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深处慢慢地出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向我这个方向移动。他们移动得极其缓慢,好像走在太空里一样。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大,说明他们正在穿过厚厚的雾……我眼前就是这么一幅白色的画面。 这幅白色画面成为我脑海里最后的印象。 天花板?我家卧室的天花板……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您是艾提安•马丁先生吗?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九日出生在阿格诺?” 一个声音出现在我耳边,语气坚定而又彬彬有礼。 “是的。”我含糊不清地说。这时,这个身影走到我的左手边,看上去整洁而干练。 “您好,我是汉弗里•马斯通,伦敦警察厅的警督。这位是护士弗朗西斯•加尔小姐,她负责对您进行夜间监护。” 我转过头,看见一双大眼睛正在盯着我,眼睛里传达出不安的情绪。那双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美,褐色的波浪形长发披在肩头,衬托出一张天使的脸庞。她最多二十五岁。这张美丽的面孔让我在几个小时的噩梦过后,终于感到了一丝愉悦。 她把脸转向床的另一头坐着的警督。警督不到四十岁,长相帅气,但是让人觉得不容易亲近,至少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是如此。他总是板着脸,表现出很专业的样子。 警督勉强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看了看他的手表,接着开始说话。 “医生不应该迟到的,我希望他能来一起听您讲讲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但在您开口之前,我想先给您讲一件有意思的事,是我的几个同事告诉我的,这件事就发生在今天凌晨。 “今天凌晨零点三十二分,我们的值班话务员听到电话铃响,拿起话筒后,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然后就没有其他声音了。他们很快确定了电话拨出的位置,在芬彻齐街的一个电话亭里。随后他们立即派正在附近街区巡逻的一辆警车前往查看,同时为了以防万一,还叫了一位当地的医生一起赶了过去。 “他们到了那里,发现听筒垂在半空,但那个打电话的人却神秘地失踪了。然而他们马上就找到了那个人,因为他持续发出疯狂的叫喊声,即使在大雾中,也能很容易地分辨他的方向。尽管如此,抓住那个人却费了相当一番周折。他疯狂地大叫,像个疯子一样到处乱跑,而且他特别害怕巡警手上的白手套……最后巡警终于制服了他,并向他解释说,他们是伦敦警察局的警察,来帮助他脱离危险。但是那个人还是拼命挣扎,最后和巡警一起去的医生不得不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医生对他的诊断是:饮酒过量导致的狂躁症。多亏他口袋里有身份证,我们才把他送回家,派了一位护士照顾他……” 说到这儿,警督望了望漂亮的弗朗西斯•加尔小姐。这时有人敲门,是医生来了。这是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灰色胡子,眼睛炯炯有神。他先做自我介绍,然后花了很长时间为我进行诊断。最后他收起医疗器械,对我说:“没事了,孩子,你一点儿事都没有,身体完全健康。但是我要奉劝你一句,康复以后千万要克制自己,不要再酗酒了。” 说完他转过头对年轻的女护士说:“现在您不需要再对他进行监护了。另外,您也完全不用费心关照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他满脸严肃地补充。 “说到一举一动,马丁先生,”马斯通警督说道,“我觉得您该给我们讲讲您打电话之前发生的故事吧?” 我把从酒馆出来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细节都详细地讲了一遍。在讲到艾娃•穆勒的时候,我详细解释了她是我的朋友,几年前死了,之后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我讲完之后,发现大家都显得挺兴奋。 “苍白的手!”警督边说边咯咯地笑,最后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如果我对我们的人讲这些,他们一定……得了……好吧,医生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不怎么懂那些古怪的事。一个小时以前马丁先生半醉着走出酒吧,然后在大雾中迷了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焦躁不安的情绪是正常的。至于他听到的那个脚步声也再自然不过了,这个城市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居民,当然会有其他人走动!他找到了一个电话亭,花了十分钟才把一枚硬币投入电话里。”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医生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下去,“有两种假设可以解释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接近电话亭。