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知与谁同 这样美好的日子里,他雪白的背影立在赤红的马上,背脊努力地挺得笔直,却涌上难以拭去的寂寞和倦意。 次日,暮色朦胧,初春的傍晚微微透着凉意,院子里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那雨水细如针尖,又密若牛毛,细细密密竟是不肯停歇。细雨霏霏,顺着柳枝花枝流下,点点滴滴,似是落泪。微风轻拂过,桃树的花瓣纷纷飘落,空气里夹杂着飘逸的芳香和淋漓的水气。 烟络掌上里屋的烛灯,那闪烁的光芒就欢快地随着火焰跳跃起来。她理好衣裙在书桌前坐下,铺平宣纸,研好了墨,执起笔,侧头沉思片刻,随即挥笔一蹴而就。然后像是不放心,又细细地反复审读了起来。 略微发黄的宣纸上几列清秀的楷体小字:朱砂安神丸。黄连两钱、朱砂一钱,酒浸地黄当归、甘草各半钱。朱砂水飞、余四药共研细末蜜丸,分做两丸,朱砂为衣如黍米大。每晚睡前服用。落款施烟络。 正在犹自出神,门外传来一道苍老却浑厚的男声,“施姑娘,穆某可便打扰?” 烟络一惊,忙起身开门迎道:“穆总管客气了,请进。” 穆青手里捧着一个厚重的紫檀木箱,其上花纹纷繁复杂,定眼看去,像是刻着长安道上的艳冶春景,栩栩如生。 烟络侧身迎他入内,笑道:“不知穆总管前来所为何事?” 穆青头微低,沉声道:“大人命穆某将此箱交付姑娘。”说罢,穆青将木箱置于书桌之上,却并无离去之意,神色复杂地看她。 烟络浅笑出声,“有劳穆总管特地送来,不如坐下喝杯清茶?” “不必劳烦姑娘。”穆青神色严肃,“穆某寥寥几句,说完便走。” “穆总管请讲。烟络洗耳恭听。”她笑得柔和。 “穆某向来不懂迂回,直言之处若有得罪,还请姑娘恕罪。”穆青略做停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缓缓道,“姑娘日前与大人京郊赏花一事,不知姑娘自己如何看待?” “烟络那日有莽撞之处,连累了大人。” 穆青正色道:“姑娘日前于大人有救命之恩,苏府上下对姑娘感激不尽。”穆青顿了顿,继续缓缓说来,“大人庙堂之上,祸福莫测,安危难定,一招有误,满盘皆输。姑娘理应明白。” 烟络正色道:“烟络不才,愿闻其详。” “姑娘可知皇上为何对大人信赖有加?”穆青神色里掠过一丝哀伤。 烟络看着他,轻轻摇头,却是不解他眼中的情绪为何而来。皇上宠他就是宠他呗,哪里来的这么多要费神揣测的事情? “十二年前,大人进士及第,何等光宗耀祖,皇上大喜之下赐婚,一时之间苏府可谓风光无限。”穆青忆起了旧事,神色迷惘,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得色。 烟络却有一丝不快,他竟然已经成过家了!?那么沧海亘木那时为何摇头?香凝为何说她从未见过苏洵的老婆? “大人十二年前已有家室?” 穆青淡淡看她一眼,缓缓而述,“夫人是皇上最宠爱的永乐公主。起初大人与夫人倒是相敬如宾,只是后来……”穆青神色飘忽,“当时时局动荡,大人心忧国事,少有闲暇陪伴夫人,时日一久,难免隔阂渐长。夫人终是弃府而去,不知下落……” “耶?”烟络一脸错愕。她从前只道当朝民风开放,可是也不曾料到竟然到如此地步!那个女人耐不住寂寞,仗着是皇帝的爱女,就当着天下人的面,休了自己的丈夫。那么,苏洵呢?他怎样想?烟络暗自长叹,他老婆是皇帝最最溺爱的女儿,恐怕只能默默忍了,一如既往地为老皇帝拼命吧。所以老皇帝才对他宠信有加,那是因为他一家人欠他的。 “姑娘明白大人并不如想象中可以恃才自傲了?”穆青看她,表情淡淡的。 烟络微微颔首,缓缓答道:“大人十年前不能做什么,十年来甚至日后更加不能做什么。”伴君如伴虎啊,那他当日为何要涉险保她?“烟络该如何自处,才不至连累大人?” 穆青紧绷的神色微微一松,这女子果真一点即通。“皇上在位多年,如今年事已高,虽按规矩已立嫡长子为皇太子,但众多皇子间的皇位之争近年来倒是愈演愈烈。四亲王李希沂,八亲王李玄铢皆是竞争皇位最有力的人选。朝中百官也就分做三个派系,暗地结党,私下拥立太子及四、八两位亲王。现下三派势力中以四亲王最为强硬。” “大人中立吗?”眼前的女子轻轻巧巧地问。 苏洵啊,以他的个性怎会掺和其中?所以太子向他要她。既然苏洵承认她已是苏府中人,又并非妻室,为何不能将她收入东宫之下,借此拉拢苏洵,为自己多争取一份筹码?烟络冷笑,恐怕她就算是苏洵的妻室,太子若坚持要抢,老皇帝也会如今日般不置可否吧。