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遮蔽午夜之月的云彩; 它一刻不停地奔跑,闪耀,颤栗, 向黑暗放出灿烂的光辉,——但很快 夜幕合拢了,它就永远隐去; 又像被忘却的琴,不调和的弦 每次拨弄都发出不同的音响, 在那纤弱的乐器上,每次重弹, 情调和音节都不会和前次一样。 我们睡下:一场梦能毒戕安息; 我们起来:游思又会玷污白天; 我们感觉,思索,想像,笑或哭泣, 无论抱住悲伤,或者摔脱忧烦: 终归是一样!——因为呵,在这世间, 无论是喜悦或悲伤都会溜走: 我们的明日从不再像昨天, 唉,除了“无常”,一切都不肯停留。[1]译文引自《雪莱抒情诗选》,查良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25页。[1] ——“无常”,珀西·雪莱,1815年 玛丽已经在憧憬和雪莱在一起的生活了,而且一开始她就视之为她显赫双亲婚姻的重版,正是她父母之间的平等关系才产生了她向往的那种爱和温情。但是和雪莱在一起的头一年半时间里,玛丽发现,对她丈夫的梦想只会给她带来噩梦。私奔发展成为一场感情的过山车。就如珀西的诗“无常”中写到的,今天带给她的是快乐,明天也许就是悲伤。等这段日子过去后,她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她并没有得到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安定的家庭生活。这是一段无法喘息的紧张日子,后来在她那部伟大的小说中会找到这种体验。 这对恋人私奔那天是一个温暖的日子,而玛丽因为过于兴奋而生病了。七个月后她将生下一个早产儿,所以怀孕的早期可能也是导致她生病的原因。马车在邮局路旁稍作停顿的时候,她不得不出来休息一会儿,呼吸新鲜空气。不知什么时候,雪莱多付点钱,雇了一辆四匹马而不是通常的两匹马拉的马车,因为他觉得他们在被追赶。 他们在下午四点到达多佛,打算乘一条小的敞篷渔船过英吉利海峡。起先风平浪静,但后来刮来了风暴,小舟在水里前后摇晃。玛丽仍然在病中比较虚弱,她阖着眼,头枕在雪莱的膝盖上,他们就坐在船体裸露的木头上。雪莱后来写到,他担心小船会倾覆:“在那一刻我是有时间去细想一切的,甚至理智地面对死亡;这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对我来说甚至是恐怖。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但是死后我们也许并不能像现在一样,知道也能感觉到我们是一体的。”航程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当他们进入加莱海峡地区后,天刚刚破晓。“我对玛丽说,”雪莱回忆说,“看,太阳升起在法兰西了。”他的精神劲也跟着它上来了,他觉得这是他们以后灿烂前景的一个征兆。 玛丽的妹妹回望英吉利海峡,也许她还在迷惑她做出如许举动是否明智。“当我将多佛和英格兰的白色峭壁抛在身后时,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一切了,”克拉拉·简写道。她丝毫不知道六周后他们就会打道回府——他们的生活永远被改变了。 雪莱从来都不会被指责保守,但是带着他情人的妹妹一起私奔,是他最匪夷所思的行动之一。这个决定只会在消息传播开时,给整个事情增添点耸人听闻的价值。流言飞语说雪莱是左拥右抱逃走的。雪莱的弃妇哈丽雅特,也许散布了谣言,声称葛德文分别以八百镑和七百镑的价钱(玛丽稍微价高一些)把他的女儿和克拉拉·简卖给了雪莱。在开始的时候,玛丽只是将克拉拉的存在视为她与老家的一个安慰性的纽带。直到后来,她才把她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看做是争夺雪莱爱情的对手。 从加莱的码头,三个年轻的冒险者沿着沙滩步行,前往德申当地的旅馆,1765年在那里,劳伦斯·斯特恩已经开始写他的《感伤的旅行》了。他们打算要斯特恩曾经住过的那一间——那个房间既是起居室也是卧室。在这里这对年轻的夫妇开始共同写一部日记。“玛丽在那里,”雪莱开头这么写道;玛丽则记道“雪莱也和我在一起”。刚开始大部分文字出自雪莱的手笔,但是玛丽写的逐渐多起来。8月2日,轮到玛丽执笔了,从那时起,日记主要但不是完全成了她的。她经常写些个人的琐事,但是由于日记的一些页面被撕掉了,所以不可能知道她当时写得有多坦白。日记的许多页面提到了她和雪莱的精力充沛的阅读计划。书目很长而且丰富,包括法语和拉丁语写的作品。他们弄来了阿贝·巴鲁埃尔的四卷本的《雅各宾主义史》,雪莱对它发生兴趣是因为它提到了秘密社团,包括光明会[1]16、17世纪西班牙天主教神秘主义派别,鼓吹人的灵魂达到一定程度的纯全之后即可见到上帝,与圣灵直接相交。有许多相信阴谋论的狂热分子认为,古代的巴伐利亚光明会仍然存在于现代社会中,并且隐身于幕后秘密操控着世界政经。[1],这是一个密谋造反的秘密团体,总部在英格史达特的巴伐利亚城。(玛丽后来让维克托·弗兰肯斯坦在那里的大学学习。)两人喜欢同时读同一本书,而且经常轮流大声朗读它们。 加莱有一种异域的声色风情,这让三个年轻人兴奋不已。自从拿破仑退位然后被放逐厄尔巴岛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在两次十年战争后,英国的旅行者又开始回到了法国。玛丽后来写道:“我们入迷地看着那些奇装异服的法国女人,高兴地读着护照上关于我们自己的描述,想像那些朝鲜蓟的油炸叶子是青蛙;我们看到了戴大礼帽的牧羊人,穿着长筒靴的邮童……它是(像)一部活的小说,一场现实中的浪漫史。” 与此同时,玛丽的继母在心急火燎地寻找他们。在他们逃离的当天,葛德文就已经发现“我的梳妆台上有一封信,告诉我他们所干的一切。刚开始我还一直认为,玛丽会克制住免受她的思想的破坏;由于一系列最完美的掩饰,她使我相信我已经大获成功了……你能想像我们的痛苦。如果还有什么雪上加霜的情形的话,那就是简跟着她的姐姐一起走了”。从附近的一个马房打探后得知,这几个年轻人打算去多佛,然后从那儿可能去法国。葛德文夫人乘坐邮车出发了,7月29日到达加莱。葛德文告诉一个朋友,他让她去只有一个条件,“她别和雪莱见面……他能干出任何孤注一掷的事。”至于葛德文自己为什么没有加入追寻则不太清楚。也许像通常那样,虽然他言词很强烈,但是他乐于让别人去实行他主张的行动。 在加莱,葛德文夫人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住地,她给她女儿送去了一张条子。克拉拉回应了,甚至在她母亲的房间里待了一晚上。据葛德文夫人的说法,克拉拉·简答应跟她回英格兰,但第二天早上,她坚持要与玛丽和雪莱见最后一面。结果口齿伶俐的雪莱说服她又留在法国了。“一个母亲最殷切的乞求也无法让一意孤行的她回心转意,”葛德文这样写道。葛德文夫人只得在7月31日一个人回去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玛丽觉得自己打败了自己的继母,但是这个胜利也许只会让她后来感到后悔,因为这让克拉拉·简这副担子永远落到了她肩上。 但让后悔的玛丽更心痛的则是,她不得不和敬爱的父亲决裂。当时玛丽也许原本以为父亲的失望是暂时的,但是事实上它漫长而顽固。在这一年8月份写的一封信中,葛德文扬言,“简的罪过只是轻率……但玛丽的则是犯罪。”在长达三年半的时间里,葛德文都没有和自己的女儿联系过。他永远无法释怀,在他看来,他的信徒和他的女儿竟然双双背叛了他。 克拉拉·简对她母亲的背弃,使她现在成为三人行中稳定的一分子。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朝巴黎进发了。雪莱仓皇逃离伦敦时,钱带得本不够多,但是他让他的出版商托马斯·胡卡姆在巴黎预支些钱给他。不幸的是,胡卡姆只送来一封雪莱称之为“冷酷而愚蠢的信”,因为他不赞同私奔。雪莱只好把手表和表链都当了,从一家银行蹿到另一家,想弄到一笔贷款。尽管前程未卜,但玛丽却无所畏惧。“玛丽对将来的不幸尤其显得一无所知,”雪莱写道,“她觉得只要我们有爱,就能抵挡灾难的打击。” 更能显示这些年轻人相信爱能战胜一切的一个事实是,玛丽和克拉拉·简,她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她们惟一带的衣服。但献身写作的玛丽还带了一盒子比衣服更珍贵的东西:她早期的一些习作,以及她与他人的通信,包括她的父亲和雪莱的。甚至有一封私奔前与哈丽雅特的通信,后者希望玛丽能帮帮忙,把珀西还给她。她建议玛丽如何去让雪莱“冷静”,去说服他压制一下对玛丽的激情。显然,玛丽没有听从她的建议。 从一个雪莱以前在日记中称为“白痴”和“蠢货”的银行家那里,雪莱他们终于弄到了一笔六十镑的贷款,于是买了一头驴子驮运行礼,他们打算步行去瑞士。从这个计划也能看出雪莱疯子一样地不计后果。虽然玛丽的身体还很弱,但是雪莱从来没想过让她步行走一段二百五十里的旅程是否合适。而且,有人警告他们说乡下比较危险,因为战败的拿破仑军队中的一些退役士兵,时不时会抢掠一些大意的行人。而且三个人发现在大城市外落脚的地方,往往又脏又陋。 当他们从巴黎继续往东南走的时候,看到了二十年的战争给法国带来的可怕景象。一路上经过的村庄都成了废墟,房屋沦为焦砾。耳闻的都是一家人被闯入的哥萨克士兵杀害的骇人事情,当夜幕降临而他们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的时候,他们便会想起这些传闻。结果是,在他们睡觉的几个地方,正如雪莱写到的,那里的“床全都令人讨厌至极”。在一家客栈里,他们的房间里有“四足敌人”,或者说老鼠。克拉拉·简抱怨说她无法入睡,因为她感到它们冰冷的爪子在她脸上。当同屋的一个男人让克拉拉·简和他一起睡觉的时候,她逃到了玛丽和雪莱的床上。在另一个晚上,克拉拉·简——她自己也在写日记——回忆说,床是“如此令人讨厌的脏以致我们……整晚都睡在灶火旁的椅子上”。 从行程的头一天起,那头驴子就已经证明不太可靠;他们赔本卖了它又买了一头骡子。玛丽和克拉拉·简轮流坐它,但后来雪莱由于一贯的笨拙而扭伤了他的脚踝,所以到特鲁瓦的时候,他们又卖了这头牲畜,雇了一辆敞篷马车和一个车夫。他们本来就一直囊中羞涩,现在更是拉起了警报。当一场暴风雨把他们淋了个透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在一家客栈停下来,而且几乎立即就上床了,因为两位女士的衣服必须挂起来烘干,而她们再没有其他的衣服了。 很快雪莱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他给哈丽雅特写信,邀她入伙——是以朋友的身份,而不是妻子。(他也许盼望她能带些钱来。)这种提议似乎很古怪,但它是符合葛德文《政治正义论》里的理论的。对哈丽雅特的感受,雪莱惊人地麻木无知,玛丽也是如此,正在为浪漫的爱而激动的她,对她的情敌少有同情心。哈丽雅特,当她和雪莱的关系被降格为柏拉图式的友谊时,拒绝这个请求也就不奇怪了。 有时候,旅程中也有一些幸福的时刻。在8月14日,雪莱写道,“我们在旺德弗休憩了两个小时。我们漫步在隔壁庄园的树林中,在树荫下安睡。苔藓是那样的软,树叶间的风吟比风神的乐曲还要甜美……一时间,我们忘了我们在法国,忘了置身何处。”当他们在一个山间的河流边停下来休息时,珀西脱掉衣服跳进了水里,他让玛丽也脱掉衣服和他一起洗澡。虽然耕种过度的河岸给他们提供了一些遮掩,但玛丽还是害羞地拒绝了,她认为这太不像话了,而且也没有毛巾。雪莱,在一种自然精神的驱使下,提议给她弄些树叶子来擦干身体,但是玛丽并没有被说服。