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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夏娃的激情——新夏娃的激情

在伦敦的最后一夜,我随便带了个女孩去看电影,然后,透过她为媒介,我以精子对你小小致敬一番,特丽思岱莎原文Tristessa,意为“悲伤”。[编按:本书所有注解皆为译注。]。 深夜场次,满满是人。醉鬼全冥顽地不为所动、不屑一顾,对你的整部电影又是嗤笑又是怪叫,不管别人嘶嘶作声嘘他们安静。嘘那些醉鬼的是成双成对、多愁善感的玻璃圈中人,他们手牵着手,前来瞻仰全世界最能完美传达某种特殊痛苦的女人,那份痛苦他们跟任何女人一样感受深刻,甚至比女人感受更深刻;那份痛苦当时我无法捉摸,但正是你魔力的精髓所在。影片老旧磨损,仿佛时间流逝的荒芜能在落雨般的银幕上看见、在残缺断续的声道中听见,然而,这些时光侵蚀的痕迹只愈加突显你发光的形影,因为它们使你的形影更显凄清,使你战胜时间的珍贵胜利更显危殆。你一如二十年前那样美丽,永远都会如此美丽,只要赛璐珞底片仍维持与视觉暂留现象的共谋;但这份胜利终将死于持续,而这些保存你模样的表面已经开始消磨。 但,哦,她曾是且仍是多么美丽,特丽思岱莎·圣安琪,被誉为(你记得吗?)“全世界最美的女人”,把媚俗夸张当做阿拉伯式花饰图纹,绘写出象征的自传,却又超越了精俗的修辞,以毫不妥协的英勇使其成为榜样。 记得好像是里尔克曾再三哀叹我们的象征体系如此不足--他深为憾恨我们不能像古希腊人(是古希腊人吧?),找到适恰的外在象征来表达我们的内在生命--没错,他是这样说的。但,不。他错了。我们的外在象征必然总是绝对精确地表达我们的内在生命;既然是生命衍生出它们,它们怎可能无法表达生命?因此我们不该责怪可怜的象征披上我们视为琐碎或荒谬的形式,因为象征本身无法控制自己的实体呈现,不管它何等浅薄。只有我们生命的本质决定了那些形式。 评断这些象征,也就是评断我们的人生。 特丽思岱莎。难解之谜。幻象。女人?啊! 而你意指的一切全都为假!你的存在只是名目,你是纯粹的造神产物,特丽思岱莎。然而,只有不存在的事物才能那么美丽,这是最悠久缠绵的吊诡,永不得满足的配方。 我永远离开伦敦之前的最后一夜,跟一个记不得名字的女孩去看特丽思岱莎的《咆哮山庄》时,勾起的既是回忆也是预知。 特丽思岱莎早已随比莉·哈乐黛和茱蒂·加兰而去,跻身那座天后济济的众神殿,殿中的女人骄傲地暴露自己的伤疤,直指自己的绝望标志一如中古时代圣人指着自己的殉教伤口,所有变装艺术家都要扮演她那魔力激情的悲伤,节目内容才算完整。她的剧照变成海报,她带动一季流行,有一间迪斯科舞厅和一家连锁精品店以她为名。但我少年时对特丽思岱莎的爱出于纯粹的无辜天真,她那雕塑般大张的鼻孔萦绕我思春期的梦境。学校里,我的小隔间墙上贴满她的照片,我甚至写过一封墨渍斑斑、错字连篇的情书寄到米高梅,收到的回信是一张《厄瑟家的崩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爱伦·坡的一篇著名短篇小说。剧照,她披着尸衣虚无缥缈,方自棺中而起,模样浑然天成。 但除此之外,出人意料的,并非我所要求的,他们还寄了一张她身穿长裤毛衣的照片,手上挥动的居然是高尔夫球杆。一个修长、纤瘦、平胸的女人,摆出故作自然的姿态,露齿咧出一个在她而言并非自然的笑容,因为她真正自发的微笑鲜少出现,即使出现,其符码意指也与欢乐无关。这照片令我震惊又迷惘,是我对特丽思岱莎幻灭的开始。 也就在那个时候,她逐渐开始退流行,因为,不管别人如何努力给她强加模子,她都完全不是邻家女孩的料。40年代末,哀愁的浪漫主义曾蔚为时尚;当那时尚逐渐熄灭,健康抖擞就成了座右铭。胸脯鼓凸的强壮女人成了新一代明星,面包胜过梦幻。身体,全是身体,管它什么灵魂《身体与灵魂》(Body and Soul)是一首经典爵士老歌的名字,诠释过该曲的歌手包括比莉·哈乐黛。。米高梅的公关部门寄给我这张照片,好表示特丽思岱莎也只是凡人,跟其他女孩没两样,因为他们对自己为她打造的神话已经失去信心。“远方的公主”原文princess [sic] lointaine,典出法国诗人、剧作家Edmund Rostand(1868-1918)剧作《远方的公主》(La Princess Lointaine, 1895),由著名女演员Sarah Bernhardt担纲演出。如今必须学会骑脚踏车,等等。但特丽思岱莎对现实人生只能做出再敷衍不过的手势,即使她的生死取决于此。何况,爱她的人爱的从来就不是人性这等寻常物事,她的魅力在于她否认现实人生,以一种悲剧又荒谬的英勇。 特丽思岱莎是浪漫消散的典型,恋尸癖的化身,却要假扮女运动员?尽管两张照片都以奇特尖锐的笔迹签上“致上永远的爱,特丽思岱莎·圣安”,但两张我都没费事贴起来,因为这两副面貌相互抵销……我怎么可能想象玛德琳·厄瑟打高尔夫球?我曾梦见特丽思岱莎,她全身赤裸被绑,也许是绑在午夜森林的一棵树,头上有满天星斗运行。在郊区高尔夫球场遇见她?或者在自助洗衣店遇见狄朵Dido,古罗马英雄史诗《伊尼德》中之一女王,爱上主角伊尼亚斯,却因彼舍弃儿女私情而心碎,撞剑自杀。。