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的那天晚上,喝醉了。 其实我也就喝了一瓶红酒,但喝的时候肚子里没什么东西,难受又吐不出来,只觉天旋地转,向后一摔,倒在了床上。 朦胧中,我在一个黑色的走廊里飘荡。黑色并不可怕,平静且充满安慰,让我疲惫不堪的心灵能喘口气。冥冥中感觉到一个同样在黑暗中飘荡的灵魂与我擦身而过,同样满载着疲惫、绝望和悲伤。 再睁眼,天亮了。我头痛得想吐,眼睛干得难受。看着头顶上绣着凤飞九天百花吐艳的帐子,我知道我不在自己的床上,那么我还在梦里? 怕头更痛,我不敢坐起,只转着眼睛,想看看周围。这一看不要紧,我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当即头痛得我大叫了一声。我抱着脑袋再看了一眼,希望那是我头痛产生的幻觉,可那恐怖景象没消失,还在! 只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血淋淋地被吊在我的床外几步处。他的头低垂在胸前,蓬乱的头发挡住了脸,身上鞭伤累累,烙痕处处,脚尖离地面半尺,指向的地上有一小滩黑血。 我哆嗦起来,我是穿越到牢房里来了吗?那下一个受刑的不就是我了?可这帐子不像是牢房能有的,何况我怎么还能睡在床上…… 随着我的叫声,一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快步走了进来。她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瓜子脸有些黄,眉眼低顺,身材小巧。她来到我身边,细声问道:“小姐,是否要醒酒汤?奴婢已备好了。” 我见她不像个监狱看守,就指着那个吊在那里的人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孩立刻瞪大双眼看着我,颤声说:“小姐,我没动过他。您把他吊起来后,我就没动过。” 我头痛得想把脑袋给砍了算了,是不是我听错了?我皱着眉说:“是我把他吊起来的?” 那女孩的声音更抖了:“是……您吊的。” 我捧着脑袋问:“我干了什么了?” 那女孩说:“您把他吊起来,说要打够一百鞭,烙他三十次,看他求不求饶……” 我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什么什么?我干了吗?” 那女孩忙说:“您都做到了。我听着您还给他抹了盐,另外还再打了有上百鞭子……” 我大喊起来:“啊?我疯了吗我?” 那女孩赶紧说:“小姐没疯,您就是喝醉了。” 我实在不该问下面的话,但是我这人一向有些糊涂,问题还是脱口而出:“那他求饶了吗?” 女孩犹豫着说:“他没有,但是您烙他的……时,他叫出了声,所以,小姐,您还是赢了……” 我双手齐挥:“我赢他干吗呀?没事找事嘛这不是!快把他放下来吧!”她立着不动,像没听懂。看来我得自己动手。我忙下床,刚站起来,又头痛得大喊了一声,那女孩马上说:“我先去给小姐拿醒酒……” 我打断她说:“救人要紧哪!我只是头痛,死不了。”那女孩目瞪口呆。我双手按紧脑袋,在屋里乱踱着来回找凳子,口里说:“他是怎么被吊上去的?” 那女孩指着墙边一处绳子说:“那绳子……” 我仔细看,梁上有个铁环,吊他的绳子是从环中穿过,又栓到了墙角的另一个环上。那女孩身材瘦小,比我还矮,我对她说:“你去解绳子,我在这里抱住他。” 那女孩差点噎着:“小姐,要抱他?” 我问:“那让别的人来?” 那女孩急忙说:“小姐,您从不让别的人进门哪。” 我疑惑道:“那怎么放他下来?” 那女孩说:“平时小姐就是解了这个结让他摔在地上的。” 我大惊道:“啊?这还不是第一次?” 那女孩盯着我,慢慢地颤声说:“小姐,一个月来,您几乎每天都这么吊打烙烫他一次……您还好吧?” 我出了身冷汗,我成什么人了?