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欢·情欢 烟络头大地想,这个男人,是不是无趣到以为天下的女人喜欢的,除了衣物就是钱财啊? “含笑半步颠?”苏洵重复着这五个字,眉心微微一蹙。 他不说还好,烟络见了他一本正经地念这几个字,忍也忍不住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眼下正是桃花灿烂的季节。错落的枝条上还未发出一两片叶子,倒是深浅不一的桃花挂了一树又一树。桃树之下,寒凉的溪水潺潺流过。 烟络蹲在溪边,一手伸进凉幽幽的溪水里拨弄着飘浮的花瓣,一面出神地想着。 “小姐!”如意在后面惊得叫了起来,“当心着了凉!”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斯斯文文的小姐怎么那么喜欢在大冷的天气里玩水? 烟络见了她大惊小怪的样子,笑了起来,说道:“不妨事。就算着了凉,这点小毛病,也还不至于难倒我。”尽管嘴上这样说着,她还是缓缓站了起来,拭净了双手。 头顶上,煦暖的阳光一丝一丝垂下。 如意打了水,擦拭树下的石桌,一面问道:“小姐喜欢桃花么?” 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不喜欢。” 如意愣了愣,停下手中的帕子,奇道:“小姐昨日回来后,不是看了一整日,夜深了,都还腻在院子里?” 烟络笑答:“看在眼里就是喜欢吗?我只是无聊。” 如意虽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却还是弄不明白,回道:“昨日小姐若不是贪着看这些花儿,会误了请脉,惹大人生气?” 烟络看了如意一眼,坐到桌前,淡淡地说:“不过是托辞而已。大人那里恐怕不再需要我去请脉了。” “怎么会?”如意鼓圆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小姐是个好大夫。” 烟络笑了笑,“医不了病的大夫还会有人请吗?” 如意认真想了想,答道:“可是,人不是都会死么?” 烟络笑弯了眼睛,却又很快撅嘴道:“我也正奇怪呐!你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是有人不明白呢!?” 如意不太懂她的意思,迟疑着点了点头。 烟络笑道:“点个什么劲儿?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乖乖地摇了摇头。 烟络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想着那个人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院子门口突然出现一道蓝色的身影。烟络定睛看了看,认出是苏府总管穆青。她笑着看他手里捧着一只檀木盒子,渐渐走近。穆青道:“大人吩咐穆某将此物转交于姑娘。”他顿了顿,正色道,“请姑娘收下。” 烟络笑着回礼道:“烟络恐怕受不起。” 穆青看了看她,道:“昨日大人公事缠身,未能向姑娘道谢。姑娘之恩,苏府上下感激不尽。大人命穆某转告姑娘,姑娘自明日起可自在出入。” 前面的话不过是敷衍,烟络却在听闻后文时吃了一惊,反问道:“此话当真?” 穆青点点头,“大人曾说京兆尹府中之事,多谢姑娘倾力相助。” 烟络想了想,还是不太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穆青如此坚持也就答道:“如此看来,烟络只好却之不恭了。”说罢,她接过箱子,转身交与如意。 待到穆青离去,如意好奇地凑了过去,围着香气淡淡的木箱转了一圈,两只眼睛始终直直地盯着那口锁得死死的箱子,却又不敢妄动。 烟络好笑地看着她一脸掩饰不住的神情,将钥匙扔给她,道:“这么好奇吗?打开来看看。” “嗯。”如意重重地点头,手脚利落地开了木箱,轻呼了一声。 烟络靠了过去。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清雅如风的木香,精致的箱子里平放着一套女子的白衣。 “真好看!”如意又兴奋地吵闹了起来,笑着拉拉烟络的手,道,“小姐快来看!大人怎么知道小姐那件衣裳不能穿了?” 烟络伸手摸了摸衣衫的质地,只觉得手下轻柔绵软,又看了看做工,也甚是不俗。 如意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禁道:“小姐得了这么好看的衣裳怎么还老大不乐意呐?” 烟络想了想,伸手推开衣物,于是在箱底见着了厚厚的一叠银票。 如意在一旁看着她的小姐忽然嘴角抽了几下,十分不明就里。 烟络头大地想,这个男人,是不是无趣到以为天下的女人喜欢的,除了衣物就是钱财啊?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 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同日戌时夜色初降,眼前的景致有些许朦胧。烟络停住脚步,静静望着清欢楼前那两行题字,认真思量片刻,默默笑了起来,然后轻轻叩响了门环。 大门由内缓缓开启,渐渐显出一院错落的树影花姿。前院的屋檐下是一片淡紫色的小花,花型虽简单玲珑,却有着怡人的淡雅香气。一丛一丛的花儿,竞相绽放,风一起,便被吹得起起伏伏。因了这跃动不止的花香,院子里的清冷也被抹去不少。前夜见过的那棵高大无比的榕树也将枝条温柔地延展开来,拢住了耸立的高楼。 穆青由门内走出,见了烟络微微一惊,问道:“姑娘可是要见大人?” 烟络笑着点点头,道:“有劳穆总管通传。” 穆青显得有些犹豫。 烟络见了他的神情,笑得愈发灿烂,“烟络与大人有三日之约,此事总该有个结果吧?” 穆青想了想,侧身让出道来,淡淡说道:“请姑娘斟酌回话。” “好。”烟络笑了笑,径自走了进去。 