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世蕃的眼中,天下英才只有三人而已,但事实证明,这位仁兄虽然聪明,却是一个不太识数的人,因为他只数对了一半。 杨博、陆炳、严世蕃确实是芸芸众生中的异类,他们机智过人、精于算计,堪称不世出的奇才。但老天爷实在太喜欢热闹,就在严世蕃自以为天下尽入己手时,上天却给这出戏送来了另外三个人,三个更可怕的人。 按照严世蕃先生的逻辑编号继续下去,第四个人的位置应该属于徐阶。在经受了无数考验之后,他已经具备了逐鹿天下的实力。但严世蕃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的眼里,这个小侍郎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徐阶仍然隐藏着自己,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他将揭下自己的面纱,给严世蕃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五个人,叫做高拱。 如果说严世蕃只是轻视徐阶的话,那么高拱这个名字他可能从没有听过。 这也怪不得他,因为高拱实在太不起眼了。 高拱,正德七年(1512)出生,河南新郑(今河南新郑市)人,嘉靖七年(1528)河南省乡试第一名,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进士,被分配到翰林院。 而当严世蕃纵论天下之才的时候,高拱先生的职称只是翰林院的编修,不过是机关里的一个小抄写员。这种小角色,自然难入严奇才的法眼。 然而他终将成为一个撼动天下的人。 根据影视剧的规律,最厉害的人总是最后出场,这次也不例外,而最先发现这位奇才的人,正是徐阶。 夏言下台后(当时尚未被杀),徐阶的处境很惨,原先对他恭恭敬敬的人,眼见他没了靠山,纷纷就此拿出了当年翻书的速度,跟他翻了脸。 除了同僚的挤兑冷遇外,徐阶在吏部也倒了霉,新来的吏部尚书闻渊不喜欢徐阶,总是找他的茬。 得罪了老板,混不下去的徐阶只好另找出路,好在他和大老板的关系还算不错(擅写青词),皇帝大人毛笔一挥,给他安排了新单位: “你去翰林院吧!” 这个决定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嘉靖二十六年(1548)底,徐阶来到了翰林院,成为了掌院学士。他的第一个使命是教育去年刚刚考进来的庶吉士。 庶吉士是大明的精英,只有在科举中考到一甲(三人)和二甲头名的人才有资格加入这个光荣的行列。而庶吉士的培训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岗前培训,在这里结业后,学员们会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当然,之后的事情就各安天命了,如果经历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的以死相搏、勾心斗角,你还没有被杀头、流放、贬官,脸皮越来越厚,心越来越黑,你将很有可能进入内阁,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一般说来,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不会理会庶吉士的,最多不过是在入学时见个面,训几句话,说些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徐阶依然保持了他的传统作风,虽说这帮新人即无背景,也不起眼,他仍然抽出时间,挨个谈话,当然了,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鼓励他们认真学习,鬼知道将来这里面会不会出几个一二品的猛人,还是先搞好关系为妙。 正是在这一系列谈话中,他遇见了那个伴随他后半生,奋斗不息,名垂千古的人。 虽然庶吉士已经是精英中的精英,但这个人仍然给徐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谈吐和见识,还有无与伦比的聪慧,都让徐阶惊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 “张居正。” 张居正,我会记下这个名字。 徐阶满意地完成了他的谈话工作,未来的岁月还很长,他有充分的时间去认真观察这个年轻人。 张居正就是第六个人,当时的他还没有登上舞台参与角逐的机会。 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年代,这六位英才将交织成一个死亡的绳结,用他们的智慧和意志去争夺最高的奖赏——权力,失败者将成为绳结的牺牲品,被无情地绞杀。只有最具天赋、最精明、最狡诈、最坚毅的人,才能终结这场残酷的游戏,解开那个死结。 而这位最后的胜利者,将成为大明天下的统治者。 不过话说过来,至少在当时,这后两位还是指望不上的,高拱同志依然在做他的抄写员,而张居正同学还在培训班认真刻苦学习。 所以徐阶依然只能靠他自己。 严嵩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十分清楚徐阶与夏言的关系,并非对此人毫无防备,但问题在于,这位徐侍郎似乎对他构成不了什么威胁,顶了天也就是个副部长,皇帝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翻不起天大的浪。 所以防备归防备,他并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 严嵩的判断很准确,现在的徐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即使你把刀交到他的手里,他也不知从何砍起。 但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嘉靖二十九年(1550),徐阶迎来了第一个机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机会是由严嵩阵营中的仇鸾先生友情提供的。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来来回回已经搞了二百年,双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话下,洗个澡睡一觉起来接着干。 事易时移, 当年的瓦剌已经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鞑靼,而在小王子之后,该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长杀人放火的优秀领袖——俺答。 关于这位兄台的事迹就不多讲了,只需知道这是一个很能杀,很能抢,善于破坏的人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这位仁兄估计是家里缺东西了,带领上万骑兵向明朝发动了进攻,他的目标是大同。 明军抵敌不住,全军溃败,一番混战后,总兵张达战死,于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挥官死了,蛇无头不行,请你即刻再派一个过来。 大同总兵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官阶,相当于边防军司令员,寻常时候,能够补到这个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大同,只能说是祖坟埋错了地。 