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试问此花明媚,将花谁比? 苏洵一手支撑桌面,略微吃力地缓缓起身,目光透过门前含笑的女子,直视庭院内那一棵高大的榕树,话音低柔地说道:“那一刻,苏某只是忽然厌倦罢了。” 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寻常的春日早晨,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忽然起了亟欲了解的念头。 次日清晨御史,缕缕晨光自窗棂的缝隙里柔软地挤了入室。洋溢着淡淡花香和清凉湿意的空气缓缓流转。 女子一把推开窗棂,仰头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笑着瞧着窗外屋檐下的溪流桃花。金色的晨光轻轻撒在那张年轻秀气的脸庞上,泛起一层细小柔和的白色光华。她在窗前站了良久,忽然秀眉轻轻一蹙,不情愿地折回屋内。 如意端了热水进屋,在门口站住,问道:“小姐真的要走了么?” 烟络笑着看定她,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包袱,答道:“师命难违呐。” 如意认真想了想,咬着下唇,低声道:“小姐是很好的人。从未有人待如意这样好过。小姐若能一直留在府中,由如意伺候着,该有多好。” 烟络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小脸,“即便这样欺负着也好?”她坐回桌前,一手支颐,笑得没心没肺,“人生无常,聚散之间也从来没有规矩可循。往往是,想留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了。” 如意不太明白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奇道:“那小姐是愿留下,还是愿走?” 烟络看了看少根筋的小丫头,笑了起来,爽快地答道:“初来时倒是急着想走,现在——”她扭头去看门前淌过的一溪清水和水面上的粉红摇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怕是有些后悔了。” 如意难得听明白她这是在绕了一个大弯之后,终于流露出想要留下的意思,随即笑吟吟地问道:“小姐不走了?” “说什么呐?”烟络佯装恼怒,“我若在这当米虫,你养我啊?!” 如意嘿嘿笑了两声,“大人既然会给如意月俸,小姐若为府内良医,大人理应也会给小姐俸银罢。” 烟络变了脸色,道:“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与其如此,不如四海为家。虽风餐露宿,尚且自在散漫。人嘛,活着,不过为自由与尊严。” 如意弄不懂她的意思,只呆呆地看着一脸澹然的她。 烟络莞尔一笑,折身继续收拾包袱。 如意有些难过地站在一旁,半晌没有吭声。 烟络笑着叹了口气,问她:“我若走了,如意会被遣去何处?” 如意笑了笑,答道:“回浣衣房。” 烟络看了看她小小的个子,继续问道:“会很辛苦吗?” “不。”如意答得很干脆,笑得也很真实。 “为何?” “小姐不明白。”如意乐呵呵地说道,“如意家中尚有两个弟弟,我娘亲身子也不好,如意此时能在大人府上,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烟络听了她这一番话,也就释然了——这毕竟是距她生活的年代足有一千多年相隔的封建社会,各人自有各自顺应时局的生活法则。她自己能够在这里遇见容若师父,习得一身可以实用的医术,而不必委屈自己,也算是深得老天眷顾了吧。思忖至此,她笑着看了看如意,说道:“我们一起用午膳可好?” 如意笑弯了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同时,宫城城南丹凤门外卯时方至,晨光初现。 通城门的大道由为数众多的巨大青石铺就而成,笔直宽敞,道宽近五丈余,两旁植以大量槐树和榆树,浓密的绿荫在晨光下挂着晶莹的露水,青光闪烁。 一辆小巧结实的四架乌木马车疾驰而来。时辰尚早,寂静的街衢上,得得作响的马蹄声听起来分外突兀。 车内,苏洵一身紫袍盘膝而坐,黑眸微阖。身旁的矮几上,摆放着精致的鸳鸯香炉。香炉里白檀袅袅生烟,经久不绝。沧海亘木一左一右守在车厢外,在颠簸的马车上坐得稳若泰山。车夫策马扬鞭,一路疾驰。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单调乏味。 苏洵微微蹙眉,低声闷闷地咳了数声。 沧海牵起帘幕,闪身入内,替他放下一直挂起的侧帘,然后迅速退出。 苏洵不曾睁眼,却对沧海方才的举动了然于胸。