细看那个女孩,她一脸的惊恐,不像是有坏心的样子,就对她试一下大家用滥了的失忆术:“实话实说,我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叫什么来着?” 她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小姐,我……叫……杏花。” 我忙鼓励地说:“好名字。” 她说:“是小姐您起的,您说起个俗气的名字,别人就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咳了下说:“杏花,你去解绳子,咱们快把这个人给放下来吧。”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墙边绳子处。我抱住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对杏花说:“现在解了吧。” 杏花几下扯松了绳子,我手臂一沉,那个人坠到了我身上。我一连倒退两三步,直到了床边,没站稳,猛地连坐带躺仰倒在床上,摔得我大叫了一声,加上头痛,差点背过气去。那人压在我身上吭了一声。 杏花大惊失色地跑过来,连声问道:“小姐,你怎么样啊?”我喘着气说:“快帮我把他扶下躺好,我快被压死了。” 我们同时动手,把那个人翻到床上平躺好。他的手臂还是半举在头顶,我忙给他解了绳子,把他僵直的手臂拿下来,放在他身边。他又吭了一声。我看他的双手已经乌青,定是因血液突然回流,十分疼痛,就抛了绳子头,给他按摩双手,嘴里唠叨着:“我知道很痛,等一下就会好点儿。”我这个人鸡婆,和小孩处得特别好。同事的小孩们都喜欢和我亲近。他们有谁摔着碰着了,我这么哄哄就好了。现在这个人大概还没有一个小孩活泛了。开始时,他听着根本不呼吸,我按摩到他又重新喘气了,才抬了手。见他的头发遮着脸,我抬手给他捋开,一下子怔住了。 他的脸苍白如纸,两道浓黑秀美的眉毛,眉头蹙着。长密纤细的睫毛,扇覆着现出暗黑色阴影的眼底。挺直的鼻梁,淡白色的棱角。清晰的唇紧闭,明显咬着牙。虽有短短的一层胡须,长得可真是十分秀雅俊美。我不禁叹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家仇血债,其实,你的小姐是喜欢上他了呀!” 杏花大惊,几乎不成句子地说:“小姐,您从不曾,明白地,说这样的话!……你,你,你是谁?” 我的冒充生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也好,假冒另一个人,我的脑子也转不过来,太累!我索性站起身,问道:“杏花,有没有创伤药?”杏花哆嗦着,根本说不出话来,指了下床边一个拳头大的罐子。我拿起来,重新坐在那个人身旁,先用一角被子盖住了他的下身,打开了罐子,又说:“杏花,给我干净手巾。”指使一个失了神的人,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容易拉拢她。杏花递过毛巾来,手抖着,看着我的神情像是看着怪物。 我一边想着怎么把自己的来历说清楚,最好能得到杏花的信任和同情,一边从那个人的肩膀开始,用手巾先轻擦去残留的血污,然后把药膏抹在他的一道道伤痕和一处处烫伤上。他的前胸伤得最是严重,糜烂处处,血肉模糊。我尽量下手轻柔,恨不得不碰到他的皮肤,手指只在药膏上滑行。他紧咬着牙,毫无声音。我偷眼看他,见他皱着的眉头有时轻微地颤抖一下,可没有睁眼。 手中有事干,让人不那么尴尬。我示意杏花坐下,她根本不敢,站在那里不停地发抖。我轻声平缓地说:“杏花,我不是你的小姐。” 杏花当场吓得哭起来:“那,你,是鬼吗?” 大家怎么这么怕鬼?有几个人真的见过鬼?我笑着安慰她说:“杏花,我不是鬼。昨天我喝了一瓶酒,醉倒后,我的魂魄在一处黑色的长廊里与你小姐的魂魄掉了个儿。现在,你的小姐大概正从我的床上醒来,叫着你的名字呢。” 杏花接着说:“你,是不是,要害我们……” 我忙说:“杏花,我现在才是害怕的人呀!我是谁?