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寂寞沙洲冷 烟络把手伸了出去,一个青瓷的小瓶子便摊在他的胸前。她侧头而笑,柔声道:“虽然大人对自己漠然得紧,但大人的事总会有人记挂。” 这样伫立着已有很久很久了——并非是指身体的站立,而是在心灵的深处,于夜色里这样独自一人的孑然而立——已经久远得教他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从何日何时开始的。而明日——明日,可会不同? 翌日清晨。御史府府邸内亭阁错落,石径通幽,玉桥星罗棋布,清溪旖旎蜿蜒。金灿灿的迎春随处可见,柔软的花枝随风轻摆,于绿烟之上浮动着一片雀跃的金黄,在初春的阳光下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烟络随意拣了一条无花的小径走去。那是匍匐着一片新绿枝叶的七里香长廊,此时虽尚未到花期,却别有一番风味。烟络信步走着,时不时仰头迎上那些从叶片的缝隙之间溜下来的调皮阳光。 可能因为已是初夏,清晨的阳光竟然也会有些刺眼,却相当的舒服。她眯着眼睛,感受着淡薄的温度,嘴角浮现出知足的笑意。师父曾经微微叹了一口气,淡淡说她怎会这样随遇而安?他那时带着一丝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宠溺的眼神,还仿佛就在眼前。而现在—— 烟络蓦地停了下来,望着长廊另一头走来的紫色身影。想了想,三品以上方能着紫,那个官是谁?人影渐渐近了,烟络眼角弯弯地施礼拜道:“见过大人。” 苏洵一身华丽精致的紫色官服,冷冷负手而立。那身紫色的袍子在稀稀疏疏的金色日光下泛起柔和而雅致的光华,却全数输给了那个人身上清冷高远的傲然气息。此时的他深远得仿佛一汪寒潭,烟络的突兀出现似乎并不曾撩动起湖面的半点波光。他淡淡地答道:“施姑娘不必多礼。” 烟络一身时下普通女子的襦裙半臂穿戴。她捋了一下发丝,笑意融融地问道:“大人身染风寒,不便外出吧?” 暖风拂面,吹起她耳边零落的秀发和身上柔漫的沙罗,带来清幽的叶片香气、温暖的女子气息以及晨间偷闲得来的怡然。苏洵依旧瞳色清幽浅淡,平静地答道:“有劳姑娘费心。” 烟络只是微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个男人脸色并不好看,一双微微抿起的薄唇也是淡白得紧,清冷的眉宇之间掩饰不去的淡淡倦意也较昨夜更甚,却这样平静地对始作俑者的她忽悠起来。烟络说道:“大人昨日抱恙,本该于府中静养。眼下可是要外出?不过,大人忧国忧民,繁事缠身,烟络怎敢有半点造次?大人请随意。”说罢,笑着侧身让开。 苏洵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她,片刻沉默之后,仍是无言离去。 烟络望着他笔直的背影,忽然高声问道:“倘若三日后大人毫发无伤,烟络可否离府继续游历?” 那道颀长的紫色背影突然停住,侧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 烟络维持先前的姿势,在翠绿斑驳的长廊里,笑得有几分璀璨。 苏洵只静静看着,并不答话,似是在思虑什么。 烟络没有他那样多的心思,爽快地继续说道:“大好河山,烟络还欲好生领略一番。届时大人可愿放行?” 苏洵神色微寒,淡淡重复了一句,“大好河山?” 烟络笑了笑,答道:“怎么不是?虽说河山之貌,从古至今一成不变,但百姓心中是否认可这‘大好河山’,则要看什么样的人去守护?就算我大殷初盛,尚且百废待新,但是,既已得大人这样的能人志士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如今的天下苍生又如何能不为日后的盛世之治而心怀喜悦?” 苏洵波澜不兴地看着她,清冷的双瞳在暖意浓重的日光下仍旧如冰一般清凉而透明,缓缓答道:“届时恐怕难如姑娘所愿。” “为何?”虽已有准备,听闻他这样的答复时,烟络还是怔了怔。 苏洵敛去眼中一闪即过的复杂神情,不加任何解释,转身离去。 烟络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徐徐离去,渐渐无声而笑。这个男人啊,英俊却又矜持到不行,他留她下来到底是做什么用呢?她尽管想不明白,但也不见一丝惊惶,甚至对此还颇有兴致? 走着瞧吧。烟络对着那道几乎消失不见的背影抿嘴而笑。而后,一个人晃荡在院子里,极其无聊,正低头看着脚下纠缠的光与影,忽然听见身侧传来略显苍老的男子嗓音。 “施姑娘?” 烟络不禁抬头寻视,看见了一身蓝衣敛手立着的穆青,好奇地问道:“穆总管有何事?” 穆青神色严肃地审视着她,问道:“姑娘怎会在此处?” “方才见过大人,这就回吟风院去。” 