也因此,四亲王和八亲王先后开口求情,不外乎是想买苏洵一个人情。她蓦地心寒如斯,苏呆子,你究竟在为什么样的人买命啊!? “大人自始至终冷眼看着朝中?动荡,至今尚未明确表明立场。但身为高祖如此宠信的臣子,大人的选择足以颠覆整个结局,也因此大人注定要如履薄冰地走在暗流的最中央!所以烟络姑娘,不可再给大人添乱了。” 穆青的话音低微却清晰如斯,字字入耳,句句上心,却叫她如此难受!烟络伤感地想,她总是在给他添乱吗?所以他忠心耿耿的手下专程深夜来访,为得只是要她离开苏洵越远越好? “烟络明白。”她一脸黯然,幽幽回答,“烟络已在苏府叨扰多日,承蒙大人和穆总管不吝款待。如今烟络还要北上访友,明日大人入宫之后,烟络自当离开,还要烦劳穆总管代烟络向大人道一声‘多谢’。” 穆青淡淡看着眼前神色黯然忧伤的女子,虽心有不忍,却不能手软。大人为她已经得罪了皇上和太子,若是让她再呆在府中,不知以后还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就让他做一回狠心人吧,为了大人好,亦为了眼前青涩的女子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好男子不计其数,大人是她不能招惹的。她聪慧如此,应能明白他一番苦心。 “烟络要收拾随身细软,就不送了。” 穆青见她白色淡雅的背影缓缓远去,轻叹一声,带上门,无声离去。 烟络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目光呆滞。 她这样坐了多久?已经记不得了。站起的时候,双膝以下酥麻无力,差点跌到,攀着床棱,她满腹委屈。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让人讨厌,像苍蝇一样急于驱赶的人?她来到他身边是被人逼迫,如今自此处离开也是身不由己。她想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此时看来,竟是如此荒谬可笑的事情!?她咬紧红唇,扫视屋内的景象——这是苏洵安排给她居住的小院,窗外桃花夭夭,夜色里虽然看不真切,香气却是沁人心脾。这院子里还有她最喜欢的他身上的甜香味,因为院子里也种满了那种紫色的小花——那是她执意从他院子墙角挖来的。 她浅浅地笑着,有哀伤亦有小小的欢喜,为他。释然地拭去眼角的泪痕,她下定了决心——她本就愿意为他做愚钝的樵夫,此时叫她归隐山林又有何不可?只要他真能因此过得很好,她又何必这么计较?她本不是有了所爱,就非得执着一身厮守的女子,她可以为他坚强。 突地瞥见桌上的紫檀木箱,烟络有些好奇,他到底给她什么东西?打开箱子,她笑了起来。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叠泛黄的医书,角落里是两支坠有紫色珍珠的白玉簪子,以及两双紫珠耳环。烟络拿起其中一对紫色的耳环,她记得初次见面的那一夜,他门前挂着的紫色珠帘。这个男人,居然真的拆来给她了。 烟络再次研墨,哈口气温暖冷得有些发僵的小手,铺开宣纸,一字一字认真而执着地写道: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一口气写完,烟络将纸细细折成一只展翅欲飞的纸鹤,放于紫檀木箱上。她笑得轻柔,神情坚决。她会离开!但是——在离开苏府以前,她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春寒料峭,烟络将头发用白玉紫珠的簪子绾在一侧,耳垂上跳跃着一对紫色珍珠的耳环,双臂缠绕着足有两丈余长的浅绿纱罗,衣袂飘飘,急步走在黑夜中。冷风骤起,一阵凉意袭来,却并不觉得冷,她的心此刻正是火热,仿若扑火的飞蛾一般热血沸腾! 熟悉的甜香味愈来愈浓,她已经来到他书房门前,屋内烛光摇弋,温暖柔和。叩门许久,没有人回应。他不在?烟络不放心地推门而入,通常这种时候,他不都忙于办公的吗? 屋内确实空无一人,桌上烛火尚新,像是才出去不多时。烟络正欲旋身离去,蓦地眼尖地瞧见桌上小山样的公文本子里摊着一张写满小字的纸,随入室的凉风轻轻翻飞,发出细细的声响。 她好奇地走上前,拾起来细看。字迹苍劲流畅,仿若行云流水,是他的字迹吗?纸上几行小字: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他说聚散苦匆匆,知与谁同?烟络失神愣住,手一松,纸笺飘落,落地无声。 