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如明镜台 “当年五祖弘忍大师欲求法嗣,令徒弟各出一偈。一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另一僧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缓缓侧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里有游丝般的凄苦,“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 五日后。 御史府吟风院。 朝日当空,风清云淡。 暗香浮动的院子里飘出一阵女子愉悦的歌声。 如意双手抓紧扫帚,一脸错愕地看着那个最近已经沉稳了不少的小姐,此时一边浇花,一边摇头晃脑地唱着古怪的调子?那歌谣完全不似眼下的小调,也完全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不过,她看来相当高兴就对了。如意摇摇头,接着打扫庭院。 “啦啦啦。”烟络细心整理屋檐下那些紫色的小花儿,仍旧沉浸在自我筑造的氛围里。 “大人!”如意在瞥见一抹白色的颀长身影时,忙不迭地拜了下去。 苏洵没有做声,轻轻挥手,示意她退下。 如意操起扫帚,非常听话地飞奔而去。 苏洵好笑地看着那个白衣女子犹自没完没了地唱着奇怪的歌,终于忍不住上前开口道:“烟络。” “耶?”她原本陶醉在《恋爱 i n g 》的意境里,感同身受地幸福着,突然听见他的声音,抱着水壶就跑了过来。她仰头而笑,“你怎么来了?” 苏洵伸手接过她怀里偌大的一个水壶,神情宠溺,“小心弄湿了衣裳。” 烟络想要抢回来,却被他以身体隔开,他微笑着说:“忙了一早,歇一歇?” 烟络尤有不甘,“你的伤还没痊愈,重东西我来拿。” 苏洵那双深邃的黑眸愈发柔和,“已经不碍事了。” “就算本姑娘医术精湛,”她侧头看着他神清气爽的脸,笑道,“大人不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 苏洵低头看了看外衣下已经全然看不出的伤口,低声道:“我才看过。” “你居然敢自己胡乱扯开来看!?”烟络一惊,拔高了嗓门,“到底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 “我以前也看过。”他看着她暴跳如雷的样子,满足地笑。 “苏!洵!”她快要抓狂了,这个男人不怕死的吗!? “就算你遇刺经验丰富,也不可以自己胡乱打开来看,伤口会感染的。”最终她的语气还是柔软了下来。她的男人本来就是不怕死的,从她第一次见他时就非常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 “好。”苏洵居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烟络含笑侧头盯着他,清澈的眼波里溢满贪恋的情愫。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照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看,她怎么可能喜欢上这样一个寒冷如冰的男子?那时的他对自己对她都很漠然,甚至冷酷得毫不留情。 “在想什么?”那个原本清清冷冷的男子此时正温柔地看着她。生命真的是一个太奇妙的东西,处处绽放着奇迹。活着,真的、真的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脸上怡然的笑容褪去了少许,她柔声问他:“苏洵,当日是谁下的毒?你知道的,对不对?” 似是早已料到她终究会有此一问,苏洵脸色柔和地答道:“却又如何?” 烟络虽知他的心性,却还是不免为他如此澹然的反应担忧,“你若死了,我会伤心。”她淡淡地说。 这样的一句话和着她刻意轻描淡写的神情,却让苏洵心头一颤。她是怎样的女子,付出的是怎样的心境,他怎会不知? “不是八亲王,”他低眉沉思,有淡淡的忧虑,“日后,我会很小心。” “那是谁要除掉八亲王和……”那个“你”字她终究不忍说出。 苏洵浅浅一笑,“觊觎帝位的人不在少数。” 那就是人人都有可能?太子?还有…… 烟络心一寒,李希沂?他会不会也在其中?她原是那样相信他,虽然明白他有许多不得不为的难处,可是总不至于离奇至此吧? 苏洵见她脸色凝重,知她想到了谁,却是以温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未曾舒展的眉心,笑道:“不要想太多。” 她仰头深深望着他一贯清冷的脸上此刻多出一片柔软,不由缓缓伸出手去,微微搂住他腰际,避过左胸的伤口,将秀气的脸颊轻轻贴了过去。他温暖结实的胸膛里传来规整平稳的心跳,传递着让人心绪沉静的神奇力量。 苏洵轻柔地搂住怀里小小的女子,笑声低不可闻。 “你笑什么?”烟络在他舒服之极的臂弯里抬起头来,一脸迷糊。 他幽黑的眸子里直直涌上了宠溺的笑意,嗓音低柔绵软,“你可以早一点来。” “唔?”她疑惑地看着他精致完美的笑脸,问道,“什么意思?” 