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络笑着绕过他走上前去,仰头看着那一轮当空的皓月,愉悦地说道:“大人说的极是。烟络也认为生如蜉蝣,对每一个而言,总有一些事是重要得无可比拟。不过,对大人来说,江山社稷重要,而对我来说,便是好好活着最为重要。是以,大人对自己如此漠然,大人一心旨在江山社稷。而烟络同大人一样,一心旨在健康所系。那么,既然烟络不会干涉大人那些比性命更加要紧之事,也请大人不要干涉烟络要在大人身上完成的要紧之事,让我看着自己的病患好好痊愈,可好?”说罢,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是呀,无论专注之事在世人看来是否值得,他一样坚持不怠,也因此他的坚持造就了她对他的坚持——只是,这样的坚持无关风月,仅此而已。 苏洵静静看着她,几近透明的瞳色里渐渐深幽,又是一阵沉默。 “还望大人记得按时服药,尽早歇下。打扰了,烟络告退。” 苏洵立在清冷的月光下,目送她离去,其后那道白色的身影仍未挪动半分。这一片泛着隐隐光华的草地上,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细很长。 这样伫立着已有很久很久了——并非是指身体的站立,而是在心灵的深处,于夜色里这样独自一人的孑然而立——已经久远得教他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从何日何时开始的。而明日——明日,可会不同? 第四章 情动之初 大概因为方才起得太早,烟络管不住沉闷地打起了小盹。那道清冷的目光也就在此时无声地停留在她怡然熟睡的脸上。 烟络忍不住“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这一声不加掩饰的巨响,在安静的马车里听起来颇有些回肠荡气的味道。 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一辆偌大的八架马车便自御史府疾驰而出。那八匹黑色的骏马足不溅土,健步如飞。 皇城西青石铺就的街衢笔直宽阔,此时还没有一个人影,大道两旁耸立着高大的槐树,嫩绿的叶片在晨光下安静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烟络一身白衣坐在略微颠簸的车厢内,怀里揣着一个看似非常结实的乌木箱子,含笑的目光时不时瞥上对面凝视窗外沉默不语的男子。 他板着一张无华的俊脸,淡白的唇角也是抿得很紧,一双幽冷的黑眸紧锁着窗外次第掠过的街景,任凭凉风吹乱他耳鬓额前零落的黑发。那身暗纹起伏绣工精致的白衣服帖地套在他匀称颀长的身影之上,很是好看。男子清爽的味道和着属于御史府的独特香气一缕一缕地钻进对面的她那只灵敏到不行的鼻子。 烟络耸了耸鼻尖,不由嘿嘿笑了两声。苏洵缓缓侧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犹自在笑的她。烟络知道自己脸上的猫腻,收敛了笑意,摆出医者极其严肃的表情问道:“大人今日可有服药?” 苏洵看着她,神色不变地微微颔首。 切。烟络撇撇嘴,这个男人当她吃素的啊?居然在她面前这样不老实?烟络将怀里的乌木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来翻翻找找,一面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大人不把昨日的药丸当回事,是信不过我呢,还是故意要干涉我的要紧之事啊?”她取出一枚豌豆大小的红色药丸,笑嘻嘻地摊在他眼前。 苏洵看了看她,淡淡地答道:“苏某并无此意。”然后,他看着眼前的药丸眉心微微一蹙。烟络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他的眉间,伸出去的手托着红色的药丸,倔强地没有收回。苏洵虽仍在极其轻微地皱着眉头,却还是缓缓伸手接了过去。 烟络见了,立即不留空隙地侧身去取木箱里的水袋,拿过矮几上的杯子,倒了小半杯水递到他跟前,紧盯着他看。 