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宪文从小就跟这个妹妹斗法,太清楚对方的伎俩了,夹了块鱼肉挑出几根大刺后放到孟缇碗里,才慢条斯理回答道:“我不能给你找个外国嫂子啊。黑眼睛黑头发很好,我对外国人的基因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制造混血儿后代。”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表情,孟缇倒是先被刚刚那块鱼肉卡住了,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郑宪文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后背,神色自若地拿起自己的汤碗递到她手里说:“看你,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郑若声扑哧一笑,“阿缇,你怎么还被他吓成这个样子,他的真面目你三年前就该见过了吧?我真该说你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哥哥,你太宠着她了,连鱼肉都要剔了刺,哎,我都要嫉妒了。” 孟缇咳得眼睛都要红了,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瞪着郑若声。她跟郑若声虽然也是从小玩到大,其实关系并不算好。小女生多少都有点恋兄情节和以自我中心,恨不得全世界都围着她转,郑若声的情况算得上是非常严重,自然对孟缇这样夺走兄长一部分关爱的邻家小妹妹有偏见。孟缇长大一点之后,很理解她这种心情,也尽量避开跟她正面接触。 郑柏常摇头,严肃地说:“什么真面目,说话这么难听。不要说那些有的没有的,宪文是你哥哥。” “是啊,您也知道他是我哥哥,”郑若声撇嘴,“他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只知道催我,这算什么回事啊?显然是重男轻女,厚此薄彼。” 柳长华放下筷子,“你哥哥是男孩子,自然应该是有事业了再成家,不能让人家女孩子跟着他受苦。你不要跟我说男女平等,我不信那套,男女在婚姻家庭上本来就没办法平等。再说前几年你哥哥在国外我们也管不到,你以为我跟你爸像电话线似的,可以伸长一只手到太平洋那边去,指挥他干这个不干那个?” 郑若声没说话,偷偷瞄了一眼赵初年。他低着头,对这场家庭纷争毫无干涉的意图,修养好得不得了。 那顿饭吃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几个人闲聊数句,郑家父母都有“饭后百步走”的习惯,下楼散步去了。孟缇帮柳长华洗了碗后,趴在客厅的阳台上看下去,路灯早就亮起来了,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帽子一样的绿色树冠。 客厅里的几个高学历的年轻人正在愉快地谈话,笑声时不时地传过来,起初还聊着在学校的工作怎么样,话题很快就转到时政经济上了。 孟缇叹气,想着年龄差距太大,果真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直到郑宪文忽然扬高了声音,“阿缇,过来。” 于是她慢吞吞地蹭回屋子里去,郑宪文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拿过茶几上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递给她,笑言:“送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孟缇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那句“有礼物送给你”的话,顿时喜形于色,一边拆一边问:“啊,礼物吗?谢谢,谢谢,是什么?” 郑若声说:“我打赌是书,我哥除了书就没送给你其他的。” 郑宪文慢条斯理说了句“那你可猜错了”,然后看着孟缇含笑不语。 结果拆开才知道,那竟然是套精致的化妆品,还有一小瓶香水。跟想象里的图书差得太远,孟缇还没反应过来,郑若声倒先叫起来,“啊,跟我的完全一样。哥你开窍啦?” 郑宪文笑着应了声,“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我也是买东西前才想到阿缇也是大姑娘了,大姑娘都是爱美的吧?” 孟缇脸微微一红,“郑大哥,谢谢,谢谢你的礼物。”说归说,不过却抱得更紧了。 她高兴起来整个人脸庞莹莹生光,兴奋劲头跟当年那个小女孩收到礼物一模一样。郑宪文也很开心,“你高兴就好。” 郑若声看了她一眼,到底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皮肤光滑如玉,忍不住打趣,“真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不用化妆品也很好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真想不出你会长成今天这个模样。” 