克拉拉·简在她的日记中回忆了这件事,说那个马车夫目睹了整个情形,他看了雪莱的一眼,似乎暗示“他认为他完全是个疯子”。 8月19日,当进入瑞士后,这帮旅行者的劲头来了。雄伟的阿尔卑斯山给玛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后来在《弗兰肯斯坦》中描绘了这种壮丽的景色。简尤其高兴,因为她认为她踏上了属于她先人的土地,她还在怀疑她的父亲是一位瑞士人。她记道“我们从法国进入瑞士那一刻——村舍和人们(就像变魔法一样)立刻变得几乎纯净和友善起来”。他们新的瑞士马车夫告诉她,之所以有这种差别,是“因为我们没有国王让我们害怕”! 瑞士的独立,实际上是雪莱他们来这儿的一个原因。他们直接前往卢塞恩湖,在那里,在乌里镇,威廉·退尔[1]13世纪至14世纪初,反对奥地利统治的瑞士传奇英雄。[1]曾经领导瑞士人民为了他们的自决权而战斗过。并非巧合,葛德文1805年写的小说《弗利特伍德》,场景也安排在这里。那部小说的主角试图建立一个公社以逃避世界的利己主义,而雪莱和玛丽同样梦想定居这里,招徕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人入伙。玛丽盼望,在这些后到的来访者中,有一个会是葛德文自己。 但是宏大的计划需要钱,第二天雪莱就出去找一个友善的银行家。当他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大帆布包,里头装满了银币,玛丽和克拉拉·简欢欣鼓舞,但是雪莱知道这并没有像它看起来的那么多。他写道,这些钱“就像中午的白色的飘浮的云朵,转眼间它就飘走了”。 他们下一个目的地是布鲁内,在那里雪莱租了一个有两个房间的房屋,租期六个月。玛丽和雪莱互相为对方朗读罗马作家塔西佗的作品,雪莱开始写一部计划中的小说《刺客》,这部小说永远都没完成。简,在读了《李尔王》——莎士比亚的戏剧,讲一位老国王的女儿们背叛了他——后,似乎看到了自己类似的处境。她开始做噩梦了,这显然影响了他人;这是玛丽刻薄地称之为“简的恐怖”的开始。 搬进去才两天,雪莱就认为他们只有够回英格兰的钱了,突然宣布他们必须立即出发。克拉拉·简当然觉得这很古怪,但是忠诚的玛丽却对雪莱的主意坚信不疑。 就这样,8月30日,在自己十七岁生日这天,玛丽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地和一个已婚男人以及自己的妹妹一起旅行,乘船顺莱茵河而下。雪莱认定这是最快同时也是最便宜的回家的方式;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他们用不着走路了。当他们顺流直下的时候,雪莱为玛丽大声朗读她母亲的书《瑞典、挪威及丹麦旅行信札》中的篇章,玛丽把这本书当做她的旅行见闻写作的一个典范。她发现沿河的景色很壮丽,但和他们一同乘船的德国农民也许并不觉得如此。玛丽在日记中写到了他们,“我们的愿望只是去消灭这些洗刷不净的动物……对上帝来说,创造一种全新的人类要比去净化这些怪物,要来得容易。” 当他们在9月2日的下午抵达格尔斯海姆镇时,造一种新人的想法也许已经留在玛丽脑海中了。由于某个原因,航船的驾驶员坚持要在那里停下来,直到月亮升起来。这给了玛丽和珀西三个小时的时间在当地探访一番。他们没有看到什么值得在日记中一提的东西,这份日记他们现在仍然在合写。然而,他们必定看过了附近最有名的一个景点:弗兰肯斯坦城堡废墟,它的双塔占据了整个地界。雪莱的德语很流利,他们兴许已经听过当地流传的一个名叫康拉德·迪佩尔的男人的故事。迪佩尔是卢瑟大臣的儿子,他1673年出生在城堡,在战时这里被征用为医院。他后来成为一名医师,涉猎过炼金术,而且因为偷盗墓地的尸体做试验还受到过指控。据当地传闻,迪佩尔相信他能通过他发明的药方注射进尸体从而让这些死人复活。一个更可怕的说法是,他和魔鬼订立了契约,以获得永生。据说他预言他能活到一百三十五岁,但是最终却在1734年神秘暴死——怀疑是被毒死的。 不管是城堡还是传闻,都没有刺激玛丽在那里写下什么,但是当船继续航行时,一颗种子已经植入她的脑子中了。雪莱一行仍然坚持在广泛阅读:拜伦勋爵在出国时曾走过这个路线,而且在《恰尔德·哈洛尔德》的第二卷曾描写过莱茵河岸的景致。玛丽写道“我们高兴地读着这些诗句,就在我们面前,它们通过真切而生动的描画,通过滚烫的语言和热情的想像的细腻叠加,而召唤出了这些可爱的景致。”这充分说明,夫妻俩阅读关于这些景致的文字之乐,并不亚于直接看这些景致之乐。 在9月8日,他们抵达鹿特丹后,突然碰到了一件急事:他们所有的钱都花光了。然而雪莱仍然能口吐莲花:他说服了一艘船的船长带他们去英国,当然这得之于他许诺在那边借到足够的钱来补上这笔旅费。船上的日子千篇一律,他们通过写作来打发时间。雪莱那部没完成的小说《刺客》幸存了下来,但是两位女士写的故事却没有:玛丽的故事,让人心急火燎,被称为“仇恨”,而克拉拉·简的,则被称为“愚蠢”。 他们在9月13日到达格雷夫森德,离开英格兰已经有四十二天了。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在四十一个不同的地方睡觉——在瑞士租的那间房子是他们惟一连续住了两晚上的地方。玛丽已经发现,跟雪莱在一起生活,需要她做好准备,不论在他什么时候心血来潮都要跟随他。现在,在英国,她将会知道现实世界和雪莱的世界之间更多的不同。 头一个问题是,他们还欠将他们从荷兰带回来的船长的钱。雪莱找到了一个船夫,愿意带他和两位女士取道泰晤士河去伦敦。(“在泰晤士河上泛舟太棒了”,克拉拉·简幸福地写道。)在伦敦,雪莱雇了一辆马车,绝望地四处借钱。也只有雪莱有勇气干下面这件事:他来到了哈丽雅特父亲家,在那里,他那位被疏远的妻子正怀着他的孩子。玛丽,也怀上了雪莱的孩子,她和克拉拉·简待在屋外头的马车里,等了两个小时。雪莱的说服力又一次发挥作用,他带着一笔款子出现了。船夫一直就和他们在一起,拿了他的报酬后,答应把船费带给船长,显然,他是一个信得过的人。 手头又有些宽裕了后,他们在旅舍租了房间,开始重新建立以前的关系。雪莱给哈丽雅特写了一系列的信,后者在他父亲的授意下,让雪莱在经济上和她做个了结。雪莱给她的信表明他仍然盼望说服她加入他和玛丽。有些话是点到即止,“想想吧,你是多么想把你未来的生活置于我的指挥头脑的影响之下”,有些话则是撩拨她,“你难道不是在世界之巅而且登峰造极了吗?”事实上,她再也没像他一样在世界之巅。她的回信丢失了,但毫无疑问她拒绝了他。 葛德文也仍然顽固地拒不和解,虽然玛丽和克拉拉·简都向他写了乞求信。一天晚上,查尔斯——克拉拉·简同母异父的弟弟,过来告诉他们,父母已经告诫其他孩子不要和任何一个叛逃者接触,而且他们讨论计划把简送到修道院去。另外一次,雪莱在大街上追逐葛德文夫人和范妮,但她们拒绝和他说话。碰到过相同情况后,葛德文在他的日记中写到,他在街上看见了雪莱,但是假装不认识,在日记中他还后悔地补了一句,“但是他的确很俊美。” 虽然葛德文不和雪莱说话,但是信还是给他写的,在信中,这位哲学家表明要献身他在《政治正义论》中阐明的一项真理,这是玛丽反复阅读过的:财富共有,有钱人有责任去帮助他的穷兄弟。准确说,是有钱的珀西·雪莱应该履行他的诺言,在经济上资助贫穷的葛德文。在7月份和玛丽私奔前,雪莱实际上已经给过葛德文一千一百多英镑的钱,但这显然不够。 雪莱倒是愿意尽绵薄之力;但葛德文的算计存在的问题是,雪莱只是可能有钱。事实上,雪莱的父亲又一次中断了对儿子的资助,所以雪莱一回到伦敦就立马遭到债主们的围追堵截。他和两位年轻的女士不停地东躲西藏,经常是他们前脚走,讨债的和法庭监守官拿着逮捕证后脚就到了。在法律上,这种逮捕不能在礼拜日执行,所以玛丽和珀西经常盼望星期天,一周里只有这一天才能在外面一起散散步。这是一种忙乱的生活,玛丽在日记中写道,“在这里我们三个人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总是一无所获。仁慈的上帝,好惨啊!!!” 玛丽同时也感到孤单。她给她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伊莎贝拉·巴克斯特——她已经嫁到苏格兰去了——写信,结果收到了伊莎贝拉丈夫的一封冷冰冰的信,他已经禁止他妻子和现在名声扫地的玛丽打交道。玛丽发现步她母亲的后尘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这世界上的人并非个个像来葛德文家拜访的人那样对沃斯通克拉夫特景仰万分。玛丽像她母亲当年一样变得声名狼藉,饱受世人嘲讽。规规矩矩谈恋爱无可非议;但是和一个抛妻别子的男人私奔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雪莱的一些朋友仍然有所往来,这其中有他的出版商托马斯·胡克姆以及忠诚的托马斯·皮科克。皮科克经常陪雪莱他们三个人去伦敦公园的池塘,在那里折纸船,点上灯火,然后把船放进水里漂走。在家里,雪莱则为两位女士大声朗读《古舟子咏》,并重新开始了他的科学实验。似乎总是有足够的钱去买书,日记里记满了他们那时候读的书的书名。雪莱开始教玛丽希腊语,这只是他为她计划好的进修的一部分。 10月4日,雪莱给已三年未见的霍格写信,约他聚一聚,而且还详细谈到了他和玛丽约会以及私奔的事。在信中,抱得美人归的心情溢于言表:“你是我的朋友,知道这件事后想必会感到欣慰和高兴的,她是我的了:她是我永远不可分割的宝物,她是我寻觅到的,也是我发现的。”雪莱是从他的个人角度来看待他和玛丽的关系的。“太好了我脱胎换骨了!”他给霍格写道。“一个脱离肉体的精神是不能经历一场奇怪的革命的!我现在才明白,所谓满足,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抽象的词。我以前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本性以及言谈举止是完整的,也不懂得将自己看做是一个完整的正确的统一体,误以为自己是一个各部分相矛盾相悖逆的集合体。” 给霍格的信,也许是由雪莱重新又想建立一个公社的计划引起的。9月30日,他谈起了“解放”他两个妹妹的事,后者现在还在伦敦哈克尼区的寄宿学校。在10月7日的晚上,当玛丽早早上床后,雪莱和克拉拉·简彻夜讨论简称之为“哲人大联合”的计划,联合的人就包括雪莱的妹妹伊丽莎白和海伦。一旦唤醒儿时的记忆,雪莱就想吓唬简,正像他对他的妹妹们常干的那样。据简回忆,“话题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我们经常碰到的那种超自然事物引起的难以言表的神秘感觉。”雪莱用他那双大大的、穿透人心的蓝色眼睛怪怪地看着她。他达到了他要的效果。“你看起来好恐怖哦……把你的眼睛转开!”简叫了起来。 她跑到楼上睡觉去了,但是恐怖的印象依然存在,让她感到紧张。她把蜡烛放在一组抽屉上,而且注意到她的枕头放在床中央。过了一会儿,她向窗户瞥了一眼,等她回过头来,枕头已经不在那儿了。它现在躺在椅子那儿。“我站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克拉拉·简写道,“难道我完全把自己弄迷糊了,以至于我自己把它放在那儿然后就忘了这回事?这不可能。”她冲到了楼下。雪莱写道,“由于可怕的惊慌,她的面容极不自然地扭曲着……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从眼窝凸出来了……好像它们最近被魔鬼开玩笑似的安在了一个死人头的眼窝中。” 克拉拉·简告诉了雪莱枕头的事,两人坐在火旁,“继续那些关于神秘事物的本质的可怕谈话”。雪莱大声朗读霍格写的一部小说,又读了他写的一首诗,克拉拉·简似乎平静了下来。