苏洵恢复了往日清冷的神情,意外听话地接过水去,仰头服下了药。 烟络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窝回属于自己的那一角,也扭头去看窗外的街景。 马车疾驰在青石大道上,两人相对而坐,却都沉默不语。大概因为方才起得太早,烟络管不住沉闷地打起了小盹。那道清冷的目光也就在此时无声地停留在她怡然熟睡的脸上。 猛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开了幕帘,横冲直撞地扑了进来。烟络忍不住“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这一声不加掩饰的巨响,在安静的马车里听起来颇有些回肠荡气的味道。烟络明白自己的音量,不好意思地偷偷瞧了苏洵一眼。那个男人正闭目养神中,居然好定力地连眉头也不曾抬过丝毫。烟络吁了口气,放软了身子,又窝了回去。 一阵疾驰之后,马车停靠了下来。烟络跳下车,仰头专注地盯着朱漆红门前的阵势,比起御史府来逊色不少,又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侧头去问身边的人,“大人果真为此么?” 那个一袭白衣清冷自持的男子走在前面,此刻稍一侧身,留给她一个清嘉的轮廓,淡淡说道:“施姑娘以为有何不妥?” 烟络笑了笑,道:“大人决定之事,烟络怎敢妄自品评?大人尽管吩咐,我照办就是。” 苏洵顿了顿,略低了眉,不知在沉吟什么,然后才举步行至门前。那道大门由内缓缓开启,一名绯衣着身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数十名衣装整洁的家仆,一行人必恭必敬地迎在门前。烟络虽知他位高权重,见了眼下的场景还是喟叹了一下。只听得为首的男子拜道:“下官陈澍见过大人。” 烟络一直跟在苏洵身后。那人礼毕抬头,见了跟在苏洵身后的她,竟然微微一怔,又移开眼神看了看苏洵。烟络笑着施礼道:“乡野铃医施烟络拜见陈大人。” 绯衣男子听了她的话,年轻严肃的脸上居然起了一丝笑意,答道:“姑娘不必多礼,陈某如何敢当。”说罢,他看了看苏洵,继续笑道:“姑娘乃是受大人之邀前来之人,姑娘方才过谦了。” 烟络微笑着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苏洵,没有做声。 “大人请!”陈澍拱手让开路来,一行人缓缓入内。 到了后院,烟络抬头好奇地盯着满院高大的槐树,又瞧了瞧前方。不远处,是一间颇为幽静雅致的厢房,里面隐隐传来老妇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却是连绵不断。 行至门前,一直走在前方沉默不语的白衣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跟在他身后尚在诧异的女子,淡淡说道:“施姑娘可还记得与苏某之约?” 烟络侧头看他,听见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起来,答道:“大人不放心么?烟络定当尽力而为,还是大人忘了,昨日还赞过烟络是上工呢?” 苏洵想了想,不再说话,却停住步子让她走在前面。 烟络也不推迟,轻轻叩响了门扉,柔声道:“打搅夫人,民女施烟络受苏大人之托前来为夫人诊治。” 屋内明显沉寂了一阵,才缓缓响起一道苍老虚弱的妇人嗓音,微微颤声道:“有劳……大人挂心,民妇愧……愧不敢当。施姑娘……无需多礼……请进……” 烟络拎起裙摆,推开房门,缓缓走了进去。 绣着流水烟柳亭台楼阁的屏风后面,是一张垫高了一角的软榻,榻上厚厚的被褥里躺着一位应该不过四十开外的中年妇人,却真的是白尽了一头华发,原本清秀的脸庞上也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气色更是晦暗无华。她在小婢的搀扶下正费力地起身,肿起的手臂不住地颤抖,蒙着一层毫无生气的暗紫色。 烟络快步上前,一手扶住老妇人,一手利索地在她肿起的腰间垫了几个厚厚的垫子,微微笑道:“夫人莫急。” 那老妇人抬头瞧着眼前笑意融融的女子,静静地笑了笑。