他为何要生这样的感伤与忧愁?她所知道的苏洵不会有闲暇生出这样无聊的感情来!他一身心志全在社稷江山,黎民苍生,他为了天下相对的太平,自己的幸福,甚至自己的性命,尚且不顾,怎么会在意身边跟的是否是旧人?又怎会担忧自身命运叵测,安危难定,明年的今日能否与旧人共聚?他本不是念旧的男子! 烟络不敢细想,仓惶地逃出屋去,溶进一片寒冽的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平康坊。 花门柳户猖妓家。 平康坊,又称之为“平康里”,位于长安城区最为繁华热闹的东北部,即长安皇城东第一街以北之第五坊。东西长约一公里,南北宽约半公里。坊中的妓家以“北里”最为著名,其占有北曲、中曲和南曲等三曲之地。南曲位于东西巷之南,拥有的名妓最多,为三曲之中最负盛名者。其中不乏知诗书,通艺文,擅音乐,谈吐文雅,举止高贵——色艺俱佳、才情并盛的名妓,其冶游者众多。 北里南曲名坊舞罗衣。 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独倚乌木窗棂,嘴角含笑,却是眼神清冽。修长漂亮的手指挑着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杯内鲜红艳冶的葡萄美酒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微地起伏,泛起细微的粼粼波光。 门扉轻启,红衣女子翩然入室。 “小女子红袖拜见几位大人。”话音婉转动听,甜而不腻,摄人心神。 白衣男子只笑不语,清俊恬淡的脸上笑意只及唇角角,再无上扬,眼神里清冷如初。 红衣女子未听闻招呼,不敢擅自起身,犹自微福,却是身姿娇柔,惹人怜惜。 一旁的华服男子冷冷开了口,“四弟,可是不合你意?即便如此,这般怠慢佳人,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白衣男子缓缓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脸色柔和,带着一身淡淡的干净的香气,行至那女子身前。他凝视她的背影,声音低柔动听,“红袖姑娘,不必多礼。” 那女子终于袅袅起身,娉婷而立。容貌艳丽耀眼得不可直视,却透着一股倔犟和清丽,水眸盈盈。 白衣男子视若无睹,淡淡地扬起嘴角,温和地看着与他年纪相当的华服男子,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二哥嘱希沂至此,不会只为了女色吧?” 他浅浅地笑,一身白衣笼罩在窗口投入的日光里,散发着淡淡的光华,笑容里却无半分笑意。此人正是李希沂。 被他称做“二哥”的男子,自是太子李潜。此时,李潜正脸色阴冷地看着身前白衣似雪的男子。 他,是他李潜的四弟,也是除了身为太子的他,父皇最宠爱的皇子,更是阻止他顺利登上皇位最大的障碍!这种强烈的恨意,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久得他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他那个四弟自幼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事实上却屡屡与他争夺所有他想要得到之物!明明他才是父皇和皇后嫡出的长子,而他的这个四弟却毫不费力地抢去了父皇的大半宠爱!若不是他是嫡长子,若不是他这个四弟向来体弱多病,堂堂的皇太子又怎会轮到自己头上?即使木已成舟,仍旧不能拭去他心底深深的恐惧!他与他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 李希沂低眉浅笑,笑意轻如浮尘,缥缈不定。他二哥的心思他如何不知? “红袖添香是何等艳冶的意境,如今,文人皆视与红袖神交为雅事。四弟尚未迎娶妻室,爹虽年年催促此事,四弟皆托词婉拒。不是为了多逍遥几日?”李潜笑容寒冽阴沉。 李希沂神情不变,颀长的身影洁净清冽,笑道:“希沂自幼体弱,怎能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子?” “恐怕正好相反罢。事实上,门庭若市,四弟却不屑一顾。” 李希沂浅笑,眼神清澈,含笑不答。 门外突地一声男子的洪亮嗓音响起:“公子!午时已过,府里尚有客等着。公子欲何时回府?” 李希沂对着身前的手足微微欠身,缓缓道:“希沂府内尚有冗事,先失陪了。”