然而快到拂晓时,她告诉雪莱,他又在像前面那样以一种恐怖的目光看着她。他于是把脸藏在了手后,他写道,但是克拉拉·简开始抽搐,尖叫,在地板上打滚。雪莱把她带到了楼上玛丽那儿,后者安抚了克拉拉·简好一阵直到她最后睡着了。在早晨,他们进简的房间查看,发现枕头在椅子上。 已经发现自己怀孕的玛丽,对这种为了一个枕头的摆放而大惊小怪的事情,感到有些烦恼。雪莱在两晚之后继续给她添麻烦,当他开始为克拉拉·简朗读阿贝·巴鲁埃尔的关于神秘的先觉者的书时,又惹得玛丽夜不成眠。克拉拉·简,正如她母亲说过的,本性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毛病,而雪莱从来不放弃利用这一点。而玛丽却从另一方面,猜测克拉拉·简实际上挺享受当她歇斯底里发作时对她的照看,在10月14日,姐妹俩吵嘴了。克拉拉·简在她的日记中写道,“争吵太可恨了——尽说那些刻薄的事——毫无意义——全都是难受的失望引起的!”但是那天晚上她又梦游了,当她在走廊里闹腾了两个多小时后,雪莱再一次把她带到了胆子稍大的玛丽那里,让她安抚。 雪莱试图弥合姐妹俩之间的罅隙。他在公共的日记上写了一些话,知道玛丽会读到它:“和简谈谈心;她心里感到不安;她的人格还没有形成;经常盼望别人能温柔有感情地待她;她并不是对别人的让步麻木无知。”几天后,玛丽自己在日记上记道:“雪莱和简通宵在一起,因为一个惊奇还不足以让他们害怕。” 有些麻烦却出人意料。葛德文派他的朋友詹姆斯·马歇尔来说服克拉拉·简回去,但是雪莱劝她别回去。雪莱还收到了霍格的一封信,让他觉得心寒和不睦。而最麻烦的则是,讨债的人追得很凶,让人不得安宁,在那时候雪莱被迫躲在皮科克家,把两个女人丢在了一边。玛丽有时候和他在咖啡屋偷偷见面,彼此写信就更是家常便饭了。玛丽写道:“早上一醒来,我就寻找你,想看着你——最亲爱的雪莱,你是那么的孤独和不安。为什么我不能和在你一起,为你欢呼,拥你入心怀……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自由,不再害怕背叛呢?” 雪莱以富于激情的语句回应道:“我亲爱的玛丽,我不知道这片刻的欢聚是否会带来像快乐一样多的痛苦……当我凝视你的眼眸时,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甜蜜的时刻——那片刻亲吻的极致销魂……玛丽,我的爱,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在周六晚上之后我不会再离开你。”然而就在同一天,他向哈丽雅特求助,“我无法很快地赚到足够多的钱——除非你能伸手帮忙,否则我必定会锒铛入狱,而我们所有想独立的愿望就全泡汤了。” 玛丽仍然相信,葛德文会在她私奔这件事上与他和解的。她想起了她父亲在《〈女权辩护〉作者回忆录》中对她母亲的描述——当她和伊姆利的关系招致非议的时候,她一直不为所动。但是葛德文继续回避她。玛丽在她母亲墓地那儿逗留了一段时间,那里现在成了她最喜欢在此阅读和写作的地方。她有时怪罪她的继母,觉得父亲的敌意是她引起的。“她折磨我父亲,弄得他鸡犬不宁。”10月28日在给雪莱(他躲在皮科克家)的信中写道,“……亲爱的,你不恨她吗?”她父亲的拒绝只会让玛丽更加依赖雪莱。“靠近我,把你的玛丽拥入心怀,”她祈求道,“也许有一天她就会有一个父亲,那时候他就是我的一切,亲爱的——我真的是一个好女孩,永远不会让你烦忧。” 由于怀孕,玛丽的健康继续恶化。(“玛丽感觉不适”这样的话在她的日记中出现不止一次。)虽然如此,但是玛丽和雪莱还是制定了一个严格的阅读和写作的计划表,不管他们今后的生活如何都要坚持实行。在早晨和上午,他们各自阅读和写作。午餐后就逛逛街,赏赏风景以及做家务。晚上则一起阅读,除非雪莱有时候用不着躲藏,他们就会去看戏,听歌剧或者讲座。 在19世纪初,对科学发现的认识已经从一小部分受过教育的精英散布到平民大众当中了。由当时一些著名科学家比如汉弗莱·戴维所撰写的科普读物,以及讲解这些令人兴奋的新进步的知识讲座,吸引了大量的民众。电学和磁学是当时探讨得最多的话题之一。对科学未来的沉思——有时是被告知的,有时候则是想像的——既提供了对发展的期望,也引发了对科学带来危险的担忧。 玛丽在1814年12月28日的日记中记道,她和雪莱去加纳林的剧院听一个关于电学的讲座。在讲座之前是名为“幻觉效应”的展示,一种魔法一般的幻灯表演,显然玛丽后来有理由记住这个。那天晚上的演讲者是三十岁的安德鲁·克罗斯,他设计了多种用来进行电学实验的设备。这些玩意儿就放在他在萨摩赛特的家中,笨重得很,根本不便搬运。虽然如此,他吹嘘他就像富兰克林那样,在一次雷暴中捕捉到了电,通过导线把它传到了他的实验室,然后储存在莱顿瓶中。克罗斯的一些话明显夸大其词;比如,他声称当他给一块石头通电时,那上面立刻出现了许多活的虫豸。但是甚少得到父亲科学教育的玛丽,对这个却很感兴趣。电学和创造生命之间的关联,在她脑子里一直念念不忘。 在11月份,托马斯·杰斐逊·霍格在雪莱的生活中又出现了,这次他雪中送炭一般带来了经济上的援助。从早年的牛津岁月时起,霍格在感情上就依赖雪莱,他总是讨好雪莱的女性伴侣;似乎只有通过分享雪莱的女人,他才能加强与雪莱的关系。而雪莱,则看到了扩大他的激进哲学的生活圈子的机会,他邀请霍格来家访,同时好奇地想看看霍格和玛丽之间是否会有瓜葛。后来,他在他和玛丽共写的日记中记了一笔,让玛丽看到,“他喜欢玛丽。——这是一个考验,这样我就能先知道他的人品。”雪莱默许玛丽去和自己的朋友睡觉,他经常带克拉拉·简出去,以便让霍格和玛丽单独在一起。玛丽则抵制这种压力;她对霍格虚与委蛇似乎只是为了让雪莱高兴。一开始她就在日记中提到霍格智识平庸,“……在一场关于道德的论争中,他笨拙得令人可怜。”她写道,而且补充了一句,“对我的观点的理解非常混乱。”几天后,她和他讨论自由意志,写道,“他完全错了但是又完全一头雾水——他的观点很没有说服力。”霍格的最大的德性是坚持不懈;他固执地向玛丽不断求爱,就像当初对哈丽雅特·韦斯特布鲁克那样,甚至更早,像对雪莱的妹妹伊丽莎白那样。玛丽机灵地以她的怀孕为幌子,避免身体上的亲昵。 雪莱试图把玛丽和霍格撮合在一起,是否是想为自己找到借口好享有克拉拉·简呢?由于这段关键时间的日记散佚了,所以无法定论。更能触动雪莱的,当然是他建立一个自由恋爱公社的乌托邦理想,而不是克拉拉·简单纯的身体吸引,但是很明显的是,在这段时间后,玛丽对克拉拉·简开始刮目相看了。她开始把克拉拉·简视为一个威胁了。 在11月份,当克拉拉·简更多时间和雪莱在一起的时候,她宣布今后她只愿被称为克拉拉——后来她又改为克莱尔这个名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后来这么称呼她)。名字的改变可能意味着一种独立宣言,但是也可能意味着已经摆脱在三人行中自己被忽视的地位,克莱尔在卢梭的《新爱洛绮丝》,是恋人们隐藏着的可爱的朋友的名字,这部书是雪莱的最爱。他称它“洋溢着……最伟大的才华,远远超过了人类的感情”,克莱尔当然会采用书中的名字来拉近她和雪莱的关系。 玛丽觉得她的怀孕和由此带来的健康问题应该引起雪莱的同情,但事实上它们可能会减少她在性方面的吸引力,而雪莱从来都不信奉一种从一而终的关系。而且现在当然有两个女人都期望雪莱做孩子的父亲。哈丽雅特即将分娩,是玛丽焦虑的另一个原因,即便哈丽雅特自己已不再幻想分娩能夺回她的丈夫。11月20日,哈丽雅特给一个朋友写信谈道:“下个月我将有所限制了。他不会靠近我了。不,他现在根本就不关心我。他从不问候我也不告诉我他正在干什么。”11月30日,一个孩子,男孩,早产了,他被取名为查尔斯·比希。哈丽雅特描述了雪莱的反应:“他对我的柔情蜜意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他说他很高兴是个男孩,因为他能省些钱。你看看,那个所谓的高贵的灵魂堕落到了什么地步。现在是钱,而不是哲学,成了他行动的主要动因了。” 玛丽对哈丽雅特的态度也很残酷;她已经认同了雪莱离弃他妻子的这种理性化做法。在哈丽雅特产子后,一丝担忧进入了玛丽的日记中,因为她现在似乎拿不准雪莱是否会忠诚于她。12月6日,她草草记道, 很不好。——克拉里[1]玛丽对克莱尔的称呼。[1]和雪莱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了,他们哪儿都去……胡卡姆来信说哈丽雅特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一个继承人。S(雪莱)把这事写在信里到处传阅,他当然应该敲锣打鼓地宣扬,因为那是他妻子的儿子。霍格晚上来了……一封来自哈丽雅特的信证实了这个消息,这封来自一个弃妇的信,告诉我们他已经出生一周了。 玛丽相信雪莱的说法,他和哈丽雅特的分手是双方同意的——所以她才会挖苦地说道“弃妇”云云。正如她能读到雪莱在公共日记中写的评语一样,她这些话也是想让他看到的。 因为雪莱把更多时间花在克莱尔身上,玛丽也就自然开始接纳霍格的陪伴了。在1815年的头几个月,她给他写了十一封柏拉图式的但不乏调情的信。“你说你爱我——”在新年这一天她写道,“我希望我能以情相许。”在1月24日,她称他为“亚历克西”,这个名字来自霍格刚刚出版的小说中的俊美男主角(这个男主角明显是以雪莱为原型,后者是惟一评论过这本书的人),她说,“我希望当你孤单时,看到我这封信能让你快乐起来,你可以在睡前读它亲吻它……我知道你爱我是那么的柔情厚意,一想到我能让你快乐我就喜悦万分。”但是没有理由相信玛丽会去实现她和霍格的关系或者说她爱上他。实际上她是想爱上他,但现实中却办不到。毫无疑问,雪莱才是她真正的爱人。 当玛丽的孕期继续的时候,碰到的麻烦更多了。她开始流血,不得不长时间待在床上。结果雪莱给她取了一个绰号:“睡鼠”。(他也叫她“梅尔”以及“佩克茜”,后者来自一部童书;她经常在给霍格和雪莱的信中用这个名字来指代自己。)玛丽肯定有些害怕,因为她才十七岁,她还记得她出生时的悲惨事情。不但如此,而且雪莱跟她父亲一样,似乎对她感情上的需求毫无反应。到1月底,雪莱越来越把更多注意力转到克莱尔身上了,后者也在每天的散步中取代了玛丽的位置。玛丽的烦恼在日记中暴露无遗:有一则写着,“整天都病恹恹的。S和J整天都出去到镇上四处溜达。” 葛德文夫妇曾经长期怀疑过的一件事,玛丽现在也感觉到了,那就是:克莱尔也心仪雪莱,而且利用她那些歇斯底里的时刻来引起他的关注。这俩人都有一种滥情的倾向,而雪莱也很乐意充当她的精神导师。很可能是1814年末到1815年初的冬天,雪莱和克莱尔成了情人。雪莱从原则上一直是赞同泛爱的。而玛丽显然希望,在背叛了哈丽雅特之后,雪莱能将泛爱作为一种原则而不是事实,但是克莱尔后来将雪莱描述为“我爱过的男人,从他身上我得到的更多的是痛苦”。 从他们的立场看,也有一条好消息,那就是1815年1月6日,雪莱的祖父比希爵士死了。他把遗产分配给他的儿子和最年长的男性继承人。这使得雪莱每年能拿到一千镑,其中五分之一还要给哈丽雅特和孩子。而听到风声的葛德文立刻打破了他的缄默,督促雪莱认真履行此先的诺言帮一个长者摆平债务。雪莱慷慨地给了他一大笔钱,但这对根本解决葛德文的经济困境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雪莱去菲尔德庄园的祖宅,想在那儿自在地读一段时间的书,他把克莱尔带在了身边,把玛丽留在了伦敦,只有霍格常来拜访。霍格来访有多频繁,其间有怎样的激情,现在已不可能知道了,在玛丽的日记中,从1月14日到1月29日这段时间的记载,都被去除了。等雪莱和克莱尔回来后,玛丽在日记里记道,霍格现在有时整夜都睡在房间里了。在保存下来的日记中,关于她是否和他发生关系,什么都没提到,不过从她的情况看,似乎是不可能的。 