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天气晴,零上十七度,风向偏北。这是考进医学部十三个月后,我与他并肩坐在荒无人烟的公路旁看似报废的公车站座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拦不到车载我们回城。并在认真考虑经营街边摊为生。 会出现这一幕,全是因为茶叶。 “还是卖热狗。”冠群说。 “嗯。也不错。”我回答。 十月五日,天气晴,零上十七度,风向偏北。这是考进医学部十三个月后,我与他并肩坐在荒无人烟的公路旁看似报废的公车站座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拦不到车载我们回城。并在认真考虑经营街边摊为生。 会出现这一幕,全是因为茶叶。 我小时候,住在净通山脚下靠近赤岗的小镇。交通不便,设施简陋。镇中只有一台环形巴士,一家诊所同时受理人和动物,两个澡堂,两家餐馆,一家小银行,一家理发馆,一家电影院两个月换一部片,没有邮局只有信筒。 父母亲就分别在那两家澡堂的男浴和女浴工作。比起一年只放映六部电影的影院,最受欢迎的娱乐场所还是澡堂,因此,家中境况虽不算宽裕但也说得过去。 父亲还有个相差一些年纪的妹妹,深受长辈溺爱。我进入小学时她几近中年,还未找到工作,得宠成性,跟亲戚撒娇借钱借住,虽然无业却比谁都轻松。我那时放学后轮班到父母处帮忙,隔些日子能碰见她来玩。每次拿些糖果给我,笑眯眯的听我说话。见父亲来了,就立刻站直:“哥,你怎么留尹空看店?还好有我在。反正这段时间我很闲,不如我来帮忙吧!”不等父亲回答,她便卷起衣袖打水擦洗。 父亲不便拒绝,她也留下来工作。不过,通常只几天,她就不见人影,只有月末结算的时候才出现。父亲当然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年轻的时候多少做过些不想母亲知道的荒唐事,被妹妹咬住把柄,一有不从便要挟告密。面对一边揉肩膀一边抱怨“这个月的客人真多好忙啊”的妹妹,只有默默给出薪水。 有一年水源紧缺,店内几乎停业,她却偏偏这时晃来声称帮手。两个月下来,无钱可领,她请来祖母,躲在一旁看父亲被责骂不懂得照顾家人。就这样,每次姑妈出现宣布帮忙的时候,家中反而因为要多养一口人而些许拮据。 尚且年幼的我,耳濡目染了些错误的家庭观,总以为“拥有家人”是对自己的惩罚。 因此偷偷和母亲说:“请不要生妹妹给我。我会很乖。” 我信守承诺,认真读书,努力工作,在有回音的流水与谈话声隔壁柜台后面循规蹈矩的长大。功课读得快,毕业也早,考进国中的时候全家去餐馆庆祝。父亲高兴的说:“以后别呆在浴场啦,要做更有出息的工作才行!” 话虽这么说,镇上最有出息的职业不过是诊所的护士。 于是,课余,我开始在人兽通治的小诊所做整理资料泡茶打扫的小妹。自然没有在浴场辛苦,而且可以在不起眼的狭窄候诊室里结识不同的人,听新鲜的故事,实在是有趣的经验。就在开始喜欢上这份工作时,有天发现身上起了疹子,痛痒难忍。就近诊断,是被病人感染了炎症。 母亲从朋友处听来偏方,买些稀有的三色堇茶磨成粉末撒进浴缸,我整整泡了一个礼拜才消肿。 以为这只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插曲的我,低估了生活的力量。 自那之后,两个澡堂放出了茶浴的招牌,改变了经营重点。那几年,正值城市扩建,赤岗的环境与设施品质提升,边陲小镇的游客也明显增加。未经开发的原始社区成了卖点,幕名前来体验“治愈身心的古老药浴”的游客挤满浴场,不得不施行人数制约和提前预订。 我提议回来浴场帮忙。父亲回答:“这不过是潮流,会随着新鲜感减退。现在正是好机会,我看妳诊所也不要去了!好好用功考上大学。有没有想念的科目?” 从来没想过升学的我,一直以为自己会一直留在制造者与消费者永远是同一群人的,闭塞迟缓悠然的小镇。突然出现多项选择,一时迷茫不已。 就在打算暂缓父亲的提议时,姑妈来访,这次带着行李。 