蓝黑色的夜幕里,楼里黄色的烛火透窗而来,显得暖意融融。 烟络站在厢房门前,看着那一抹皎洁如月的身影,轻轻咳了一声。苏洵转过身来,见了她,素来清冷的脸上居然也有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神情。 烟络笑着站到他面前,愉快地说道:“多谢大人,烟络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多银子。” 话音落去,苏洵似乎并未料到她执意前来竟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烟络看了看他,清澈的眼波里笑意横溢,“想来顾大人待烟络也算不薄。这次来大人府上,虽是半推半就,倒也没白走一趟。”说罢,她伸手轻轻叩上他的手腕,指下脉来沉稳有力。烟络侧头笑了笑,“大人恢复得很好。” 苏洵似乎还是不太习惯她动不动就摸上他的手,表情身形都有些僵硬,低眉淡淡答道:“多谢。” 烟络不理会他,从腰际掏出一个小巧的纯白色瓷瓶,笑得有几分猫腻,“请大人收下这个。” 苏洵看着下巴底下的小瓶子,板着一张俊脸,一动不动。 “大人误会了,这个药丸是用在别人身上的。”烟络笑得格外开心,“我师父一时兴起做成的这个,唔——”她认真想了想,给这个新药丸起个啥米气魄的名号哩? “施姑娘。”苏洵见了她一脸怪异的神情,不由出声唤她。 烟络笑吟吟地迎上他俊逸的脸颊,得意地说道:“含笑半步颠。危急之时,于上风处捏碎便是。请大人笑纳。” “含笑半步颠?”苏洵重复着这五个字,眉心微微一蹙。 他不说还好,烟络见了他一本正经地念这几个字,忍也忍不住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施姑娘。”苏洵又板起了脸。 烟络强自忍住笑意,道:“大人见笑了。”她换了口气,唇角仍是消不去的愉快笑意,“至于此药因何得名,大人试过便知。” 苏洵看着那个白色的瓶子,半晌未见有丝毫动静。 烟络抓起他的大手,硬是将小瓷瓶塞到他手里,并且紧紧扣住,“大人知遇之恩,烟络无以回报。”言下之意是,那么多银子她总不能白收。 苏洵皱着眉头收下了它。 “烟络告辞。”见苏洵不再拒绝,她开心地施礼离去。 “且慢。” 烟络一脚已经跨出门去,听见苏洵低柔的嗓音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大人有何吩咐?” 窗外夜色更浓,屋内烛火愈亮。 凉风轻轻从窗棂里钻了进来,晃动一室烛火,那小小的灯花带着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燃烧地愈发欢喜。屋内也因此顿时香气四溢。对视的两个人都只静静地瞧着彼此。 苏洵缓缓走上前来,道:“施姑娘今日再探陈夫人,夫人病况如何?” 原来是要问她这个呀。烟络笑答:“今日加了大小蓟、茜草、棕榈根皮、侧柏叶以及茅根,夫人已经不咯血了。不过,心肺两虚尚须一些时日加以调养。此外,备好了参附汤的方子。”她沉默片刻,盯着苏洵的脸,复又问道:“大人不责怪烟络那日把话说得重了?” 苏洵岔开话去,继续问道:“施姑娘近日如何?” 烟络愣了愣——这冷得像冰疙瘩的男人,怎么好兴致地关心起她来了?想了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夫人之疾并非肺痨,惹不了旁人。” 苏洵微微一惊,看她良久,神情里像是终究相信了她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烟络笑盈盈地回道:“大人以前常去探望夫人?” “不常。”苏洵一手支撑桌面,淡然地看着前方。 “大人不怕吗?”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瞳色里闪过一丝幽暗,话音里也有些许飘忽,缓缓答道:“家母当年亦有此疾。” 烟络表情略微有些僵硬,看着他眉间游丝般的伤痛渐明渐暗,看着他至今尚未完全恢复的淡白脸色,心里缓缓浮上了一缕一缕奇怪的情愫。烟络走到他身前,仰起头来,浅笑着看定他,“大人已尽人事,而天命难违。” 苏洵恢复了一贯清冷的神情,冷冷地看着她,道:“施姑娘也信天命?” “信。”烟络见了他脸上的神情,笑意不减地答道,“这世上,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太多,烟络行医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苏洵轻轻吐出一口气,淡淡说道:“施姑娘当日未曾将实情告知夫人,也是源于此么?” 烟络浅笑道:“对夫人而言,有希望总是好的。” “施姑娘却还是说了无法根除。” 烟络听着他刻意强调“无法”二字,笑了笑,答道:“没办法,个人习惯如此,说不了太荒唐的话。” 苏洵瞧着她,一双瞳彩透明的幽黑眸子深不见底。 “就算是宽慰病患,也得有尺度吧。”烟络笑盈盈地仰头看着他好看的眼睛,“时至今日,夫人自己可会相信此疾可以根除?烟络若仅有一心好意,又怎会任由大人尚未痊愈而连日奔波操劳?” 话音一落,苏洵轻轻叹了口气,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明温婉有礼,脑子里的念头、行医的路数却都奇怪得紧——自她进了府中,三日来,她除了坚持用药,坚持请脉,确实不曾干涉过他丝毫。 烟络侧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大人一念坚持,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烟络不过也为自己的一念坚持。” 所以——不要再和她探讨即使一千多年之后,尚且争议未决的伦理学问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