2月22日,玛丽生下了一个女婴,分娩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在医生来之前婴儿就出生了。在生产这天晚上,霍格在雪莱家里,尽量力所能及地帮些忙,他一直待到第二天。当玛丽仍然很虚弱地卧床不起的时候,雪莱抱怨起自己身体健康很差(每次玛丽生孩子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克莱尔带他去看了几次医生。玛丽这次分娩比较容易,因为孩子早产了两个月。约翰·克拉克医生,也就是玛丽的母亲生孩子后来看过的同一位医生(他因为自己消毒措施的大意而害死了她),告诉玛丽孩子活不了。但是玛丽不信:她把婴儿抱在胸前试图给她喂奶。一连两天婴儿都在吃奶,而玛丽也悉心照顾她,希望能让她活下来。 由于某个原因,虽然已搬家无数,雪莱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再次搬家。他们在2月8日就开始动身,雪莱发现了一处他比较喜欢的地方,让她们在3月2日就搬过来。玛丽不得不带着八天大的婴儿前往他们的新家。霍格继续来访,在3月5日陪了玛丽一天,因为雪莱和克莱尔又出去了。第二天,玛丽日记开头就是一句,“发现我的宝宝死了”,然后是长长的一个破折号。就在前一天晚上,她还照看过婴儿,发现她在小床上睡着了。这个女婴只存活了十一天,和玛丽的母亲生下她后在世的时间一样。而两次玛丽都是幸存者。 意味深长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玛丽向霍格寻求安慰。“我最爱的霍格,”她给他写道,“我的宝宝死了——你能尽快来吗?我想看到你……你是如此镇定的一个人,而雪莱他害怕产褥热——我现在再也不是一个母亲了。”雪莱又在为他的胸部烦恼了,而且(对自己的)关心变本加厉,因为一个医生告诉他,他会死于肺结核,而这个诊断实际上是错的。 宝宝的死让玛丽伤感不已,而雪莱的态度则伤得她更深。虽说这个婴儿从没取名字,但她活着的那几天已足够让玛丽和她连在一起了。在婴儿死后,玛丽经常大白天做梦梦到她,在日记里更是频繁地提到这些幻觉。雪莱和克莱尔几乎还是每天都出去,把玛丽一个人留在悲伤中。她自问自己是否还能有另外的孩子。她能当一个母亲而且抚养另一个生命吗?她能在那些她所爱的人当中创造生命而不是死亡吗?她是一个怪物吗? 3月19日是周日,当她睡觉时,她看到了一幅景象:“我的小宝宝又活过来了——她只是有点冷,我们在火前擦热她,她活过来了——这时候我醒了,发现没有宝宝——一整天我的脑子都空荡荡的——精神萎靡不振。”在抑郁之中,她想让生活成为雪莱曾经教导过的那样:那就是梦想成真。玛丽听说过一个传闻,给她看过病的一位医生曾经碰到一个水手,他昏睡了七个月——在医生的努力下,结果他又复活了。这是真事吗?不管如何,他能救救她死去的孩子吗? 玛丽让自己振作了起来,想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开始要求克莱尔离开这个家。“我心痛地看到——有些事情发生了,”玛丽写道。雪莱他们一开始心有不甘。克莱尔宣称她永远都不会回到斯金纳街的葛德文家,而雪莱则抗议说他和玛丽对克莱尔负有责任,因为是他们让她陷入了这种尴尬处境。然而,这一次,玛丽不为所动。如果克莱尔不回斯金纳街,那么她就搬到别的地方去。 这个决定像往常一样又被搁置了下来。当雪莱他们探听葛德文夫妇口气时,后者明确表态再也不想让克莱尔回来了,因为他们闹的丑闻已经害得范妮丢掉了在都柏林的叔叔的学校谋职的机会。雪莱答应担起克莱尔的经济负担——同时也“塑造她的思想”(这是他一生中履行过的不多的几项责任之一)。但是克莱尔继续和雪莱玛丽住在一起,尽管玛丽一肚子闷气。 在4月中期,雪莱和玛丽突然前往伦敦西北部的泰晤士河谷,住到了白金汉郡的盐山附近的一家旅店。这次旅行名义上是去度假,但明显雪莱又是在躲避债主。关于她和雪莱在盐山度过的这段时期,玛丽日记中相关的好几页已经被撕掉了。很可能在这次旅行中她又怀孕了。雪莱对她的细心呵护这次终于完全改变了她的心情。在她那时候写给霍格的四封信中——催促他来加入他们——那个丧子之痛的母亲不见了,那个卖弄风情的妇人又回来了:“毫无疑问我是一只非常淘气的睡鼠(在这里玛丽画了一只睡鼠)但是真的你必须忘掉我……你想要到我们这里来吗……我想普鲁登特王子也没你这么兴奋,但是记住我将会很高兴见到你。” 三天后,他们回到了伦敦,霍格为他们(又一次!)找了一个新住处,在那里他也有一个住宿的房间。让玛丽烦恼的是,克莱尔已经先于他们搬进去了。屋子里的敌意越来越深了,因为雪莱已经开始阅读斯多葛派哲学家塞尼卡的那些让人心静的作品以便逃离身边周遭的喧闹了。5月12日,玛丽在日记中冷冰冰地记道,雪莱和“他的朋友”在早晨出去了,下午和“那个女士”也是如此。在晚上他和“他的朋友”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所有这些指的都是克莱尔。 第二天,玛丽在日记中记的头一件事就是“克拉里走了”。那一天的日记是她这一册日记的最后一天的记录。虽然还有空白页面能继续写,但是玛丽以一句“随着繁衍生息我开始了新的日记”结束了这册日记的写作。然而,接下来的一册日记丢失了,我们只能通过玛丽和雪莱的通信才能判断当时以及接下来的1816年的7月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玛丽已心有旁骛,但是她想独占雪莱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克莱尔已经迁往英国西海岸的德文郡,住在那里一个名叫林茅斯的村子。她的一个朋友住在那儿,而她的开销则由雪莱来支付。在克莱尔离开那天,雪莱一直护送她上了马车,而且那天很晚才回来,玛丽于是“非常焦虑”,毫无疑问她已经感觉到雪莱现在把克莱尔摆在了她的前面。克莱尔这边,则是感到有些解脱,避开了三人行造成的冲突。她从林茅斯写信给范妮说:“我开心极了——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不快、这样撒泼的场面以及这样乱糟糟的爱和恨后,你很难相信我对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安静的小天地是感到如何的狂喜。” 林茅斯实际上对克莱尔来说过于沉闷,她喜欢刺激,但是在这八个月,对玛丽来说却是自由自在。三人行变成了二人世界。玛丽知道她又怀孕了,而雪莱仍然老是抱怨他的身体状况,于是他们夏天大部分时间远离伦敦,待在克利夫顿和托奇这样的海滨小镇。就在那个夏天,游人们蜂拥而至旅游胜地托奇,因为拿破仑就被拘禁在那里的一艘英国军舰上;游客能看见他在甲板上漫步。像许多人的感受一样,对玛丽和雪莱而言,拿破仑的现状标志着由法国大革命点燃的理想主义时期的幻灭,因为即便拿破仑更多是一个独裁者而不是解放者,他的陨落也预示着法国专制的复辟。 即使在这些令人愉悦的度假胜地,雪莱也难待得长久。他回伦敦去向医生咨询他的病情,他的腹部现在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病痛。他告诉玛丽,当他外出时他会去找一所让两个人住的房子。玛丽就这样手足无措被留在了克利夫顿,一个临近布里斯托尔海港的小镇,孤零零一个人还怀着身孕(她没有向别人提及自己未婚,虽然雪莱介绍她时称她为“雪莱夫人”以免引起非议)。玛丽老是担心雪莱会和克莱尔见面,因为林茅斯离得并不远。 玛丽给雪莱写过一封信,表明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心烦意乱;信中的语调时而绝望时而逗人。“我们再也不该都不在了,事实上我们的确不该——我不高兴这样,”接下来她写道, 我回房后却没了甜蜜的爱——用餐后却没了我的雪莱…… 但愿克拉里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已经问了好几次了……但是,如果你已经从伦敦给她写信了,让她知道你一个人在那里,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明天就是7月28日了(他们私奔的周年纪念日)——亲爱的,难道我们这一天不应该在一起吗——我们当然会的,我的爱人……你的佩克茜是个好女孩,而且现在完全康复了——除了头痛,那也是因为她苦候爱人的信而引起的——我最爱的雪莱最好的雪莱,求求你回到我的身边吧。 玛丽知道雪莱已经抛弃哈丽雅特了,虽然她是他的合法妻子。而她惟一确信的也只是她这个心思不定的情人不会在她身上故技重施。不过,雪莱在这周末回到了玛丽身边。他带回了一个好消息:著名外科大夫威廉·劳伦斯医生,已经确认他的病不用担心。他并没有得肺病,也没有死的危险。 这个顾虑消除后,又到了动身的时候了。在8月份,雪莱在伦敦西部的温莎找到了一处容两个人住的地方。那是一个两层的红砖楼房,还有一个花园留给了玛丽。在那里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夏天和秋天。那是他们以夫妻关系生活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家庭中没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托马斯·皮科克就住在近旁,常来拜访,在8月末,他以及玛丽的弟弟查尔斯·克莱蒙特,和雪莱他们还沿着泰晤士河旅行过一次。雪莱,像往常一样为水心醉神迷,鼓动大家划船上溯泰晤士河的源头。当男人们划船时,玛丽则为两旁蜿蜒的河岸的美景陶醉不已。 当他们一行到达牛津后,弃舟上岸,雪莱带他们参观他以前的住房和伯德雷恩图书馆。关于这次旅行,正如查尔斯在一封写给克莱尔的信中写到的,他们看到了“那间屋,两个最著名的异端,雪莱和霍格,曾在那里……阅读沉思……在炼金术的帮助下,不断思考人类知识人工的和自然的边界”。 这次旅行对雪莱来说是积极的;他得以从讨债人、生病以及玛丽和克莱尔的成天吵架中解脱出来,文思泉涌地投入诗歌创作中。查尔斯向克莱尔报告说,“我们都觉得这次远足大有裨益;雪莱的变化尤其明显;在他脸上现在是一种秋天般的红润的健康面容,而且他现在比过去胖了一圈。”也许雪莱现在变得强壮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皮科克已经说服他放弃素食,转食猪肉骨头了。 1816年1月24日,玛丽产下一子,她最终能得偿所愿地送给她父亲一件礼物。她给孩子取名为威廉,希望这能软化她父亲的心,说服他重续他们父女间的关系。雪莱不无揶揄地给葛德文写信说道,范妮和葛德文夫人兴许会高兴地获悉玛丽产下一子而且母子平安。即便如此,葛德文也并没有和自己的女儿和解,虽然在那天的日记中他记了一笔,“威廉,内波斯,出生。” 玛丽的这个儿子很健康,而且她终于有了一处她自己的住宅,用不着和任何人分享她的雪莱了。但是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它也不会持续很久。雪莱出资计划送查尔斯和克莱尔去爱尔兰做生意。但是生意没做成,在1816年初,克莱尔又回到了伦敦,最终她获许搬回到了斯金纳街的葛德文家。在自己的意志和安置哈丽雅特之间挣扎的雪莱也经常回到伦敦。玛丽忧心忡忡,担心他和克莱尔死灰复燃,这个时候的玛丽已经很明白,她不希望同任何人分享雪莱,就如她不想别人分享她父亲的爱一样。 然而那时候的克莱尔,已经在打算用文字捕获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情人了。她已经给一个男人写信了,这个男人风度翩翩,甚至可以说,能令崇拜他的女人昏厥。克莱尔野心勃勃,她不是只和拜伦勋爵见见面,而是一心要成为他的情妇。 