他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清冷幽亮的黑眸里有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不知为何,脑海里此际竟然浮现出那个一直带笑的清秀脸庞。三日之约已过,今日应是她离府的日子。苏洵低眉看了看窄袖里隐约可见的圆形轮廓——那是她坚持要他收下的迷药。心里的烦闷亦渐渐明显起来,他抿了抿尚且淡白的双唇,伸手掀起了侧帘。春寒尚重,一股凉风顺势而入,顿时吹散了一厢缭绕的白烟。他一手抚胸,强自压下一身不适。 忽然,单调的风声之中,有利器划空而过的尖锐却细微的声响。马车蓦地加速疾驰了起来。 苏洵在车内察觉突然加剧的颠簸,很快猜到车外的状况。 刀剑相击的声响越来越多。随着数声惨厉的嘶鸣,马车摇摇晃晃地减慢了速度,车身猛烈地抖动一下,蓦地停了下来。 苏洵缓缓起身,脸上寒意森然。他想了想,掀开厚重的车帘,下得车去,站到了身中数箭的人影之侧,神情清冷。 “大人!”沧海亘木大惊,揉身回防。 苏洵静静地站在一片刀剑血光中央,长眉微蹙,黑眸之间的犀利神采忽然暗了下去,然后缓缓抬手。 “大人小心!”沧海见他身后一道银白寒冽的刀光划过,情急之下出声警示,一面将手中兵器掷了过去。 红白两道刀光相接,白光断为两截,剩余的半截刀光也硬生生地掉落下去,空气里瞬间流动着一丝甜腥的血气。然而,那剩余的半截刀光还是在苏洵的右臂上划出了一道不浅的血口。 苏洵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手上稍一用力,便有细小的碎屑纷纷跌落。 风已过,空气里不曾遗留丝毫气息。 十余名尚在竭力周旋的黑衣人,甚至至今仍未呈现败势的沧海亘木二人,便接连笑着丢了手中兵器,滑落在地。 苏洵走上前去,扶起沧海亘木二人,将两枚绿色的药丸送入二人口中,淡淡道:“对不住。” 沧海率先恢复了力气,立马点了苏洵肩头的几处穴位止血,跪道:“大人切莫如此说。全怨我兄弟二人护卫不力,还请大人责罚!大人伤处可要紧?” 苏洵这才漠然地看了看自己的伤处,“皮肉之伤,不妨事。”说完,他看着已倒地不起的车夫,沉默不语。 沧海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刺客人数众多,何付一直竭力策马,意欲突出重围。”沧海看着苏洵森然的脸色,继续道,“大人的意思,属下明白。何付的家人,属下一定妥善安排。” 苏洵看他一眼,缓缓起身,淡淡道:“人已如此,府里的那些安排,难道会为苏某减去几分罪孽?” 沧海闻言一怔,看着他尚在流血的伤处,喉头一哽,不知该如何回话。亘木在一旁也只是沉默着。 苏洵折过身去,嗓音清幽却透着一丝倦意,道:“时辰不早,莫误了早朝。” 沧海亘木二人对视一眼,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依言驭马前行。 车厢内,苏洵随意绑扎好右臂的伤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高大宫墙。一道道巍峨的朱红墙面逆着日光,显得晦暗不堪。苏洵静静看着,嘴角竟然缓缓牵起一抹寒冷的弧度。 沧海亘木二人忧心忡忡地坐在车厢外,亘木低声道了一句:“如何是好……” 清晨生机勃勃的阳光里,偌大的街衢里一片寂灭。马蹄铁叩击于青石之上铿锵的得得声渐渐远去。 巳时末,吟风院内桃花流水依旧。 烟络和如意坐在树下石桌前,离别在即,二人也没了规矩,此时正一人一壶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带着水气清香的微风也一阵一阵地拂过脸颊。 烟络抬头迎上温暖的阳光,微微眯上了双眼,喃喃道:“接下来去何处好呢?” 如意侧头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烟络想了想,笑了起来,“真想去边塞看看。” 如意答道:“说不准哪日就会打起仗来的地方,小姐不怕么?” “怕什么?”烟络好笑地看着她。 “如意自打见小姐第一回,就觉得小姐不像寻常的姑娘呢!”如意笑盈盈地说。 烟络盯着她,问道:“此话何解?” 如意抿着嘴,忽然不说话了,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四下扫视。 “看什么?”烟络板起脸来吓她,“把话说清楚了。” 如意撅起了嘴,道:“那些官家小姐,见了我家大人都奇怪得紧。小姐却不。” “怎么个奇怪法?”烟络忽然来了兴致。 如意笑道:“说不上来,如意不太明白。可是,府里的姐姐们都这样讲。” 烟络笑了起来,“小丫头你什么都还未弄明白呐,怎么也学人家说长道短的?”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可是,如意觉得大人对小姐不一般呢。” “哦?”