烟络已经大概明白自己逾规走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后来才知道这是位于苏洵的清欢楼外的长廊。 穆青奇道:“姑娘已见过了大人?大人可曾对姑娘说了什么?” 他的言词虽已尽量地委婉,烟络笑了笑,答道:“大人似有要事外出,恐怕难有闲暇与烟络罗嗦。” “姑娘可曾劝住大人?” 烟络笑答:“不曾。” 穆青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眼神里怀疑的意味很明显,缓缓说道:“姑娘以为大人的状况适宜此时出府?” “不宜。”烟络答得毫不含糊。 “既不宜,却又为何坐视不理?”穆青碍于顾方之的面子不好太过发作。 大概是没见过她这样不负责任的医者吧。烟络微微一笑,“大人自己的身子骨自己难道不明白?烟络何德何能可以干涉大人的决断?” “姑娘有所不知,”穆青虽惊异于她身为医士却有这样冷静得和他家大人如出一辙的思量,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大人对自己一贯漠然得紧。姑娘既是得顾大人信赖之人,如何不能劝阻我家大人?” 需要如此劝阻的,自然不会是要事。烟络想了想,笑问:“穆总管可是知晓大人去向?” 穆青一怔,展颜淡淡一笑,“实不相瞒,大人日前曾与京兆尹陈澍陈大人相约,今日本该亲往陈大人府上探访尚在病中的陈母。” “啊。但若仅为此事,大人又何必郑重其事地身着官服?”烟络想了想继续问道,脸上一派狐疑。 穆青闻言不由一惊,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烟络了然,浅浅地笑了起来。这个男人呵,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而与此同时,皇城西京兆尹府也迎来了它的清晨。府邸后院植着一片高大挺拔的槐树,绿莹莹的叶片在清晨柔和的日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清气。为数众多的树木环抱着一间雅致的厢房,半掩的窗棂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苏洵站在榻前,看着屏风后正勉强起身的老人,淡淡说道:“夫人尚在病中不必如此多礼。” 老人在身侧蓝衣男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支起身来,又是一阵剧咳,言语低微而断续地答道:“若不是……仰仗大人……十年来……费心劳力,澍儿岂能……得有今日?大人……终究是……我母子二人的大人。如今……国事繁杂,大人……百忙之中……尚来探望民妇,民妇……如何能不拜?” 老人身侧的年轻男子低头不语,待老人话毕之后,轻轻地说道:“娘亲拜也拜过了,躺下歇息罢,莫教大人忧心。”他那年迈的娘亲早已不是御史府里当年早逝的陈姓家丁的妻子,却因感激苏洵救助之恩,在他面前一直不愿忘了当年的身份。 苏洵见老人依言躺下,这才微微抿起唇角,仍是一抹清冷的弧度, “夫人近来可好?” “托大人的福,倒是日日见好。”老人说罢,又是掩口数声咳嗽。陈澍递上手中的丝帕,老人接过后以之掩口,然后攥于身后。 苏洵见了手帕上的血渍,想了想,却不言语。 蓝衣男子替老人掖好被褥,缓缓走出。出现于屏风之前的脸,却较苏洵更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略微削瘦的脸颊上一双细长明亮的眸子里透着不同于苏洵的冷静与锐利的神采。 “请大人移步赏荷轩稍适休息。”他拱手而言,嗓音也是平静无澜。 苏洵微微颔首,负手走在前方。 陈澍紧跟其后,专注地盯着身前紫色的身影,忽然于荷塘之上驻足问道:“下官听闻,大人身有微恙,自今日起本应于府中休养,大人其实不必履行今日之约。” 苏洵缓缓侧过身来,岔开话去,淡淡答道:“顾少监如何诊治夫人之病?” 陈澍顿了顿,清亮的瞳仁里神色有些复杂难辨,道:“顾大人尚难启齿,此病恐怕难以根治……”当日里顾方之虽未明讲,他又怎会笨得不明白,医术高明的殿中省少监这番沉默的真实涵义,说来不过八个字——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初春时节略带寒意的水泊之上,是一条穿越荷塘的曲折小桥,苏洵悄然无声地立着,一道清冷的目光在陈澍眉间停留片刻,缓缓说道:“另请高明罢。” 高明? 陈澍面有疑色地看着一贯沉静的苏洵。当今世上,若论医术之高明,能有几人在顾方之之上?就算是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罢,如今又要往如何去寻人? 苏洵负手缓缓前行。荷塘之上微风拂过,含着水气与幽香的凉风流连不去,轻轻撩动那一抹紫色的衣角。 “大人,下官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二人行至水泊深处,陈澍忽然驻足而立。 苏洵回首,静静看他片刻,颔首道:“但讲无妨。” 陈澍正色低声道:“大人身染风寒,可是为了弹劾江南刺史刘执?” 苏洵神色未变,淡然答道:“夫人尚在病中,陈大人不必如此费心。” “大人!”陈澍脸色一凛,沉声道,“如今刘执霸据一方,乃受太子暗助。大人赴宴后微恙,当真与皇族中人无关么?” 苏洵瞳色清幽,并无动容,只负手不语。 陈澍缓了缓,继续说道:“下官明白掌举百僚、推鞫狱讼之重责向来由御史台台院执掌,下官没有半点质疑的资格。但是,刘执乃是太子一党财力之源,姑且不论太子就此事如何回应,皇上那里会乐见大人如此做么?” 苏洵静静望着尚且空旷的荷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凉意不绝,一字一字缓缓答道:“刘氏的钱财是如何得来,你我心知肚明。换做陈大人异地而处,你会如何处置此事?” 陈澍微微一怔,“下官未曾忘记大人教诲,只是——”,他顿了顿,也叹了口气,“圣上对此事尚且置若罔闻。” 苏洵唇边勾起一丝清冷的弧度,俊朗的脸庞之上竟然有了游丝般的笑意,道:“我朝得天下十七年,社稷初兴不过八九年。皇上虽宠溺爱子,也不至于任由祸事横生,而将尚未坐稳的天下拱手相让罢。” 陈澍闻言摇了摇头, “大人既已言尽于此,下官也不便再做驽钝之举。大人之事,便是陈澍之事。”说罢,他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苏洵淡白至今的脸色和一身紫色的官服,拜道:“还望大人多加保重。大人今日出府,自是尚有要事在身,下官不便再予打扰。家母之事,下官自会用心。” 苏洵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这才旋身缓缓离去。 陈澍目送那道笔直的紫色背影渐渐消失在石桥尽头,不明白一贯冷静沉稳的大人在离去前那一瞬间的失神里究竟是想到了什么。 是夜酉时,西边的天空尚有烟霞漫天,残阳如血。惬意的晚风中,烟络悠闲地在院子里四处晃悠。 这是苏洵拿来置闲她的院子,或者也可以说是拿来幽闭她的院子。整个吟风院院落倒是不算小,十几间厢房排列成工字型,前后均是一个偌大的庭院。前院里栽种着十来株正在盛放的小桃,花开烁烁,正是可堪攀摘的春浓时节。树下铺设的鹅卵石上一条清溪旖旎而过,水声潺潺。烟络来了劲,踢掉鞋子,伸脚趾头试着去探了探透明的溪水,嘴里嘶了一声——果真是春寒料峭呵。 “啊!”院子口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叫唤,“小、小姐,万万不可!大人见了要罚的!” 烟络闻言抬起头来,看见那个小小的浅蓝色身影已经飞速奔至身前,带着一脸张惶的神情,正是苏洵今日起派给她的小丫头如意。烟络笑了笑,问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人如何罚得了?”看着如意皱得苦苦的小脸,她笑得愈发愉悦,“该不会如意要去告密吧?” 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顿时急得双颊通红,结结巴巴地答道:“大、大人只吩咐奴婢服、服侍小姐,不、不曾叫奴婢告、告密!” 烟络笑呵呵地问道:“小丫头,你在大人府里呆了多久了?” 如意被她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问得愣了愣,有些不太反应得过来。 烟络见了她单纯的模样,勉强忍去一些笑意,又问了一次,“如意来府里有多长时日,你该不会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如意却还在先前的问题上纠结,没换过脑子,继续道:“小姐不怀疑奴婢告密了?” “你家大人既然遣了你来我这个禁闭院,多半没什么恶意,我相信了。”烟络笑了笑。 如意一听,就乐了起来,小脸上漆黑的眸子闪着愉快的光芒,笑答:“小姐,我家大人是很好的人。”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把我关起来?我也不是恶人呐。”虽然明白这孩子答不出什么话来,烟络还是饶有兴趣地问了她。 如意果然呆呆地一愣,老实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大人只叫奴婢好生服侍小姐。” 烟络深深看着这个小小的丫头,放弃了逗弄她,柔声道:“你也别老是自称奴婢了,我听着怪不顺耳。这院子里,我不过一个蜀地乡下来的路人,根本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你自然也不是什么奴婢,我叫你如意,你就叫我烟络吧。” 如意傻傻地盯着烟络好一会儿,咕咚一声跪了下去,急道:“奴婢不敢!