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遇刺 顾方之看看苏洵,又看看睿王爷,终于知道诡异的是什么了,暗忖道:死丫头,不会脚踏两只船罢?还是,这两条船争着自行靠岸? 同日戌时。 宫城。 两仪殿。 宫城位于皇城以北,是供皇帝居住和处理朝政的地方,由太极宫、东宫、掖庭宫三个部分组成,其中太极宫在中间、东宫位于东部、掖庭宫位于西部。一般说来,皇太子住东宫,掖庭宫里居住的是大量的妃嫔和宫女。 宫城中央的太极宫是皇帝召见群臣,商讨国家大事的地方。 太极宫由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武德殿、紫云阁、鹤羽殿、临照殿等三四十处殿阁亭馆组成,富丽非凡,缈若仙境。太极宫采取中轴对称格局,沿中轴线上前后安排几座大殿,仍沿用西周天子三朝的概念:以正门凹字形平面的宫阙承天门为外朝,在此举行国家大典;再内过太极门是太极殿,为治朝,皇帝每月初一、十五两天在这里听政;殿后过朱明门和两仪门为两仪殿是燕朝,是皇帝平常处理政事的地方。两仪殿后又有甘露门和甘露殿,是退朝后休息的地方。中轴各殿殿前院庭左右都有配殿。与中轴一路殿庭平行,左右又各有一路殿庭,安排直接与皇帝有关的衙署。 已是戌时,两仪殿内烛火通明。 大殿之上皇帝一身赭黄色圆领朝服的居高而坐,摇曳的烛光在他已然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与影,瞧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大殿之下服色各异的几位男子敛手而立,皆是神色凛然。 服色杏黄的是太子李潜,金黄的分别是四亲王李希沂和八亲王李玄铢,紫袍着身的有正一品皇帝赐官太尉实任御史大夫的苏洵,从一品刑部尚书宗豫,正三品大理寺卿韩迕,一袭绯色官袍的是宗正寺卿李英。 皇上真要三司推事?苏洵森然而立,眉心微蹙。 一些关于此事的片断,烟络回府后曾经跟他提过。 那时她还鼓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嘀咕着:“你的意思是说皇帝以下设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个司法机构。发生重大案件时,由刑部待郎、御史中丞,大理寺卿组成临时最高法庭审理,称为‘三司推事’?”她说到此处还可爱地眨了眨眼睛,“原来你竟然有这样大的权力!你自己是御史台的老大,大理寺和刑部的头儿也是你的朋友,你们的手下审案恐怕都要听你的吧。难怪睿王爷来要挟我!不过,这李昊天也真是有够倒霉的!哈哈。” 思忖至此,他那张冷俊的脸略微柔和起来,尽管烟络的话讲得乱七八糟,他没有听懂几句,可是她似乎是在赞扬他? 苏洵无奈地微微牵起唇角,她可曾知道身为臣子位高至此,也许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皇上虽用他却也防他,太子皇子亟欲拉拢他却也忌惮他,甚至要他的命的也不在少数。今日他虽身份显赫,他朝若一招不慎,后果则不堪设想。他一人死不足惜,牵连者众多却叫他如何忍心?更何况还多了一个叫他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她? “宗豫,”皇上浑厚威仪的嗓音响起,却有掩饰不净的苍老,“此事查得如何?” 刑部尚书宗豫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面容刚毅棱角分明,虽不及苏洵俊逸,却是相当的阳刚正气,如果说看人的长相来决定职务的话,他这张脸确实适合刑部尚书的官阶。 宗豫低眉敛去眼中的犀利,恭敬地答道:“微臣惭愧。此事今日未时发生,迄今为止,查明的头绪仍然相当有限。”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六亲王今日午时离府,事先并未向府内诸人交代去向及缘由。离府之后,先去了八亲王府,逗留片刻便只身前往平康里。据舞罗衣的老鸨称,寿王到舞罗衣已是未时,与坊中名妓红袖姑娘相处近一个时辰后,即未时末离去。大约一刻之后,红袖姑娘被坊中姐妹发现死于同一房间内。忤作验尸的结果是红袖姑娘因颈项受箍,窒息而死,死亡时间大约在未时,红袖姑娘坚持只卖艺,而逝去时尸身已然见红,遗留有男子的……” “砰!”一声巨响,皇帝已经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打断宗豫的话,继而冷冷呵斥道:“你就是这样看管你的胞弟!?” 苏洵极其轻微地蹙起了剑眉,皇上向来对六亲王无甚好感,此时又发生这样有辱皇室脸面的丑事,已然气急,不免迁怒于和六亲王同出一室的四亲王。 李希沂自打进入两仪殿就早已敛去了一脸柔和的笑意,神情飘忽,猜不透他内心的谋算。皇上虽迁怒于他,他却依旧心平气和地答道:“父皇请息怒。昊天今日犯下此事,希沂也难辞其咎,听凭父皇责罚,只求父皇不要伤了身子。” 皇上一声冷笑,“你们两兄弟还记得顾及朕这把老骨头!?朕的脸都叫你们丢尽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负手而立,却仍旧平息不了心中的恼火。