我们像遮蔽午夜之月的云彩; 它一刻不停地奔跑,闪耀,颤栗, 向黑暗放出灿烂的光辉,——但很快 夜幕合拢了,它就永远隐去; 又像被忘却的琴,不调和的弦 每次拨弄都发出不同的音响, 在那纤弱的乐器上,每次重弹, 情调和音节都不会和前次一样。 我们睡下:一场梦能毒戕安息; 我们起来:游思又会玷污白天; 我们感觉,思索,想像,笑或哭泣, 无论抱住悲伤,或者摔脱忧烦: 终归是一样!——因为呵,在这世间, 无论是喜悦或悲伤都会溜走: 我们的明日从不再像昨天, 唉,除了“无常”,一切都不肯停留。[1]译文引自《雪莱抒情诗选》,查良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25页。[1] ——“无常”,珀西·雪莱,1815年 玛丽已经在憧憬和雪莱在一起的生活了,而且一开始她就视之为她显赫双亲婚姻的重版,正是她父母之间的平等关系才产生了她向往的那种爱和温情。但是和雪莱在一起的头一年半时间里,玛丽发现,对她丈夫的梦想只会给她带来噩梦。私奔发展成为一场感情的过山车。就如珀西的诗“无常”中写到的,今天带给她的是快乐,明天也许就是悲伤。等这段日子过去后,她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她并没有得到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安定的家庭生活。这是一段无法喘息的紧张日子,后来在她那部伟大的小说中会找到这种体验。 这对恋人私奔那天是一个温暖的日子,而玛丽因为过于兴奋而生病了。七个月后她将生下一个早产儿,所以怀孕的早期可能也是导致她生病的原因。马车在邮局路旁稍作停顿的时候,她不得不出来休息一会儿,呼吸新鲜空气。不知什么时候,雪莱多付点钱,雇了一辆四匹马而不是通常的两匹马拉的马车,因为他觉得他们在被追赶。 他们在下午四点到达多佛,打算乘一条小的敞篷渔船过英吉利海峡。起先风平浪静,但后来刮来了风暴,小舟在水里前后摇晃。玛丽仍然在病中比较虚弱,她阖着眼,头枕在雪莱的膝盖上,他们就坐在船体裸露的木头上。雪莱后来写到,他担心小船会倾覆:“在那一刻我是有时间去细想一切的,甚至理智地面对死亡;这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对我来说甚至是恐怖。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但是死后我们也许并不能像现在一样,知道也能感觉到我们是一体的。”航程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当他们进入加莱海峡地区后,天刚刚破晓。“我对玛丽说,”雪莱回忆说,“看,太阳升起在法兰西了。”他的精神劲也跟着它上来了,他觉得这是他们以后灿烂前景的一个征兆。 玛丽的妹妹回望英吉利海峡,也许她还在迷惑她做出如许举动是否明智。“当我将多佛和英格兰的白色峭壁抛在身后时,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一切了,”克拉拉·简写道。她丝毫不知道六周后他们就会打道回府——他们的生活永远被改变了。 雪莱从来都不会被指责保守,但是带着他情人的妹妹一起私奔,是他最匪夷所思的行动之一。这个决定只会在消息传播开时,给整个事情增添点耸人听闻的价值。流言飞语说雪莱是左拥右抱逃走的。雪莱的弃妇哈丽雅特,也许散布了谣言,声称葛德文分别以八百镑和七百镑的价钱(玛丽稍微价高一些)把他的女儿和克拉拉·简卖给了雪莱。在开始的时候,玛丽只是将克拉拉的存在视为她与老家的一个安慰性的纽带。直到后来,她才把她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看做是争夺雪莱爱情的对手。 从加莱的码头,三个年轻的冒险者沿着沙滩步行,前往德申当地的旅馆,1765年在那里,劳伦斯·斯特恩已经开始写他的《感伤的旅行》了。他们打算要斯特恩曾经住过的那一间——那个房间既是起居室也是卧室。在这里这对年轻的夫妇开始共同写一部日记。“玛丽在那里,”雪莱开头这么写道;玛丽则记道“雪莱也和我在一起”。刚开始大部分文字出自雪莱的手笔,但是玛丽写的逐渐多起来。8月2日,轮到玛丽执笔了,从那时起,日记主要但不是完全成了她的。她经常写些个人的琐事,但是由于日记的一些页面被撕掉了,所以不可能知道她当时写得有多坦白。日记的许多页面提到了她和雪莱的精力充沛的阅读计划。书目很长而且丰富,包括法语和拉丁语写的作品。他们弄来了阿贝·巴鲁埃尔的四卷本的《雅各宾主义史》,雪莱对它发生兴趣是因为它提到了秘密社团,包括光明会[1]16、17世纪西班牙天主教神秘主义派别,鼓吹人的灵魂达到一定程度的纯全之后即可见到上帝,与圣灵直接相交。有许多相信阴谋论的狂热分子认为,古代的巴伐利亚光明会仍然存在于现代社会中,并且隐身于幕后秘密操控着世界政经。[1],这是一个密谋造反的秘密团体,总部在英格史达特的巴伐利亚城。(玛丽后来让维克托·弗兰肯斯坦在那里的大学学习。)两人喜欢同时读同一本书,而且经常轮流大声朗读它们。 加莱有一种异域的声色风情,这让三个年轻人兴奋不已。自从拿破仑退位然后被放逐厄尔巴岛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在两次十年战争后,英国的旅行者又开始回到了法国。玛丽后来写道:“我们入迷地看着那些奇装异服的法国女人,高兴地读着护照上关于我们自己的描述,想像那些朝鲜蓟的油炸叶子是青蛙;我们看到了戴大礼帽的牧羊人,穿着长筒靴的邮童……它是(像)一部活的小说,一场现实中的浪漫史。” 与此同时,玛丽的继母在心急火燎地寻找他们。在他们逃离的当天,葛德文就已经发现“我的梳妆台上有一封信,告诉我他们所干的一切。刚开始我还一直认为,玛丽会克制住免受她的思想的破坏;由于一系列最完美的掩饰,她使我相信我已经大获成功了……你能想像我们的痛苦。如果还有什么雪上加霜的情形的话,那就是简跟着她的姐姐一起走了”。从附近的一个马房打探后得知,这几个年轻人打算去多佛,然后从那儿可能去法国。葛德文夫人乘坐邮车出发了,7月29日到达加莱。葛德文告诉一个朋友,他让她去只有一个条件,“她别和雪莱见面……他能干出任何孤注一掷的事。”至于葛德文自己为什么没有加入追寻则不太清楚。也许像通常那样,虽然他言词很强烈,但是他乐于让别人去实行他主张的行动。 在加莱,葛德文夫人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住地,她给她女儿送去了一张条子。克拉拉回应了,甚至在她母亲的房间里待了一晚上。据葛德文夫人的说法,克拉拉·简答应跟她回英格兰,但第二天早上,她坚持要与玛丽和雪莱见最后一面。结果口齿伶俐的雪莱说服她又留在法国了。“一个母亲最殷切的乞求也无法让一意孤行的她回心转意,”葛德文这样写道。葛德文夫人只得在7月31日一个人回去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玛丽觉得自己打败了自己的继母,但是这个胜利也许只会让她后来感到后悔,因为这让克拉拉·简这副担子永远落到了她肩上。 但让后悔的玛丽更心痛的则是,她不得不和敬爱的父亲决裂。当时玛丽也许原本以为父亲的失望是暂时的,但是事实上它漫长而顽固。在这一年8月份写的一封信中,葛德文扬言,“简的罪过只是轻率……但玛丽的则是犯罪。”在长达三年半的时间里,葛德文都没有和自己的女儿联系过。他永远无法释怀,在他看来,他的信徒和他的女儿竟然双双背叛了他。 克拉拉·简对她母亲的背弃,使她现在成为三人行中稳定的一分子。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朝巴黎进发了。雪莱仓皇逃离伦敦时,钱带得本不够多,但是他让他的出版商托马斯·胡卡姆在巴黎预支些钱给他。不幸的是,胡卡姆只送来一封雪莱称之为“冷酷而愚蠢的信”,因为他不赞同私奔。雪莱只好把手表和表链都当了,从一家银行蹿到另一家,想弄到一笔贷款。尽管前程未卜,但玛丽却无所畏惧。“玛丽对将来的不幸尤其显得一无所知,”雪莱写道,“她觉得只要我们有爱,就能抵挡灾难的打击。” 更能显示这些年轻人相信爱能战胜一切的一个事实是,玛丽和克拉拉·简,她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她们惟一带的衣服。但献身写作的玛丽还带了一盒子比衣服更珍贵的东西:她早期的一些习作,以及她与他人的通信,包括她的父亲和雪莱的。甚至有一封私奔前与哈丽雅特的通信,后者希望玛丽能帮帮忙,把珀西还给她。她建议玛丽如何去让雪莱“冷静”,去说服他压制一下对玛丽的激情。显然,玛丽没有听从她的建议。 从一个雪莱以前在日记中称为“白痴”和“蠢货”的银行家那里,雪莱他们终于弄到了一笔六十镑的贷款,于是买了一头驴子驮运行礼,他们打算步行去瑞士。从这个计划也能看出雪莱疯子一样地不计后果。虽然玛丽的身体还很弱,但是雪莱从来没想过让她步行走一段二百五十里的旅程是否合适。而且,有人警告他们说乡下比较危险,因为战败的拿破仑军队中的一些退役士兵,时不时会抢掠一些大意的行人。而且三个人发现在大城市外落脚的地方,往往又脏又陋。 当他们从巴黎继续往东南走的时候,看到了二十年的战争给法国带来的可怕景象。一路上经过的村庄都成了废墟,房屋沦为焦砾。耳闻的都是一家人被闯入的哥萨克士兵杀害的骇人事情,当夜幕降临而他们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的时候,他们便会想起这些传闻。结果是,在他们睡觉的几个地方,正如雪莱写到的,那里的“床全都令人讨厌至极”。在一家客栈里,他们的房间里有“四足敌人”,或者说老鼠。克拉拉·简抱怨说她无法入睡,因为她感到它们冰冷的爪子在她脸上。当同屋的一个男人让克拉拉·简和他一起睡觉的时候,她逃到了玛丽和雪莱的床上。在另一个晚上,克拉拉·简——她自己也在写日记——回忆说,床是“如此令人讨厌的脏以致我们……整晚都睡在灶火旁的椅子上”。 从行程的头一天起,那头驴子就已经证明不太可靠;他们赔本卖了它又买了一头骡子。玛丽和克拉拉·简轮流坐它,但后来雪莱由于一贯的笨拙而扭伤了他的脚踝,所以到特鲁瓦的时候,他们又卖了这头牲畜,雇了一辆敞篷马车和一个车夫。他们本来就一直囊中羞涩,现在更是拉起了警报。当一场暴风雨把他们淋了个透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在一家客栈停下来,而且几乎立即就上床了,因为两位女士的衣服必须挂起来烘干,而她们再没有其他的衣服了。 很快雪莱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他给哈丽雅特写信,邀她入伙——是以朋友的身份,而不是妻子。(他也许盼望她能带些钱来。)这种提议似乎很古怪,但它是符合葛德文《政治正义论》里的理论的。对哈丽雅特的感受,雪莱惊人地麻木无知,玛丽也是如此,正在为浪漫的爱而激动的她,对她的情敌少有同情心。哈丽雅特,当她和雪莱的关系被降格为柏拉图式的友谊时,拒绝这个请求也就不奇怪了。 有时候,旅程中也有一些幸福的时刻。在8月14日,雪莱写道,“我们在旺德弗休憩了两个小时。我们漫步在隔壁庄园的树林中,在树荫下安睡。苔藓是那样的软,树叶间的风吟比风神的乐曲还要甜美……一时间,我们忘了我们在法国,忘了置身何处。”当他们在一个山间的河流边停下来休息时,珀西脱掉衣服跳进了水里,他让玛丽也脱掉衣服和他一起洗澡。虽然耕种过度的河岸给他们提供了一些遮掩,但玛丽还是害羞地拒绝了,她认为这太不像话了,而且也没有毛巾。雪莱,在一种自然精神的驱使下,提议给她弄些树叶子来擦干身体,但是玛丽并没有被说服。克拉拉·简在她的日记中回忆了这件事,说那个马车夫目睹了整个情形,他看了雪莱的一眼,似乎暗示“他认为他完全是个疯子”。 