赵初年刚刚一直面沉如水地在喝茶,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现在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也看了过来。他眸子里有层雾气,眸子扫过之处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银辉,视线停在她身上,仿佛是在估量她小时候的模样。 孟缇终日素面朝天,从来不用化妆品,现在被帅哥老师关注着,心情愉快得可以飘起来了,她完全不在乎郑若声说了什么,迎着赵初年探究的目光一笑。 视线对上后,赵初年说:“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天然去雕饰,不需要别的什么点缀。” 年轻女孩子被人夸奖,总是会高兴的,孟缇再怎么矜持,还是有些微喜色露出来,但良好的教养让她竭力控制住大部分的欣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郑宪文拿起茶杯放到孟缇手上,顺口把话题扯到了学校和学院上。几个人又闲聊了几句,片刻后,赵初年起身告辞,他说自己不住在学校宿舍里,住得有点远,要提前回家。孟缇想着还要跟赵初年谈王熙如的事情,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站在走廊上,孟缇叫住他,“赵老师,跟我一起上你选修课的王熙如同学,她以后都没办法来上课了。她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帮她向你请个假。” 赵初年完全不以为意,仿佛心神都不在这里,只是淡淡地开口道:“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点名,她来不来都没关系,记得来考试就行。” 虽然知道他十分好说话,但得到这么利落的回答孟缇还是有点不适应,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赵初年说了那句之后,也沉默下来,垂着眼帘,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长的寂静里,声控灯忽然灭了,明暗交错的一瞬间,孟缇看到他今天戴了一个晚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卸下微笑面具后的那张脸没有意料中的疲惫,反而带着尖锐的冷峭,好像藏于剑匣里的宝剑,经过千锤百炼而铸成,在月光中不待完全抽出,那些微的寒光已经从缝隙里透了出来,冰凉刺骨。 夜色里,呼吸声清晰可闻。 孟缇感觉到赵初年朝自己走来,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耳畔,“阿缇,你把礼物放回家后,陪我在学校里逛逛怎么样?我刚刚来平大,对学校不太熟,这里的房子看上去也都差不多。” 世界上最宁静的地方也许就是图书馆和晚上的大学校园了。 夜色里,远处的房屋影影绰绰,楼房和树木被夜色所滋养,看上去比白天拔高许多。教学楼的光芒闪烁成了一片,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和老师骑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夜色舒缓得好像一首钢琴曲,摇动着沙沙的树叶,偶尔有叶子飘落下来,就像诗歌一样美丽。这样的景色多年来虽然看惯了,但也不觉得厌倦。 湖边还有一点残荷,水汽带着莲叶的清香扑面而来。赵初年放慢脚步,“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啊,我在这里长大的,”孟缇环顾四周,心里荡漾着温热的情绪,笑得弯起眉毛,“所以很熟悉,也很有感情。” 污染严重的大城市,看不到多少星星,连月亮都掩映在了云层之后。她脸上有种朦胧的光华,赵初年被触动了,伸手取下她肩上的一片柳叶捂在手心,“吃饭的时候,听到郑院长说你父母都不在国内,他们去哪里了?” 孟缇说起这个就眉飞色舞,没留心到他的动作,“他们去美国照顾我嫂子了。上个月我哥打电话回来说我嫂子怀孕了,但是胎位好像有些不正,需要人照顾,我哥工作又忙,没办法照顾,打电话回来求助。我嫂子爹妈忙得很,又不会说英语,没法去美国。我爸妈恰好去年退休了,就飞过去了。” “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家?你不怕吗?” 孟缇觉得他的担心很可笑,忍不住笑出声,“喂,赵老师,我是大人了好不好,明年都二十二了。我同学哪个不是千里迢迢一个人来上大学的,好多同学寒暑假也不回家的,何况我还是本校的地头蛇呢,谁敢惹我。再说我一个人在家挺好的,住大房子,没人管,想几点睡就几点睡。” 赵初年眸光闪动,“嗯”了一声,“你哥哥怎么样?对你好不好?” 赵初年站住了,期盼地等着她的话。他的眼睛很亮,视线所到之处,就像是一片温暖的阳光。她诧异自己这个念头的形成,抿嘴笑了笑,“我哥他比我大十二岁,整整一轮,大概年龄上的差距太大,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他话不多,但是很疼我。