蒙古人还在城外,即使打退敌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丢了重镇大同,则格杀勿论。而且刀剑无眼,也不认你官衔高低,身为总兵不幸殉国,也只能算你背运。 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锅,谁也不想背,但就在众人推脱之时,严嵩站了出来,高兴地告诉大家,他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必定可以退敌。 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仇鸾。 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严嵩也是个冤大头,他原本以为仇鸾名将之后,就算不如曾铣,多少也有那么两下子。所以他推荐仇鸾,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鸾先生实在难得,虽说干了多年的武将,却连一下子也不会。听说严嵩推荐了自己,顿如五雷轰顶,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仇鸾壮着胆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将军的运气还不错,他刚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经抢劫完毕,撤退了。兴高采烈的仇鸾顿时来了劲,他立刻向兵部上书,沉痛地表示,没有能够与俺答交战,为国争光,实在是遗憾之至。 不要紧,仇鸾先生,机会总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来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没有手工业,也没有轻工业,除了抢,他没有第二条路。 仇鸾这回头大了,如果打了败仗,别说官位,脑袋也难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几把刷子,想打败俺答,那无异是一个梦想。 但仇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但可以赶走俺答,还不用大动干戈。 仇先生是一个懂得价值规律的人,他明确地意识到,俺答过来无非是想抢东西,只要给钱,让他满意而归,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给俺答送去了很多钱,希望他拿钱走人,不要妨碍自己当官。 要说俺答兄也真是好样的,拿钱就办事,当即表示,请仇总兵放心,我这就全军撤退。 仇鸾满意了,不用拼命,还送走了瘟神,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可是自以为聪明的仇总兵忽略了关键的一点——俺答只是说撤退,没说要撤回家。 不久之后,大同副将回报,俺答已经撤走了。仇鸾十分高兴,但在准备庆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多问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后,去了哪里?” “蓟州。”部下回答道。 当这两个字传进仇鸾耳朵里时,他几乎当场晕倒: “大事不好!” 蓟州,是北京的门户。 当俺答攻破蓟州,破墙入关到达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区)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铁骑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粮食、财物、人口都摆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抢掠。 他自然是不会客气的,抢完了昌平,他又流窜到密云、怀柔,围着北京城一路抢过去,踏踏实实地搞了一次北京环城游。 杀完了,也抢够了,俺答却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窥视着这座雄伟的京城。因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实事情没有俺答想得那么复杂,原因十分简单——没兵。 说来滑稽,当时的京城确实是个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卫战之时,在于谦的建议下,丧失战斗力的京城三大营被改造成了十二团营,兵力缩减为十四万人。 按说这个数字也不少了,但当兵部尚书丁汝夔清点人数准备作战时,才惊奇地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其实只有五万多人! 而更为麻烦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龄已足够进养老院了,只是拿着根长矛站在队伍里充数。 其实丁汝夔并不奇怪,此等现象再正常不过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军队贪污第一绝技——吃空额。(多报人数冒领工资) 丁大人熟悉潜规则,也不想去反贪,但问题是,敌人就在门口,你总得想个办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给俺答送礼,让他回去打大同,无奈之下,嘉靖先生只好下达总动员令,命令周围驻军前来勤王。 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大同总兵仇鸾。 他是拼命赶过来的——不拼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狈地被人堵在城里,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锅。如果不及时过来,难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谈判,讨价还价的时候,不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当初仇总兵和我谈的时候,价码是。。。。。。 满头冷汗的仇鸾带着两万骑兵赶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热情感动,非但没有怀疑他,还极为信任地告诉他: “京城的防务就交给你了。” 这下子是彻底完了,仇鸾悲愤之余,准备去跳护城河了,结果又被部下拉了回来,大同已经如此狼狈,何况是京城? 无计可施的他想来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办法——谈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来人说明来意,连久经沙场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惊,刚刚在大同谈完,仇总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还快,速度实在惊人。 