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王贵这一头,乐滋滋地迎来新一天。 有几个青年老师从给宿舍里出来开始晨练了。王贵把大家凑起来的几张票证揣在怀里最隐秘的地方,又用手按了按,这才放心。然后,他又对着镜子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胡子别修理下去了,面部也洗得干干净净,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身簇新。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拎起了放在旁边凳子上的点心和水果。 丈母娘家是那种典型的青砖厚墙的老式楼房,一个门洞进去好多门,王贵对着门牌一个一个地找。这时,一个模样俊俏的姑娘跑到他面前,笑呵呵地打量了他一下,问:“咦?你就是那个吃起饭来不要命的猪八戒吗?还好嘛,没我姐姐说的那么难看。” 王贵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姑娘是安娜的妹妹。 九妹又说:“我家在那边呢。来,我带你去。” 王贵依然憨厚地笑着说:“谢谢,谢谢。” 王贵跟在九妹的后面,一边偷偷地打量着四周,一边忐忑不安地往安娜家走去。 而此时安娜在家正洗衣服,她从公用的水房抱着一大盆刚洗干净的衣服,上面搁了块搓衣板,吃力地抱了起来,正要去院子里晾衣服,刚好看见王贵跟着九妹说着话走了过来。她愣了一下,然后不冷不热地招呼起来。 “来啦?九妹你带他去家里吧,妈妈等着呢。”安娜说完,抱着衣服往院子里走去。 王贵见此情形,并不急着去丈母娘家,却把手里的礼物交给了九妹。 王贵说:“小妹,你先把东西带回去,我去帮帮你姐。”说完,他就大踏步地追了上去。 安娜把木盆里的竹衣夹一个个沿着衬衫的边夹整齐,拎出一件衣服,先把衣服用力拧干,然后非常优雅地对着太阳把衣服抖开抖平,踮起脚往晾衣绳上搭。王贵很喜欢安娜干活的背影,利索清爽。他笑着走上前去,轻松地将衣服搭开。 “我来吧!”王贵主动申请。 安娜并不领情,急声高喊:“哎……手!手!我刚洗干净的衣服……你手洗了没有啊就来摸?” 王贵愣了一下,赶紧把盆侧过来,从里面捞了几把水沾沾手,然后从里面捞出一件衣服拧干。安娜看他使劲的样子,吓坏了,赶紧夺过来。 “别别!别使那么大劲儿,衣服都拧散了,容易烂。我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能行。”她说完,又踮起脚,费劲地够绳子。 王贵从安娜头顶绕出俩手,轻轻接过:“这样,我晒你狞,人多力量大。” 安娜这次没有拒绝。 而九妹回到家,把礼物往正在烧菜的妈妈面前一举:“姐姐的猪八戒来了。” 安娜妈赶紧回头,却不见人影。 “在哪儿呢?” “跟姐姐屁股后面跑了,倒是像跟屁虫。” 安娜妈笑了:“这个男人,老丈母娘的马屁不拍,光拍女儿有什么用?何况女儿还看不上他。” 安娜妈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卸下围裙。 “九妹,你替我看着锅,不要让肉沾底。我先偷偷去看看他,像不像你姐姐说的那么糟糕。”安娜妈说完,把围裙塞到九妹手里,悠悠地走到院外。 王贵与安娜配合默契,像流水线一样流畅。终于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安娜左摸右摸,怎么都找不到晾衣夹。她自己嘀咕起来:“奇怪,明明算好的,怎么少一个?” 王贵笑了,从安娜领子后头捏下一个说:“我刚才藏这里的,趁你不注意的时候。” 安娜笑了,非常好看,这大约是王贵认识安娜以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甜美。他都看得痴迷了。 安娜又板起脸,凶巴巴地吼王贵:“看什么啊!” 王贵笑了,并不觉得这种凶狠像过去那样不可接近。于是,他又大胆地替安娜把衣领整了整,手指掠过安娜的脖子,又是一阵快乐。 安娜不乐意了,在王贵的胳膊里扭着身子说:“你干吗啊?别碰我。” 王贵赶紧解释:“领子……领子没翻好。”他还特义正词严。 安娜妈躲在门洞阴影里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笑着一瞥嘴:“假正经。还说什么不喜欢,都打情骂俏了。” 这时,邻居大张下班回来了。 “安家母妈,你看什么啊?”大张一边把自行车推放在过道里,一边笑着打招呼。 安娜妈说:“哦,我在看我的毛脚女婿,观察观察。” 