我哥很聪明,学习好体育好,大学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是飞机工程师。我现在有数学专业上的问题都是问他。” “他很聪明,学习好体育好。”赵初年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看着她开怀的模样,又问:“那你们兄妹俩长得很像吧?” “唔,真要细究的话,大家都说我们兄妹俩其实不太像,”孟缇撇嘴,“我哥很瘦,可我就像个肉团子一样,滚啊滚的。” 赵初年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吃惊的表情,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瘦的肉团子。” “小时候像肉团子,我是高中的时候才瘦下来的。”孟缇说,“我妈说,她生我的时候四十出头了,算是高龄产妇,身体条件不太好,所以我生下来营养不良,跟个小豆丁一样,他们怕养不大我,带我看了中医,什么补就让我吃什么,于是越吃越胖……” 赵初年专心地听着,把捂热的那片柳叶放到衣兜里,“孟缇,什么时候把你肉团子的照片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行。”孟缇坚决地拒绝,“说起来都没脸见人,怎么可能给你看照片呢?他们都笑话我是小糖墩,若声姐还说我胖得看不到五官,团一团就可以直接上球场当球踢了。我那纯洁的幼小心灵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说到这里她瞥到赵初年的脸色微变,猛然顿住了,“若声姐也就是开玩笑,我们那时候都小呢。赵老师你别放在心上,若声姐人挺好的,也很漂亮。”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赵初年摆手,“我不知道这顿饭有相亲的意思,郑院长说去他家吃顿便饭,我根本没想那么多,礼物都没来得及准备,更不可能当面拒绝。” 孟缇连连摇头,打断他的话,“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郑伯伯一家人蛮好的,赵老师你不妨考虑一下。更何况郑伯伯怎么说都是一院之长,对你以后在学校的发展也有好处……” 赵初年猛然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孟缇起初不察,走了几步后发现他没跟上来,连忙转头想要笑着问一句“赵老师你怎么不走了”,却发现他站在路灯下,嘴角还是带着好看的弧度,但眸子里的暖意和笑意都荡然无存,“孟缇,你活了多大岁数,谈过几次恋爱了?居然这么喜欢与人执柯作伐?” 她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到赵初年这话说得绵里藏针,未必是恶意的嘲讽,但藏在字词里的不满和奚落浓得好像要从他身上溢出来。孟缇的脸刷地就红了,心想,好好的你抢白我一顿做什么?我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不过是为你考虑,你不领情就拉倒,用得着这种语气吗?她忍了忍,把心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下去,再也没有心思陪他散步,当即收住了笑容,伸手指了指前方。 “是我胡说八道多管闲事,”孟缇不再看他,“前面就是学校西门了,赵老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路了。我回去了,再见。” 她的道别干脆有力,说完扭头就走。起初是气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后来又觉得自己多事,老师稍微和善一点就没了分寸,别说他们没什么交情,就算有交情也还有“交浅言深”这句话在呢。 她一边走一边为这次不欢而散的事件做心理建设,最后回到家时,心情基本上恢复了平静。洗完澡躺在床上,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有两条未读短信,发信的手机号十分眼熟,她对数字天生记忆力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赵初年的手机号码。她握着手机略微愕然,昨天赵初年问她的电话号码时,她并不真相信他会打过来,也压根儿没记在手机里。 打开短信,第一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发送时间就在他们两个人刚分开不久。第二条是前几分钟的:“刚刚说话口不择言,十分难听,孟缇,很抱歉。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我是赵初年。” 怎么说对方也是她的老师,这样低声下气地跟她道歉怎么都说不过去。孟缇连忙回复过去,字打到一半,被赵初年的来电打断了。电话一接通,在她开口说话之前,赵初年就立刻说:“孟缇,对不起。” 电话那边风声呼啸而过,吹得赵初年的声音也不甚清晰。 