仇鸾提出了条件,只要不攻城,什么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让我入贡就行 虽然仇鸾已经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但这个要求,却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谓入贡,不过是肆意妄为、践踏国格的体面说法,如果答应了这个条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盘强拿强要,提出各种苛刻条件。 这是国家形象问题,换句话说,就算给得起钱,也丢不起人。 仇鸾不敢信口开河,只能立刻上报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决不了蒙古问题,于是嘉靖道长穿上黄袍,召开了内阁会议。 与会人员有内阁大学士严嵩、李本、张治,还有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阶。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着俺答送交的入贡书,问大臣们怎么办。 李本不说话,张治也不说话,因为在内阁里他们说了也不算。 平日滔滔不绝,说话算数的严嵩却突然哑巴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但皇帝大人的工资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严嵩发问了: “现在该怎么办?” 严嵩先生既不能治军,也不能治国, 其主修专业是拍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实惠的,不吃这一套,自然没有办法。 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不过是一帮饿贼,抢掠完了自然会走,皇上不必担心。” 这是一个十分无耻的回答。 在严嵩先生的逻辑体系里,保住官位,安享富贵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城外的百姓,抢了就抢了,杀了就杀了,反正与己无关。 徐阶愤怒了,抛开个人恩怨不谈,他简直无法相信,这竟是一个朝廷首辅说出的话,虽然这里还轮不到他说话,却也已忍无可忍: “敌人已经打到了城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怎么能说是一群饿贼!” 严嵩惊讶地回过头,看着这个毫不起眼的礼部尚书,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轻视了这个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徐阶,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又换了一幅面孔,冷冷地盯着贪生怕死的严嵩: “俺答的贡书呢?” 严嵩慌忙拿出了文书,准备呈交给皇帝。 嘉靖摆了摆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只问了一句话: “你准备怎么办?” 在嘉靖逼视的目光中,严嵩却恢复了镇定,他从容地回答: “这是礼部的事。” 所谓礼部的事,就是徐阶的事,在一般人看来,这只是一句推卸责任的话,但事实上,这句话却是极为凶险,暗藏杀机。无论徐阶如何回答,都将惹祸上身。 俺答入贡,说到底是个外交问题,严嵩推给礼部,虽说不大仗义,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阶推托,皇帝自然饶不了他。 但如果徐阶满口答应,则必定会大难临头,因为入贡问题,也是个很丢脸的政治问题,嘉靖根本就不想答应,只是迫于形势,才找大臣商议,要是胆敢在这个时候搞包干,等到俺答一走,秋后算帐,自然死罪难逃。 严嵩摸透了嘉靖的心思,他正静静地等待着徐阶进入陷阱。 徐阶愣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 “此事是我礼部职责,臣愿一力承担!” 然而在严嵩露出笑容之前,徐阶就说出了下半句: “但入贡之务为国家大事,一切听凭皇上做主,礼部必定遵旨照办!” 严嵩第一次感到惊慌了,站在眼前的这个礼部尚书,竟然是一个比夏言更为狡诈的对手。 嘉靖却没有严嵩的心思,他只想解决问题: “你有办法吗?” 徐阶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开始侃侃而谈: “以臣看来,敌军兵临城下,以目前京城的防务,既不能战也不能守。” “那该怎么办?” “目前唯一的办法,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聚集力量,再对俺答发动反击。” 嘉靖高兴地连连点头,却也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如何拖延时间。 徐阶微笑着,拿起了那份被引为耻辱的俺答入贡文书,自信地告诉惊恐不安的皇帝陛下——办法就在这份入贡书里。 外交,是指处理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方法,但它还有另外一个通俗的解释——用最礼貌的方式,说出最肮脏的话。 如果以后一种解释为标准,那么徐阶就是一个极为高明的外交家,他敏锐地在俺答的文书中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有汉文,没有蒙文。 按照惯例,外交文书是需要两种文字的,但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并没有人认真遵守。 然而大明这一次决定仔细认真地履行程序,于是俺答的使者得知,他要把入贡书带回去,重新加上蒙文内容。 听到使者的话,俺答的脑子有点乱了,他虽然打仗是把好手,但玩政治的能力实在差得太远。这位仁兄思前想后,也不知道只写汉文有什么问题——你们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没文化,不懂外交礼仪,被人取笑,还真的去找了一帮人搞公文,可还没等他的文书完成,新的邻居就到了。 北直隶地区前来勤王的军队及时赶到了,城外明军人数已经达到了八万余人,而俺答也终于明白,自己又上当了。 失去了锐气的蒙古军准备退却了,反正他们也抢够了,杀够了,算是满载而归。 但在城内的嘉靖并不是傻瓜,他虽然不懂军事,却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局势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他召见了兵部尚书丁汝夔,命令他准备对鞑靼军发动反击。 丁汝夔接受了命令,但在发动反攻之前,他还必须去拜见严嵩。 在很多的书籍中,严嵩被描述为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物,他比山区的土匪更狡诈,比变态杀人狂更为残忍,从贪污受贿、杀人放火到随地吐痰、乱搞男女关系无所不包,可谓是人渣中的人渣。 但如果客观分析史料,就会发现这位仁兄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这一辈子的原则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只要自己的官位权势不变就行,百姓死活、社稷兴衰与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想管。 