大张赶紧问:“哪个?” “就是那个,跟安娜在拉衣服的那个。党员,大学教师,学英文的。”安娜妈还是很自豪地说。 “不错啊,安娜今年真是走运了啊。”大张赞叹道。 听见两人说话,马上又围上来好几个邻居,也都探头探脑地看着王贵。 王贵卷着袖子,抱着大盆,跟安娜回家。一路上,邻居们就跟自家人一样招呼他。 “哟,安娜的对象小王是吧?早就听安娜妈说了。” “这是大学老师小王吧?听说你会说外文呢。” “哎哟,小王老师!这么年轻就当大学教师啦,知识分子呀!” “安娜,你对象?很不错啊!” “安家母妈,你家毛脚女婿来了!” “安妈妈早晓得了,肉香都飘一个早上了,是吧,安妈妈?” 一窝邻居跟看把戏一样,热情地把王贵推到安娜家。安娜妈早已站在自己家门口,摆开架势等着。安娜爸爸也走出来瞧热闹。 王贵一路点头哈腰地跟着众邻居打招呼,还不时地偷偷观察安娜的态度。他走到安娜爸妈面前,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个九十度,非常有诚意的样子,然后很大声地喊了句:“安爸爸!安妈妈!” 安娜妈的脸都乐开花了,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安娜在一旁有些恼怒地低声说:“叫叔叔阿姨!” 安娜妈用手拉住女人说:“叫妈也没关系呀!我们上海人见面不都叫张妈妈、余妈妈、沈妈妈的吗?听着亲热,不见外。来来,坐!” 三个人进了安娜家。一帮邻居还不肯散去,小孩子们也凑着热闹,扒在门口往里瞧热闹。 安娜妈妈看门口围的那一堆小孩子,忍不住笑着说:“你们到底是来看人的,还是来闻肉香的?把人家都搞得不好意思了。小猴子,来,把叔叔带的寸金糖拿去给小朋友们分分,都走吧!” 有个孩子大声喊道:“安奶奶,我想要根萝卜干。” 安娜妈妈大笑,冲着她说:“自己进来拿,桌子下面,坛子里面。出来小心碰头啊!” 好几个孩子一下子都跑了进来。 热闹的人群中,安娜发现自己好像跟这件事情无关。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像过节一样快乐。不过她也发现,自己虽然对王贵一万个不满意,但是在邻居眼中,王贵的条件已经很值得羡慕了,所以她心里也不像以前那么别扭了。 一桌子丰盛的菜做好了,安娜的弟弟老七忙着布筷子,安娜忙着盛饭。 妹妹老九带着小外甥女喂饭。“肉肉,大肉肉!”小女孩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手还指着台子上的碗。 安娜妈赶紧呵斥:“一块就够了!那是给客人吃的!老九把她带走,没规矩!” 老九忙着抱外甥女,小女孩开始哭。 王贵见状,赶紧拿调羹挖了一大勺肉放在孩子的碗里,给孩子擦着眼泪。 王贵哄着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叔叔不吃,小妹妹吃。” 安娜的妈妈看在眼里,不说话。 王贵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并不拿筷。 安娜妈热情地招呼:“阿贵,吃啊!妈妈祖传红烧肉,你别的地方吃不到的。”说着就夹了一大块放在王贵碗里。 王贵腼腆地笑了,小心翼翼地夹起来,在嘴上轻轻咬了一口,又放回去。 安娜妈开始问王贵:“你们家就出来你一个,负担重吧?” 王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是,家里姊妹多,父母年纪也大了。” 安娜妈说:“哦,你要奉养父母,又要供养姊妹,那钱怎么够用呢?” 王贵赶紧回答:“我很省的,平时不花什么钱。” “可是你要是结婚了,还是这样养老家,那爱人孩子怎么办?安娜还是学员,生活费很低的。”安娜妈进一步试探。 “妈,说什么呢!”安娜非常不满,呵斥了一句。 王贵赶紧回答:“我娘说了,结婚以后要顾小家,大家的事情不用我管。要先把爱人孩子照顾好。” 安娜的父亲赶紧招呼:“吃饭吃饭,吃完了再聊。” 热闹了一番,该是告别的时候了。王贵踏着夜色走出小院,门外一片漆黑。王贵转过身,恭恭敬敬又鞠了一个九十度:“谢谢二老,我走了。” 安娜妈妈推了推安娜:“你去送送他。小王啊,下次来玩哦。慢走,不送。” 安娜没动,有点不情愿去送王贵。 王贵赶紧说:“不用送,我认识路。天不早了,你们都忙了一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说完,王贵大踏步走了,背影坚实而愉悦。 拐过了胡同口,王贵回头看了看,确定安娜家人再也看不见自己了,他忽然翻了一个筋斗,纵声大笑了一阵,然后摇头晃脑地唱着梆子戏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头,安娜全家开始了对王贵的热烈评论。 