他复又瞧了瞧红衣女子,笑道:“二哥若真喜欢,就让希沂做东。” 李潜冷冷地笑,对着他缓缓离去的身影,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却寒冷刺骨。 “施姑娘。”门外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男声。 唉。烟络轻叹,这才午时呢,那个老人精果然要趁苏洵还没回来就赶走她。于是,她拾起身边的包袱,缓缓起身,回道:“穆总管请进。烟络已收拾妥当,正欲向穆总管道别。” 蓝衣老者推门而入,看她的眼神平静如湖,道:“施姑娘孤身一人在外,穆某备了些银两,权作姑娘一路的盘缠。”说罢,一把白花花的银子轻轻掷于书桌上。银两旁边便是苏洵送来的紫檀木箱。两件物事放在一起,分外讽刺。 烟络浅笑,道: “烟络虽是一介女子,但尚可凭自己活得愉快,这些银两于烟络何用?多谢穆总管美意,只怕烟络无福消受。”她优雅地躬身、站起、离开。 哼!看谁先玩儿死谁!她是绝对不会乖乖离开苏洵的,烟络翘起嘴角轻轻一笑。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 烟络一身短襦披帛穿戴一如十余日以前,她静静地信步走着,白净的笑脸上有着温和淡然的神情。去哪里好呢?她也没有想得很清楚。街上的青石在日光下闪烁着青色的光华,道路两旁的槐树已是浓荫密布,树下一片清凉。再过不久就看得见夏天的影子了。想起夏天,就蓦地记起那个于两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和煦似阳光,却理智如冰。 她与他相逢快整整两年了,许多的人和事已如白驹过隙,不留一丝痕迹,她却意外地记得他,而他,似乎也未曾忘记。烟络浅笑出声,是啊,他怎会忘记?他至今怕是还在受当日的折磨吧?思忖至此,不由脸色一凛,她欠着他一个人情,那日他也并未深究,她假装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只一笑了之。所以,她至少应该还给他一个宁静,不是吗? 所以,她决定要去哪里啦。 朱雀门南,贯通城东春明门与城西金光门之间的春明大街是城内东西向大街中最重要的街,它经过东西两市的北沿,西端与漕渠连通,商贾及流寓人口可由此入城交易谋生,平康坊和崇仁坊夹道南北。 两匹骏马,一红一黑,缓缓行来。 李希沂一袭白衣,衣角绣工精致如斯,他手持缰绳,唇角微扬,眼神清冷,神色淡然地任赤炼信步走着,马蹄敲响脚下的青石,清脆动听。 一侧的男子,面容刚毅,棱角分明,剑眉如墨,鹰眼似星,一身绯色绢甲绣着麒麟踏云而来。此人正是神武大将军秦缜。秦缜身下的黑色骏马毛色有如丝绸一般亮滑,身姿匀称有力。他缓缓驭马,放慢了速度,沉吟片刻,道:“四爷,皇上今日召秦缜进宫......” 李希沂双眸平视前方,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神情柔和,一语不发。 他的四爷啊。秦缜微微叹息,无论多大的喜怒从不形于色,即使料到皇上会削弱他的势力以保太子顺利登基,亦不见半点起伏,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他永远平整似镜,看似倒映着山色天光,却生生盖住了湖底所有的景致。他一身心智才华尽数掩去,隐忍至此,到底为了什么? 秦缜轻扬软鞭,缓缓道:“皇上命秦缜两月后驻守西北。” “嗯。”他终于淡淡地出了声,却低不可闻。 秦缜迟疑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秦缜此去,不知何时回京,四爷......”顿了顿,他说得有些艰难,“多珍重!” 李希沂仍旧沉默不语,神情飘忽,叫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正午,金色的阳光温暖明媚,透过街道两旁的槐树细细密密地撒下,在青石路上留下斑驳的光与影。暖风轻送,空气里的味道干净如雨后。这样美好的日子里,他雪白的背影立在赤红的马上,背脊努力地挺得笔直,却涌上难以拭去的寂寞和倦意。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两人终于缓缓停在睿王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