第一,她走近电话亭是为了帮您;但是我更倾向于第二个假设:她刚巧路过,听到了您的声音,所以走过去看个究竟。至于一双苍白的手那个情节,我觉得这种事儿不会出现。”他说着,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但是那个女孩!”我反驳道,“她就是艾娃•穆勒!我能清楚地认出她!你们怎么解释这一点呢?” 医生向我弯下腰,用很警惕的声音问我:“那个艾娃•穆勒去世多久了?” “十六年。”我在心里算了一下,随即如实回答他。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然后用一种父亲般的语气对我说:“你怎么能认出她呢?当时是深夜,在一个昏暗的电话亭里,面对你的是一张十六年都没有再见过的脸?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你想起了那个女孩,或者是刚巧走过来的女孩长得跟她很像,仅此而已。” 我想起了哥哥的来信,但是没有跟医生讲这件事。 医生总结道:“相信我,这一切都是酒精和你的幻觉造成的。” “医生,我想我们把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警督站起身来说,“您的推理非常严谨,无懈可击,事实上这件事也只有您刚才总结的这一个可能。至于您,马丁先生,我想我不用说您也知道,我们警察为了处理伦敦的犯罪案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没有时间来帮您研究什么鬼怪。” 在这样一段充满逻辑而气氛祥和的对话过后,两位先生向我告辞,留下那位美丽的天使来照顾我。 “小姐,”我嘟囔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该怎么感谢您一整晚的细心照顾呢?” 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到她对我一点儿也不抗拒,便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 “如果您能赏光与我共进晚餐,那我将不胜荣幸。” “您不但占用了我晚上休息的时间,现在又要来安排我的约会了。” “但是……” “算了,怎么能拒绝一个生了病的人呢!”她调皮地说道,“我接受您的邀请。” 我暗自想,这个漂亮的姑娘还很有幽默感。她能接受我的邀请,说明她在交友方面品位不俗。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她又补充道。 我屏住呼吸,说道:“洗耳恭听。” “您必须得给我讲讲有关您家乡的事!” “没问题,我保证。”我赶紧答应。我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我知道很多法国历史上的神秘事件。我可以给你讲法国铁面人①的故事,我还知道邪恶夫人②的公寓在哪里,还有那个传奇的圣日耳曼伯爵③……” ①铁面人(Le Masque de fer),中世纪时期巴黎巴士底狱中囚禁的一个戴铁制面具的囚犯。该男子在被幽禁的三十四年间一直佩戴面具,而且被禁止说话。发出这个命令的是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据说这个铁面男子掌握着威胁波旁王朝的惊天秘密。 ②指玛莉•玛德莲•玛格莉特•德奥贝(Marie Madeleine Marguerite d’Aubray),十七世纪臭名昭著的法国连环杀手,毒死四位家人,包括父亲、一位兄弟和两个同她争遗产的姐妹,逮捕之后被判处死刑。 ③圣日耳曼伯爵(Le comte Saint-Germain),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的神秘人物,有传说说他是不死之身。 “好的,期待着您讲给我听。”她开心地说。 “那么,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吗?……我会在痛苦中耐心等待您的答复。” 她拿起我的烟盒,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 “给!但是我这几天都要上班,所以你下周之前就不用痛苦地等待了。” 弗朗西斯•加尔小姐离开后不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 *** 傍晚时分,一阵电话铃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嘿!听不出老朋友的声音吗?”听筒里传来沙沙的噪声和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史蒂夫。我完全忘了约好要给他打电话这件事。 “对不起,老朋友,你知道我昨晚发生了意外吗?” “艾提安,我的一个朋友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 “……所有?”我困惑地重复道。 “是的,所有。就是我上次跟你提起的那个图威斯特博士。我给他打了电话,然后跟他谈起了你。他说你的名字他并不陌生……我忘了跟你说,图威斯特博士是赫斯特警督的好朋友,跟汉弗里•马斯通警督关系也很好……总之,我从他那里听说了你的不幸遭遇。” “哦,我知道了。好吧,伦敦警察现在对我很感兴趣嘛,拿我发疯的故事作为平时的聊资和消遣……” “你错了,图威斯特博士听我讲了你的事后,态度很严肃,而且他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处境。他对我讲的所有关于你的事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他向我保证明天晚上八点会来我家与你碰面。