8月19日,当进入瑞士后,这帮旅行者的劲头来了。雄伟的阿尔卑斯山给玛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后来在《弗兰肯斯坦》中描绘了这种壮丽的景色。简尤其高兴,因为她认为她踏上了属于她先人的土地,她还在怀疑她的父亲是一位瑞士人。她记道“我们从法国进入瑞士那一刻——村舍和人们(就像变魔法一样)立刻变得几乎纯净和友善起来”。他们新的瑞士马车夫告诉她,之所以有这种差别,是“因为我们没有国王让我们害怕”! 瑞士的独立,实际上是雪莱他们来这儿的一个原因。他们直接前往卢塞恩湖,在那里,在乌里镇,威廉·退尔[1]13世纪至14世纪初,反对奥地利统治的瑞士传奇英雄。[1]曾经领导瑞士人民为了他们的自决权而战斗过。并非巧合,葛德文1805年写的小说《弗利特伍德》,场景也安排在这里。那部小说的主角试图建立一个公社以逃避世界的利己主义,而雪莱和玛丽同样梦想定居这里,招徕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人入伙。玛丽盼望,在这些后到的来访者中,有一个会是葛德文自己。 但是宏大的计划需要钱,第二天雪莱就出去找一个友善的银行家。当他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大帆布包,里头装满了银币,玛丽和克拉拉·简欢欣鼓舞,但是雪莱知道这并没有像它看起来的那么多。他写道,这些钱“就像中午的白色的飘浮的云朵,转眼间它就飘走了”。 他们下一个目的地是布鲁内,在那里雪莱租了一个有两个房间的房屋,租期六个月。玛丽和雪莱互相为对方朗读罗马作家塔西佗的作品,雪莱开始写一部计划中的小说《刺客》,这部小说永远都没完成。简,在读了《李尔王》——莎士比亚的戏剧,讲一位老国王的女儿们背叛了他——后,似乎看到了自己类似的处境。她开始做噩梦了,这显然影响了他人;这是玛丽刻薄地称之为“简的恐怖”的开始。 搬进去才两天,雪莱就认为他们只有够回英格兰的钱了,突然宣布他们必须立即出发。克拉拉·简当然觉得这很古怪,但是忠诚的玛丽却对雪莱的主意坚信不疑。 就这样,8月30日,在自己十七岁生日这天,玛丽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地和一个已婚男人以及自己的妹妹一起旅行,乘船顺莱茵河而下。雪莱认定这是最快同时也是最便宜的回家的方式;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他们用不着走路了。当他们顺流直下的时候,雪莱为玛丽大声朗读她母亲的书《瑞典、挪威及丹麦旅行信札》中的篇章,玛丽把这本书当做她的旅行见闻写作的一个典范。她发现沿河的景色很壮丽,但和他们一同乘船的德国农民也许并不觉得如此。玛丽在日记中写到了他们,“我们的愿望只是去消灭这些洗刷不净的动物……对上帝来说,创造一种全新的人类要比去净化这些怪物,要来得容易。” 当他们在9月2日的下午抵达格尔斯海姆镇时,造一种新人的想法也许已经留在玛丽脑海中了。由于某个原因,航船的驾驶员坚持要在那里停下来,直到月亮升起来。这给了玛丽和珀西三个小时的时间在当地探访一番。他们没有看到什么值得在日记中一提的东西,这份日记他们现在仍然在合写。然而,他们必定看过了附近最有名的一个景点:弗兰肯斯坦城堡废墟,它的双塔占据了整个地界。雪莱的德语很流利,他们兴许已经听过当地流传的一个名叫康拉德·迪佩尔的男人的故事。迪佩尔是卢瑟大臣的儿子,他1673年出生在城堡,在战时这里被征用为医院。他后来成为一名医师,涉猎过炼金术,而且因为偷盗墓地的尸体做试验还受到过指控。据当地传闻,迪佩尔相信他能通过他发明的药方注射进尸体从而让这些死人复活。一个更可怕的说法是,他和魔鬼订立了契约,以获得永生。据说他预言他能活到一百三十五岁,但是最终却在1734年神秘暴死——怀疑是被毒死的。 不管是城堡还是传闻,都没有刺激玛丽在那里写下什么,但是当船继续航行时,一颗种子已经植入她的脑子中了。雪莱一行仍然坚持在广泛阅读:拜伦勋爵在出国时曾走过这个路线,而且在《恰尔德·哈洛尔德》的第二卷曾描写过莱茵河岸的景致。玛丽写道“我们高兴地读着这些诗句,就在我们面前,它们通过真切而生动的描画,通过滚烫的语言和热情的想像的细腻叠加,而召唤出了这些可爱的景致。”这充分说明,夫妻俩阅读关于这些景致的文字之乐,并不亚于直接看这些景致之乐。 在9月8日,他们抵达鹿特丹后,突然碰到了一件急事:他们所有的钱都花光了。然而雪莱仍然能口吐莲花:他说服了一艘船的船长带他们去英国,当然这得之于他许诺在那边借到足够的钱来补上这笔旅费。船上的日子千篇一律,他们通过写作来打发时间。雪莱那部没完成的小说《刺客》幸存了下来,但是两位女士写的故事却没有:玛丽的故事,让人心急火燎,被称为“仇恨”,而克拉拉·简的,则被称为“愚蠢”。 他们在9月13日到达格雷夫森德,离开英格兰已经有四十二天了。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在四十一个不同的地方睡觉——在瑞士租的那间房子是他们惟一连续住了两晚上的地方。玛丽已经发现,跟雪莱在一起生活,需要她做好准备,不论在他什么时候心血来潮都要跟随他。现在,在英国,她将会知道现实世界和雪莱的世界之间更多的不同。 头一个问题是,他们还欠将他们从荷兰带回来的船长的钱。雪莱找到了一个船夫,愿意带他和两位女士取道泰晤士河去伦敦。(“在泰晤士河上泛舟太棒了”,克拉拉·简幸福地写道。)在伦敦,雪莱雇了一辆马车,绝望地四处借钱。也只有雪莱有勇气干下面这件事:他来到了哈丽雅特父亲家,在那里,他那位被疏远的妻子正怀着他的孩子。玛丽,也怀上了雪莱的孩子,她和克拉拉·简待在屋外头的马车里,等了两个小时。雪莱的说服力又一次发挥作用,他带着一笔款子出现了。船夫一直就和他们在一起,拿了他的报酬后,答应把船费带给船长,显然,他是一个信得过的人。 手头又有些宽裕了后,他们在旅舍租了房间,开始重新建立以前的关系。雪莱给哈丽雅特写了一系列的信,后者在他父亲的授意下,让雪莱在经济上和她做个了结。雪莱给她的信表明他仍然盼望说服她加入他和玛丽。有些话是点到即止,“想想吧,你是多么想把你未来的生活置于我的指挥头脑的影响之下”,有些话则是撩拨她,“你难道不是在世界之巅而且登峰造极了吗?”事实上,她再也没像他一样在世界之巅。她的回信丢失了,但毫无疑问她拒绝了他。 葛德文也仍然顽固地拒不和解,虽然玛丽和克拉拉·简都向他写了乞求信。一天晚上,查尔斯——克拉拉·简同母异父的弟弟,过来告诉他们,父母已经告诫其他孩子不要和任何一个叛逃者接触,而且他们讨论计划把简送到修道院去。另外一次,雪莱在大街上追逐葛德文夫人和范妮,但她们拒绝和他说话。碰到过相同情况后,葛德文在他的日记中写到,他在街上看见了雪莱,但是假装不认识,在日记中他还后悔地补了一句,“但是他的确很俊美。” 虽然葛德文不和雪莱说话,但是信还是给他写的,在信中,这位哲学家表明要献身他在《政治正义论》中阐明的一项真理,这是玛丽反复阅读过的:财富共有,有钱人有责任去帮助他的穷兄弟。准确说,是有钱的珀西·雪莱应该履行他的诺言,在经济上资助贫穷的葛德文。在7月份和玛丽私奔前,雪莱实际上已经给过葛德文一千一百多英镑的钱,但这显然不够。 雪莱倒是愿意尽绵薄之力;但葛德文的算计存在的问题是,雪莱只是可能有钱。事实上,雪莱的父亲又一次中断了对儿子的资助,所以雪莱一回到伦敦就立马遭到债主们的围追堵截。他和两位年轻的女士不停地东躲西藏,经常是他们前脚走,讨债的和法庭监守官拿着逮捕证后脚就到了。在法律上,这种逮捕不能在礼拜日执行,所以玛丽和珀西经常盼望星期天,一周里只有这一天才能在外面一起散散步。这是一种忙乱的生活,玛丽在日记中写道,“在这里我们三个人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总是一无所获。仁慈的上帝,好惨啊!!!” 玛丽同时也感到孤单。她给她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伊莎贝拉·巴克斯特——她已经嫁到苏格兰去了——写信,结果收到了伊莎贝拉丈夫的一封冷冰冰的信,他已经禁止他妻子和现在名声扫地的玛丽打交道。玛丽发现步她母亲的后尘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这世界上的人并非个个像来葛德文家拜访的人那样对沃斯通克拉夫特景仰万分。玛丽像她母亲当年一样变得声名狼藉,饱受世人嘲讽。规规矩矩谈恋爱无可非议;但是和一个抛妻别子的男人私奔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雪莱的一些朋友仍然有所往来,这其中有他的出版商托马斯·胡克姆以及忠诚的托马斯·皮科克。皮科克经常陪雪莱他们三个人去伦敦公园的池塘,在那里折纸船,点上灯火,然后把船放进水里漂走。在家里,雪莱则为两位女士大声朗读《古舟子咏》,并重新开始了他的科学实验。似乎总是有足够的钱去买书,日记里记满了他们那时候读的书的书名。雪莱开始教玛丽希腊语,这只是他为她计划好的进修的一部分。 10月4日,雪莱给已三年未见的霍格写信,约他聚一聚,而且还详细谈到了他和玛丽约会以及私奔的事。在信中,抱得美人归的心情溢于言表:“你是我的朋友,知道这件事后想必会感到欣慰和高兴的,她是我的了:她是我永远不可分割的宝物,她是我寻觅到的,也是我发现的。”雪莱是从他的个人角度来看待他和玛丽的关系的。“太好了我脱胎换骨了!”他给霍格写道。“一个脱离肉体的精神是不能经历一场奇怪的革命的!我现在才明白,所谓满足,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抽象的词。我以前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本性以及言谈举止是完整的,也不懂得将自己看做是一个完整的正确的统一体,误以为自己是一个各部分相矛盾相悖逆的集合体。” 给霍格的信,也许是由雪莱重新又想建立一个公社的计划引起的。9月30日,他谈起了“解放”他两个妹妹的事,后者现在还在伦敦哈克尼区的寄宿学校。在10月7日的晚上,当玛丽早早上床后,雪莱和克拉拉·简彻夜讨论简称之为“哲人大联合”的计划,联合的人就包括雪莱的妹妹伊丽莎白和海伦。一旦唤醒儿时的记忆,雪莱就想吓唬简,正像他对他的妹妹们常干的那样。据简回忆,“话题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我们经常碰到的那种超自然事物引起的难以言表的神秘感觉。”雪莱用他那双大大的、穿透人心的蓝色眼睛怪怪地看着她。他达到了他要的效果。“你看起来好恐怖哦……把你的眼睛转开!”简叫了起来。 她跑到楼上睡觉去了,但是恐怖的印象依然存在,让她感到紧张。她把蜡烛放在一组抽屉上,而且注意到她的枕头放在床中央。过了一会儿,她向窗户瞥了一眼,等她回过头来,枕头已经不在那儿了。它现在躺在椅子那儿。“我站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克拉拉·简写道,“难道我完全把自己弄迷糊了,以至于我自己把它放在那儿然后就忘了这回事?这不可能。”她冲到了楼下。雪莱写道,“由于可怕的惊慌,她的面容极不自然地扭曲着……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从眼窝凸出来了……好像它们最近被魔鬼开玩笑似的安在了一个死人头的眼窝中。” 克拉拉·简告诉了雪莱枕头的事,两人坐在火旁,“继续那些关于神秘事物的本质的可怕谈话”。雪莱大声朗读霍格写的一部小说,又读了他写的一首诗,克拉拉·简似乎平静了下来。然而快到拂晓时,她告诉雪莱,他又在像前面那样以一种恐怖的目光看着她。