苏洵愈发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一脸毫不掩饰地沉溺,笑道:“子时太晚。” 烟络愣在那儿,突然俏脸通红,大叫道:“啊——你知道?” 是啊,他一向浅眠,怎么会不知道她自那日起,夜夜子时偷偷摸摸爬上他的床,瞬间睡得一塌糊涂,偶尔梦里还会一拳捶上他胸前的伤口?然后非常准时地在次日卯时醒来,收拾好自己带来的那一大堆诸如被褥之类东西,消失地无影无踪? 沧海、亘木虽然可能受了她的贿赂,很有默契地对此视而不见,却也很有分寸地没有告诉她,他有一向浅眠的习惯。 烟络偷偷看着他自得的笑脸,懊恼地想,她真的、真的是一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傻子啊! 柳丝长,桃叶小,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 “大人!” 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后,突兀地嘎然而止。 烟络双颊微红,自苏洵怀里轻轻挣出,含笑看着如意一脸震惊的样子呆滞地站在院子门口,轻声说道:“慌慌张张的有何事?” 如意惊讶地合不上嘴。这个,刚才她不是眼花了吧?好像小姐跟大人抱在一起?大人什么时候看女人超过两眼?看来下人们里的传言果真不假!可是,眼前的这个大人和她如意跟了四年的大人一比较起来,未免反差也太大了罢? 苏洵瞬间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自持,冷冷道:“何事?” 如意呼了一口气,总算是比较正常的大人了,当即答道:“回大人,皇上圣驾已在滴翠轩,穆总管差如意禀告大人,圣上请大人和小姐过去。” 苏洵神色一寒,侧身看着那个也是如临大敌的女子,对如意淡淡说道:“先退下罢。” 烟络紧紧盯着苏洵那张沉思之后已然波澜不兴的脸,心头涌上浓烈的不安。 精于审时度势如他,怎会猜不到皇上此行所为何事?如今,那样一贯清冷漠然的男子怀着一脸勉强沉静的神色,怎能不让她心生恐惧? 滴翠轩。 院落周围是一片青翠挺拔的竹林。 低矮的菲白竹,叶片虽是绿色,却有稀疏的白色或淡黄色的条纹,非常漂亮。挺拔高耸的黄秆乌哺鸡竹,其竹秆全部为鲜艳的硫黄色,中下部的节间上有数条绿色纵条纹,竹叶大而浓绿,簇叶状垂下。竹林间颇具匠心地散点着形色各异的奇石。 一片瑟瑟石,数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 精神矍铄的老皇帝身着圆领袍衫,却是便装出行,他于窗前缓缓捋须,笑道:“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拢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爱卿这滴翠轩里果真清朗非凡啊。” “皇上谬赞了。”苏洵低眉回道。 老皇帝眯着双眼,敛去了几分精锐,莞尔一笑,道:“施姑娘,怎么不说话?” 烟络盈盈拜下,柔声道:“民女不才,不敢在皇上面前胡言妄语。”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眼角的笑纹愈加分明,“苏洵何时将你教导成这个样子?”他顿了顿,继续含笑说道,“不过,能知进退,也是好事。” “爱卿的伤势调养得如何?”他略微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清冷如常的男子。约莫十日前几乎重伤不治的男子,如今奇迹般地站在他面前,面色气息如常。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确实了得。 苏洵微微躬身,淡淡答道:“多劳皇上挂心,微臣已无大碍。” 老皇帝笑容可掬,“如此,朕也放心了。不过,”他转向一直微微低着头的白衣女子,别有深意地缓缓说道,“施姑娘如何以为?” 烟络略微迟疑地抬头,微笑着回答:“禀皇上,民女以为苏大人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是,还需一段时日加以调养。” 老皇帝微微颔首,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施姑娘可还记得一月前京郊赏花时与朕之约。” 烟络惨然一笑,“民女记得。” 老皇帝笑吟吟地望着她,放慢脚步踱至桌前坐下,一双精锐的眼睛看定沉默不语的苏洵,一字一字地问道:“爱卿觉得眼前的施姑娘是否已适于行走宫城?” 苏洵面白如纸,抿紧了一双本来已经恢复血色的薄唇,良久没有回话。 窗外,竹林深幽静谧,风声瑟瑟,清气高远。 次日午时。 睿王府疏桐院。 柳烟清溪,绿树白水。 庭院里弥漫着一股清冷寂寥的气息,一如既往。 “民女施烟络见过王爷。”一声低柔幽凉的叹息缓缓滑过。 烟络一袭雪白的襦裙,身着浅绿半臂,不盈一握的腰际间坠着一串精致的紫色吊穗。她肩头斜跨着一个小巧的乌木箱子,无悲无喜地站定。 那个方才自早朝归来的男子,仍旧一身华丽的金色宫服,身形削瘦,眉目清冷,透着一丝疲倦。 他此时见了早在院子里候着的女子,竟然微微一怔,随即浅浅一笑,柔声道:“施姑娘久等了。” 她当然知道今日早朝会因多少事情耽搁,因为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件。