孟缇心头一紧,连忙说了好几声没关系,“赵老师,我手机没带在身上,到家才看到短信,刚想着回复呢,你就打电话过来了。其实是我不好,没风度掉头就走,赵老师你别放在心上。” 赵初年松了口气,“那就好,总之你不要误会。我脾气不是太好,被人踩住了尾巴就暴跳如雷。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老师,你脾气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我都无地自容了。”孟缇存心缓和话题,“你是在回家的路上?” “对,在车子里。”赵初年的声音压得很低。 随后两个人同时静下来,关系缓和之后总会出现这种尴尬的情况,就好像两只刚刚争斗过的动物谈和平,每走出去一步都在变相地试探。孟缇很难接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隐约觉得如果她不挂电话,赵初年是绝对不会主动说“再见”这两个字,于是说:“哦,好吧,赵老师你一路小心。” 赵初年说:“晚安。” 放下电话,孟缇有点心神不宁,琢磨了一会儿赵初年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始终不得要领,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拿起枕边《逆旅》这本书时,她又是另外一种心态了。 《逆旅》这本书只有一百多页,薄薄的,讲的是一位单亲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忙忙碌碌地生活。它跟范夜其他的作品完全不一样,风格差得很多。范夜其他的作品比较商业化,情节相对而言更加富有可读性,带着某些惯性和套路。他的小说里,事件往往起始于一个偶然或者一个细节,然后,事件越滚越大,人物的心理开始走向偏执,最后的结局往往出人意料。读他的小说,激动时让人喘不过气,低沉哀婉时能骗到读者的大把眼泪。 可这本《逆旅》完全不一样。 小说洋洋洒洒十万余字,写了前后大概半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叙述没有任何技巧,一味地平铺直述,每个字分解到半年里的每天,成就了整部小说。书中没有提到单身父亲为什么是单身,也从来没有出现孩子的母亲,连路人都极少出现,更没有什么对话,文笔细致到让人胆寒,可以想象出作者写下这些情节时,脑子里浮现的画面。 孟缇再次翻到小说的第一页。一开头就是衣衫褴褛、疲惫憔悴的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出现某条小弄堂里。 叮咚,叮咚。 昨夜的雨水凝结成豆大的珠子,滚在房梁的黑陶瓦片上,从屋檐边上接二连三地落下来。瓦片上生了厚厚密密的青苔,张牙舞爪一层堆在一层的“尸体”上。太阳贴在空中,像个半透明的薄膜片。像花瓣一样枯萎着的阴霾密布的天空,就像带着两个孩子走进胡同巷子的那个男人的脸,薄得只剩下一层皮,手指一捅就破,下面露出森森的白骨。男人身后跟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吃力地抱着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帆布背包,被刺骨的寒湿冻得面皮青紫。 那是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就像无数条爬行的蚯蚓和水蛇,长得没有尽头,昏暗而幽深,走完一段还有一段。两边的房子沉默地看着对方,墙壁的颜色太过晦暗,以至于看不到任何窗户。墙面潮湿斑驳,铺满了滑腻腻的青苔。那些色泽暗淡的大门,劣质的木头被水泡过,飘出一股腐烂湿蘑菇的气味。 不平的青石板路,几块叠石忽高忽底,小小的灌木从泥土缝隙中挣扎着绿了墙角,水沟里的蚊虫像人的声音一样叫着飞起来。远处有人生起了煤炉,白茫茫的烟灰飘过来,被地上的水汽浇得七零八落。背孩子的男人挪动着僵尸般的脚步,佝偻着身体走过去。生炉子的是个胖得惊人的中年妇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柔和的线条,浑身的肉都在跳动,一双眼睛睁得像铜铃一般大,对这个闯入福来巷的外来者表示愤怒。 男人背上的孩子不知人事地睡着,头发稀少,眉毛颜色极淡,前额光秃秃的,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脸色是不正常的红润,偏偏又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男人把孩子的重量转移到左手,腾出了右手——那只手上有无数的裂口,还有干涸与未干涸的血迹。男人沉默着,那张脸太过枯槁,连愁容都看不到,从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指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零散的纸币。 男孩终于抬起那勾着的头,苍白的脸上镶嵌了一对漆黑的眸子,用不甚熟练的当地方言开口,“我们,要租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