他于是把脸藏在了手后,他写道,但是克拉拉·简开始抽搐,尖叫,在地板上打滚。雪莱把她带到了楼上玛丽那儿,后者安抚了克拉拉·简好一阵直到她最后睡着了。在早晨,他们进简的房间查看,发现枕头在椅子上。 已经发现自己怀孕的玛丽,对这种为了一个枕头的摆放而大惊小怪的事情,感到有些烦恼。雪莱在两晚之后继续给她添麻烦,当他开始为克拉拉·简朗读阿贝·巴鲁埃尔的关于神秘的先觉者的书时,又惹得玛丽夜不成眠。克拉拉·简,正如她母亲说过的,本性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毛病,而雪莱从来不放弃利用这一点。而玛丽却从另一方面,猜测克拉拉·简实际上挺享受当她歇斯底里发作时对她的照看,在10月14日,姐妹俩吵嘴了。克拉拉·简在她的日记中写道,“争吵太可恨了——尽说那些刻薄的事——毫无意义——全都是难受的失望引起的!”但是那天晚上她又梦游了,当她在走廊里闹腾了两个多小时后,雪莱再一次把她带到了胆子稍大的玛丽那里,让她安抚。 雪莱试图弥合姐妹俩之间的罅隙。他在公共的日记上写了一些话,知道玛丽会读到它:“和简谈谈心;她心里感到不安;她的人格还没有形成;经常盼望别人能温柔有感情地待她;她并不是对别人的让步麻木无知。”几天后,玛丽自己在日记上记道:“雪莱和简通宵在一起,因为一个惊奇还不足以让他们害怕。” 有些麻烦却出人意料。葛德文派他的朋友詹姆斯·马歇尔来说服克拉拉·简回去,但是雪莱劝她别回去。雪莱还收到了霍格的一封信,让他觉得心寒和不睦。而最麻烦的则是,讨债的人追得很凶,让人不得安宁,在那时候雪莱被迫躲在皮科克家,把两个女人丢在了一边。玛丽有时候和他在咖啡屋偷偷见面,彼此写信就更是家常便饭了。玛丽写道:“早上一醒来,我就寻找你,想看着你——最亲爱的雪莱,你是那么的孤独和不安。为什么我不能和在你一起,为你欢呼,拥你入心怀……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自由,不再害怕背叛呢?” 雪莱以富于激情的语句回应道:“我亲爱的玛丽,我不知道这片刻的欢聚是否会带来像快乐一样多的痛苦……当我凝视你的眼眸时,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甜蜜的时刻——那片刻亲吻的极致销魂……玛丽,我的爱,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在周六晚上之后我不会再离开你。”然而就在同一天,他向哈丽雅特求助,“我无法很快地赚到足够多的钱——除非你能伸手帮忙,否则我必定会锒铛入狱,而我们所有想独立的愿望就全泡汤了。” 玛丽仍然相信,葛德文会在她私奔这件事上与他和解的。她想起了她父亲在《〈女权辩护〉作者回忆录》中对她母亲的描述——当她和伊姆利的关系招致非议的时候,她一直不为所动。但是葛德文继续回避她。玛丽在她母亲墓地那儿逗留了一段时间,那里现在成了她最喜欢在此阅读和写作的地方。她有时怪罪她的继母,觉得父亲的敌意是她引起的。“她折磨我父亲,弄得他鸡犬不宁。”10月28日在给雪莱(他躲在皮科克家)的信中写道,“……亲爱的,你不恨她吗?”她父亲的拒绝只会让玛丽更加依赖雪莱。“靠近我,把你的玛丽拥入心怀,”她祈求道,“也许有一天她就会有一个父亲,那时候他就是我的一切,亲爱的——我真的是一个好女孩,永远不会让你烦忧。” 由于怀孕,玛丽的健康继续恶化。(“玛丽感觉不适”这样的话在她的日记中出现不止一次。)虽然如此,但是玛丽和雪莱还是制定了一个严格的阅读和写作的计划表,不管他们今后的生活如何都要坚持实行。在早晨和上午,他们各自阅读和写作。午餐后就逛逛街,赏赏风景以及做家务。晚上则一起阅读,除非雪莱有时候用不着躲藏,他们就会去看戏,听歌剧或者讲座。 在19世纪初,对科学发现的认识已经从一小部分受过教育的精英散布到平民大众当中了。由当时一些著名科学家比如汉弗莱·戴维所撰写的科普读物,以及讲解这些令人兴奋的新进步的知识讲座,吸引了大量的民众。电学和磁学是当时探讨得最多的话题之一。对科学未来的沉思——有时是被告知的,有时候则是想像的——既提供了对发展的期望,也引发了对科学带来危险的担忧。 玛丽在1814年12月28日的日记中记道,她和雪莱去加纳林的剧院听一个关于电学的讲座。在讲座之前是名为“幻觉效应”的展示,一种魔法一般的幻灯表演,显然玛丽后来有理由记住这个。那天晚上的演讲者是三十岁的安德鲁·克罗斯,他设计了多种用来进行电学实验的设备。这些玩意儿就放在他在萨摩赛特的家中,笨重得很,根本不便搬运。虽然如此,他吹嘘他就像富兰克林那样,在一次雷暴中捕捉到了电,通过导线把它传到了他的实验室,然后储存在莱顿瓶中。克罗斯的一些话明显夸大其词;比如,他声称当他给一块石头通电时,那上面立刻出现了许多活的虫豸。但是甚少得到父亲科学教育的玛丽,对这个却很感兴趣。电学和创造生命之间的关联,在她脑子里一直念念不忘。 在11月份,托马斯·杰斐逊·霍格在雪莱的生活中又出现了,这次他雪中送炭一般带来了经济上的援助。从早年的牛津岁月时起,霍格在感情上就依赖雪莱,他总是讨好雪莱的女性伴侣;似乎只有通过分享雪莱的女人,他才能加强与雪莱的关系。而雪莱,则看到了扩大他的激进哲学的生活圈子的机会,他邀请霍格来家访,同时好奇地想看看霍格和玛丽之间是否会有瓜葛。后来,他在他和玛丽共写的日记中记了一笔,让玛丽看到,“他喜欢玛丽。——这是一个考验,这样我就能先知道他的人品。”雪莱默许玛丽去和自己的朋友睡觉,他经常带克拉拉·简出去,以便让霍格和玛丽单独在一起。玛丽则抵制这种压力;她对霍格虚与委蛇似乎只是为了让雪莱高兴。一开始她就在日记中提到霍格智识平庸,“……在一场关于道德的论争中,他笨拙得令人可怜。”她写道,而且补充了一句,“对我的观点的理解非常混乱。”几天后,她和他讨论自由意志,写道,“他完全错了但是又完全一头雾水——他的观点很没有说服力。”霍格的最大的德性是坚持不懈;他固执地向玛丽不断求爱,就像当初对哈丽雅特·韦斯特布鲁克那样,甚至更早,像对雪莱的妹妹伊丽莎白那样。玛丽机灵地以她的怀孕为幌子,避免身体上的亲昵。 雪莱试图把玛丽和霍格撮合在一起,是否是想为自己找到借口好享有克拉拉·简呢?由于这段关键时间的日记散佚了,所以无法定论。更能触动雪莱的,当然是他建立一个自由恋爱公社的乌托邦理想,而不是克拉拉·简单纯的身体吸引,但是很明显的是,在这段时间后,玛丽对克拉拉·简开始刮目相看了。她开始把克拉拉·简视为一个威胁了。 在11月份,当克拉拉·简更多时间和雪莱在一起的时候,她宣布今后她只愿被称为克拉拉——后来她又改为克莱尔这个名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后来这么称呼她)。名字的改变可能意味着一种独立宣言,但是也可能意味着已经摆脱在三人行中自己被忽视的地位,克莱尔在卢梭的《新爱洛绮丝》,是恋人们隐藏着的可爱的朋友的名字,这部书是雪莱的最爱。他称它“洋溢着……最伟大的才华,远远超过了人类的感情”,克莱尔当然会采用书中的名字来拉近她和雪莱的关系。 玛丽觉得她的怀孕和由此带来的健康问题应该引起雪莱的同情,但事实上它们可能会减少她在性方面的吸引力,而雪莱从来都不信奉一种从一而终的关系。而且现在当然有两个女人都期望雪莱做孩子的父亲。哈丽雅特即将分娩,是玛丽焦虑的另一个原因,即便哈丽雅特自己已不再幻想分娩能夺回她的丈夫。11月20日,哈丽雅特给一个朋友写信谈道:“下个月我将有所限制了。他不会靠近我了。不,他现在根本就不关心我。他从不问候我也不告诉我他正在干什么。”11月30日,一个孩子,男孩,早产了,他被取名为查尔斯·比希。哈丽雅特描述了雪莱的反应:“他对我的柔情蜜意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他说他很高兴是个男孩,因为他能省些钱。你看看,那个所谓的高贵的灵魂堕落到了什么地步。现在是钱,而不是哲学,成了他行动的主要动因了。” 玛丽对哈丽雅特的态度也很残酷;她已经认同了雪莱离弃他妻子的这种理性化做法。在哈丽雅特产子后,一丝担忧进入了玛丽的日记中,因为她现在似乎拿不准雪莱是否会忠诚于她。12月6日,她草草记道, 很不好。——克拉里[1]玛丽对克莱尔的称呼。[1]和雪莱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了,他们哪儿都去……胡卡姆来信说哈丽雅特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一个继承人。S(雪莱)把这事写在信里到处传阅,他当然应该敲锣打鼓地宣扬,因为那是他妻子的儿子。霍格晚上来了……一封来自哈丽雅特的信证实了这个消息,这封来自一个弃妇的信,告诉我们他已经出生一周了。 玛丽相信雪莱的说法,他和哈丽雅特的分手是双方同意的——所以她才会挖苦地说道“弃妇”云云。正如她能读到雪莱在公共日记中写的评语一样,她这些话也是想让他看到的。 因为雪莱把更多时间花在克莱尔身上,玛丽也就自然开始接纳霍格的陪伴了。在1815年的头几个月,她给他写了十一封柏拉图式的但不乏调情的信。“你说你爱我——”在新年这一天她写道,“我希望我能以情相许。”在1月24日,她称他为“亚历克西”,这个名字来自霍格刚刚出版的小说中的俊美男主角(这个男主角明显是以雪莱为原型,后者是惟一评论过这本书的人),她说,“我希望当你孤单时,看到我这封信能让你快乐起来,你可以在睡前读它亲吻它……我知道你爱我是那么的柔情厚意,一想到我能让你快乐我就喜悦万分。”但是没有理由相信玛丽会去实现她和霍格的关系或者说她爱上他。实际上她是想爱上他,但现实中却办不到。毫无疑问,雪莱才是她真正的爱人。 当玛丽的孕期继续的时候,碰到的麻烦更多了。她开始流血,不得不长时间待在床上。结果雪莱给她取了一个绰号:“睡鼠”。(他也叫她“梅尔”以及“佩克茜”,后者来自一部童书;她经常在给霍格和雪莱的信中用这个名字来指代自己。)玛丽肯定有些害怕,因为她才十七岁,她还记得她出生时的悲惨事情。不但如此,而且雪莱跟她父亲一样,似乎对她感情上的需求毫无反应。到1月底,雪莱越来越把更多注意力转到克莱尔身上了,后者也在每天的散步中取代了玛丽的位置。玛丽的烦恼在日记中暴露无遗:有一则写着,“整天都病恹恹的。S和J整天都出去到镇上四处溜达。” 葛德文夫妇曾经长期怀疑过的一件事,玛丽现在也感觉到了,那就是:克莱尔也心仪雪莱,而且利用她那些歇斯底里的时刻来引起他的关注。这俩人都有一种滥情的倾向,而雪莱也很乐意充当她的精神导师。很可能是1814年末到1815年初的冬天,雪莱和克莱尔成了情人。雪莱从原则上一直是赞同泛爱的。而玛丽显然希望,在背叛了哈丽雅特之后,雪莱能将泛爱作为一种原则而不是事实,但是克莱尔后来将雪莱描述为“我爱过的男人,从他身上我得到的更多的是痛苦”。 从他们的立场看,也有一条好消息,那就是1815年1月6日,雪莱的祖父比希爵士死了。他把遗产分配给他的儿子和最年长的男性继承人。这使得雪莱每年能拿到一千镑,其中五分之一还要给哈丽雅特和孩子。而听到风声的葛德文立刻打破了他的缄默,督促雪莱认真履行此先的诺言帮一个长者摆平债务。雪莱慷慨地给了他一大笔钱,但这对根本解决葛德文的经济困境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雪莱去菲尔德庄园的祖宅,想在那儿自在地读一段时间的书,他把克莱尔带在了身边,把玛丽留在了伦敦,只有霍格常来拜访。霍格来访有多频繁,其间有怎样的激情,现在已不可能知道了,在玛丽的日记中,从1月14日到1月29日这段时间的记载,都被去除了。等雪莱和克莱尔回来后,玛丽在日记里记道,霍格现在有时整夜都睡在房间里了。在保存下来的日记中,关于她是否和他发生关系,什么都没提到,不过从她的情况看,似乎是不可能的。 2月22日,玛丽生下了一个女婴,分娩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在医生来之前婴儿就出生了。