上次见面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当时祖母过世不久,她与男友搬进祖宅,闲置的田产与房间不是变卖就是出租,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 再见面时,面色暗黄,神色茫然,虽然笑着但少了骨气。 原来,与男友感情好时,将财产纷纷记在对方名下,后来由于她无法生育,感情渐渐淡化,两人还希望粉饰太平,勉强去申请了领养,但果然还没等到小孩就结束了。不出一个月,对方清空账户卖掉房产消失无踪。不但失了不动产,联合户头的钱也一干二净。 她于是搬进我的房间。夜里,我躺在地板上,想至少笨拙的安慰几句。 她先说:“现在客人真多啊。” “嗯,就是说啊。” “尹空妳怎么不回来帮忙?爸妈很辛苦吧?” “其实是爸爸说……” “还好我回来了。”她打断我,“还好有我在。” “……” 我点头,明白了姑妈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偶尔在店中露面,常窝在家里看电视,到附近游玩,也带朋友回来住,我只好搬去客厅。父母亲不想我学坏,从未当面抱怨过谁,我的容忍力也因此比别人好些。但是,就在以为一切只需时间和理解调和时,一天,家中出现了新成员——姑妈申请的领养手续终于通过。 年满五周岁的小男生被社工送到门口,过分乖巧至机械的叫了“妈妈”。 姑妈先是僵硬的放下手中的零食,走到小男孩面前俯下身:“什么?” “妈妈。” “嗯……”她露出熟悉的笑容,拉起他的手,“快进来吧。快来。看这里是不是很大?这是我们家。”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大小身影消失在门口。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目睹荒谬的行径上演,神经麻木,没有阻止,有助纣为虐的错觉。 傍晚,父母亲回家,几个大人在房间里商谈许久。小男生尴尬的坐在客厅角落,眼神暗淡,沉默半晌,轻轻的问:“姐姐……妳在做功课?” 我被那称呼刺了一下,想起与母亲说过的话,下意识升起警惕心,不觉抬高音调:“对。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姐姐想叫我什么?” “……” 我即刻被对自己刚刚蛮横的想法的厌恶淹没,说不出话来。 长辈们最终不得不赞成新成员的加入——事到如今再将小孩退货未免太不人道,况且浴场的生意渐旺,实在不好意思跟慈善机构讨价还价。 虽然如此,家中房屋还未扩建,住五个人太过拥挤。我于是搬到浴场的管理室去住,上学以外的时间都听着流水声度过。 一天夜里,我半梦半醒中听见隔壁浴池中有喊叫声,起身认真听。原来有客人在里面玩闹起来,唱歌跳舞开起了演唱会,众人也十分配合的叫嚷拍手,不亦乐乎。好一会儿,歌声的主人甩着毛巾和湿漉漉的头发哼着歌从男浴走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大笑:“啊,原来还有女性听众!好害羞哦!” “水温还好吧?”我问。 他穿着绣有临仓的天本大学校徽的运动服,多半是从城市来度假:“诶?!妳是管理员?!好年轻……” “不不,我只是打工的学生。” “高中生?考生吗?” “嗯。”我指他的衣服,“这是天本大学的校服吗?我在电视上看过。” “啊哈哈,别这么说,好像见到歌迷一样!妳报考了哪一所?” “还没有报……” “这样啊,要不要来我们学校?有好多学科可以选,去年还增加了风水命理!旁听的人多到挤破教室!虽然没有奈京的毕业生戒指,不过我们的校服漂亮多了!嗯,福利也比其他学校好。” “和广告上说的一样……” “啊哈哈哈……” 那天晚上,我听着流水声,梦见光彩四射的教室,巨大的喷泉广场和长着翅膀的大学同学。大学里也有……浴场科吗?梦中的我这么想着。 第二天,我在申请表里写上了天本。父亲说:“有志气添这样有名的大学,可要有一鼓作气考上的后劲才行哦。如果重考的话,家里就吃不消了。”我意气满满的答应。有了目标,旅途中的一切障碍都变得渺小。姑妈靠在门边笑着说:“尹空要考大学啦?真不错。说到这个,我们小恒也差不多到入学的年龄了。我听说啊,现在要从小学就计划好,不然考大学才吃力呢。