这不合规矩,大人会罚奴婢的!” 烟络连忙起身扶起吓得不轻的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家大人的厉害。可那也不能老是奴婢奴婢的,就叫自己如意吧,多好听的名字。” 如意迟疑着抬头,迎上的是烟络和气的笑靥,良久,终于咧嘴笑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桃树下,循规蹈矩的如意很快被亲和力高涨的烟络带着,两人随随便便地席地而坐。 烟络仰头看着那一片深浅不一的桃红,任由一片一片缤纷落英轻盈地扑了一脸,又摇头甩开,然后静静看着粉色的花瓣坠入清溪之中,飘摇远去。她侧头看了看尚在发呆的如意,问道:“在想什么?” 如意一惊,蓦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忽然凉凉的,奇怪得紧。” 桃花艳冶,春意正浓,可有时快乐到头也难免伤怀。烟络捋了一下额发,复又低眉去看那道流水,轻声道:“是啊。我也开始伤春悲秋了。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啊……” 如意圆圆的眼睛睁得镫亮,奇道:“小姐也会吟诗作赋?” 烟络看着她,笑了笑,“不过是拾人牙慧。只是方才忽然记起了一个故事。” “如意可以听听么?” 烟络瞧着她一脸不加掩饰的好奇,浅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故事。 还愿听吗?” 如意坚决且用力地狠命点头。 烟络想了想,折下一枝桃花放在手中把玩,然后缓缓讲道:“桃花眼下可是开得很艳,却也会老尽后凋零落去,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更何况是人心?当年携手走过的池塘楼阁也早已荒芜,我怀揣着从未改变过的浓烈心意回到了这里,你也还在,可是,如今还有谁能够听完我的述说呢?”她侧头看着如意,浅浅一笑,道,“作这首词的是一名朝廷大官,他原本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妻子,却被迫与之分开。诀别不是因为没了爱,而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够再相爱,于是,这样无奈的错过蔓延成了一世的遗憾。” 如意咬了咬下唇,睁亮了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烟络。 烟络突然笑得璀璨,拿着花枝一手指天,豪气地道:“所以,我不喜欢遗憾不喜欢后悔。所做所为只为今天,要努力去活,勇敢去爱,并且——” 如意诧异地看着眼前和气的小姐,那张一直在笑的脸庞上正泛起夺目的光华,听见她清清楚楚地说道:“并且相信我爱的人,他也会爱我!” “啊?大人!” 两人各怀所思之际,如意率先发现了院门前的白色身影,忙不迭地拜了下去。 烟络回过神来,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起身,丢了手中花枝,拂去衣裙上沾染的花瓣,这才不慌不忙地施礼。苏洵挥手示意如意退下,然后缓缓走近那个平静地与他对视的女子。 烟络见他不开口,微微一笑,问道:“大人亲临,不知有何赐教?” 苏洵脸色很差,唇色也是极淡,唯独一双黑瞳仍是清冷剔透,他看着她,并不急于说话。 烟络有些无奈,侧过身子,笑道:“外面风大,大人请屋里说话。”说罢,她转身带路在前,轻轻推开门扉,将苏洵迎至屋内,然后折去里屋捧了一壶热茶,一面笑着满上,一面说道:“烟络这儿只得粗茶陋瓷,教大人屈就了。” 苏洵低眉见她忙前忙后,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烟络又折回里屋一趟,抱出了一个尚有余热的炉子,放在苏洵身侧,然后笑吟吟地退到一边。 苏洵波澜不兴地取过茶盏,呷了一小口,放下后仰头看着烛火里笑意融融的白衣女子,缓缓开了口,“施姑娘,今晨的话可当真?” 烟络不明白他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还是点了点头,笑答:“此话自然不假,大人可是改了主意?” 苏洵微微勾起颜色浅淡的唇角,似笑非笑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淡淡说道:“苏某有一事相求。” 烟络欠身道:“烟络不敢当。大人直说便是。” 苏洵一双瞳色清淡却明亮的眸子直视着身前沉静的女子,话音清冽,“施姑娘可曾医治过咯血之症?” 烟络笑着看他,也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咯血之症,病因不同,疗效也当因人而异。