅谈到泰戈尔,从泰戈尔谈到诺贝尔文学奖,最后谈起中西方文学。 “中国文人写文的目的跟西方作家不一样,中国的文人自古以来,就承载着载道言志的理念,写文章是为了清澄天下,或者抒发抱负和信念,与此相对的,西方作家更随性一些,西方文学的最高境界,往往跟宗教有关系,更像是一首属于自己的咏叹调……” 不愧是文学博士,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只要他认真起来,那种站在讲桌前的气度还是可以迷倒一群人。 或许是他在课上发表的那通言论让很多人来了精神,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人举手提问:“赵老师,你看过很多书吧,最喜欢那位作家?” 提问的是个女孩子,就坐在孟缇的前两排。孟缇对她有点印象,大概是大二,长得俏皮可爱,打扮入时,比这个教室女生的平均水准高出了若干个档次。每节课她都坐在最前面中间的位子,占据了那么好的地理位置,下课后经常问赵初年问题。男生总是偷偷摸摸地看她,还有人在上课时候传纸条给她,孟缇就曾经帮忙传过一次。 迎着女孩期盼的眼神,赵初年略一沉吟后回答,“谈不上最喜欢这个词,准确地说是感兴趣。” “啊,是吗?”那个大二的女生异常惊讶。 孟缇惊讶于这个答案,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赵初年。赵初年家里明明有一个惊人的书房和满柜子的各种版本的范夜的著作,可没想到他居然不喜欢他。 赵初年侃侃而谈,“劳伦斯说:‘我为自己而艺术。’我觉得最好的作品就是真实。对读者而言,文学家是各种各样的,每个作家要表达的东西都不一样。作者就像海洋里的信号灯,每闪一下就代表着不同的意思,怎么理解全凭读者。作家毫无疑问地在作品里表达了一些东西,问题是,我无法确定自己读到的那些内容就是作者的真实,所以我一般怀着谨慎的态度,不会让自己喜欢上某一个无法确定真实的作品和作者。” 年轻的女孩子笑眯眯地说:“赵老师,你从理科转向文科是因为什么?你理科成绩似乎蛮好的样子,本科的时候还跟几个同学搞过一个很新潮的网站吧?” 赵初年眉梢微挑,笑容不改,“你怎么知道?” 女孩子歪了歪头,“查一个人的资料又不难的。” 孟缇很清楚现在互联网的威力,不过她从来也没想过去调查赵初年,没想到他的经历远比他自己说得还要丰富。 教室里大部分人都是理工科的学生,几乎没人想到赵初年这种文学老师居然也搞过互联网,顿时来了兴趣。教室里的谈话声顿时小得多了,目光纷纷看过来,一副不等到下文不罢休的模样。 赵初年抚着额头,想了想说:“我为什么转文科,是因为被某个作家和他的作品影响了。一本书对一个人的影响可能非常大,甚至会扭曲其人生道路,当然,我也受到了影响,使我从一个本来很有前途的CEO变成了这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模样。”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女孩子追问:“啊,是什么作品对你的影响那么大?” 上课铃响了,赵初年笑着站回讲桌前,“我觉得,写作是完全私人的活动,阅读也是。” 那席话一直在孟缇脑子里徘徊不去,然后才想起自己借了书这么久,又忘记还给他了,主要是前段时间写论文太忙了。她的生活高度自律,也算是个理智的人,再怎么喜欢某本小说,也不会因此而玩物丧志。 第二天她就带着从赵初年那里借来的《惊雷》和《白雁》去复印了,转身就去了文学院。她在网上查了赵初年的课表,知道他下午还有课,现在这个时候肯定还在学校。 孟缇熟门熟路地进了大楼。 十月走到了尾声,树叶开始变黄、脱落,天气已经有了深秋的寒意。平大作为全国排名前十的综合性大学之一,学校里的教学楼各有气派。和数学学院的大楼相比,文学院显得很浪漫,文气俊秀。院外种植的枫树抹着一层金色阳光,异常耀眼。 赵初年和几个年轻的讲师共用一间办公室,是文学院几个大的办公室之一。她上到二楼,伸手敲了敲走廊边半掩的门。 屋子里明明有人压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可迟迟没人开门。 孟缇从半敞的门里看过去,办公室并不大,也一览无余,赵初年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她视线尽头的某张桌子旁边低声交谈。 赵初年还是惯常的休闲打扮,白衬衣外罩了件浅色的挡风外套,衬得手长腿长。他微微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翻着桌子上的某个文件夹,显得悠闲而散漫。 他对面的那个男人模样本来还算英俊,穿着剪裁十分合适的西装,现在五官尽数扭曲,大概是咬着牙齿,脸部肌肉紧绷的原故,目不斜视的眼睛里全是燃烧的火焰,看上去就像一颗即将要爆炸的定时炸弹,随时可以把赵初年炸成齑粉。 孟缇微微皱起眉头,那个人不太像学校的老师。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赵初年还是一贯的淡定,可那个男人却猛然一捶桌子,愤怒的男声猛然在办公室炸响,“你他妈不知道是哪里捡回来的野种,居然想骑到老子头上去!” 