或者在诊所遇见德斯苔梦娜做产前检查Desdemona,莎剧《奥塞罗》女主角,其夫奥赛罗因听信谗言误以为她红杏出墙,在盲目嫉妒的狂怒中将她勒毙。。绝不! 她是化为血肉之躯的梦境,尽管我所认识的她的血肉之躯并非血肉本身,而是血肉之躯的移动影像,真实但不实在。 我爱她全因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如今对她感到幻灭,因为发现她竟能屈尊假扮人性。于是我抛弃了她,转向橄榄球和性交。思春期排山倒海而来。我长大了。 然而,现在她在午夜影展中展开一场小小敢暴camp,源自法文se camper一词,原意为故作姿态。此概念与酷儿展演文化有关,基本上为爱秀爱作怪之意,可说是一种夸饰妖媚的性别表演美学。台湾一般译为“敢曝”。复兴,那年春天她也启发某种流行风格,于是我带个忘了名字的女孩,去看特丽思岱莎将她的苦痛姿容套用于凯萨琳·恩萧Catherine Earnshaw,即《咆哮山庄》女主角。。在电影院,思及旧日时光,我买了冰淇淋吃,因为小时候我保姆--也是超级影迷一个--常带我去看特丽思岱莎,我们总是一人一支巧克力雪糕,于是,巧克力外壳在牙下碎裂的苦味和冰淇淋触及牙龈又冻又甜的刺激带来私密联想,想到我那爱火熊熊、尚未思春的心,想到特丽思岱莎受苦的场面总在我初萌芽的鼠蹊激起悸动。 因为受苦正是特丽思岱莎的专长。受苦是她的志业。她精妙绝伦地受苦,直到受苦不再流行;然后她退至--我在某处读到过--加州南部避世隐居,把自己整齐收进存放陈年旧梦的仓房。但等我在火车上顺手拿起一本没人要的杂志随便翻阅、读到这消息时,我对特丽思岱莎已只剩复古的、学院式的兴趣--当时我心想,原来她还活着啊,她一定已经像山丘一样老了。 我吃巧克力雪糕,同行的女孩吃草莓圣代。我们坐在那儿,在神祇般的特丽思岱莎的闪烁祝福下吃冰淇淋。我放任自己怀旧,放任自己重新体会、反讽欣赏她那过度的美。我想我是在向青少年时代的偶像崇拜最后一次道别,明天我就将飞往新的地方,新的国度,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可能在那里找到她,等待复苏,等待情人的一吻将她自永久的梦幻唤醒,她是梦境合成于血肉之躯,既梦也被梦。我怎么也想象不到,想象不到。 同去的女孩意识到饱受头脑热病折磨的特丽思岱莎如何触动我,于是跪在黑暗戏院的肮脏地板上,跪在烟蒂和洋芋片空袋和踩扁的柳橙汁纸盒之间,帮我吹喇叭。我的喘息被那些不守规矩观众的鼓掌叫笑声淹没,同时在银幕上,在纸板荒原和片场人造雨中,抹了太多发霜、扮演希斯克里夫缺乏说服力的泰隆·包尔发出哀伤的咆哮。 但是,接着我听到这个几乎已完全被遗忘的女孩低语我的名字,“艾弗林”;然后,让我惊讶的是,让我愤怒又尴尬的是,我发现她在哭,感觉她的眼泪渗到我膝头。也许打算用哭来摆脱我,是吧?想到这一点,我感觉多么残忍!她子宫颈装了一片塑胶东西,用来避孕;帮我装子宫的那位黑人女士则从未指导我使用这些技术,那不是她的用意。 就我记忆所及,那女孩有一双灰色眼睛,还有种孩子气的迟疑。我总是很喜欢具备这种物质的女人,因为我的保姆尽管多愁善感,却有明显的虐待狂倾向,我想我对女人模棱暧昧的态度一定是受她影响。有时为了自娱,我会先把女孩绑在床上再行交媾。除此之外,我正常得很。 飞机上,我邻座是一名来自纽泽西的小学教师。她手提包里放了张卡片,一面印着起飞用的祷词,另一面印着降落用的祷词。她嘴唇无声翕动祈祷,带我们平安飞离希斯洛,又带我们安全降落甘乃迪。 然后,我这只喝奶长大的英格兰小羔羊,就这样“噗通!”一声双脚踩进屠宰场。 二 过往的经验完全不足以让我对这城市做好心理准备。美国朋友和同事曾拿抢劫和混乱的故事来吓我,但我不相信,从来不曾;我对某个梦上了瘾,一获知在那城市得到一份工作,便有各式旧电影在我脑中映过--特丽思岱莎不就是在《百老汇灯火》里征服了纽约,然后(那一次是)死于白血病?我想象一个干净、坚硬、明亮的城市,作为科技向往之范式的高塔直伸天际,全住满喋喋不休的计程车司机、笑容满面的黑人女仆,以及某种特殊的俐落女孩,她们有脆声啃苹果的门牙,肌肤散发光泽的长腿仿佛一双双淫逸剪刀--没有阴影的居民,住在确定而简洁的城市,欧洲城市作祟的鬼魂在这里找不到蛛网角落栖身。但在纽约我找到的不是坚硬线条和干净色彩,而是一片哥德式的浓戾黑暗,当头将我彻底笼罩,变成我的世界。 走出航站,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商店橱窗里,一只石膏做成的痴肥地精蹲踞在石膏蘑菇上大嚼巨型石膏披萨。欢迎来到口腹为王的国度,食天食地的世界!接着我看到黑死病一样黑的老鼠,围着一堆垃圾大嚼。然后是个跑在马路中央的黑人,他竭尽全力快跑,大喊着紧捂自己喉咙,指间流下一条止不住的领巾,红色,黏稠,致命。一阵枪火,他应声扑倒。鼠群丢下垃圾大餐,吱叫着朝他窜去。 那一夜,我住的饭店凌晨失火--或者说似乎失火,因为失火的迹象一应俱全,空调系统冒出滚滚浓烟。所有房客立刻被疏散。大厅满是消防队员和警察,爱凑灾难热闹的夜间散步者信步走进玻璃门,惊醒的房客则身穿睡衣,梦游般四处晃荡,徒然扭绞着双手。