赤岗那边不是有家私立学校吗,学费是贵了点,但也很值得……” 堂弟就倚在姑妈身旁,眼神涣散的望着角落的暗处。没人问过他以前的名字,他也很认命的接受了新身份。 “私立学校,就是贵族学校吧?”父亲说,“小孩子送去那么奢侈的地方会学坏的。” “话不是这么说。私立学校毕业的名人才多呢。” 小男生茫然的听着,身体僵直,眼神飘到我身上时,像碰到压力似的立刻弹开。我浮起莫名的自责,突然插话说:“私立也有私立的好处。不如先试试看,如果不喜欢再回来公立学校就好啦。” 小恒终于努力的与我对视几秒,一转身跑回屋去。 那年秋天,我与小恒都进入了新学校。 天本与赤岗相隔三个城市,四百公里。我带上少许家当,来到陌生的校区。虽然没有七彩玻璃和会飞的同学,但豪华的程度比起乡下来说已像神话一样。广阔的运动场中央围着一群随音乐起舞的人,扩音器里贝司吉他鼓点声震得地皮发抖。 “那位同学!”歌声中断,音乐中窜出一把熟悉的嗓音。 “那位同学!就是在说妳!看这边!” 我四处张望,找到站在高处舞台中心的人。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仍旧湿漉漉的,代替运动衫的是样式古怪颜色鲜艳的衣服:“妳来啦!” 我笑,好像在漫长的旅途中看见路标。 冠群后来说,看见我的时候,有整个操场都变成浴盆的感觉。其实,那之前他来赤岗度假的夏天,一直反对他唱歌的母亲急病不幸过世。他自责又悔恨,跑到山里打算干脆找座寺庙自闭。没想到却在山路中发现深藏不露的小镇。澡堂里无意中听见他哼歌的大叔说:“小哥,我是不是在电视上看过你啊?”他笑:“是我们学校的宣传广告啦。”大叔回答:“啧啧,上过电视是明星啊!我儿子也像你这么大,就会粘土模型!也不用功读书!讲都不听!”旁人一听都围过来,要求明星高唱一曲。 他想,也许是没有正确答案的。不如就这样下去,唱到必须回头时再说好了。 “我是主修美术的。”他说,“和唱歌一样都前途渺茫,也难怪会惹人担心。” “美术科?” “干嘛这么惊讶?” “因为看起来很好动的样子……能安静的画画吗……” “啊哈哈哈,家父也这么说过。” 几个星期后,我在新生入学典礼上见到了他口中的父亲,是泰然端坐在师长席一角的校长。 怪不得他连学科和爱好都被约束, 家中开浴场和开大学的人的人生,果然是不同的——那是矜持的放弃和激烈的争取之间的差别。 我为了考入医学部,没日没夜的请曾经打工的诊所的医生大伯帮我恶补了好几个月,考试的时候还为了他教我的知识是否人兽通用担心了半天。幸好低空掠过录取线。姑妈特地打来电话:“尹空,外面生活辛不辛苦啊?要是太辛苦就回来吧。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跟妳说哦,女孩子最重要还是嫁得好!看我现在多糟糕?上学这种力气活还是教给小恒去做,妳千万不要难为自己。” 我当然不可能不懂姑妈的意思,赶紧说:“别担心,功课还算轻松。朋友介绍我去咖啡馆工作了,告诉爸爸可以不用再寄生活费来了。” “尹空真厉害啊。还是趁年轻多学些东西好!像我去过的地方就太少!” “……” 从小活在伴着细碎交谈的流水声边,顺耳听过许多人们穿上衣服后不会再说的话,听得久了,少了对不公平没道理的事的尖锐抵抗。明白了隐晦,扭曲,又阴暗,生活常常是这样。我不认为只要经历得多就能原谅邪恶,最好的方法不过是心照不宣。 反而是冠群,听我说些家里的事,烦得直抓头发:“为什么这么迂回?!总是这样心理会变态啦!妳有事一定要讲出来!” “我是学理科的嘛。不像艺术家那么会表达。” “喔……对了。妳来当随行医生好了。如果我以后开巡回演唱会的话!” “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呢。功课比想象中难多了。” “那有什么关系?妳就来当雕刻的助手,递锥子啦钻头啦,反正工作都差不多。” 我答应。 书上说正与邪之间是存在平衡的。也许就是因为有那些不堪入目,才有温暖与坦然。 我开始在课余去大学城食品街的咖啡馆打工,每周二十个钟头。一起打工的同事美冬也是同学,主修人类营养学,目标是开咖啡连锁店。