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大门没锁,公寓的门也是。可这年头,都柏林人再也不让大门开着 了。洁琪安排得很有技巧,让我可以看情况进门。客厅传来声音,简短的对 话,漫长的沉默。 “嘿!”我站在门口说。 一阵杯子碰桌声,所有人转头。我妈那双易怒的黑眼睛和五双和我一模 一样的蓝眼睛全都盯着我瞧。 “海洛因藏好,”谢伊说。他手插口袋靠在窗边,看我一路走过来。 “条子来了。” 房东总算添了地毯,粉红和绿色相间的花样。房间依然飘着吐司、湿气 与家具亮光蜡的味道,还有一股不知从哪传来的淡淡的脏味。桌上一个盘子 摆满杯垫和消化饼,老爸和凯文坐扶手椅,老妈坐沙发,卡梅尔和洁琪坐在 她两边,感觉就像沙场将军炫耀两名头号俘虏一样。 我妈是典型的都柏林母亲,身高一米五,满头鬈发,一副招惹不起的水 桶身材,里头装着源源不绝的不满。她欢迎爱子回家的方式是这样的: “弗朗科,”老妈说着靠回沙发,双手交叉在曾经是她腰部的地方,上 下打量我,“难道你连穿件像样的衬衫都不会吗,啊?” 我说:“嗨,老妈。” “妈妈,不是老妈。看你这副德行,邻居会以为我生了个流浪汉。” 忘了什么时候,我的服装从军大衣换成棕色皮衣,但除此之外,我的 服装品位还是和当年离家时差不多。要是我穿西装,她又会嫌我自以为是 了。在我老妈面前,你别想赢。“洁琪的语气听起来很紧急,”我说,“嗨,老爸。” 爸的气色比我想象的好。从前我是最像他的,一样的棕发和粗犷的轮 廓,但这份相似随着时间消逝许多,这样真好。他已经开始变成老头了,头 发花白,裤腿高过脚踝,不过身上的肌肉还是会让人在惹他之前迟疑片刻。 他看起来清醒得很,但面对我爸,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清醒。 “真高兴你能光耀门楣。”爸说,声音比以前粗,也更低沉。抽太多骆 驼烟了。“你这小子还是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大家都这么说。嗨,卡梅尔、小凯、谢伊。” 谢伊连话都懒得接。“嗨,弗朗科,”凯文说,他的眼神仿佛见到鬼似 的。凯文已经长成大个儿了,满头金发,身材结实,容貌俊俏,个头比我还 高。“靠。” “嘴巴干净点!”老妈火了。 “你看来很好。”卡梅尔果然这么说。就算有一天早上耶稣复生在她面 前,她也会说他看来很好。老姐的臀部实在惊人,而且学了优雅的鼻音,我是 一点也不意外。这一家子比从前还像从前。“谢谢你,”我说,“你也是。” “你这家伙,快过来,”洁琪说。她用双氧水烫了一个复杂发型,穿着 白色五分裤和红色圆点上衣,褶边位置很诡异,简直像美国歌手汤姆·威兹 派对上的女客人。“坐下来喝杯茶,我再去拿一个杯子。”说完便起身朝厨 房走去,还不忘鼓励似的对我眨眼,捏我一下。 “不用了,”我拦住她。一想到坐在老妈身边,就让我寒毛直竖。“咱 们先瞧瞧那个传说中的手提箱再说。” “干吗这么急?”老妈反问道,“坐下来。” “工作第一,玩乐第二。手提箱呢?” 谢伊朝脚边地上撇了撇头,说:“请便。”洁琪一屁股坐回原位。我在 众目睽睽之下绕过咖啡桌、沙发和椅子。 手提箱在窗边,浅蓝色,圆弧边,表面爬满一块块黑色霉斑,还敞着口,有人硬是毁了可怜的扣锁。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箱子竟然这么小。奥 莉薇亚光是周末度假就几乎把整个家都带去了,还包括电热壶,而萝西为了 追求新人生,带的东西却一手就能提完。 我问:“谁碰过箱子?” 谢伊笑了,从喉咙深处冒出来的声音。“老天,各位,科伦坡探长来 了。难道你还要我们按指纹?” 谢伊黝黑精瘦,个性浮躁不安,我都忘了太接近他是什么感觉了。就像 站在高压电塔旁边,让人浑身紧张。这几年,他的人中变得非常深,眉间也 出现一道深沟。 “假如你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我说,“你们全都碰过了?” “我才不敢靠近,”卡梅尔立即回嘴,还微微颤抖一下,“那么多灰 尘。”我和凯文相视一眼。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根本没离开过这个家。 “我和你爸想打开,”老妈说,“可是它锁住了,所以我就喊谢伊下来, 要他用螺丝起子对付它。我们实在别无选择,箱子外头又没说它是谁的。” 她看我一眼,露出没办法的表情。“一点也没错。”我说。 “我们见到里头的东西……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吃惊过,心脏 都跳出来了,差点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了。我跟卡梅尔说,幸好你来了,还 开车,不然我要去医院都没车坐。”老妈的眼神显示她认为是我的错,即使 她还搞不清楚为什么。 卡梅尔对我说:“虽然有紧急事件,崔弗还是帮孩子弄了点心,他这点 很棒。” “我和凯文到了之后,都看过箱子,”洁琪说,“我们碰过一些东西, 但不记得摸了什么——” “要去拿指纹采样粉吗?”谢伊问。他懒洋洋倚着窗框,眼睛半闭地望 着我。 “改天吧,假如你肯当个乖宝宝的话。”我从皮衣口袋摸出手术手套戴上,爸爸放声大笑,声音低沉刺耳充满轻蔑,随即变成压不住的咳嗽,整张 椅子都在摇晃。 谢伊的螺丝起子搁在提箱旁的地板上,我屈膝用它掀起箱盖。鉴证科有 两个小伙子欠我人情,还有两三位女士迷恋我,他们都愿意私下帮我测试证 物,但还是希望我不去破坏证物,除非有必要。 手提箱里纤维纠结,发霉与长年置放让它脏污发黑,几近半毁,湿土般 的味道又浓又烈,就是我踏进家门闻到的那股异味。 我缓缓取出手提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堆在箱盖上,免得破坏证物。一 条松垮的蓝色牛仔裤,膝盖上有两个方格花呢补丁;一件绿色套头毛衣,一 条紧身牛仔裤,脚踝那装了拉链。老天,我认得这条裤子,想起它包着萝西 臀部摇晃的样子,我胃部仿佛被人揍了一拳。我继续将东西取出来,没有停 下。一件男人的无领法兰绒衬衫,蓝色细条纹,底色原本应该是奶油黄。六 条白色纯棉内裤,还有一件已经碎掉、紫蓝色相间长下摆的螺纹衬衫。我挑 起衬衫,出生证明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