一座水晶吊灯下,有个女人朝纸袋里呕吐。 但是,尽管一股强烈的灾难感临头,却似乎没人知道如何表达惊慌,这些受害者似乎连跟自己的恐惧都形同陌路。他们普遍显得不甚好奇,几乎像茫然默许了灾难;虽然大厅里众人七嘴八舌猜测起火原因,但似乎只为了找话讲,而非试图辨明这紧急状况的本质,也没有人离开旅馆。是纵火吗?下手的是黑人,还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什么意思?看见我这异乡人摸不着脑袋,一名警察指给我看,墙上画了个女性符号--像这样:♀,圆圈内还有上下两排利齿。女人生气了。小心恶女!我的老天呀! 然而,惊慌终于攫住饭店住客--但一直等到警报解除,且天色大亮、因此可以安全地惊慌的时候,仿佛夜里的怖惧只能在怖惧不存在的白昼加以承认。然后电梯--即使在这昂贵的地方,电梯跟大厅四壁仍满是涂鸦--满载着或哭嚎、或抗议的男男女女,他们匆匆换好衣服,一把抓起包包,现在才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地退房。真奇怪。 时值七月,这城市蒸腾发光,阵阵发臭。到中午,我已经累得发昏,汗水湿透衬衫。我惊见恶臭杂乱的街上有那么多乞丐,老太婆和醉鬼跟老鼠争抢垃圾中最可口的上选部分。老鼠最爱热天。光是走到街角小亭买包烟,都有半打毛皮滑亮的黑色怪兽追咬我脚踝,我得把它们踢开。它们还会站在楼梯两旁,活像仪队迎接我回家,当时我已在下东城租了一间没电梯、没热水的公寓,房东是个年轻男子,前往印度拯救自己的灵魂。离开前,他警告我宇宙即将热寂,劝我关注性灵事务,因为来日无多。 住我楼上的老兵会拿左轮枪射老鼠,楼梯间墙壁满是弹孔。由于楼梯间从来没人清,他的战利品就这么原地腐烂分解。他不是那种清理自己残局的男人。 天空是奇怪鲜艳的人造色彩--腐蚀性的酸黄,某种仿佛尝起来会有金属味的苦橙,难看、刺眼、淡薄的矿物绿--种种刀割般生疼的色调让眼睛瑟缩。从这不自然的天空落下凝胶状的雨,发出腐败臭气。有一天下的我想是硫磺雨,腐烂味压倒街上所有其他臭气。就在那天,我正在熟食店买一盒美味的酸奶油蘑菇沙拉,一个身穿污渍雨衣的男人走过来,以完全合乎逻辑的冷静声音告诉我,他去了一趟柯尼岛,小心穿过那里人挤人又满地排泄物的沙滩时,看见海里有发光的轮子,由此可证上帝已骑着天界单车降临,前来宣布最后审判即将到来。 一批批宣道团体满街绕,念诵着赞美诗和祷词,贩卖一千种相互抵触的救赎。这城市被写满一百种语言的涂鸦,表达一千种哀伤和欲望和愤怒,其中我常看见以怨毒萤光红画出的“怒女”标志,圆圈中露出利齿。一天,一个身穿黑皮裤、足蹬长靴、戴着该标志红肩章的女人在街上朝我走来,摇散她那头毛毡似的棕色卷发,伸出一只骨节突出的强壮的手,一面粗鄙地以嘴型无声说出猥亵字眼,一面轻蔑又熟练地把玩我的老二,嗤笑着看我无助勃起,朝我脸上吐口水,然后鄙夷地转身走开。 我的茫然无知反而变成一种保护。去到聘我担任教职的大学时,我的上流阶级发音和一板一眼英国腔让那些身穿战斗服、挺着机关枪把守每扇门窗的黑人轰然大笑,然后他们放我走。现在我没了工作,理性告诉我该夹着尾巴尽快逃,逃回化脓但熟悉的伦敦,至少那是我认识的恶魔西谚有云,熟悉的恶魔总强过陌生的恶魔,指即使情况再差,还是不如待在已熟悉的环境、应付已熟悉的事物,等等。。 但:“理性的时代结束了”,住我楼上的捷克老兵说。他是个--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炼金术士,在阁楼用自己设计的蒸馏器蒸馏出一种癫狂的逻辑。“在这城市,你会遇见不朽、邪恶与死亡。”他以预言家的振奋口吻告诉我。他凸出的眼球满布血丝,像两颗稀有的弹珠。他力劝我沉思这个旋转宇宙的翠绿之线。他煮又黑又苦的咖啡给我喝,邀我进屋与他共进罗宋汤和黑面包。我从没看过那样的房间,到处是坩埚和蒸馏釜和奇怪图表和装在瓶中流血白鸟的照片;还有一幅手工染色的17世纪版画,画中一个雌雄同体的人捧着金蛋,那双重形体,并存的乳房和老二,平静完整的脸,在在令我感到奇妙惊迷。(预示未来?……)我摸摸他的皮革精装书--曼杰JeanJacques Manget(1652-1742),日内瓦医师、作家兼收藏家。的六卷《奇妙化学大全》(Bibliotheca Chemica Curiosa),萨罗曼·崔斯莫新的《日之辉》(Splendor Solis)《日之辉》为16世纪重要的炼金术手稿,据称出自萨罗曼·崔斯莫新(Salomon Trismosin),也有一说作者为Ulrich Poysel。至于萨罗曼·崔斯莫新的身份则仍乏定论,有人认为他是瑞士炼金术师Paracelces的老师。,麦克·梅耶Michael Maier(1568-1622),德国医师、炼金术士。附有精美插图的《消逝的阿塔兰塔》(Atalanta Fugiens)。楼下街上传来警车笛鸣,扩音器叫隔壁一处废墟里的若干不明人士出去,因为他们已经被包围。然后是枪声。 “混乱是原初物质。”巴洛斯拉夫说。“混乱,是杂乱无序造物的最初状态,盲目推使一套由暗藏意义的现象所组成的新秩序诞生。开始的开始之前的阶段叫做先前性,而先前性的混乱开花结果。” 一晚,他炼出金子给我--是的,没错。