虽然今日殿中之人全是他平素极其信赖的臣子,但如今堂堂皇家出了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却叫他如何在臣子面前怡然自处?他拂袖,冷冷道,“我朝虽然民风开放,却还没有到纵容皇室子弟白天流连烟花巷陌,不理正事的地步!更有甚者,还弄出人命!?” 李希沂一张清俊的脸没有半点血色,面无表情地微微垂首,沉默不语。 苏洵静静地立在一旁,此时忽地微微上前一步,清清冷冷地开了口,“皇上请息怒。” 一语方毕,大殿之上的数人皆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 谁会事先想到一贯中立如苏洵竟然会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出声搅局?饶是自持与他相知如宗豫、如韩迕亦是难以解理。 就是李希沂也不免微微惊怪。聪明如苏洵,早应知道就算他睿王爷也未免奈何得了他,但他此言却是为何? 苏洵依然一脸森然,瞧不出一丝真实的情绪,淡淡说来,“皇上息怒。容微臣斗胆进言。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红袖姑娘倘若真为寿王所伤,又或者寿王为人嫁祸,幕后另有其人——这两种设想都势必牵连皇室中人以及朝中百官。”他迎上皇上精锐的目光,话语平静如常,“皇上是否依然愿意彻查下去?” 皇上听闻此言,竟然脸色一凛,无言地缓缓坐回龙椅,沉思不语。 宗豫和韩迕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不由同时微微叹息。苏洵顶着压力直言进谏,可是斟酌妥当?且不说寿王睿王是否会因此感激他,以及皇上是否会因此恼他偏袒一方,仅仅是藏匿幕后的指使者就足以叫人寝食难安!那人既然欲取皇子的性命,又何尝会把他苏洵的命放在眼里!? 两人皆是微微摇头,却相当有默契地不发一辞。 可以以为他二人默认,也可以认为他二人不能苟同。至于其中深意叫愿意探究的人自己去费解吧。这要命的当头,若是三司之主都力主息事宁人,难保不会触怒龙颜,并且害苏洵落得一手遮天的罪名,叫皇上更加对他心生猜疑……有诸多顾虑,所以他二人不言。 良久的沉寂,两仪殿上气氛凝重。 苏洵静静立着,神情一贯的澹泊漠然。 李希沂苍白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并无感激之色。 李玄铢冷冰冰地直视前方,也并不因为自己受牵连而神色惊惶。 宗豫和韩迕不语,低眉沉思。 只有太子李潜一身阴冷,似有薄怒。 为首的皇上终于凝神开口说话,“皇儿和众爱卿已站立多时,赐坐,上茶吧。” 一直于一旁伺候的德公公于殿外吩咐下去,不多时众人已经坐下,茶水也次第呈了上来,顿时香气四溢。掀盖而视,可从明亮的杏黄色茶汤中看到根根银针直立向上,几番飞舞之后,团聚一起立于杯底。 “君山银针果真香气高爽,滋味甘醇。”韩迕淡淡地笑,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 另一边,小太监双手举案,正在为苏洵呈茶。 苏洵伸手正欲接过,却见小太监衣袖微动。不容他细想,刹那间一道寒冽银光直扑而来,带着彰显的凌厉杀气! 众人的惊呼蓦地响起。 谁都知道苏洵根本不会武功! 此时此刻,生死不过一念之间。苏洵坐于椅上避之不及,只好身形微斜,打算避过致命之处硬接下这一剑。 忽见一道白光临空而过。在那道剑锋逼上苏洵之前的瞬间,两者“砰”地相击,溅起小小的火光,物件坠地有声,竟是一盏破碎的茶碟和半截剑头! 尽管如此,那名刺客仍将剩下的半只短剑顺势奋力前送,全数没入苏洵的左胸,随即手腕一拧,迅速抽剑而出,伤口顿时血如泉涌。 “苏大人!” “苏爱卿!” 殿上一阵惊呼。 “来人!来人!拿下刺客!” 殿门大开,巡视的禁军一涌而入,为首的正是秦缜。 一阵兵器相接的嘈杂,一片惊慌失措的混乱。 然后一道威仪的声音穿透纷杂,“快传太医!” 殿中一片混战,众人被分别隔开。苏洵孤身一人,却抚着前胸吃力地站起,缓缓退到远离众人的一角,负手而立。 宗豫与韩迕于重重叠叠的人影之中找见他血花四溅的身影,却是不能靠近,不由心里连连叫苦,苏洵啊苏洵,此时就算重伤在身,你也怕连累他人而一人躲得远远的吗? 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在他渐渐苍白的身影上恣意蔓延,脚下滴落的血珠迅速连成一片。 殿中仍在混战,却在此时又涌入两道人影,身着绯袍的是殿中省少监顾方之,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绿衣老者正是太医令姚之素。 顾方之素来轻功极佳,几步便飘至苏洵身前,一手轻巧地挟于苏洵右腋下,支起他勉强站立的身子,一手利落地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嘴里不住地责怪道:“怎会弄成这样!?受了伤不好好歇着,流了这么一地的血,大老远地跑来这里站着干嘛?” 苏洵只是微微地牵起嘴角,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方之看着他一张苍白如纸的脸,虽然恼怒,却也不得不放缓了口气,道:“回去看死丫头怎么念叨你!” “不要……吓她……”苏洵终于有了一丝忧色,一贯清冷顺滑的声音竟也有了一丝暗哑,淡淡地说着。 “究竟是你在吓她,还是本少爷我在吓她!?”顾方之微微皱起了眉头,“要是教死丫头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我担保她一定会立马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你马上辞官!” 苏洵眉心微蹙,低眉不语。 顾方之还要碎碎地念,却被苏洵打断,“顾方之,你去看看睿王爷……他方才催动内力替我挡了半支剑……现在恐怕不好过……” “你居然还有闲心替别人担忧!?”顾方之话虽如此说,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不远处。 众人的注意力皆在殿中战局之上,若非苏洵开口提起,竟无人察觉睿王爷状况堪忧。那个脸色微紫的单薄男子正勉强端坐,一手扶着紫檀坐椅的把手,身子有些摇晃。 苏洵换了一口气,试图呼出脑子里不断涌上的倦意,继续说:“快去……皇上及皇子的安危……本就是你的职责……” “好好好,”顾方之拗不过他,一面确实看见睿王爷面色堪忧,“你好好呆着,我去去就来。”说罢闪身不见。 苏洵又接连换了好几口气,斜斜地靠上殿柱,微微喘息,一面牵挂着两仪殿中混战的局势。 那名刺客的功夫似乎相当不错,一人对战殿中数十名禁军,更何况还有秦缜亲自坐阵,缠斗至今,也未曾露出半分败势。他虽不太懂得剑术,也颇觉得此战值得一观。 只是看得久了,脑子愈加发晕,呼吸似乎也急促了起来,肺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想要吸入一口气竟然变成一件不易的事情。 他费力地深吸一口,提气出声,“秦将军……右胁可攻……” 人群之中奋战的秦缜俯身欺上,剑指刺客眉心,却见那人突然后仰,以不思议地角度回身直取秦缜左胸心口! “秦将军……右胁……”苏洵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秦缜心里一恼,如此角度如何攻其右胁?苏洵并不习武,此刻是在胡说吗? 顾方之在大殿另一侧看得焦急,忍不住怒道:“呆子,右转,仰倒,翻手,剑气莫收!”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已然以剑点地,翻身而起,大好的机会已经错过! 秦缜并不焦躁,顺势侧翻,取道左侧,双足点地,身悬空中,完成流畅的弧度,挑剑迎上刺客来势汹汹的剑气。两剑相击,火花迸溅,那人剑势不收,借助下冲之力直取秦缜咽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缜顺势后仰,身子平落在地上,手中翻出一记剑花,寒光刹过,长剑斜指,以剑身挡住另一剑下落之势,却以自身剑尖斜斜刺入刺客右胁,穿胸而过! “呼。”顾方之抹了抹脑门的冷汗,笑着回头对刚刚转醒的睿王爷叹道,“幸好!幸好!” 李希沂却并不见怪,吐出嘴里顾方之刚才又硬塞进去一枚通红的小药丸,淡淡道:“顾少监,你何处来的此药?” 顾方之得意地晃着手中的白瓷小瓶,笑道:“睿王爷可是觉得不错?此药自有高人指点,千万不要浪费了。”说罢,复又将药丸塞了进去。 这药是死丫头今日下午才给他,说是专门为睿王爷准备的。那个死丫头,他问她为何要突然准备这些药,她竟敢不理睬他!顾方之想到此处还是忍不住火大,那个死丫头对睿王府里发生的事情居然要对他保密!? 李希沂持起那个小药瓶,居然神情严肃地盯着瞧了好半晌。 奇怪!顾方之暗暗地想,一个药瓶有那么好看吗?不过,死丫头的药还真是管用,就一会功夫,睿王爷原先暗紫的双唇渐渐恢复了血色,原先细弱的脉象竟然也变得缓和绵长。看来,暂时不用他担心了。 “王爷可觉得好一些?”顾方之笑问。 李希沂勉力由椅中站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幽幽凉凉地道:“此药可是施姑娘配制?” 顾方之鼓着一双光彩熠熠的眸子,奇道:“王爷会算命?” 李希沂淡淡一笑,“本王服过。” “嘎?”顾方之心里骂道,死丫头,果然有事瞒着!连苏洵也敢瞒! 李希沂见他一脸惊怪,浅笑答道:“施姑娘说是要还本王一个人情,当日赏花时欠下的人情。” 顾方之不解地看着睿王爷那一脸——应该是一脸落寞吧?真是奇怪!他甩甩头。这年头的男人怎么都怪怪的?苏洵如此,睿王爷也是如此。 刺客虽已拿下,可惜已经危在旦夕,问不出什么话来。 两仪殿内终于慢慢恢复了宁静。 秦缜激战过后,轻轻喘息,淡淡看了一眼隐于大殿一隅身形模糊的男子,思绪起伏——苏洵本不是习武之人。但,看似不通剑术如他,方才出言一语点破,却甚为可怕。这个男子委实高深莫测! “苏洵!” 忽见顾方之一声惊呼,一道绯影闪过,他却己经跃至苏洵身前,一把接住他跌落的身子。 他浑身是血,湿透了一袭华贵的紫袍,已经微微冰凉。顾方之三指麻利地取脉寸关,不由眉心紧蹙,一面拍打他苍白冰凉的面颊,急道:“呆子,你若有事,叫我如何向死丫头交代!?” 怀里的人终于幽幽醒转过来,话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不妨事……” 顾方之暗暗咬牙,“还在逞强?” 苏洵淡淡一笑,已经无力开口说话,手指微微一动,竟无力地滑落。 “苏洵!”顾方之惊呼。 “我……还……”苏洵勉强睁着渐渐黯淡的双眼,终是不支,复又缓缓合上。 顾方之突然怒道:“姚太医,把你的药箱拿过来!” 一干人等已经赶至顾方之身后,皇上出言关切地问道:“苏洵伤势如何?” 顾方之取过一方洁净的白绫掩住苏洵左胸的伤口,沉声道:“伤及左胸,深约三寸。外面的血虽已止住,内伤却仍在加重。左胸的伤不外伤及两处:心、肺。苏大人应变及时,睿王爷那拼命一掷也挡了不少剑气,所幸没有伤及心脏,否则早已回天无力。” “即无伤及致命之处,那他此时为何不醒?”皇上也察觉有异。 顾方之神色黯然,呼出一口长气,缓缓道:“刀刺伤中有极少的机会不治……微臣也不是十分明白……” 众人微微惊呼,宗豫和韩迕齐声问道:“那如何是好!?” 四亲王李希沂眼神复杂,神色渐渐凝重,沉默不语。 八亲王李玄铢和大将军秦缜静静站在一旁,皆是面无表情。 太子李潜面色阴冷,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顾方之忽然起身,“姚太医此处暂时交付于你。你至少可以保证,在我回来之前苏洵维持原样罢?”他蓦地转身向皇上拜倒,“皇上,请肯准微臣出宫寻人。苏大人的伤不宜搬动,微臣已无更好的医治之法,却有一人说不定能够替微臣办到。” 皇上闻言微惊,向来狂傲如顾方之,几时这样推崇过他人?却不由得不信,急道:“顾少监快去快回。” 顾方之叩首谢过,几个轻盈的起落之后,偏如惊鸿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好快的身法……”有人喃喃道。 皇上暗暗叹息,但愿,但愿来得及…… 戌时末。 御史府。 吟风院。 烟络刚刚掌上屋内的烛火,却又听见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穿门而入。 “施姑娘。” 又是穆青?烟络好笑地叹了一口气,这次又要来跟她念叨什么?却仍是含笑推开房门,迎他入内,话语谦恭有礼,“穆总管有要事?请进来说话。” 一道蓝色的身影缓缓笼入烛光之中,穆青神色严肃恭敬,淡淡道:“穆某见过小姐。” “嘎?”烟络双眼睁大,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穆总管,你、你是在叫我吗?” 穆青抬头瞧见她一手指鼻惊讶万分的样子,竟然柔声说道:“施姑娘怎会担不起这两个字?” 烟络尴尬地笑笑,“穆总管也不必太过抬举烟络。烟络是什么身份,别人虽不明讲,我自己却不能不清楚。” 穆青却是一脸坚持,“穆某从未小瞧了姑娘,姑娘于我家大人有救命之恩,又深得大人牵挂。”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大人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他进士及第高中殿元,迎娶公主官拜太尉是何等风光之时,穆某也未曾见他真正开心过。大人一向把自己的得失看得很淡,自从五年前老爷和夫人相继过世以后,他除了国事,就愈加不曾在意过什么。” “姑娘兰心慧质,待大人也是极好。大人会对姑娘如此心心念念牵挂不放,却是穆某始料未及。”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笑毕,换了一脸真诚,“如今,姑娘与大人既已相知至此,穆某也并非不懂进退。只是事先对姑娘出言不逊,还请姑娘谅解。从今以后,倘若小姐不记嫌,就请随着大人叫穆某一声‘穆伯’罢。” “穆伯?”烟络迟疑着吐出这两个字,不由微微一笑,“您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聪慧过人,穆某几句直言,小姐不会要装糊涂罢?”老者浅浅地笑。 烟络后退半步,侧头莞尔,这老人精知道苏洵待她不薄,所以拉拢她,甚至叫她跟着苏洵一起称呼他吗?苏洵想保的是天下的太平,而这老人精——同她一样,想保的不过是苏洵的太平,御史府的太平。 哈哈。她笑得愉悦,一字一字吐词清晰,“穆伯其实也不必担心烟络恼怒。您的担心,烟络不是不懂,易地而处,我会做得比穆伯更绝情也说不一定。” “小姐能明白就好。”穆青淡淡答道,却是心里一惊,也许他之前真的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苏洵处境艰难,烟络也明白,只是——交了心,就由不得说放得下就放得下,说看得开就看得开。烟络一念坚持,不过只是想要守护我和他的幸福。烟络也不敢撂下大话要穆伯放心,但是,请您相信,苏洵和我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就准备好要承担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并且尽量不要增添周围人的烦恼。”她难得同不甚熟悉的人说这样坦心露肺,又这么长这么费口舌的一段话。 穆青微微惊讶,却又很快释然,含笑不语。 是啊,纵使处境艰难,祸福难测,也不能因此毁了唾手可得的幸福罢。 他自小看着长大成人的苏洵,虽年纪轻轻就贵为太尉,却是日复一日投身国事费神谋划,竟是没有一刻享受过属于自己的幸福。他穆青又怎能糊涂地断了这样一条虽荆棘密布却艳阳高照风景旖旎的路!?