老皇帝虽然给足了苏洵面子没有强行召她进宫,却还是找了一处地方差遣她。 烟络直视着他那张一贯温和有礼的笑脸,淡淡答道:“烟络本就是一介草民,任凭王爷吩咐。王爷何必如此客气?” 他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道:“父皇那道旨意下得过于突兀,本王先给姑娘赔不是。” “烟络如何担待得起?”她一惊,迅速闪开,道,“王爷折煞我了。此事原也不是王爷的意思。” 李希沂嘴角微扬,眉心却是轻轻一蹙,温柔地说道:“施姑娘离开御史府并非出于自愿,父皇也并无强留姑娘于王府之意,本王更加不会强人所难。姑娘大可自由来去,一切后果,本王自会担待。” 烟络听清楚他话语里的意思后,侧头看他,神情严肃,一脸探究,“王爷在说笑吧?” “同样的话,本王从不说第二遍。”他脸色非常柔和,说出来的几个字却是掷地有声。 烟络原就知道他不是一个象外表那样病弱和气的男子,此时听了他这样说话,也就乖乖地噤了声。 “本王累了,姑娘请自便。”他突然现出些许不加掩饰的疲惫,不再勉强地笑。 烟络静静看着他缓缓前行的背影。初次见面的那个夏天,花开如海,命运轨迹之外出现的他,为那个平常的夏天增添了极其绚烂的一笔。事过境迁,当时的男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他一身凌云天下的气势,正在一丝一丝地徐徐浮出幽暗的湖底。有朝一日,那样一直倒映着天光山色的静谧湖泊,突然如云破天开般露出缤纷璀璨的华丽色彩,会叫多少人为之震撼? 可是。 她微微叹息。那缠绕在他身上纠结不去的寂寥清冷,也日复一日地浓重起来。曾经那样温和舒服的笑容还能在他脸上维系多久? 烟络快步跟了上去,唤道:“睿王爷。” 身前的华服男子驻足回望,疲倦地笑道:“施姑娘还有何事?” “烟络还未曾给王爷请脉。”她弯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阳光下温暖地笑。 于是,那张今日不知为何一直微微锁眉的俊逸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实的笑意,他柔声答道:“我很好。” “那我的脉案怎么办?”她顽皮地扬起手中的册子。 李希沂笑着轻轻叹息,无奈地说:“有劳姑娘。” 烟络站到一株颇有些年岁的柳树下,指了指身前的石桌,笑嘻嘻道:“这里可以方便我写脉案。” 李希沂低眉而笑,顺从地走到石桌边,坐了下来,伸出左手,露出一截精实的手腕。 烟络轻巧地下指取脉,片刻后,舒展眉头,和暖地笑了起来,“王爷最近过劳,要好好调养。” “好。”李希沂轻轻点头。 烟络略有失神地看着他的笑脸,一刹那间,苏洵的影子与他重叠了起来。 以前,她不知道王爷脸上那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现在,她真的明白为何顾方之和秦缜都是那样如临大敌了。突然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她微微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李希沂浑然不知地问道:“苏大人伤势恢复得可好?” “唔?”她蓦地回过神来,看着在感情里这样傻里傻气的他,突然觉得别扭起来,答道,“他没事。王爷不必费心。” 李希沂却将她脸上的不自在理解为难为情,一时间心头仿佛一根长针猛地刺过,脸上却笑意柔和地继续问道:“苏大人将这串吊穗赠与姑娘?” 烟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紫色吊穗,答道:“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奇怪?她一直以为这个东西只是一件装饰品而已。不过,现在想来,苏洵身上挂的除了那个血红的玉佩,就是这个穗子了。很重要的东西吗?她翻来覆去地看。 李希沂微微叹息,嘴角浮起一丝苦涩。 烟络终于放弃把弄那个东西,抬头见他目不转睛地紧紧看着自己,不自在地笑着,“叫王爷见笑了。” 那个白玉般清朗润泽的男子缓缓起身,留给她一个努力挺得笔直的寂寥背影,前方传来他温柔的声音,却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他说: “当年五祖弘忍大师欲求法嗣,令徒弟各出一偈。一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另一僧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缓缓侧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里有游丝般的凄苦,“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 烟络心头一痛,怔怔看着他眼里清清楚楚流露而出的挣扎,久久不能言语。 他背过脸去,转身离开,那个背影如石刻般生生地刻进她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