他用一种红色粉末与汞以一比五十的重量混合,加上硼砂和硝酸盐,倒入坩埚加热,然后拿根铁棍搅了搅,天灵灵地灵灵!一锭真金就这么出现。他摆个花俏姿势,把那锭金子递给我。我估计他六十几岁,椒盐色的粗乱胡须被咖啡和烟草染黄,有着斯拉夫民族的宽颧骨,上街时总像布尔什维克党人那样戴着鸭舌帽。当年他和妻子都是爱国人士,但遭人出卖。有时他会谈起死亡营,谈起盖世太保如何将他妻子先奸后杀、碎尸万段,而他被绑在森林空地一棵树上,目睹整个过程却无能为力。 他炼了金子给我,做法一如皇家学会会员詹姆斯·普莱斯,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像普莱斯是个江湖郎中,后者用来搅拌的铁棍其实中空,藉之将黄金注入坩埚。但巴洛斯拉夫的金子是真的,后来我把它给了一个名叫蕾拉的女孩,那女孩全身上下都是柔软的黑色--黑化,一种黑暗状态,指的是容器中的物质分解成死物。然后石化。消散。蕾拉。 “混乱,”捷克炼金术士以津津有味的阴郁口吻说:“以一视同仁的消散状态席卷一切互斥对立的形式。” 他望向窗外,望向我们四周的荒芜,一副满意神色;我们必须一头栽进这口混乱的大锅,必须把自己献给夜晚、献给黑暗、献给死亡。若不先死亡,又怎能复活?多么醉人的修辞!他前额一根血管搏跳,仿佛是他大脑的马达。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为什么留下来?我没有工作,跟那些占领者打过照面之后不久,他们便炸毁大学,所以这事是没指望了;我住的公寓只有地板上一张床垫、一本快翻烂的《易经》、若干印度布帘,窗子也用木板钉住,实在不是什么温暖的家。我带来的一点点钱就快花完,尽管我从不吃肉,只吃米饭和蔬菜,晚上也不出门,不是跟炼金术士交谈,就是看房东留下的电视播放老电影。在这里,特丽思岱莎的电影也被小众重新发掘,我看到了一些平常罕见的片子--一部奇妙黑暗的西部片,她饰演修女,被印第安人绑在蚁丘上任其死去,还有一部晚期的拙劣喜剧,她难以胜任地扮演一个疯癫阿姨。我逐渐习惯过了半夜打开电视便看见她那张魔幻的脸--“消散圣母”,君临这个城市的灾难。一切井然有序,尽管那是无秩序的能趋疲秩序。 这种生活并不刺激,尽管略含怖惧;但迷住我的正是那份怖惧。这是我第一次遭逢纯粹怖惧,而,正如历练丰富的老炼金术士向我保证的,怖惧是最具诱惑力的毒品。弥漫的不安,持续的畏惧,城里处处尾随我的影子。我这样一个来自湿润、碧绿、温和岛屿的孩子,怎么抗拒得了暴力、畏惧、疯狂的许诺?这城市完全变成一个庞大的死亡隐喻,就是这点留住了天真无知的我,兴奋期待地待在前排座位不走。电影就要放到最后一卷底片了。多么刺激! 我知道四周处处埋有地雷;我学会不信任任何人事物,甚至不信任街角的警察,尤其不信任颤抖伸出带杀意的手、哼唧讨钱的乞丐。午夜门铃大作,捷克人从工作台一跃而起,带着回忆中的激动愤怒,因为他是个勇敢的人;但怯懦得多的我则深深缩进被单下,双手掩耳,满心惧怕,而这种惧怕由于以前不曾体验,因此既令人反胃却又令人回味。 于是,那可说是一座炼金术之城,充满混乱,消散,黑化,夜色。这城市像中国古代那些和谐之城建成棋盘状,其规划也同样恪遵理性教义的信条;基于对纯粹功能的尊重,街道没有名字只有数字,设计成干净抽象的线条、各不相连的区块、几何对称的交叉口,以免除那些堆积毒害欧洲城市的污秽过去,那些历史阴沟。一个理性显而易见的城市--这是当初的规划意图。这城市建筑之初特意排除老亚当Old Adam,指人性中固有的罪恶。由于后文将此词做拟人化的使用,故此处直译之。而此名亦与书名的“新夏娃”相对。,如今却变得格外脆弱,易受那些流线型高楼合力忽略的事物侵害,因为建筑者心中就存在着未获承认的黑暗。记得以前学校考试有过这么一题:“美国宪法是法国启蒙时代的私生子。试论之。”若要人人都快乐,首先就得对快乐这概念有共识。只有在一个快乐的世界,才能人人快乐。但老亚当的快乐必然是违常失调的,老亚当一心只想杀死父亲,跟母亲上床。“与原初形式重新合一。”黑女神说过,对着我张开又合起她那双有如黑暗堡垒的大腿。啊!但,不,在这形式与功能如福音般纯粹融合的城市,我们不可以透露半点欲望,尽管那些欲望像黑老鼠时时刻刻啃咬我们,不停侵蚀。 谨慎低调地,几乎是避人耳目地,八月初黑人开始兴建一道墙围住哈林区,毫不招摇地一块砖一块砖慢慢加,差不多没人注意到。在我吃午餐三明治的那些快餐店,流传着黑人战斗分子的可怕事迹。近来他们热中于清教徒式的革命思想,而这道防卫围墙,加上他们的机关枪、打靶练习和常常开过公园大道的坦克车,显示他们重新评估过贫民区易遭围攻的地理位置,决定把它变成一项战术有利因素。他们舍弃了花哨的打扮和毒品,给男人穿上战斗服。 随着夏季天气变得愈来愈无法忍受,怒女的破坏行为也愈来愈猖狂。男人若在放小电影的戏院海报前流连太久,就会遭到埋伏在窗后的女狙击手开枪射击。在时报广场一带阻街、千篇一律穿着白靴迷你裙的妓女,据说也被她们渗透;谣传有一批梅毒娼妓敢死队,为了革命大业,免费用自己染病的身体给嫖客上一课。那些女人炸毁婚纱店,不放过报上任何婚讯,好寄锋利的剃刀给新娘当礼物。她们闪着恶意光亮的皮夹克,跟徘徊垃圾堆旁的疯狂抢匪一样令我紧张;怒女会随便抓人加以羞辱,而受伤的男性自尊比打破的头更难愈合。 