我希望你那边没问题吧?” 我花了一刻钟的时间跟他讲了那个照顾我的女护士的所有细节,尽管我跟那位天使也只交流了不到五分钟。 “好吧,你现在还能找到方向吗?”他对我的表现做出了评价,“看来昨天晚上那场意外丝毫没有影响到你的私生活啊!” “难道你愿意让我跟你聊艾娃•穆勒?聊她是怎样神秘消失的?另外,你怎么解释我和我哥哥,在相隔几千公里的不同地方,就在几天之内,都看到了她?” “你确定你没有认错人?你也知道,那肯定不是她。” “当然没有认错!我当时很清醒。你觉得会有这么巧的事吗?在我收到那封信之后,刚巧遇到一个女孩,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片刻沉默后,史蒂夫语气低沉地说:“总会有个解释的。” “怎么解释?” “我明天晚上跟你说。” 大本钟慢慢地敲了八下,我走在沙夫茨伯里大街①上,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目的地,于是加快了脚步。 ①沙夫茨伯里大街(Shaftebury Avenue),英国伦敦的主要街道之一,从皮卡迪利广场延伸至新牛津街。 这一天的天气就像我的心情一样,灰暗而阴郁。原本水汽将云压得饱和而沉重,眼看一场大雨就要一股脑地向伦敦城倾泻下来。然而一转眼工夫,它却变成了持续的绵绵细雨。路灯的光亮照在高大建筑物的玻璃窗上,再反射到长长的沥青路上,斑驳地调和在幽蓝的夜色里。一场宿醉之后睡意总是迟迟不能退去,清醒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我在卧室里度过了整个上午的时间。前一天的事情一直困扰着我,但我反而更担心晚上跟图威斯特博士的约会。 走入史蒂夫家大门之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按下门铃。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走向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史蒂夫很快给我开了门。他微笑着迎上前来,为我摘掉帽子,脱下雨衣,然后带我走入客厅。客厅的壁炉里噼噼啪啪地跳跃着快活的火焰。在大皮椅的深处坐着一位老先生,一身呢子西装相当得体,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退休老人,而不是什么知名的犯罪学专家。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上面系着精致的黑色丝绸,挂在脖子上;镜片后面是一双蓝色的眼睛。他用充满慈祥的目光望着我,嘴角上扬,面带微笑,两撇橙红色的傲慢的胡子把这张干净明亮的面孔装饰得格外生动。老人的头发硬而竖直,已经被岁月染上了些许银白。 史蒂夫为我引见以后,图威斯特博士以一种亲切的态度同我交谈: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经常听说有人经历了超自然的现象。在犯罪学领域,人类的智商是不可估量的,这些现象都能够得到解释。然而,关于您的事,我听朋友赫斯特警督叙述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些古怪。莫里森先生跟我大概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把这些放在一起看就更觉得古怪了。对了,您有没有带您哥哥的那封信?” 我把手伸进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我跟史蒂夫站在博士的两边,而博士则在皮椅上坐好,推了推眼镜,开始看那封信。屋子里特别安静,只能听见壁炉里噼噼啪啪的声音。我试图从他的表情变化里捕捉到一些信息,但是他十分专注,我没有任何发现。 读完后,博士把信还给我,依旧坐在皮椅上,开始专心地往他的烟斗里填烟丝,然后缓慢地把烟丝点燃,对我说: “很难解释那个装扮成艾娃•穆勒的女人或是男人是怎么消失在储藏室里的。在读这封信之前,我有两三种假设可以解释这件事;但是读完这封信后,那些假设都变得毫无价值。” 我清了清嗓子,问博士: “您觉得是有人扮成艾娃•穆勒的鬼魂,然后消失在我家的储藏室里……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又来到伦敦,去那个电话亭,出现在我面前?” “是的,我是这么想过。我跟您的朋友也是这么解释的,尽管那个时候我还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法国和英国之间来回奔波,他做这件事的动机是什么。当然,得出这个结论之前,我还没有读这封信。” “您也曾经觉得这是我和我哥哥的幻觉吗?” 图威斯特博士慢慢地摇摇头。 “没有,年轻人,完全没有。但现在我们先把这个放在一边。马丁先生,您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艾娃•穆勒已经被谋杀了吗?您能跟我详细地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吗?” “好的!现在我依然能清楚记得十六年前的那件事。” “太好了。”图威斯特博士回答,同时接过史蒂夫递给他的一杯啤酒——我甚至没有留意到史蒂夫出去给我们拿饮料,“信里还有没有暗示其他有关这起案件的信息?” “我只能跟您讲讲我听说的一些事,我并没有亲眼看到那些谋杀案。” 图威斯特博士放下酒杯,推了推他的眼镜,然后望着我。 “您请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