就像有人在那个声音里放了把火,充满了让人震惊的愤怒和力度。不过那股愤怒仅仅维持了几秒钟,屋子里安静了片刻,似乎是发脾气的人中气不足,为了逞能吼了一句后,后面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窥见了某种不该窥见的秘密,孟缇一下子愣住了。赵初年还是那种没表情的模样,完全不为所动,嘴角以极缓的速度挑上了一丝莫名的笑纹,张张嘴说了句话,那个男人脸色剧变若干次,一捶桌子,朝门口走来。 真是没挑对时间!孟缇刚刚提起脚想要闪人,没想到门却被人呼啦一声拉开。那个年轻男人杀气腾腾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狠狠一摔木门,哐当一声,震动得整条走廊都在嗡嗡直响。孟缇双耳发麻,站在门前略微一愣,竟然忘记了让路。 因为有人挡住了去路,男人烦躁而愤怒,阴沉着脸朝她一挥胳膊,仿佛是赶跑什么讨厌的蚊子苍蝇。看上去是轻描淡写的动作,力气却大得惊人,孟缇感觉冷风从脸上刮过,一股大力袭来,打得她踉踉跄跄地朝后连退好几步,先撞到了肩膀,后脑勺也在墙壁上磕了两下。 其实这些都是一瞬的事情,孟缇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金星乱飞。她愤怒地抬起头,刚刚想指责那人,可那人早不见了,她只听得到皮鞋踩得地板咚咚有声,在整个楼梯间回响,给摔门声加上了完美的脚注。 孟缇揉着后脑勺,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自己怎么遇到这么个不懂礼貌的人渣,一瞬间破口大骂甚至杀人的心情都有,可却在看到赵初年三五步从办公室冲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没了脾气。他很着急,大概脸都变了颜色,孟缇还没看清楚,就被他搂住了肩膀。 赵初年是被门的响声惊动了,出来看到孟缇抚着头站在门外,联系到各种声音,吓得脸都变色了,当即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一只手隔着头发,谨慎而仔细地摸着她的头顶,急促地问:“阿缇,撞到哪里了?疼不疼,一定很疼吧?啊,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因为太紧张,语句连逻辑都没有了。 赵初年的表现让孟缇心里泛起古怪的感觉,她侧了侧身子想从他的掌心下躲开,可惜整个人被他揽住根本躲不了,只能抬起手拨开他的手,但怎么比得过他的力气,只好说:“还好,现在没刚刚那么疼了,不用去医院。” 赵初年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感到宽慰,还是很紧张,半抱半扶地把她拖进门内,按在椅子上坐下,“撞到头了不是小事,让我看看,现在头晕吗?” “刚刚是有点晕,现在没事了,赵老师,你这是小题大做了。”孟缇要站起来,却被他一只手压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 她的头发又柔又亮,并不是那种纯黑色,在中午的光线中泛着淡淡的栗色。她扎着很高的马尾,赵初年小心地解开皮筋塞到她手里,才发现原来她的头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长一点,好像蔓延过脖颈的丝绸。他看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怎么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 “是啊,”孟缇分散了注意力,才散去的怒气重新凝聚起来,“没想到一来就遇到这种倒霉事。赵老师,那个人是谁啊?” 赵初年眸子里光芒一冷,手指一点一点分开那柔软如丝的头发,“对不起,我会让他给你道歉的。” “赵老师你认识他?” “是,”赵初年言简意赅,“他是我堂兄,赵律和。” 孟缇纳闷,“他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吧,来学校干什么?” “自然是找我的麻烦。”赵初年小心地按了按她的头皮,“这里疼不疼?这里呢?” “不疼不疼,不过他……”孟缇扯玩着手里的皮筋。她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硬生生地把“为什么找你的麻烦”咽了下去。 欲言又止的感觉就好像生吃了鸡蛋一样不舒服,猛然收住的痕迹如此明显,赵初年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停住了手说:“他是我大伯的大儿子,是名正言顺的长孙,可惜爷爷不喜欢他,比较偏爱我这个没爹妈的孙子。但是家产只有那么多,所以我们一直存有芥蒂。” 