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也真的是老糊涂了——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两人无言相对,暖黄的烛火优雅地摇摆。 “小姐,大人进宫前嘱咐过,今日可能晚归,小姐若觉得累了,不必等他,早些歇下罢。”穆青躬身施礼准备退下。 “穆伯也早些歇息,您不也忙了一天?我再等等,不妨事。”烟络一双水眸眯成了可爱的弧度。 穆青躬身退下,掩门而去。 烟络坐回桌前,浅笑嫣然,轻轻拨亮烛灯,白色端砚里的墨汁尚未凝结,她铺平宣纸,执笔写道: 丁香,沉香,青木香,真珠,玉屑,蜀水花,桃花,钟乳粉,木瓜花,柰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 写毕,烟络搁下手中狼毫笔,持起那张药浴的方子,坏怀地笑了起来。 苏洵不是问她要药浴的方子吗? 她给他!不过——可是要代价的呀! 屋外天色已暗,窗前的青藤花枝影影绰绰,飘摇不定。 烟络坐在窗前,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敲着窗棂,百无无聊地发着呆。苏洵被老皇帝叫去已经很久啦,到底要蘑菇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忽见两道凌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门前,厚重的男声里带着细微的喘息。 “沧海、亘木叩见小姐!” 烟络蓦地听见他二人的声音不由微微一惊,快步行至门前,问道:“二位为何先回来了?大人呢?”沧海、亘木二人向来与苏洵寸步不离,甚至她和苏洵花前月下呢喃软语之时,他二人也不近不远地跟着。如今突然急成这样地赶了回来,怎能不教她心惊!? 借着屋内透出的烛火依稀得见沧海、亘木二人俯身跪于门前,两人神色张皇,急道:“我兄弟二人原本守在宫城门口,待大人回府。顾大人突然出来,说是急请小姐进宫,大人……大人……” 烟络见二人神色紧张不放心地盯着自己,像是怕她随时会倒下去,她隐约猜到事态的严重,心头没由来地一阵狂跳,嘴上却催促道:“有话直说,我没事。” 沧海、亘木相互交换了眼神,沧海轻轻答道:“大人于宫中遇刺,重伤不醒,顾大人说需小姐相救。” 烟络在二人的凝视下勉强稳住了身子,仍旧禁不住地手脚发软,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得精光,却支撑着颤声问道:“苏洵……伤……在何处?” 沧海答道:“顾大人说是左胸的剑伤。” 烟络困难地微微颔首,双手不自在地紧紧绞住,沉吟片刻,渐渐从一颗惊雷轰乱的脑子里理出清晰地思绪,拔脚迅速折回屋内。 沧海、亘木耳力极佳,清楚地听见屋内传出几声细微地匆匆翻寻东西的声响,待到室内刚刚恢复宁静,便见那个素来怡然自得的女子已经疾步奔出,肩上斜跨这一个黑色的小小木箱。 “有劳二位。”烟络拽紧身侧的药箱,神情终于看似镇定了下来。 “小姐,得罪了。”沧海微微一揖,拦腰抱起烟络,几步便飞身出了吟风院,亘木于其后如影随形。 烟络被突然抛至空中却并无半分不适,惊觉苏洵手下的这二人功力是如此的高深。三人疾驰而过,耳边风声喇喇作响,若是平时遇上这样的飞天,她应该会乐得不行,此时一颗心却缓缓沉下。 老天!求你一定要多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奢求别的,只要、只要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让苏洵可以等我! 宫城门口,顾方之迅速地和沧海换了手,他的脚程似乎较沧海略微快出一些,也就是这时她终于可以问清楚一些情况。 “顾方之,”她虽不是自己在急速前行,却也有些喘息,轻轻地问道,“怎么回事?” 顾方之双眼平视前方,话音平稳,“苏洵劝住了皇上暂时不追究六王爷的事,但是可能惹恼了别人。” “是谁?”她不是笨蛋,当今世上能有几人有这样胆子和权力在戒备森严的宫城,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行刺当今太尉? 顾方之淡淡看她一眼,敛口不语。 “太子?崴王?”烟络冷冷地道。 顾方之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救人要紧。此事还需从长计较。” 烟络了然,毕竟宫里不是谈论此事的好地方。 “苏洵的伤……”顾方之奇道,“你不关心吗?” 烟络像见了怪物一般神色怪异地盯着他,道:“不说是左胸的剑刺伤吗?既然能有这个时间叫我过来帮忙,那就说明你至少确定了没有伤及心脏和大血管,否则——”她摇摇头,那样的情况竟是不愿再设想下去,复又说道,“若是伤及左肺,至今昏迷不醒,可能只有一种情况。不过,不管怎样,一定要试一试。” 话音刚落,顾方之已经带着不算清瘦的她飘然落入两仪殿内。 顾方之原本轻功极佳,世上恐难有人能出其右,一路行来应是轻松如常,此时却因心神不安,而不免气息微乱,轻轻喘息。 他看着她至少表面上看来还算镇定的举动,微微宽心,她虽称不上心思玲珑剔透,却仍是一个在医术上精湛无比沉稳有加的女子。昔日他称她上工,并非抬举,她完全担待得起这样的称呼,假以时日,这个小小的女子说不定真的能够成为一代大医。 