烟络不以为然地笑着看她。 “真的。”如意压低了嗓音,贴近她耳边,道,“以前顾大人来府上请脉,大人都拿脸色熊他呢。” “熊他?”烟络哈哈笑了起来,“你学得真快!” 如意居然有些羞赧,道:“小姐并非在赞如意罢?” 烟络止住了笑意,仍旧愉快地说道:“怎会?这个词,如意用得有趣极了。” 哈哈。如意抿着嘴也乐呵呵地笑了开怀。 清欢楼前还是一派宁静。 凉风拂拂,榕树的叶片便发出细碎的声响,低微而柔和。 烟络挎着乌木箱子,站在楼前。 穆青敛手立在一侧,道:“有劳姑娘。” 烟络侧头想了想,面有忧色地问道:“沧海亘木两位大哥皆对大人奈何不得,烟络不会叫大人轰出来吧?” 穆总管嘴角动了动,镇定地嘱咐道:“请姑娘小心应对。”说罢,转身而去,掩上了楼前的大门。 烟络好笑地看着轰地掩上的沉重大门,撅起了嘴。什么叫此时对大人须小心应付?干嘛让她当替死鬼?她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棂,想起沧海述说的血腥场面,还是心软地决定好好试一试。思量妥当之后,她才抬脚上前,轻轻叩响了门扉,一面柔声道:“打扰大人,烟络前来与大人道别。” 室内足足沉寂了好一会儿。烟络站在门前,心里对于苏洵是否会许了她进去而忐忑不已。却见两扇大门自内缓缓开启,门后现出的是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苏洵板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烟络笑着看他。 上午和暖的金色阳光静静投在两人之间。叶片的低语也是十分温柔。流转的空气中,花儿的甜香如小河的波澜一圈一圈拍打着河岸一般,轻轻袭来。时间光自指缝间舒展地滑过。 烟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减,却在心里蹙起了眉头——他的脸色很差,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抿起,却也淡得没有了颜色。以往清冷幽亮的眼睛里瞳彩黯淡,深邃得仿佛无月的夜色下毫无光华的寒潭,平静得无波无澜,却也不见一丝生气。眉宇间是虽已竭力掩饰,却愈加明显的疲惫不支。烟络仰头看他,快抵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笑着伸手叩上了他的手腕,佯装惊奇地问道:“大人病了吗?” 苏洵一脸淡然的神情看着她叩在他手腕上的小手,说道:“施姑娘所来之意,恐怕不为道别罢。” 嘿嘿。烟络笑意不减,道:“天下之事恐怕难以瞒得过大人?” 苏洵静静看她,站立得有些勉强。 烟络低眉取脉,心里却笑着在想,他居然没有赶她呢!然后,她仰头,一双笑意融融的眸子迎上他清冷无华的黑眸,柔声道:“大人伤处可有处理妥当?” 苏洵淡淡答道:“已做了包扎。” 烟络大着胆子,在他的目光下径自走进屋内,然后笑着转过身来看着还在门前的他,一面指了指身前的桌子,一面说道:“大人请坐。” 苏洵看着她,缓缓开了口,“施姑娘。” 烟络猜得到他要说什么,笑着接了话去,“烟络无功不受禄。大人那么多的银票总不能白给,对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努力笑得无害。 苏洵还想说什么,双唇微微动了动,还是在她含笑的注视下,起步缓缓走了过去。他走得很慢,坐下也很慢,待到他坐定之后再抬头看她时,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烟络见了他越发苍白的脸色,心里很不是滋味,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因此慢了半分。苏洵慢慢褪下外衣,微微歇了歇。烟络静静看他,也不插手。待到他再次仰头看她,她才取了剪刀,笑着说道:“大人,烟络得罪了。毁了这件衣裳,大人不会扣烟络的赏银吧?” 苏洵直视她始终含笑的脸颊,微微摇了摇头。 烟络剪下衣袖,见了包裹伤处的白绫,不由笑道:“请恕烟络直言,大人的技术还真不是一般的粗糙。” 苏洵低眉看了看正被她一圈一圈解去的白绫,沉默不语,严肃的神情里居然渐渐有了一丝宁静。 烟络一面轻轻移去业已被血浸透的白绫,尽量不牵扯他的伤处,一面微笑着说道:“是刀伤吧。有些深。不痛吗?” 苏洵静静看着她轻巧起伏的手,竟没有回话。 烟络偷偷看他一眼,复又专心拆完了白绫。然后,自木箱里取出两幅白布分别裹住头发、掩住口鼻,接着净了手,以银针封住穴道,又拿清水洗净了伤口,去除腐肉,上了一层细细的白色药粉,最后以羊肠线一层一层地认真缝合。整个过程中,她时不时抬头看他,清秀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自始至终带着一丝愉快的笑意。