她的父母亲都不在世,成年前全靠姑姑抚养,现在身兼多职,带着相差十几岁的弟弟一起生活。 “啊,我们家也差不多!”我忍不住感叹。 “真的吗?” “嗯……”家庭结构上来说是的。 “妳也是和姑姑一起生活吗?”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姑姑真够辛苦的。养小孩最贵了!再加上学费真要命。打几份工都不够用似的。喔喔,妳还想兼其他的职吗?我还有几份可以介绍妳去喔。一起去吧!” 我欣然接受。几个月来,父亲虽然常常打来电话,告诉我需要钱就开口,但我晓得家中的开销即使盈利也还有限度。浴场的运营,人事,修缮,管理维护,四个人的生活费,小孩的学费,加起来也是惊人的数字。 就这样,我周末结束咖啡馆的兼职之后,再搭川王线去辛谷川对面的津岛给考生做家教。 城市比乡下道路繁杂宽广得多,一不小心就会迷路。我捧着红红绿绿的地图晕头转向,担心迟到,只好叫了计程车。 我的人生到此为止,都是彩色的。 计程车在一个十字路口撞上突然冲出来的路人。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安全带”这样东西的我,从窗口飞了出去,跌出二十米。头部着地,身体被一只消防栓挡住才没滑出更远。 在医院醒来,第一眼看见冠群。他呼出一口气:“妳是妖怪嘛?!车子都烧起来了,妳竟然只擦破头!” 我愣了一会儿,伸手摸他的脸:“……你变蓝了。” “什么?!” “你是蓝色的。” “……哈?!” “你蓝了。大家都蓝了。” 他大惊失色。医生温和的解释,无法取出的脑内淤血持续压迫视觉神经,现在残存的颜色会继续消失,到冬天为止我将成为全色盲。 我没有告诉父亲,不认为对事态有所帮助。 三个月后出院,来接我的只有美冬。她还在因为介绍我去做家教而自责。我说:“妳是个很好的人。好人不可以对自己太过苛责,这样会占用坏人的份额,他们会没机会良心发现。”事发当时当然沉痛惋惜悲不自胜,但是能从车毁人亡的意外中几乎毫发无伤的活下来,实在不该再哀天怨地。 只是,动脉与静脉都分不清楚,医学部没法再念。 仔细分析后,发现能念的科目少之又少,作为理科生几乎没有选择。化学,生物,电子,编程,更别提文科的美术,设计,建筑,新闻传播,环境科学……世界是深浅不一的蓝色,过分疲劳时还会变紫,与犬类一样。 好在咖啡馆的打工还能继续,欠下冠群的医疗费用总得慢慢还清。 他虽然常来探班,说得话却变少了。怕说错惹我伤心,再者我渐渐不再去学校,再难找共同话题。音乐家不会交音痴的朋友,艺术家对色盲的话题也无法不敏感。感情基础本身就架构在能够共享的部分上,失去了共同的基石,冷淡也是早晚的事。至少还有朋友能做。 又过了一个月,之前手术被剃掉的头发长回不少,我决定回家去看看。 冠群担心我被姑妈欺负,借口说想再去浴场,陪我一起回去。下了电车,又坐公车,盘山路上两个小时里,满眼灰蓝色的树木草丛。我努力回想过去十几年里快乐的事,让旅途的终点不至于毫无价值。 家中,房屋已经扩建完毕。 父亲看见我,惊讶的说:“头发剪这么短?” “现在学校在流行嘛。”我回答。 “呀,男朋友?”姑妈拉起冠群,“真面熟啊,你上过电视吗?” 小恒倚在门边不肯过来,手指扭着校服一角,眼神飘过每个人的脸,停在我身上,要笑不笑的说:“妈妈说妳不回来了。” 声音不大不小,气氛僵冷。 “学校功课怎么样?”姑妈问,“大学难不难上?” “我最近……” “小恒拿了好多第一名,还一直说等姐姐回来给妳看呢。” “我是最近才……” “他还一直说,想去姐姐的大学。我说没问题啊,等你像姐姐那么聪明就能去啦。” 冠群听不惯暗藏玄机的对话,躲到一旁去。我无奈被迫听完整套演讲,后悔没有挑姑妈出门的时候回来。 晚饭之后,我拉着母亲小声说:“生意最近还忙吗?我这个学期很轻松,回来帮手吧?” 母亲诧异,严肃的问:“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负?” 不知道真相的人果然过得最坦然。我只好回答:“只是想回来帮忙而已,不正是夏天吗,工作应该开始忙起来才对……” “尹空要回来?”不知偷听了多久的姑妈插话。 “呃……没有啦。”我说。 “这就对了嘛!”