烟络疾步奔至苏洵身前,虽然心里这样想过千回万回,亲眼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是心头一痛。 那个刚才还温柔地笑着拂过她头发的男子,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一身彰显权重如今却沾满已然凝结的鲜血的紫袍,从今日早朝至今仍未来得及换下。这样的一天,他为朝廷忙,为她忙,为亲王忙,而此时人却这样倒在血泊里。 烟络心头如叫人狠狠揪了一把,痛得咬紧了牙关,稳住了一直微微颤抖的双手。如果没有人为他忙,为他做些什么的话,那么由她来吧!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候,她怎能因为他是苏洵不是别人而有半点慌乱? 烟络伸手探了他的鼻息,下指寸关取脉,又俯身贴近他胸前的伤口,在他胸前奇怪地敲敲打打,最后探到他的喉头摸索了一下,极其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烟络……”顾方之不放心地轻轻出声。 烟络终于舒展眉头,冲他勉强一笑,“幸好,老天爷给我留了些时间。” 顾方之闻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柔和。 烟络跪于苏洵身侧,以一幅白布掩住口鼻,麻利地将秀发尽数包入白布之中,讲究地净了手。 接下来的医治教顾方之很是不解。她并未先处理胸前的伤口,竟用备好的怪异的银针自锁骨下方约莫两指之处刺了下去!随着众人的一阵惊呼,银针末端套着的白绫随着胸口的起伏,忽而打开,忽而掩上。 然后她施针封住穴道,止血的同时麻痹左胸的感觉。随着伤口的血渐渐止住,她持刀试探皮肤的反应,手法轻盈迅速地以小刀去除腐肉,仔细查看了伤口,然后将创口以她自己讲究的层数依次一层一层地缝合,顾方之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她的手法丝毫不逊于他自己。 整个过程中,那个小小的女子镇静沉稳得让他叹服。她白净的脸上皆是浅浅的温和笑意。如果见了这张脸上的宁和,即使病入膏肓的伤患也会平静下来罢,因那脸上流露的是那样的温暖与坚持,让你感觉始终应该为了生命努力,并且眼前如此美好的女子正在为你这样努力着。活着,原是一件这样美好的事。 而那原是神志不清的苏洵,竟在眼睑微微龛合几次之后,幽幽醒转过来! 两仪殿上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竟像是一时之间忘了出声,甚至忘了呼吸。 此时,苏洵终于费力地撑开双眼,缓缓看清眼前一张女子薄怒的脸,微微一惊,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烟络一把扯下包着口鼻和黑发的白布,一双白净的素手环在胸前,亦是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顾方之率先跳出来,自告奋勇地清理这一堆乱摊子,“臣贸然带施姑娘入宫,还请皇上赐罪!”开玩笑,苏洵既然性命既已无忧,首先要安抚的是皇帝,他们小两口要吵得天翻地覆也是回去关上门之后的事情,实在不用他费神操心。 顾方之这话一出,烟络乖乖地拜了过来,恭敬地对着皇上说道:“民女斗胆,还请皇上责罚。” 饶是历经风浪如当今皇上亲眼见了此景,仍是不免微微惊讶,良久他才回过神般地轻轻上前,不放心地又看了看被烟络扶起半坐着的苏洵,微微探出手来,迟疑着问道:“爱卿当真已经无恙?” 苏洵脸色淡白,唇色也很淡,却是勉强打起精神,微微扯起嘴角。 烟络在他身后,支撑着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笑答:“皇上请放心,皇上还没许他死呢,像他这么听话的臣子哪敢有胆子先往棺材里钻?” 如此胡说八道?顾方之担忧地轻轻皱起了眉头,却见在人前一贯清冷的苏洵此时笑若游丝,眼神深邃。 皇上沉吟片刻,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出人意料地调侃道:“施姑娘是在责怪朕让你的伯牙招上如此血光之灾?” 烟络侧头莞尔,“烟络哪敢?明明是他自己要往火炕里跳,半点怨不得别人。” 皇上一手捋须,和气地笑着,“施姑娘原来是医士,如此年纪就出落得这般不凡,可是师出名门?” 烟络顿时头大,她刚刚一心只想着救人,哪里有心思去揣测自己做到的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情,又会因此招来何等纠缠不清的麻烦?为何每个人都要这样穷追不舍地刨她辛辛苦苦埋起来的根子? 她抬头幽怨地盯着顾方之,眼神里分明压抑地写着“你丫死定了”,嘴上却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民女曾经跟着蜀地的大医一些时日,学过一些皮毛。”师父本就是蜀地的大医,只不过一直一直在隐居,从未出过翠寒谷,这样也不算欺君吧? 皇上明显起了兴致,瞳孔里神采奕奕,问道:“可知大医的名讳?” 烟络硬着头皮答道:“容若,可惜两年前已经仙逝。”