苏洵往往与她对视片刻便移开目光,而当她埋头处理伤口时,那道一贯清冷无波的目光却无声地紧紧追随她的身影。 门外,穆青、沧海亘木三人神色紧张地候着,听闻室内良久未曾有动静之后,渐渐松了口气。沧海与亘木二人不由相视而笑。 屋檐下,紫色的小花正在绽放,散发着清爽怡人的淡雅甜香。上午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斜斜地投了一地。 烟络缝完最后一针,笑着问桌前神色澹然的男子,“会痛吗?” 苏洵看她一眼,道:“不会。” 烟络见了他的样子,笑出声来,“烟络从不知道自己的医术原来这样高明。”说罢,她笑着俯下身去,用干净的白绫一圈一圈地包扎好伤处,然后再次净了手,固定好白绫,接着双手环胸,带着笑容和几分得意瞧着他。 苏洵低眉看了看伤处,复又仰头看她,淡淡道:“多谢。” 烟络笑着不说话,蓦地,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转身取过苏洵的外衣,动作轻盈地替他穿上,才去收拾桌上的残余物品。 苏洵看着她自顾自地忙着,眼神渐渐深邃起来。良久,他终于开口唤她,“施姑娘。” 烟络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侧过身来,手里的动作不曾停歇,嘴里说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苏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问道:“施姑娘可是准备今日动身离府?” 烟络微微一怔,随即笑答:“大人说得是。” 苏洵看着她,没有答话,又沉默了开去。 烟络瞧着他那没有一丝起伏的脸,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笑道:“大人,烟络有一事相求。” 苏洵侧头看她,“但说无妨。” 烟络笑了笑,道:“烟络可否在府中多留几日?”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右臂裹伤的白绫。 苏洵想了想,神情里渐渐有了一丝犹豫,又渐渐退去。 烟络盯着他的脸,也不明白他这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 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好听的声音轻轻响起,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他就说了一个字,“好。” 烟络听了心里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转身继续收拾自己的药箱。 苏洵静静看她,忽然问了一句,“施姑娘若要离府,打算前往何处?” 烟络笑着回首看他,答道:“大人以为哪个边陲小镇适合烟络独居?” 苏洵闻言,极其轻微地蹙了蹙眉,淡淡道:“施姑娘终究是女儿家。” 烟络笑了笑,“不妨事。” 这一回,苏洵清冷的目光意外地停留在她笑意怡然的脸上良久。 烟络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难得耐心地等他的话。然而这个男人虽一直看着她,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烟络气鼓鼓地咬了咬牙,当着他的面还是规规矩矩地陪着笑脸,接着转回身去。 苏洵在她身后沉吟片刻,终于淡淡地开了口,“西北边境上陇右、河西藩镇,乃由大将军梁忠嗣节度。施姑娘若乐意,苏某择日通告梁将军。” 烟络微微一惊,回头盯着他波澜不兴的一张俊脸,心里奇怪得紧——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这样妥协过?她想了想,记起师父曾经说过,位于西北边境上的陇右、河西藩镇,一直是兵马分布最为集中,戒备最严的地区。两镇军团一直堪称边防军的精锐。四十万边防军力,六万作战马匹,河西、陇右两镇就占了兵力十五万,马匹两万。她瞧了瞧神色平静的清冷男子,暗忖道,这个男人虽是文官,但手上果真握有兵权。而师父呢,师父知晓这个人吗?烟络在心里长吁一声,有些小小的沮丧,因为在师父面前她没有任何秘密,而关于师父的一切,她却知道得很少很少。 苏洵静静看着她,在等她回话。 “多谢大人。”烟络施礼,微微一笑。管它呢!明日愁来明日忧,她又何必见风就是雨! “大人,烟络有一事不解。”临走前,她斜挎着药箱笑盈盈地问苏洵。 苏洵微微抬眉,道:“姑娘请讲。” 烟络指了指桌上的白色瓷瓶,“大人今日为何要用此药?” 苏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平静地看着白色的小小瓷瓶。 