她笑,“尹空这么聪明,怎么会来乡下继承小澡堂?” “也不是……” “小恒这孩子笨的要死,每天只知道用功读书,也不出去玩。总嚷着要帮大伯的忙。” “……” “整天赖着大伯不肯走。我还说,你再这样大伯就也要送你去津岛读书了!” “……” “对了,妳看,小恒长得越来越像大伯了。” “……” 冠群忍无可忍,冷冷的插话:“哪里像?我看看。你就是那个捡来的小恒吧?” 小男生不甘示弱,跟在姑妈身边疏于家教,瞪眼说:“谁是捡来的?你才和我们不相干。” 姑妈大笑:“小恒反应真快啊。这才像一家之主嘛。总是低声下气的压不住姐姐姐夫怎么行?” 冠群看向我,眼神在质疑我竟然仍旧保持沉默,实在看不过眼,又没有立场替我争吵,烦躁的走出门去。 我胸口窒闷,血液上升,眼中的灰蓝变成深紫,再听不到声音,只看见张合的嘴唇。姑妈笑着看我,表情扭曲。没有众多色彩干扰,全紫色的她原来这么狰狞。再看父亲与母亲,也全是紫色的。我转头看父亲,他脸上却写着无奈与困惑。 从什么时候开始,选择对错变成这么困难的事?还是说,世界并不扭曲,只是我们的视线太过杂乱,并说服自己好坏只是相对概念,包容力越大才越好? 我听见自己说:“姑姑。把小恒交给我来抚养吧。” ? …… 室内弥漫的死气突然凝结,由紫变回灰蓝。 “什么?” “他还这么小,被教得只看得到输赢,不就和瞎子一样吗?”我回答。 姑姑尴尬的说:“这是什么话……” “小恒,要不要跟姐姐走?”我问。 “尹空!”父亲出声阻止。 “爸爸。” “……” “让我带走小恒,或者我回来继承浴场。姑姑,哪一种?” “尹空,别这样没有礼貌……”母亲劝阻。 “赢不了,有那么痛苦吗?”我说。 姑姑突然扬手打了我一巴掌,之后啼笑皆非的看看我又看父亲:“这孩子是不是在外面太久学坏了?”没人回答。我并不打算争论出结果,转身走出门去。冠群在门口站着,眉头皱成一团,见我出来:“怎么样?” “混战一团。真糟糕。” “啧……” 我叹息,拉着他离开,不想回头看那幢面目全非的房子。 “别哭啊。”他说。 我揉揉脸:“不能洗澡太可惜了。” “……” 因为太晚没有回程的公车,我们决定在昼夜开放的电影院住一晚。重复滚动播出的同一部电影,并不无趣。全变成单色的人物看起来比较年轻,好像回到过去。我想起小时候,因为太喜欢洗澡赖在女浴不肯出来的事,笑出眼泪。 冠群拍拍我的头顶:“如果觉得那么重要,我们再回去争取。” 我摇头。以往能够轻易的放弃计较对错,不过因为知道自己有别的选择。放弃是体现优越性的方式之一,现在太过计较,只是缺乏安全感。这是矜持的放弃与激烈的争取的差别。 我说:“我啊,现在就算杀了人,看到的血也是灰色的。” “……” “分不清冷热水的标志,账单,水表,电闸,没一个看得明白。 男女浴的蓝红帘幕如果不写上字还会走错。” “……” “这下怎么办?要做什么工作才好?” “这个啊……” 只有两个顾客的电影院,低迷的交谈声持续到天亮。 回程的火车上,我们两人沉沉睡去,错过了车站,一直跟车子开向终点。列车员叫醒我们的时候,已经进入了最北边的山谷地带。两个连行李没有的人就这样顺着长满矮灌木的公路边一直向南走回来。走得累了,就坐在路边的公车牌下等车。 视线被大片暗黄与淡蓝浸染,我用力揉眼,再抬头,只见天空中一道不明显的亮色。 “啊!那个!”我叫。 冠群抬头,也找到那道层次模糊的半圆弧形:“啊,没下雨竟然也有?!” “唔,也许那边的天空下雨了。” “也对喔……” “太好了。”我笑,“竟然能看见。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了。” “我想到了!” “哈?” “还是卖热狗。” “嗯,也不错。” “面包,香肠,番茄酱,芥末,酸黄瓜,青椒,花椰菜。刚刚好耶!” “真的啊……弧度也刚刚好!你真聪明啊。” 再抬头看那道层次不一发亮的热狗,充满了喜感。 “可是酱料分不清不就很糟糕吗?有些客人只要芥末不要番茄酱……” “也对喔……”他沉思片刻,“包装上贴好名字不就行了嘛。” “对喔,写大一点。” “对嘛,写字就行啦。” “写字就行啦。” 我歪头看天。圆弧渐渐消失了。 我说:“不如去当写手吧。” “嗯,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