敢问大人,病患在何处?” 苏洵看定她,淡淡答道:“施姑娘明日可便亲往?” 烟络笑眼如丝,“承蒙大人抬爱,烟络随时待命。”这个男人,他居然愿为了那名老妇人而放了他原本要执意留住的她?烟络笑着看着那个正端坐在桌前的冷冰冰的人,暗忖道,他自顾尚且不暇,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兴致去凑那份热闹? “多谢。”苏洵缓缓站起,一手支撑桌面,半晌未动。 烟络站在一侧,静静看他,也不上前。 苏洵身子微微晃了几下,勉强抬步。 “大人。”烟络在后面叫住了他。 苏洵缓缓侧回身来,一双瞳色浅淡的眸子看着她。 烟络把手伸了出去,一个青瓷的小瓶子便摊在他的胸前。她侧头而笑,柔声道:“虽然大人对自己漠然得紧,但大人的事总会有人记挂。” 仿佛忘了将目光从面前的那张笑脸上移去,苏洵过了良久,才低眉去她手中的瓷瓶,却是沉默不语。 这个男人的话真是少得可怜。烟络在心里偷偷抱怨一句,还是将药瓶塞到那双略微冰冷的大手中,退了半步,含笑看着他,“烟络既是受人所托,自然不能有负重望。” 苏洵静静看她一眼,收下手中的瓷瓶,折身融入桃花飘零的夜色之中。那道修长的白色背影,在凉夜里看起来依旧清冷傲然如初。 夜色渐深,卯时,如意端了热水,一小步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一面探头问道:“小姐?小姐今日不为大人请脉么?” 烟络接过水来,笑答:“大人方才不是来过了吗?”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手不自在地绞在一起,喃喃道:“如意送水时,在画廊里见了大人,大人脸色不太对劲,说话的模样也不太对劲。不过,小姐既已诊过脉,那一定是没问题了,是如意自己笨了,胡思乱想。”话音刚落,如意抬头一看,哪里还有那个怡然而笑的小姐的影子,急忙唤道:“小姐——”一室静谧,无人做答。 烟络疾步在画廊里穿行,从头到尾走了一通,没见着苏洵半个影子,复又急匆匆地赶到清欢楼,敲开大门,一眼瞧见穆青的脸,一边喘一边问道:“大人呢?” 穆青侧过身去,身后是一抹清冷俊朗的白色身影,在月光下淡然而立。 烟络一手抚胸,一手扶门,接连换了几大口气,才缓过劲儿来。而那个人自始至终皆冷冷地站在月光下,月色清冷,人影更甚,凉意不绝,也因此在他周围的气息似乎都流转地很缓慢。烟络自嘲地笑了起来,静静望着那个纹丝不动的白色身影。倒是穆青上前问了她一句,“姑娘有何急事要见大人?” 烟络吐出一口气,起步走进院落,“今日还未给大人请脉。” 银白色的月华之下,凉风徐徐,竟有几分寒意。烟络一阵急奔之后,淌了一身的汗水,此时给夜风一激,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她哆嗦了一下,走近伫立树下的男子。夜色里,那树木难以仔细辨识,却是极为高大,像是颇有些年岁,在月下投出一道偌大的阴影。苏洵就静静地站在树影里,也不做声。 烟络看不太真切他的脸,她笑了笑,柔声道:“大人今日可还安好?” 苏洵立在那里,沉默片刻,才缓缓开了口,“有劳施姑娘费心,苏某并无大碍。” 烟络试着慢慢走近树影里,近了才勉强看清他的脸,脸色还是老样子,然后伸手轻轻取脉。肌肤相触的那一瞬,苏洵微微一僵,烟络仰头冲他笑了笑,继续低眉专注地把脉。 手下男子的肌肤却月光一般幽凉。烟络暗自叹气,这样的一天,他没有好好歇息,究竟忙了些什么? 把完脉,烟络仰头。他的目光清淡如水,就波澜不兴地落在她脸上。 烟络道:“我不过初至京城,偶然遇见了顾少监,照料大人安康一事也并非如我所愿。大人难道不觉得,即使是这样,眼下烟络干得也算买力吗?” 尽管不知她为何吐露这样一番话,苏洵还是平静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几乎是他见过的人当中最爱笑的,此刻那双眼就笑意盈盈地在月光下闪烁着的光芒。这样的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他淡淡答道:“施姑娘已竭尽本分,苏洵感激不尽,姑娘大可不必如此着紧。” 烟络笑意不减,微微仰起脸,道:“我师父也常常奇怪,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医者而已,有时甚至连自己的患者都不能左右,又是哪里来的这么牛的劲头?大人以为呢?” 苏洵低眉看着她额头尚未退去的细小的汗珠,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却还是幽幽凉凉地回道:“生如蜉蝣,总有一些比性命更要紧之事。是以姑娘虽为上工,尽职即可,不必因苏某所为予以任何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