呸呸,童言无忌。 师父啊师父,她在心里暗自磕头,念念有词,千万千万不要罚我呀,人家胡诌这一席话是迫不得已啦,总不能如实招来,让老皇帝去拆了咱翠寒谷请您出山吧?烟络在这里给您磕头了,对不住,对不住!祝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上听闻此言明显地神情黯淡,叹息道:“大医于自己的疾患还是回天无力吗?” 烟络又一次在心里冲着蜀地方向频频磕头,回道:“大医因江湖恩怨而遭遇不幸。只要是病入膏肓,即便神医也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啊。” 天知道,她年纪轻轻的师父容若虽然既斯文又严肃,却是用剑的高手呢——虽然他现在几乎已经用不到那样的东东了,但是偶尔她会撞见他在夜里舞一舞,煞是好看。关于江湖,要不是闲那一档子事情太烦,太折腾人,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地跑到深山幽谷里虚度余生。但是,真实的理由,谁又会知道呢? 当她与老皇帝这样漫天胡诌的时候,知情人顾方之和苏洵皆是盯着她不敢做声,有这样编派自己师父的吗? “皇上,民女斗胆问一句,”烟络突然笑盈盈地拜道,“苏大人可否回府静养几日?” 皇上正色道:“今日之事就先到这里,爱卿先回府静养,朕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听闻皇帝最后两字说得掷地有声,苏洵不由眉心一蹙,他费了神想要息事宁人,如今却因他而更加坚定了皇上彻查此事的决心。 烟络知他忧心,从身后轻轻伸出双臂在他腰际环住,低声道:“放心,被揪出来的还不知是谁呢?” 苏洵微微颔首,却瞥见伫立一侧的李希沂,勉强提气道:“多……谢……” 烟络这才惊觉殿中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尤其在突然看见气色不佳的睿王爷之后,怔了片刻,竟脱口而出,“顾大人给王爷的药呢?” 李希沂终于在面无表情地站了一晚之后,温和地笑了,也因此那张神色黯淡的脸微微泛起了柔和的光华,“已经服过了。” 烟络侧头,直视着他泛白的脸,不依不饶地问:“既已服过,那王爷的脸色……” “不碍事。”他淡淡地笑。 顾方之看看苏洵,又看看睿王爷,终于知道诡异的是什么了,暗忖道:死丫头,不会脚踏两只船罢?还是,这两条船争着自行靠岸? 乱呐! 威严的两仪殿之上,三人若无旁人地处着,气氛渐渐诡异起来。 顾方之隐隐觉得不妙,要是老皇帝看中了死丫头的上工身份将她指给睿王爷的话,苏洵该如何自处?苏洵已经为了皇室退让过一回,当年的尴尬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叫他顾方之怎能坐视事态出轨? 顾方之冷不防地上前,不着痕迹地隔开烟络和睿王爷,吟吟笑着,“禀皇上,微臣可否请命送苏大人回御史府?” 话音未落,忽见一抹同为绯衣的挺拔身影一跃而出,几乎是同时与他并肩而立,却是绢甲着身的神武大将军秦缜。他虽不言语,却如同泰山一般稳稳地隔在两人之间。 烟络错愕之后,哑然失笑。这两个忠心护主的男人啊,倒是很有默契。她低头,笑着问苏洵,“我像是很水性杨花的样子吗?” 怀里的男子浅浅地笑了,神情宠溺,吃力地答道:“你……是……自由的……” 烟络握紧他略微冰凉的手掌,笑道:“傻子。” 十七八岁青涩的年纪时,她也曾偷偷梦想过爱人与被爱,却为了守候那个唯一可以任她倾诉的男子出现而甘愿等待。 那样的青葱时光就像晶莹剔透却尚未来得及成熟的葡萄,回味甘甜,却还是透着淡淡的涩。 而她,是心甘情愿的花时光等候他的出现。就像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一直一直在花蕾里静静地耐心地装扮自己,直到期待的日光投射而下,她才在绚烂的晨光里倾情绽放自己的美丽,为了那个唯一的人。 所以她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等他的出现。 亥时末清欢楼。 屋内暖黄的烛火轻轻地跳跃,浮动着一室变幻的光影。 烟络折身看着仍赖在门口不去的顾方之,不解地问道:“还有事?” 榻上的男子已经体力不支地沉沉睡去,他重伤之后,还是难免元气大伤。烟络在心里暗暗叹息。 沧海、亘木二人如天神一般伫立在床榻两侧,经此一事,那二人似乎也被吓得不轻。 顾方之有淡淡的担忧,低声问道:“他虽已暂时无恙,可是日后的事情却更加难办了。” 烟络柔和地看定他,“此话怎讲?” 顾方之半侧着身子,缓缓呼出一口气,“皇上若执意追查此事,势必惹出一场腥风血雨。” “皇上怎会不明白?”烟络原本坐于榻前,此时轻轻起身,行至厅内。 顾方之勉强扯起嘴角,道:“兹事体大,恐怕也由不得皇上不查。” “那就查清楚好了。”烟络不解他为何老是一副忧患之极的模样,“天下本来就该是这样。做好事的得到好报,干坏事的受到惩罚,真话永远得到嘉奖,谎言就是应该被拆穿啊。” 顾方之一脸诧异地盯着她满不在乎地娓娓道来,奇道:“烟络,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罢。” “干嘛?”她回瞪他,“有这样的想法有错吗?” 