烟络看着他,继续说道:“沧海亘木两位大哥身手了得,大人其实不必以身犯险。这一点,大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不对?” 苏洵仰头看她,神色清冷,瞳彩透明的黑眸渐渐幽凉起来。 烟络笑了笑,答道:“烟络多事了。”她施礼后缓缓行至门前,在推开大门之前又折过身来,破天荒地劝道:“大人,请恕烟络直言。朝廷上若缺了大人,恐怕不是一件教人高兴的事。烟络仔细读过大人门前的表闾,自古做官难,为国为民而不为一己私欲者就更是难上加难。烟络不愿见好人竟天不与寿。”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道:“施姑娘竟然相信门前那些浮华词藻?” “大人,烟络信的不是那些,”烟络回视他的双眼里笑意不减,“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我自己会看。” 苏洵唇边竟在此时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苏某原以为,施姑娘不会犯俗地道出方才那一番话。” 烟络反手拉开门扉,笑答:“烟络不才,见不得自己的病患总在犯傻。大人的性命纵然是自己的,而烟络职责所至,总有责任拉一把。” 苏洵挑眉看她,道:“苏某不记得曾托与姑娘什么职责。” 烟络闻言也不恼,笑道:“大人确实不曾托付烟络,烟络乃是受顾大人所托。”说罢,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病患本人的意见固然重要,有时也只能仅供参考。大人有大人的立场,烟络不才,也有自己的小小坚持。” 苏洵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浓重起来,淡淡问道:“倘若换与另一人,姑娘还是如此坚持?” “是。”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见他不语,随即笑着补了一句,“当然若论坚持的程度,也跟烟络个人好恶有关。人好的,我也许认真一点,不好的,也许马虎一点。如此说来,烟络也不过只能算做上工而已。” 苏洵一手支撑桌面,略微吃力地缓缓起身,目光透过门前含笑的女子,直视庭院内那一棵高大的榕树,话音低柔地说道:“那一刻,苏某只是忽然厌倦罢了。” 烟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认真想了想。明白了之后,她看着他深邃的眸子,忽然有了一种无力深陷的感觉,那里面有多少的情愫——是一腔热血、是满怀激越、还是早已疲倦却不忍放弃?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寻常的春日早晨,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忽然起了亟欲了解的念头。 门已打开,屋外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轻盈地穿门而入,屋檐下淡雅的香气顿时填满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缭绕在身侧经久不去。 烟络侧身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略大的白色瓷瓶拿在手中,几步走至苏洵身前,将手中的小瓶往桌上一搁,双眼随即迎上他微微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全在这里了。大人若使得上,敬请自便,省得大人如此烦心。”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正经的神情,淡白的双唇微微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烟络挎好药箱,施礼后,大步离去。 清欢楼前,穆青、沧海亘木三人仍在等候,见了她的身影,一道迎了上来,问道:“大人伤势如何?” 烟络微笑着答道:“皮肉之伤,不碍事。” 三人闻言,紧绷的脸色蓦地一松,一揖,道:“多谢姑娘。” 烟络笑着闪到一侧,道:“烟络不过尽医者的本分,愧不敢当。” 三人与她寒暄数句,便迫不及待地进了清欢楼。 烟络在楼前伫立片刻,抬头凝视着湛蓝无云的清朗天际,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乌木箱子,起步离去。 榕树环抱的楼阁之上,一扇小小的窗棂悄然无声地缓缓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