七月底,下水道系统故障,厕所马桶无法冲水,规矩公民将新买的夜壶拎到公寓窗边,把内容物倒往楼下街道,鲜明浓厚的屎味为这城市众声喧哗的多重臭气添上最后一个不谐和音。老鼠肥如猪仔,凶恶如鬣狗。 八月底一天,华盛顿广场的树叶刚染上最初一抹金黄,我看到一批大如六个月婴儿、活力充沛的肥壮老鼠,仿佛随着我听不见的哨子一声令下,扑向一只德国狼犬。狗主是个保养有道、染金发的四十出头女人,束手无策地凭空挥赶、尖声吱叫,眼睁睁看着老鼠在三分钟内啃光狗肉,只剩一副白亮骨头,尽管捷克炼金术士(他被我说服出门散步、吃个三明治)掏出口袋里的手枪,朝老鼠猛射一阵。 回家途中,我走进一家超市。这家店已经没有窗户,因为窗玻璃太常被砸碎,店家索性砌起砖块。我买了一盒牛奶。武装警卫比浏览商品陈列平台的顾客还多。捷克人没进来,在书报摊瞥看新闻标题。 走出冷气爽利的超市,我发现他已被人活活打死,不过他已无子弹的手枪上沾有血迹和头发,显示这位反抗运动的英雄曾奋力挥动枪托自卫,然后才被那些不明人物打倒。这下我在这城里真是举目无亲了。遗嘱说明他要火葬,实验室里的东西也要一并火化;我以同为欧洲人的道义,一切完全遵照他的遗愿办理。一待他搬进停尸间、我清空那些坩埚和蒸馏釜之后,公宙就立刻租给一个上空下也空的夜总会舞者。她叫蜜西,但住进来完全没有影响到我,因为,就在巴洛斯拉夫丧礼那天晚上,我认识了那个自称蕾拉的女孩,之后大部分时间都跟她在一起。 城市之死的渎神精华,美丽的垃圾食者。她的性器在我手指下颤动,像只淋湿吓坏的猫,然而她却是饥渴、不知餍足的,尽管那是一种冰冷的饥渴,仿佛有一股比性欲干燥而理智的力量驱动她,仿佛有一种永远满足不了的强烈好奇心迫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而且,那几乎像是报复--然而却是对她自己的报复,仿佛每次她不是把自己交给我,而是交给一种她看不起的渴望,或者交给一种令人厌恶但不得不从的仪式,仿佛她的感官肉欲需要这种以感官肉欲进行的驱魔,才能变得真实。 她黑得像阴影之源,肌肤黝暗无光且太过柔软,似乎在我的拥抱中融化。她的声音尖利高亢,一个句子或一则抗议说到一半会忽高忽低八度;她话中的抗议多而句子少,因为她鲜少有那耐心或精力把主词、动词、受词等等排列得有秩序、合逻辑,因此有时她听起来比较像只癫狂的鸟而非女人,啁啾鸣叫着召唤或要求的咏叹调。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迷失了。 午夜我去药房买烟。药房就在街角,于是我决定冒这个险,因为距离不远,而且可怜朋友的死让我哀伤得莽撞起来。她在那里翻看杂志,边翻边轻声哼歌。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她那双紧绷又坚韧的腿,静止中仿佛压抑着微颤的能量,就像马厩里赛马的腿,但黑色网袜将那双苗条长腿界定为情色用途,她不会用这双腿来逃跑。一看见她的腿,我就想象那双腿缠住或勒住我的脖子。 她穿一双黑色漆皮鞋,脚踝系带,恋物癖的鞋跟高达六寸,而,在夏季的燠热恐慌中,她竟还披裹一件厚重的红狐大衣。我将永远把她跟狐狸联想在一起,而这也不是毫无理由。大衣只露出洋装下摆。那是一件有着钱币大小的白圆点的深蓝洋装,几乎衣不蔽体。她的头发是非洲式的荆豆丛,嘴上涂着艳紫唇膏。她流连在私密告白杂志一带,嚼着一根糖棒--露丝宝贝,或其他某种可吃的美国风物--轻唱一首高音、空洞、寂寞的歌,脸上带着嗑药的微笑。 午夜药房里,无聊的警卫坐在塑胶凳上,闲闲地拿警棍敲打自己大腿。空调嗡嗡作响。店外,人车经过。我买了一包Lucky Strike,拆开,点起一根;我双手发抖,点燃的火柴也随之颤动。 我一看到她,就决心拥有她。她一定知道我盯着她看,女人总是知道,尽管她瞥都没朝我瞥过一眼;但某种颤动,仿佛来自她那头丰茂张扬的发的天线,显示她清楚意识到周遭一切细微变化,她的华美存在将四周的空气通了电。她离开书报架,吃着她的糖棒,用那非常高、非常孩子气的声音唱着无法解读的歌,茫然几不成调。 我的老二已经开始搏跳,在她走到门边、转身面向我、任大衣落下之前。我看见她的洋装是很省布的衬衣式无袖连衣裙,她解开前襟,招摇地露出尖尖高耸的小乳房,乳头跟嘴唇一样涂成艳紫,突起足有半寸。她转动的白眼球与我四目相视,盯着我看了永无止尽的长长一秒,斜乜的眼神尽是讥嘲挑逗。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指尖闪烁着五片尖尖的紫色甲虫碎片,合起洋装前襟,接着手一挥甩,堂皇又野蛮地将大衣重新披裹住全身,她因之看来像浑身是毛的动物,一只假扮海上妖女的小狐狸,一只黑暗森林里通晓巫术的狐狸。她完全是属于这片灌木丛的生物。门来回晃动。她走了。 无聊的警卫注意到她离开。 “娼妓。”他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缓解他的百无聊赖。他从嘴里拿出一块嚼了很久的口香糖,黏在塑胶凳下,我冲出仍在晃动的玻璃门去追她。 这条街大部分路灯都被射破,仍幸存的则散发柔和的粉红光芒,当初市政当局希望这种颜色能减低居民的侵略性。