这回换做他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世上哪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就算是有,在哪里有都可以,也绝对不会是在皇宫。” “呐,”她指着他刀刻出来一般的鼻子,“不要告诉我,苏洵那样的人也可以被人诬陷成功哦!” 顾方之低眉浅笑,不语。 烟络绕到他身前,仰头笑着看他,“你不会允许的吧?”然后又退开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嘻嘻。虽然我是靠不住的。” 顾方之一双黑眸愈加幽暗深邃,轻声道:“烟络会一直呆在苏洵那个呆子的身边吗?” 烟络嫣然,“你还在怀疑我?” 顾方之深吸一口气,轻轻仰头,话音迷离,“方之与苏洵共患难同进退已有多年,我只是希望他好。” “他以前过得不好吗?”烟络轻轻地笑。 顾方之缓缓摇头,“不好。” “你呢?”她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 顾方之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转瞬即逝,他只柔和地笑着,只笑不语。 烟络大咧咧地拍拍他看似坚实的肩膀,笑容璀璨,“管好你自己吧,我又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洋娃娃。苏洵也不是笨蛋。不过……”她托腮皱眉,那家伙不会功夫倒是一个难题。像顾方之至少可以开溜得很快,而苏洵,不会什么时候都非得带着沧海、亘木那两个拖油瓶吧? 顾方之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轻声问道:“方之告辞前还有一句要说。” 烟络抬头看他,这个温润的男子正神情柔和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发毛,问道:“何事?” “方之以前只知道胸前的刀刺伤中有极少的可能会不治,却不是十分明白。” 原来是这个事情,烟络了然,笑答:“我家乡的医士管这种情况叫做‘张力性气胸’,算是比较危险的一种情况啦。” 顾方之一脸错愕,显然没有听懂她乱七八糟地在胡说些什么。她的家乡?不是翠寒谷吗?何时有这些东西? 烟络蓦地头大起来,凄怨地看着眼前英俊之极的男子,她怎么跟一千多年以后的古人讲明白‘气胸’这种东西?分特发性、继发性,又分闭合性、开放性、张力性?那不是中医的分类,是她所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的西方医学讲究的东西? “这个……”她困难地开了口,一边费劲地思索,一边吞吞吐吐地讲,“那个,就是刀剑刺伤了胸壁之后,又刺伤了肺内的气管,外面的伤口闭合了,但里面的伤口还在加重。吸入的气体由破裂的气管溢出,填充了胸膜腔,压迫肺使其无法复张,所以不能呼吸,这种严重的情况很容易死人的。”她定睛看他,清澈的双瞳里神采熠熠,像是在说“就是这样,明白了?” 很遗憾的,顾方之仍旧一脸错愕。不讲那一大堆话还好,这一路讲下来,他愈发迷糊。气管?胸膜腔?那是—— 老天,饶了她好不好?烟络迎上顾方之那张愈加迷惑的脸,一手挠头,皱着一张秀气的脸,继续很负责任地讲解道:“就是气漏到肺外面,又没有全露出胸壁,夹在肺和胸壁之间,所以把可以用来装气的肺压塌了。”她怨毒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谁来救救她,这样讲下去,她会疯掉啦! 顾方之终于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用银针将压着肺的气体放出来?” 烟络深吸一口气,打了一个手势,笑靥如花,“上道!” 顾方之显然又没有弄明白她在讲什么,趁着他还未来得及发问,烟络抢先答道:“就是夸你很行的意思。那根银针是空心的,针尾连着的白绫有放气的作用。” 她顿了顿,本来想说那白绫起着活瓣的作用,因为胸腔内压与大气压力差的关系,呼气时它能张开裂口排气,吸气时闭合,防止空气进入。所幸苏洵的伤没有真的伤及大的气管,要不然,就凭眼下这样的条件,又是一个回天乏力的例子了。因为顾虑到顾方之不依不饶地性子,这些话,她都忍住没说。 果然顾方之一语即中要害,他问:“为何那白绫一开一阖?” “这个……”烟络烦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这人真是不好敷衍啊,一面回答,“就是如果里面气太多,就冲开白绫跑出来,里面气放出来之后,它又合上,防止外面的气再进去。”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再问下去,她的头发都快被自己拔光啦!她怨毒地瞪着一心钻研医术的顾少监。 “唔?”顾方之突然惊觉她一脸诡异的神情,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被吞了回去。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以后可以慢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