这种行为用今天的法律术语来形容,叫作“行政不作为”,又称占着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严嵩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愿意惹事,不愿意管事,只关心他自己的利益。应该说,他确实是一个胆小的人。 但是胆小的严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 因为正是他的置若罔闻、大私无公,才使得朝中政务懈怠,大臣尸位素餐,敌人肆无忌惮,烧杀抢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辅也不管,那还有谁管? 不过严嵩先生的不想管,并不是不管,只要关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丁汝夔了解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得到严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动,夏言就是前车之鉴。 他向严嵩告知了皇帝的谕令,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现在怎么办? 严嵩思索片刻,便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发动反攻。” 看着大惑不解的兵部尚书,严嵩为他的答复作出了解释,一个极端无耻的解释: “如果发动反攻,就有可能战败,若在边界战败,还可以假冒胜仗报功,但在天子脚下,如果失败,皇上一定会知道,那时就不好办了,不如任俺答抢掠,不久之后必将自己撤走,我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 这就是大明帝国内阁首辅的治国哲学,真可谓是流氓到了极点。 但丁汝夔毕竟也在官场混了多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严大人的话办事,到时候皇帝追究起来,那是要杀头的。 然而严嵩拍着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无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觉了,他相信严长官是不会忽悠他的。 事实证明,严嵩先生的保票确实不是毫无价值——可以当废纸卖,五毛钱一斤。 在之后的几天里,城外的俺答军肆意抢掠,并开始打包,准备带走,带不走的就放火烧掉。而城内的驻军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结帐,连服务费都不敢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俺答终于走了,嘉靖终于愤怒了,蒙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正如他们大摇大摆地来,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却带走了财物、粮食和无数的大明百姓。 他紧急召见了丁汝夔,厉声讯问: “为什么不出战!?” 丁汝夔沉默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事已至此,即使摆出严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还将失去所有退路,无论如何,他只能相信严长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这位兵部尚书关进了监狱。 严首辅似乎还是很够意思的,在狱中,丁汝夔不断接到严嵩的指示,让他放心坐牢,坚持挺住,就有办法。 丁尚书就这样坚持挺了下来,一直挺到了刑场上。 当明晃晃的鬼头刀在尚书大人面前闪耀的时候,丁汝夔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声: “严嵩奸贼,你忽悠我啊!”(嵩贼误我) 但痛斥之后,他最终醒悟了自己的罪过,满目焦土、生灵涂炭,严嵩固然是主谋,他却也是帮凶。 于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王郎中现在何处?” 所谓王郎中,即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尚学,前面说过,这个职方司大致相当于的今天的总参谋部,按照明代律令,如果谋划错误打了败仗,职方司的长官郎中是要连坐负领导责任的(最穷最忙,还要背黑锅,所以没人去)。 应该说丁汝夔还是很够意思的,他在狱中曾反复表示,事情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不关职方司的事。 所以当他得知,王尚学已经逃过一死,发配充军的时候,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留下了最后一番话: “当初王郎中曾反复劝我出战,但我为严嵩所误,没有听他的意见,这是我的错啊!”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这次风波在丁汝夔的叹息声中结束了,在这场劫难中,大明遭遇了惨痛的失败,京城被人围了一星期,京郊地区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烧杀抢掠,无人可挡。 东西丢尽了,脸也丢尽了,这个建国以来少有的耻辱被后世称为“庚戍之变”,永远地记入了史册。 但就在一片哀鸣声中,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徐阶无疑是胜利者,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承担重任,在嘉靖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这个不惹人注意的配角,终于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 但伴随着机遇到来的,还有危险,因为那个可悲的失败者、胆怯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位政治新星的可怕,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将全力以赴,把这个足以威胁他的人扼杀在摇篮之中。 虽然在国家大事上,他是一个胆小鬼,但只要触及到个人利益,他将变得比赵子龙先生更加勇敢。 徐阶,继续走吧,越往前走,你将越能感受到这场游戏的残酷,在前面等待着你的,是更狡诈的对手,和更阴险的圈套, 当然了,除了政局的微妙变化外,大明王朝也并非毫无收获。 丁汝夔死后,吏部侍郎王邦瑞暂时代理兵部事宜,开始收拾残局。 在整理防务的工作中,他无意间发现,有一本叫《备俺答策》的书在军中广为流传,书中记载对付俺答的各种方略,极有见地,合乎兵法。 王邦瑞立刻叫来了下属: “此书作者何人,任何官?” 下属告诉他,此人是世袭将军,进京参加武进士考试,因遇到俺答进攻,临时参战,时任京城九门总旗牌官,战争结束后,已经调防蓟门。 王邦瑞感叹不已,在反复翻阅此书并打探此人情况后,他在兵部的档案中写下了这样的记录: 戚继光,山东东牟人,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青年而资性敏慧,壮志而骑射优长。评: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