这些灯以美化的、纵容的光照着下方进行的破坏。一轮残破的内城区之月,带着污染造成的些许浅紫,漏下几道微弱的光,照见我的猎物踩着高跟鞋左摇右摆;那双鞋高得使她有点脱离这个世界,变成一种似鸟的奇怪生物,身上的羽毛是毛皮,不会飞,不会跑,不会爬,非兽非禽,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高高盘旋在地面上方,但,纵使不情愿,地面仍是它的栖息处。 我听见,阵阵车声咆哮未曾淹没她的无言歌,尽管她唱得非常轻柔;她的声音是那么高,仿佛与日常世界的声响处于不同频率,宛如细铁丝刺穿我的脑。她沿着污秽街道漫步,在满地垃圾之间轻巧穿行,欢欣鼓舞一如田园诗里的牧羊女徜徉于鲜花草地。毛皮传来冲鼻的麝香味,披在她肩头鲜活生动地摇摆,仿佛是它陪伴她,而非她拥有它。 她竟如此莽撞,这样唱着歌,这样一身鲜艳打扮,大摇大摆走在险恶街头,令我既觉惊骇又受魅惑;这份莽撞会传染,而我染上了。在垂死的月下,她以一条无形的线牵着我走过小街后巷,地上有醉鬼和毒虫倒卧在残砖碎石和排泄物之间。她模糊的歌声忽而响亮、忽而轻柔,淫逸的蹒跚步伐偶有几秒变成踉跄舞步,浑身散发热腾的动物香气--这些全是明显的挑逗勾引。 然而她四周似乎设起一圈无可侵犯的空间。在一处停车场,我眼角瞄见三个男人猛踢一个倒地的人;她一定也看见了,因为她发出一串笑声,有如我公寓窗前的风铃,这个无忧无虑、麻木不仁的贫民区仙子。但瞥见有人遭强暴时,她发出呻吟,匆匆往前走。就这样,她领我深入城市中心的几何迷宫,进入一个充满废墟和废弃建筑工地的枯瘠世界,不再跳动的巨型都会之心。加了装甲车窗的黄色计程车呼啸而过,老鼠吱吱喳喳在汉堡摊四周集结成团。这里的阴影粗砺不仁。 但笼罩在五芒星咒法中的她,行经之处似乎无人能见,只有我看得见她,而我仿佛也变成她奇迹的一部分,一路走来亦未受侵扰,尽管四周上演着夜间惯常的黑暗戏码。 她知道我跟踪她,因为她常半转过头抛来眼波流转的一瞥,还不时轻笑。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奇怪的魔法空间:当我离她近到几乎被麝香味熏昏时,她会拉紧大衣略略加快脚步,尽管看似走得不快,但一定比我快得多,因为我怎么也追不上。我心想,要不是她穿着那么重的鞋,一定就会飞起来了;完全是那双鞋如锚一般将她留在地面。那双鞋与重力串通共谋,但她则否。 来到一处十字路口,她过街走上安全岛,抛下身后困在人行道旁的我,因为灯号换了:勿走。这时她第一次明白承认我的存在。她转身笑着面对我,面容随之一变,仿佛因纯粹开心过度而超载。在卡车汽车的缝隙间,我看见她敞开大衣,再度对我展示两颗有如霓虹紫罗兰的乳头。然后灯号催促我:走。我赶到安全岛时,她已经溜走,但留下陷阱缠住我的脚,一团有白点的深色棉布。是她的洋装。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捡起洋装,用来擦拭前额的汗水。 她闲站着,空望着一家化妆品店的铁窗间隙,但等我赶到那个位置时,她已经离我半条街。夜晚街道别无行人,只有不安好心的歹徒等在建筑门口。一份要命的无辜保护着她。她像人鱼,一种满足自己感官而活的与世隔绝生物;她引诱我继续前进,她是这条粼粼发光的车河的河上女妖,百万盏车灯如明亮的眼在我们之间阵阵流过。 一度,她离我约五十码,在一家放映老片《艾玛·包法利》Emma Bovary,即福楼拜小说《包法利夫人》的女主角。的电影院亮着灯的柱廊下,特丽思岱莎的脸映衬出她的身形--那张脸跟她人一样高--她停下脚步,仿佛突然有了目的,一时消失在一根画了那个吓人女性标志的红漆柱后。然后她重新出现,丢下某样黑色细薄小物,这时我朝她公然表示欢迎的微笑跑去,她却仿佛奇迹般瞬间移动,仿佛始终只是造成错觉的摄影画面,摆好姿势站在又五十码外的一处可乐摊,安然喝着一杯鲜粉红色奶昔,笑着,大肆露出有棕斑的黄牙。 我伸手捡起她丢下的那样东西。还没摸到我便知道它是什么,就算拿在手上我仍不敢相信,那是她的--我注意到--开裆内裤。我把脸埋进那充满性意味的黑色尼龙料,蕾丝有如她的阴毛刮擦我的嘴唇,感觉舒爽。四周是摩天大楼的负片影像,仿佛用黑纸裁成贴在天空。她放下留有一道道人工奶霜痕迹的空杯,再度开步走去,我的鬼火,我跌跌撞撞尽可能快速追赶,以我那如今巨大之至的勃起所能容许的速度。 我们来到一处老鼠比人多四倍的地方。这残破地区充满倾圮的分租公寓,尽管死气沉沉,却仍有住户。楼房外盘旋而上的生锈防火梯都是人,他们因天气太湿热睡不着,现在穿着睡衣或内衣裤,出来试着透口气,如果有任何一丝新鲜凉意能拂过渐央夜色的坚厚空气的话。他们坐在防火铁梯上,极度沉默,动也不动,专心致志追寻凉意,因为空气活像阴沟,要极度专注,并以高度纪律持续努力,才能从中获取任何生气。 我们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好几里。 来到一栋邋遢寒酸的公寓门口,在楼梯间单单一个还会亮的灯泡下,她再度转身面对我。在我接近的同时,她任鲜艳毛皮落地,就这么赤裸站着,全身只剩丝袜、赤红吊袜带,以及那双尖钉高跟鞋,此刻她以情色无比的姿态弯身脱去。