然而,方才那一番吃力的起身,还是惹来了一阵剧咳。烟络低眉看着她接连不住地咳了起来。她拿来换气的工夫也不算多,很快地整个人就变成了绛紫色。烟络看着,轻轻地皱了皱眉头。 苏洵站在她身侧,清清楚楚地见了她此刻脸上的神情,唇线一抿,淡淡道:“施姑娘。” 烟络侧头看他,笑了笑,柔声道:“夫人之症容烟络诊后再说。”话音未落,她一手取脉,然后问了一句,“夫人平素可有心疾?” 陈澍一直紧绷着脸,这时才答了一句,“不曾。” 烟络浅笑着继续问道:“夫人以前可有咳嗽?” 陈澍点了点头,“冬日里常常连咳数月不止。” “夫人手足浮肿是否已有多少时日?” 陈澍想了想,“反反复复,十年有余。” 烟络看了看垫高的床头,问道:“夫人不能平卧歇息么?” 陈澍道:“如此境况,也已有两年。” “陈大人,”烟络略一沉吟后,抬眉便见苏洵眉宇间尚未退去的疲惫,一下岔开话题,笑道:“苏大人风寒尚且未愈,府上可有适宜之地让苏大人歇息片刻?” 陈澍一怔,虽然不明白她为何遣走他二人,还是依言而行。 烟络待二人离去后,笑着俯下身去,柔声道:“烟络多有得罪,还请夫人海涵。” 老妇人无力地笑了笑,吃力地答道:“姑娘……既已……得苏大人……信赖,民妇……又……怎会……”话未说完,她又是一阵剧咳,末了竟哇地咯出一口暗红的血来,染红了烟络腰际之下雪白的衣裳。 烟络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夫人不可再说了。”言毕,烟络将她的头侧向一旁,继续说道:“切莫将血吞下,快吐出来。” 于是,老妇人又接连咯了数口,所幸痰中之血已渐渐呈现削减之势,烟络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掀起她衣裳,轻轻地在她胸前敲敲打打片刻,最后,扶她半卧在榻上,又仔细替她掖好了被褥,话音轻柔地劝说道:“夫人之疾虽难以根除,但是,所幸尚可控制。夫人也不必灰心,烟络自会尽心尽力,况且吉人自有天相。”然后,她转身对小婢嘱咐道:“请二位大人吧。” 院落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尚未行至门前,两扇大门便被缓缓推开,陈澍极力自持却略微焦虑的脸出现在门前,苏洵跟在后面也走了进来。 陈澍疾步上前,问道:“施姑娘,家母之病如何?” 苏洵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烟络衣裙上沾染的血渍。 烟络笑了笑,道:“烟络已向夫人讲明,夫人之疾虽无法根除,却可得控制。”说完这一句,她看了看苏洵。 苏洵唇色淡白,低眉答道:“已备好笔墨,施姑娘可否及时拟定药方?” 陈澍闻言,明白了苏洵话里的意思,随即说道:“有劳姑娘移步赏荷轩。”然后,他低头对榻上尚且虚弱不堪的人微微一笑,道:“娘,孩儿去去就来。” 春寒料峭,赏荷轩内唯有水泊石桥。无景可赏,亦无心去赏。 烟络停住脚步,看着一脸凝重的陈澍,缓缓说道:“夫人之疾在于久咳不已,气短心悸,动则加剧,甚则口唇肢体青紫;舌淡暗,脉细弱,属心肺气虚之象。可以保元汤加减。咯血之症病根即在于此。”烟络说完看了看苏洵。 苏洵看了看陈澍,道:“施姑娘直言不妨。” 烟络吁了一口气,对着陈澍字字清晰地说道:“陈大人,请恕烟络直言。夫人之疾已是回天无力,烟络竭尽所能,不过仅仅保得住夫人这一两年的日子。”说完,她怀揣药箱,无悲无喜地站定。 这一席话不过数十字,轻轻地道了出来,却蓦地冰冷了一塘空气。 陈澍神色黯淡,也不言语,只是拽紧了双手地站着,身形僵直。 苏洵将视线停留在他苍白的指节上,也是一言不发。 烟络缓缓走上前去,对着苏洵说道:“与大人之约,烟络不曾忘记。夫人的病,我只能医治到这个地步,至于要怎么打发烟络,大人请便吧。” 苏洵侧过头来看着她,平着他原本低沉雅致的嗓音问道:“以施姑娘之能,尚且如此?” “烟络也会死的。”她直视着那双清幽的瞳孔,非常认真地说。那个死字,她咬得很重。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对视良久,终于别过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