我日后会在哪里?怎么才活得下去?我这么忙,哪有时间害人哪!” 杏花破涕为笑说:“小姐,您真……”马上又吓得不敢说话了,瞪着眼睛盯着我看。 我嘻嘻笑道:“杏花,你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别说‘您’了,说‘你’就成了。”杏花眨着眼睛不敢说话。我尽量温和地问:“杏花,我是谁?” 杏花颤着声音说:“小姐,你是当朝太傅董之鹏的女儿,董玉洁。” 我大喜过望地说:“好啊,是高官之家,衣食无忧了!”手下正涂着一处裂开的皮肉,不注意地按了下去,那人闷哼了一声,我忙抬手,说了声:“对不起。” 杏花接着说:“老爷是先皇托孤之臣,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又有些忧虑地说:“不会功高盖主吧?” 杏花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手指方抹过那人的一处伤口,伤处突然流出一股脓血,我忙说道:“会疼一会儿。”我用手巾稍用力蘸干了脓血,轻轻涂上了层药膏,那个人就是不出一声。我又要了新的巾子,继续护士大业,嘴里说:“你接着讲,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 杏花说:“你有一个哥哥,董玉清。” 我笑:“玉清玉洁?清洁?加个工字,这不成了扫大街的了吗?” 杏花疑问道:“小姐,您,你在说什么?” 我忙说:“没什么。我有没有什么指腹为婚的夫君?”别让我嫁给一个我都不知道的人,我还得逃婚之类的。 杏花说:“小姐,你对老爷说过,你的夫君要自己选。” 我松了口气:“这样,太好了!”看着我正给上药的人问道,“他又是谁?” 杏花紧紧地盯着我:“小姐,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赶忙赔笑:“杏花,我从别的地方来的,不是你的小姐。”千万千万别忘了!我可不想被当成干下了这么伤天害理事情的那个小姐! 杏花松口气,看着我旁边的人说:“他叫谢审言,是原来谢忠誉御史大人的小公子。他从小文武双全,年方十八,就夺得京城诗坛魁首,被人誉为‘京城第一才子’。” 我轻笑着:“你的小姐是不是那时喜欢上他的?” 杏花点头说:“是啊,小姐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但那天是我陪着她,女扮男装,混在人群里,看这位谢公子写诗一挥而就,轻易夺了魁首。小姐一夜未眠,次日就去求老爷提亲谢家。” 看来她终于相信我不是她以前的小姐了,我松了口气。 杏花问道:“小姐,为何叹息?” 我微摇头:“一定没成,不然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杏花又点头说:“老爷那时也对小姐说,谢御史为人十分古板,与老爷在朝中素来不和,恐怕小姐不会如愿。可小姐不依不饶,一定要老爷去提亲。” 我接下话茬说:“其实干吗见一面就提亲呢?你家小姐既然那样去看了他,再接着去找他,和他先成为朋友不行吗?怎么就知道日后处得好不好,性情会不会合得来?” 杏花叹息说:“我家小姐性子不好。真要是那样了,谢公子知道了她的脾气,大概更没有希望了。” 我皱了眉:“那结了亲,人家不喜欢不更可怕?人心强求不得,后面的一辈子不就完了吗?” 杏花说:“小姐觉得成了夫妇,在一起,就如愿了。” 我感慨:“成夫妇还不容易?得到深情厚爱才是难的。后来呢?” 杏花接着说:“小姐不放心家人的传达。提亲那天,她和我都扮成媒婆的丫鬟,混进了谢府。那谢御史,一听是老爷提亲,就大骂不已,说老爷不遵先法,淆乱朝纲,说他家世代忠良,绝不会与老爷同流合污。那时正巧谢公子回来,听了小姐的名姓,说听闻小姐是个不懂妇道的女子。那谢御史接着说,小姐这样的家世,一直未嫁,连亲都未定,必是有难言之隐。老爷与他从不交好,今日却来提亲,一定是借机陷害谢家。” 