仿佛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她把一侧网袜卷下黝暗无光的黑色大腿,粗糙的网纹在皮肉留下印痕,看似悲剧,仿佛这身皮肉曾挤靠在铁蒺藜上,想挣脱她向来居住、将永远试图逃离、却永远逃不出去的那所监狱。 她还没脱下那只丝袜,我已经扑过去猛力抱住她,用自己身上最坚不让步的部位紧紧抵住,在那灯泡的刻薄灯光下,在那条满是倒塌公寓、眼神盲目的沉默居民呼吸着将他们全化为石的污臭空气的街上。对我的拥抱她丝毫不显惊讶,但笑着扭动脱身,轻巧滑溜如鱼。 鞋拎在她手上晃荡,可以变成令人疼痛的武器;然后,一旦用鞋跟将我打倒,她便可以拿吊袜带勒死我。一时间,我知道自己多么毫无防备,处境多么危险;除了自己狂跳的脉搏,我还听见老鼠在张着大口的楼门里的走道尖声交谈,看见重重阴影积聚。里面的黑暗使我害怕。 但,在如许狂蛮的欲望肆虐下,我的畏惧无法保持为畏惧,反而更强化那股摧残着我的欲望力量。她自我身边移开,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示意要我安静,另一手握住我的手,拉着我--驱迫我。 一时间,仅仅一时间,就在她用涂着蔻丹的锋利指尖碰触我之前,就在我跨进那栋瘦削直立、黑暗无光、生机全灭、住满陌生人的公寓的污秽门槛之前,一股绝对惊慌席卷我所有感官。这惊慌跟--直到那时之前--我在这城市经历过的那种逗人心痒的畏惧丝毫无关,是一种返祖的古老惊慌,前于最初的黑暗与沉默,前于她清楚提供给我的自身神秘,那份神秘也有个可被穿透了解的等同对象,就是这栋有很多很多房间、住满陌生人的屋子。此外,墙上以粉笔涂写的涂鸦中,有一句或许可能使我烦扰,如果当时我曾从记忆中翻找出其意义的话:INTROITE ET HIC DII SUNT,一个警句,无法理解的事物推蹭着我脑海边缘…… 我深深感到坠落的可怖吸引力。像个濒临深渊的人,受到难以抗拒的重力诱惑,我立刻投降,并选择最快的下降途径,一头栽进去。我无法抗拒晕眩的推动。 走道上,老鼠的眼睛是小小红火,四散飞奔,她那只冷冷小手拉着我走上盘旋的楼梯,往上、往上、再往上,最后来到她房间,地板上蟑螂成群,虫蛀的城市夜灯火照进无帘的窗。房门砰然关上。她把鞋子丢在磨损起毛的地板上,发出咚一声闷响。我吻她。她的嘴有种奇怪味道,像神秘水果,如欧楂,直到腐烂了才能吃。她的舌炽热。 她把毛皮大衣丢在地上,我脱得精光,两人都呼吸粗重。我的存在如今全消失灌注在充血肿胀的性器里,除了老二我什么也不是,我扑向她,就像,我想,一只猛禽,只不过整个追逐过程中,都是我的猎物在扮演猎人。我血肉饱满、饥渴贪婪的喙扯开她大腿间那有毒的爱之伤口,突然,那么突然。蕾拉,夜晚送给我的礼物,这城市的礼物。 你靠什么赚钱维生,蕾拉?她是祼体模特儿,她说,有时跳舞,祼体,或者装饰着蝴蝶结和流苏;有时候也参加模拟的性表演,充当,比方说,巧克力夹心饼干的内馅或摩卡夹层蛋糕的夹层。所以她赚的钱够交房租,反正她吃的也不多。狐皮大衣是谁给她的?偷来的,她说,清脆大笑起来。还有,她十七岁;还有,她母亲,她说,在加州某个地方。 为什么是我,蕾拉,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选择把自己给我,以这么洛可可的方式?但她咯咯笑,不肯回答。 她用积满厚厚油垢的电炉烧水泡即溶咖啡给我喝,配上玉米糖浆粉末做的人造奶精。她推开窗让性交气味散去,然后我们必须在随黎明而醒的车声咆哮中朝对方大喊。她说的俚语或土语听来奇怪无比,我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我为她疯狂,一个早上又扑向她好几次,尽管她毫无满足迹象,只显得渴望,愈来愈强烈而烦躁的渴望。及至中午,她乳头的深色唇膏已经完全转移到我苍白的皮肉上。我一定是在那第一夜或那个恶臭的上午就让她怀了孕,我想。 不工作时,好整天都做些什么?她躺在一定是房东从医院偷来的白漆窄铁床,吃自己做的大麻糖,那么多糖吃得她牙齿都快烂了,同时如在梦中地用手指拨弄阴蒂,脑海--就我所知--充满各种四散形体,或泛紫或猩红,聚散成不同图案;依她的形容,那些图案似乎出奇地无精打采、软垂松垮、筋疲力尽,仿佛她的梦境比她更疲惫万分。记得的时候,她会打开一套非常昂贵的音响,一而再、再而三播放同一张灵魂歌手或某个摩城Motown,美国著名的独立音乐厂牌,六七十年代将灵魂歌曲成功推入流行乐坛,旗下拥有众多黑人歌手、创作乐手。合唱团的唱片。有时候,若她记得,她会换一张唱片,而这张唱片也会一而再、再而三,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你这台唱机哪来的,蕾拉? 免费店弄来的,她说着笑起来;她的意思是音响也是偷的。她把一块大麻糖塞进我嘴里。她不自然,不负责,眼中闪烁着双重性,她的自我似乎在她身体里来来去去,任性无常,她是自己肉体的访客。她的皮肤像手套内衬,我舔遍她全身,将她拉上我的身。混乱的坩埚把她给了我,作为我的欢愉,我的灾祸,于是我给了她巴洛斯拉夫的金子。 在那没窗帘、没地毯、墙上贴着灵魂歌手残缺照片的房间,她裸体为我而舞,也为裂痕镜中自己的映影而舞。