他解释得很清晰,孟缇却听得头皮发麻,抽了抽嘴角,惊讶而好奇地笑起来,“你说得很像豪门恩怨啊。” “这跟是不是豪门没有关系,只是人性而已。就算只是为了蝇头小利,也会发生兄弟阋墙的事。” 孟缇“嗯”了一声,然而兄弟反目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她自己兄妹和睦,不是太能理解这种同室操戈、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激烈感情,想着说什么妥当的话安慰他,却讷于言辞。 她在肚子里打腹稿,赵初年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思绪,声音绷得紧紧的,“阿缇,你的头受过伤,还是做过手术?” “啊?没有啊。”孟缇纳闷。 赵初年盯着她的头顶,“你头上有条五六厘米长的疤痕。”说着指腹穿过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从那道旧疤痕上掠过去,“这里,感觉到了吗?疼吗?” “开什么玩笑啊,我脑袋上怎么会有疤。”孟缇根本不信,伸手朝头顶探过去,赵初年抓住她的手指,引导她摸到了那道疤痕,“我摸着很正常啊,哪里有疤啊,是胎记吧?你肯定看错了。” “我不会连胎记和疤痕都分不出来,仔细看上面还有缝合的痕迹,”赵初年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不过大概是很老的伤了,颜色都淡了。但在当时肯定是很严重的伤痕,而且还是额叶上方。难道你这些年都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者不适?” 孟缇撇嘴,从刚认识起她就领教了赵初年小题大做的本领,现在更了解,“没有,我一直很健康,当然也很聪明。我的脑袋从来没有疼过。赵老师,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 赵初年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慢慢地梳理着她的头发,用考量地语气开口,“把皮筋给我,我帮你把头发扎起来。阿缇,也许是我多心了,但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你家人不在国内,后天是周六,我来接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孟缇抽了抽嘴角,从凳子上跳起来,“完全没必要。” 人是跳起来了,可头发还抓在人家手里,顿时扯得她龇牙咧嘴,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赵初年被她的剧烈反应惊到,立即松了手,轻轻拢了拢头发,揉着她的后脑勺,“对不起,很疼吗?” 她还没来及说话,门开了,一位年轻老师走了进来。 他是跟赵初年同时进大学的另一位年轻老师路吟,也就二十多岁,刚刚吃了饭回来,手里还拿着只饭盒。因为酒足饭饱,他的心情看起来十分好,笑嘻嘻地开口,“赵初年,没想到你还帮人梳头啊,你女朋友?怎么之前不通知一下?” 赵初年还没来得及说话,孟缇就涨红了脸,一把把头发从赵初年手里夺出来,高声说:“不是!我是学生,来找赵老师有事的!” “我理解的,师生恋传出去总是不太好,”路吟说,“不过都是大学生了,也没什么,稍微注意点影响就好。” 孟缇几乎要吐血,这个人自说自话的水平真是太高超了,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竟然完全听不进她的话。她回头看了看赵初年,他对她摊手一笑,脸上也是很无奈的表情,“路吟,我们没什么,别误会。” “哎,是吗?原来不是你恋人啊,”路吟打量一阵孟缇,很遗憾地对赵初年点点头,“我刚刚想夸你眼光不错呢,小姑娘很漂亮,配得上你。” 孟缇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承认否认都不好,嘴唇动了几下,干脆彻底闭上,转了个身,胡乱地抓了抓头发重新绑好。赵初年在这个时候展现了良好的风度,愉快地微笑着,“我倒是希望我的眼光可以一直不错。” 想起父母经常提他们年轻那会儿,孟缇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年轻老师怎么一个比一个开放。办公室的大门又被推开,吃完饭的老师接二连三地回来了,孟缇哪里还敢待在这间办公室里,抓起书包就跟赵初年告辞走人。 果然忙中容易出错,走到门口时孟缇才想起自己居然忘记了还书,但又不想现在返回办公室被老师们取笑,想着干脆等下一次见面了。 正午阳光灿烂,三三两两的学生骑车飞驰而过。孟缇走出大门的一瞬,被阳光耀得眼花,眼角的余光瞥到停在路边的某辆车忽然发动了引擎,飞驰而去。 居然有人在大学校园里这么嚣张跋扈,孟缇微微皱起眉头,然后才想起那个端坐于车中的人正是赵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