在生产这天晚上,霍格在雪莱家里,尽量力所能及地帮些忙,他一直待到第二天。当玛丽仍然很虚弱地卧床不起的时候,雪莱抱怨起自己身体健康很差(每次玛丽生孩子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克莱尔带他去看了几次医生。玛丽这次分娩比较容易,因为孩子早产了两个月。约翰·克拉克医生,也就是玛丽的母亲生孩子后来看过的同一位医生(他因为自己消毒措施的大意而害死了她),告诉玛丽孩子活不了。但是玛丽不信:她把婴儿抱在胸前试图给她喂奶。一连两天婴儿都在吃奶,而玛丽也悉心照顾她,希望能让她活下来。 由于某个原因,虽然已搬家无数,雪莱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再次搬家。他们在2月8日就开始动身,雪莱发现了一处他比较喜欢的地方,让她们在3月2日就搬过来。玛丽不得不带着八天大的婴儿前往他们的新家。霍格继续来访,在3月5日陪了玛丽一天,因为雪莱和克莱尔又出去了。第二天,玛丽日记开头就是一句,“发现我的宝宝死了”,然后是长长的一个破折号。就在前一天晚上,她还照看过婴儿,发现她在小床上睡着了。这个女婴只存活了十一天,和玛丽的母亲生下她后在世的时间一样。而两次玛丽都是幸存者。 意味深长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玛丽向霍格寻求安慰。“我最爱的霍格,”她给他写道,“我的宝宝死了——你能尽快来吗?我想看到你……你是如此镇定的一个人,而雪莱他害怕产褥热——我现在再也不是一个母亲了。”雪莱又在为他的胸部烦恼了,而且(对自己的)关心变本加厉,因为一个医生告诉他,他会死于肺结核,而这个诊断实际上是错的。 宝宝的死让玛丽伤感不已,而雪莱的态度则伤得她更深。虽说这个婴儿从没取名字,但她活着的那几天已足够让玛丽和她连在一起了。在婴儿死后,玛丽经常大白天做梦梦到她,在日记里更是频繁地提到这些幻觉。雪莱和克莱尔几乎还是每天都出去,把玛丽一个人留在悲伤中。她自问自己是否还能有另外的孩子。她能当一个母亲而且抚养另一个生命吗?她能在那些她所爱的人当中创造生命而不是死亡吗?她是一个怪物吗? 3月19日是周日,当她睡觉时,她看到了一幅景象:“我的小宝宝又活过来了——她只是有点冷,我们在火前擦热她,她活过来了——这时候我醒了,发现没有宝宝——一整天我的脑子都空荡荡的——精神萎靡不振。”在抑郁之中,她想让生活成为雪莱曾经教导过的那样:那就是梦想成真。玛丽听说过一个传闻,给她看过病的一位医生曾经碰到一个水手,他昏睡了七个月——在医生的努力下,结果他又复活了。这是真事吗?不管如何,他能救救她死去的孩子吗? 玛丽让自己振作了起来,想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开始要求克莱尔离开这个家。“我心痛地看到——有些事情发生了,”玛丽写道。雪莱他们一开始心有不甘。克莱尔宣称她永远都不会回到斯金纳街的葛德文家,而雪莱则抗议说他和玛丽对克莱尔负有责任,因为是他们让她陷入了这种尴尬处境。然而,这一次,玛丽不为所动。如果克莱尔不回斯金纳街,那么她就搬到别的地方去。 这个决定像往常一样又被搁置了下来。当雪莱他们探听葛德文夫妇口气时,后者明确表态再也不想让克莱尔回来了,因为他们闹的丑闻已经害得范妮丢掉了在都柏林的叔叔的学校谋职的机会。雪莱答应担起克莱尔的经济负担——同时也“塑造她的思想”(这是他一生中履行过的不多的几项责任之一)。但是克莱尔继续和雪莱玛丽住在一起,尽管玛丽一肚子闷气。 在4月中期,雪莱和玛丽突然前往伦敦西北部的泰晤士河谷,住到了白金汉郡的盐山附近的一家旅店。这次旅行名义上是去度假,但明显雪莱又是在躲避债主。关于她和雪莱在盐山度过的这段时期,玛丽日记中相关的好几页已经被撕掉了。很可能在这次旅行中她又怀孕了。雪莱对她的细心呵护这次终于完全改变了她的心情。在她那时候写给霍格的四封信中——催促他来加入他们——那个丧子之痛的母亲不见了,那个卖弄风情的妇人又回来了:“毫无疑问我是一只非常淘气的睡鼠(在这里玛丽画了一只睡鼠)但是真的你必须忘掉我……你想要到我们这里来吗……我想普鲁登特王子也没你这么兴奋,但是记住我将会很高兴见到你。” 三天后,他们回到了伦敦,霍格为他们(又一次!)找了一个新住处,在那里他也有一个住宿的房间。让玛丽烦恼的是,克莱尔已经先于他们搬进去了。屋子里的敌意越来越深了,因为雪莱已经开始阅读斯多葛派哲学家塞尼卡的那些让人心静的作品以便逃离身边周遭的喧闹了。5月12日,玛丽在日记中冷冰冰地记道,雪莱和“他的朋友”在早晨出去了,下午和“那个女士”也是如此。在晚上他和“他的朋友”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所有这些指的都是克莱尔。 第二天,玛丽在日记中记的头一件事就是“克拉里走了”。那一天的日记是她这一册日记的最后一天的记录。虽然还有空白页面能继续写,但是玛丽以一句“随着繁衍生息我开始了新的日记”结束了这册日记的写作。然而,接下来的一册日记丢失了,我们只能通过玛丽和雪莱的通信才能判断当时以及接下来的1816年的7月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玛丽已心有旁骛,但是她想独占雪莱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克莱尔已经迁往英国西海岸的德文郡,住在那里一个名叫林茅斯的村子。她的一个朋友住在那儿,而她的开销则由雪莱来支付。在克莱尔离开那天,雪莱一直护送她上了马车,而且那天很晚才回来,玛丽于是“非常焦虑”,毫无疑问她已经感觉到雪莱现在把克莱尔摆在了她的前面。克莱尔这边,则是感到有些解脱,避开了三人行造成的冲突。她从林茅斯写信给范妮说:“我开心极了——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不快、这样撒泼的场面以及这样乱糟糟的爱和恨后,你很难相信我对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安静的小天地是感到如何的狂喜。” 林茅斯实际上对克莱尔来说过于沉闷,她喜欢刺激,但是在这八个月,对玛丽来说却是自由自在。三人行变成了二人世界。玛丽知道她又怀孕了,而雪莱仍然老是抱怨他的身体状况,于是他们夏天大部分时间远离伦敦,待在克利夫顿和托奇这样的海滨小镇。就在那个夏天,游人们蜂拥而至旅游胜地托奇,因为拿破仑就被拘禁在那里的一艘英国军舰上;游客能看见他在甲板上漫步。像许多人的感受一样,对玛丽和雪莱而言,拿破仑的现状标志着由法国大革命点燃的理想主义时期的幻灭,因为即便拿破仑更多是一个独裁者而不是解放者,他的陨落也预示着法国专制的复辟。 即使在这些令人愉悦的度假胜地,雪莱也难待得长久。他回伦敦去向医生咨询他的病情,他的腹部现在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病痛。他告诉玛丽,当他外出时他会去找一所让两个人住的房子。玛丽就这样手足无措被留在了克利夫顿,一个临近布里斯托尔海港的小镇,孤零零一个人还怀着身孕(她没有向别人提及自己未婚,虽然雪莱介绍她时称她为“雪莱夫人”以免引起非议)。玛丽老是担心雪莱会和克莱尔见面,因为林茅斯离得并不远。 玛丽给雪莱写过一封信,表明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心烦意乱;信中的语调时而绝望时而逗人。“我们再也不该都不在了,事实上我们的确不该——我不高兴这样,”接下来她写道, 我回房后却没了甜蜜的爱——用餐后却没了我的雪莱…… 但愿克拉里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已经问了好几次了……但是,如果你已经从伦敦给她写信了,让她知道你一个人在那里,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明天就是7月28日了(他们私奔的周年纪念日)——亲爱的,难道我们这一天不应该在一起吗——我们当然会的,我的爱人……你的佩克茜是个好女孩,而且现在完全康复了——除了头痛,那也是因为她苦候爱人的信而引起的——我最爱的雪莱最好的雪莱,求求你回到我的身边吧。 玛丽知道雪莱已经抛弃哈丽雅特了,虽然她是他的合法妻子。而她惟一确信的也只是她这个心思不定的情人不会在她身上故技重施。不过,雪莱在这周末回到了玛丽身边。他带回了一个好消息:著名外科大夫威廉·劳伦斯医生,已经确认他的病不用担心。他并没有得肺病,也没有死的危险。 这个顾虑消除后,又到了动身的时候了。在8月份,雪莱在伦敦西部的温莎找到了一处容两个人住的地方。那是一个两层的红砖楼房,还有一个花园留给了玛丽。在那里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夏天和秋天。那是他们以夫妻关系生活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家庭中没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托马斯·皮科克就住在近旁,常来拜访,在8月末,他以及玛丽的弟弟查尔斯·克莱蒙特,和雪莱他们还沿着泰晤士河旅行过一次。雪莱,像往常一样为水心醉神迷,鼓动大家划船上溯泰晤士河的源头。当男人们划船时,玛丽则为两旁蜿蜒的河岸的美景陶醉不已。 当他们一行到达牛津后,弃舟上岸,雪莱带他们参观他以前的住房和伯德雷恩图书馆。关于这次旅行,正如查尔斯在一封写给克莱尔的信中写到的,他们看到了“那间屋,两个最著名的异端,雪莱和霍格,曾在那里……阅读沉思……在炼金术的帮助下,不断思考人类知识人工的和自然的边界”。 这次旅行对雪莱来说是积极的;他得以从讨债人、生病以及玛丽和克莱尔的成天吵架中解脱出来,文思泉涌地投入诗歌创作中。查尔斯向克莱尔报告说,“我们都觉得这次远足大有裨益;雪莱的变化尤其明显;在他脸上现在是一种秋天般的红润的健康面容,而且他现在比过去胖了一圈。”也许雪莱现在变得强壮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皮科克已经说服他放弃素食,转食猪肉骨头了。 1816年1月24日,玛丽产下一子,她最终能得偿所愿地送给她父亲一件礼物。她给孩子取名为威廉,希望这能软化她父亲的心,说服他重续他们父女间的关系。雪莱不无揶揄地给葛德文写信说道,范妮和葛德文夫人兴许会高兴地获悉玛丽产下一子而且母子平安。即便如此,葛德文也并没有和自己的女儿和解,虽然在那天的日记中他记了一笔,“威廉,内波斯,出生。” 玛丽的这个儿子很健康,而且她终于有了一处她自己的住宅,用不着和任何人分享她的雪莱了。但是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它也不会持续很久。雪莱出资计划送查尔斯和克莱尔去爱尔兰做生意。但是生意没做成,在1816年初,克莱尔又回到了伦敦,最终她获许搬回到了斯金纳街的葛德文家。在自己的意志和安置哈丽雅特之间挣扎的雪莱也经常回到伦敦。玛丽忧心忡忡,担心他和克莱尔死灰复燃,这个时候的玛丽已经很明白,她不希望同任何人分享雪莱,就如她不想别人分享她父亲的爱一样。 然而那时候的克莱尔,已经在打算用文字捕获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情人了。她已经给一个男人写信了,这个男人风度翩翩,甚至可以说,能令崇拜他的女人昏厥。克莱尔野心勃勃,她不是只和拜伦勋爵见见面,而是一心要成为他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