我轻叹:“你的小姐一定气死了。”杏花说:“小姐是很生气。她从小习武,性情急了些,还多在外面走动,是常被人言不守妇道……” “这样讲狭隘了些。”我的手指感到他的身体极轻地颤了下,就忙加了一句,“但你的小姐干得太出格了。就算他说了这样的话,也不该这样伤害他,顶多不再理他就是了。这么待他倒是比他说的还不如百倍,何止不守妇道,连人道都没有了。”他伤得这么重,不能让他觉得是自己的错。那个人轻喘着咳了一声。 杏花继续说:“小姐回家砸烂了房中的所有东西,然后离家四处游荡。三个月前,听人说,谢御史当朝顶撞皇上,反复狡辩,不承认错误。皇上发怒,流放谢御史,他的家产被抄没入官。他的夫人早逝,两个儿子被判为奴籍。” 我吃了一惊:“这不是你家老爷的报复吧?”这小姐狠成这样,那她的爹是不是更狠? 杏花说:“小姐连夜赶了回来,也这样问过老爷。老爷苦笑说:‘我是何等人?’后来小姐说既然不是老爷给他谢家带来的灾祸,那她就不必顾忌什么了。与其让谢公子被卖成娼倌杂役,不如让小姐来完成这命里给他的劫难,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我又叹道:“你的小姐好狠啊!不仅要伤害别人,还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好像害人是有理的了。其实,无论什么样的原因,只要是伤害,都是不对的。” 杏花低声下气:“小姐从小没了娘亲,对人是急暴了些。” 我说:“看谢公子这个样子,你们小姐不是急暴,该说是残暴了吧。”杏花是个丫鬟,嘴里总是留了情面。但看着这个人伤成这样,要是轻描淡写地说那小姐只是脾气不好,岂不是说她没做什么坏事?对这个人是多么不公平啊! 杏花垂了头说:“一个月前,小姐去官奴场把谢公子买了回来,恶言恶语,推推搡搡……”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想了想,接着说,“后来就日夜鞭打折磨他,说一定要他求饶认错。可谢公子就是不说话。结果,小姐的手就越来越狠,火烧刀割、棒打针刺、灌辣入喉……只不动他的脸……” 我悄声道:“当然啦,你的小姐当初就是从这张脸喜欢上了他。” 那人突然大咳起来,我忙住了手,看着他。他皱着眉,咳了一阵,停下来,喘着气,还是没睁眼。我面带疑问看着杏花,杏花说:“自那次小姐把他在冰水缸里泡了一夜,又灌了辣椒水,他就一直咳嗽。” 我惊了:“啊?你的小姐比锦衣卫都毒哪!” 杏花问:“什么是锦衣卫?” 我赶快问正经的:“可曾请人医治?” 杏花摇摇头,我深叹道:“今天请郎中来吧。”看他前面的胳膊和腿都抹好药了,我让杏花帮着把他翻了身。我看了一下,明白了,赶快给他用被子遮了后面,开始往他的背上上药,也是创伤严重。我叹息不已。 屋里安静得让人心慌,我低声问道:“你的小姐昨天醉酒就是为了这吧?” 杏花低了头,轻声说:“小姐一开始只是说说,想让他求饶,他不说话。后来,小姐就真的让下人们把他……糟蹋了……几天了,他仍没说话。小姐生气,就说,别让他睡觉了,那些人……三天三夜,他还是没开口。小姐昨夜就又把他吊在屋中,一边喝酒,一边打他,一边哭……” 那人的身体颤抖起来,我又深深叹息,轻轻地给他涂药,唯恐触痛了他,他真是受了太多的苦。我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抚着他背上的伤处,愿我的怜惜也能传达到他的心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止抖动。 为了让他心里舒服些,我说道:“你的小姐干了坏事,心里也不好受。我感到她十分绝望和悲伤。” 杏花瞪了眼睛说:“小姐,为什么你见到了我们小姐?你难道也……” 我慌忙摇头:“我可没干过你小姐干的这些事!”杏花问:“那你从哪里来?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