安娜的妈抱着小外孙女哄觉,安娜在等下给弟弟补衣服,弟弟在对这无线电入门的书修一台庞大的晶体管收音机,妹妹在封炉门,爸爸靠在床上看报纸。 安娜妈先说:“我看,王贵这人很不错。人家是三代贫农,出身多正!高中入党,底子多硬!学的是洋文,以后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远一点,好看有什么用?那个刘波倒是好看,又不能拿出去换小菜,不一样出身不好嘛!当个火车司机,一年也不能在家待几天,底子又薄,你跟着他有什么好?面孔不能当饭吃,过日子还是要实实在在。还有,你也想想你的年龄,看看你的出身,不过是个臭皮匠,有人不嫌弃你,算你走运了!” 九妹也跟着说:“就是啊,姐,我觉得他没你说的那么难看吧。男同志,你还要人家长什么样?口阔脸方,很有男人味道啊!” 老七也开口了:“就听我姐虚,什么吃饭跟进猪圈似的,我看人家很好。今天又有礼貌又文明,我倒是怀疑他给我姐姐讲的,他不好意思吃饭,肯定饿着肚子走的,太欺负人了。” 连爸爸都忍不住坐了起来:“六妹啊,我赞成你妈妈的意见。王老师人老实,心肠好。虽然家里负担重,可谁家的孩子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不能忘本,孝敬父母关心姊妹的人总比无情无义的人要好。如果一个人连父母都不要,你怎么能相信他以后会照顾你一辈子呢?” 安娜妈又接上:“而且,人家父母虽然是农村人,多懂道理啊!都说了结婚之后不要他养家了,不破坏你们的生活,所以说,农民兄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1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错不了。你这次听妈一次。” 安娜再也忍耐不住了:“你们……你们太过分了!你,七尺布就把你收买了!”安娜愤愤地指着九妹说道。然后又指着老七:“还有你,一张篮球票就帮人家说尽好话!”接着转向妈妈:“还有你,封面思想!包办婚姻!连点好处都不用给,喊你一声妈,你就把我卖了!我天天喊你妈,你怎么不向着我说话?我说过不喜欢他,你们都跟我唱对台戏!” 安娜妈把孩子放到床上,神情依旧不紧不慢。 “我们不向着你,是因为我们都向着道理。如果大家都说好,就你说不好,那就是你的问题。你眼界高,心高,可你是小姐的心丫鬟的命。也许你看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呢。再拖下去,你就真成老姑娘了。你要现实一点。再说,包办婚姻不见得不好,自由婚姻也不见得就好。你上面的几个姐姐,都是我包办的,嫁的时候都哭哭啼啼,现在哪个不是喜笑颜开啊?你这个年纪看到的生活都是泡泡糖肥皂泡,尝一口好吃不代表永远甜,第一眼光彩不代表永远耐看。妈妈是过来人,妈妈的话你只管照着做就行了,不要问为什么。”安娜妈又是一顿苦口婆心地说了一番。 安娜怒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要我嫁我偏不嫁!我哪怕成了老姑娘都不会听你们的话!日子是我过,我要不幸福了,你们谁负责?” 九妹听了,打趣说:“姐,你要为我想想,你不嫁,我怎么办?妈妈肯定不会让我在你前头结婚的。我可不想当老姑娘,我还想嫁人呢!你做姐姐的可以把上调的机会让给七哥,让他先回城,为什么就不能行行好,赶紧把自己嫁出去,给我腾出条路呢?” 安娜又羞又气,开始追着妹妹捶打。 安娜妈最后拍板:“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明天都要上班。你的幸福我来定,我负责。你以后要是不幸福,找我,行了吧?不早了,都睡觉去。” 月亮慢慢躲进了云里。大家都睡了,唯独安娜还睁着眼睛。 第二天中午,阳光还是很刺眼,但树叶已经悄悄变黄了。 王贵躺在单身教室宿舍的双架床上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 宋老师问他:“王老师,昨天感觉如何啊?” 王贵无限遐想地回答了一句:“不错,非常不错,回味无穷,想的我都睡不着觉!” 一个同事赶紧问:“快说来听听,快!” 周围的单身汉们跟打了鸡血一样骤然蹦起,想听王贵的香艳故事。 大家都跟着说:“讲啊,你这人,太不厚道了。” 王贵神秘地说:“讲?”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