她黑如我的影子,我像医生要她平躺岔开腿,以便仔细检视她性器的细致负片。有时候,我已筋疲力尽,她还不累,仍充满肉欲好奇,于是半夜爬上我身体--她整个人就像房里的黑暗化为血肉--把我软垂的老二塞进她体内,边动作边啁啾叫着像只受惊的金丝雀,使我在睡梦中逐渐勃起。就在她即将榨出我的高潮之际,我会醒来,惊愕中想起梦魔的神话,那些恶魔以女性形体出现,夜里前来诱惑圣人。然后,为了惩罚她这样吓到我,我会用皮带把她绑在铁床上,但从来不绑住脚,让她可以踢开老鼠。 然后我会出门,丢下她接受惩罚。我漫步穿过紊乱街头,如今我完全拥有蕾拉那童年早期般甜蜜、模糊、安全的世界,每一天都充满许诺,充满臆想,因为我也开始跟她一样吃很多大麻糖。傍晚我会带着一盒炸鸡或一袋汉堡回家,而她始终连试都不曾试着解开自己,就这么躺着,姿势跟我先前丢下她时一样,浑浊的眼睛定定--如果用“定定”来形容那游移的视线不嫌太紧绷、太积极的话--看着天花板。但有时候,为了报复,她会在床上大小便。 如果她在床上大小便,我会解开她,用皮带抽打。然后她会再度在床上大小便,或者咬我的手。于是这些游戏一再重复,逐渐--我想--以几乎无法察觉的程度变得愈来愈凶恶。在我看来,她似乎天生就是受害者,而,若说她以一种奇妙、反讽、不再清脆的笑声接受殴打和屈辱--因为我把她打得不再像风铃了,我已经做到那个地步--那么难道反讽不正是受害者唯一的武器吗? 以前我最爱看她晚上打扮起来,之后她会到一些我从来不去的俱乐部、戏院、餐厅表演。我躺在她床上像个印度大君,抽烟,看着裂痕镜中的她改头换面,从整日沉睡于污秽的脏兮兮小蓓蕾,变成夜晚绽放的花。但是不同于花朵的是,她不能以一步简单变化就转为美丽;她的美是一种逐渐升起的过程,靠有意识的努力达成。她专心致志沉思镜中的人影,但在我看来,她似乎并不把镜中人视为任何程度的自己。映影蕾拉有具体的形体,而尽管这形体完全实质可触,但我们都知道,房里的我们三人都知道,那是另一个蕾拉。蕾拉召唤这个他者形体,仪式隆重有如巫术;她变出一个只活在镜中非世界的蕾拉,然后自己变成自己的映影。 准备工作持续好几个小时。在这些时刻,打扮那个他者便是她唯一专注的事,就算我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当她终于披戴上镜中百合的黑暗发光模样,她就变成了她,日常蕾拉立刻消失。我的蕾拉如今完全变成另外那一个。她转身迅速给我一吻,带着她只能透过镜子得到的一种漫不经心的尊严;镜子赐予她一份优雅,现在她是自己的女主人。 然后她踩着高跟鞋,前往某家黑漆抹乌的夜总会。 规律一如时钟,每夜一次她以巫术迷住我,夜复一夜。哦,我自家的妓院!在一座肌骨殿堂里,有那么多皮肉之乐可享。以前为了创建这个天地,她是多么挑剔讲究,不厌其烦!胭脂涂在下面那两片唇,嘴和乳头涂上紫色或牡丹或赤红油彩;彩虹般缤纷的粉末和油膏抹在眼窝皮肤;以精准器材装配员的灵活巧手,她在眼睑边缘黏上假睫毛。那头仿佛修剪过的树型的发,有时会插上珠串或洒上闪亮的黄铜色粉末,同样的粉也洒在私处。然后她喷上深浓的香水,加强而非掩盖身上流连不去的性气味,那是她天生的香水。你老家瓦兹贫民区的那个可怜清洁妇会怎么说呢,如果她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蕾拉,莉莉丝,泥巴百合,看见你穿上又一条亮片内裤,那充其量只是个装饰性的括弧,欲盖弥彰地框住你的性器? 就这样她巧妙搭建起这套诱惑机器,同时音响放着乔·特克斯或艾尔·葛林。 她的洋装是破烂的雪纺纱,或油腻的人造纤维,或粗硬的金属织物--金和银和铜。她的丝袜是黑或紫或赤红网袜,高得令人晕眩的鞋是闪亮的皮革,染成绿、粉红、紫或橙,走起路来一身新艺综合色彩。有时她穿上古怪靴子,系带一路直绑到膝,却露出脚趾。有时她用鞭梢抽打自己的小腿,像个奴隶。然后,一身俗丽活像妓女喇合典出圣经,雅各书二章二十五节:“妓女喇合接待使者,又放他们从别的路上出去,不也是一样因行为称义么。”,却有一层腐败天真作为固若金汤的盔甲,她会披上又一袭毛皮--她有一整箱毛皮,甚至有件绒鼠披肩--她会披上美丽动物毛皮做成的围巾或披肩或外套,披在那斜度极为优美的裸肩上,就此离开,像个好孩子要去上主日学,走进夜色的雅恶裂罅,凌晨五六点回来,呼吸中带着些许酒味,但从来不浓,还有大把钞票塞在她丝袜上端。 大把钞票塞在她丝袜上端。与蕾拉同住的那整段时间,我从来不缺钱。我们吃得很好,常在住处附近的熟食店吃三明治(黑麦面包夹烟熏牛肉片之类)、意大利萨拉米香肠、包心菜丝沙拉、炸鸡、马铃薯沙拉、苹果派、蓝莓派、博伊森莓boisenberry,黑莓的一种变种,果形很大,适合做果酱、蜜饯。派、覆盆子加红醋栗派、桃子派、胡桃派、等等等等、乳酷蛋糕、果馅卷饼。我们从中国餐馆买装在蜡纸盒里的芙蓉蛋和馄饨汤和炒饭回家,还喝了,我记得,很多罐外流着汗的冰可口可乐。 裂镜歪扭地照出她一分为二的映影,也照出看着她的我,大麻烟卷的淡紫烟雾在我头上盘旋。看着她穿衣打扮、戴上那张公众的脸,就是目睹她稍后会再进行的脱衣仪式的反转,因为,她穿的衣服愈多,我对她赤裸模样的记忆就愈鲜活;当她看着我看着她组织起那全套只为强调其下丰润黑色大腿和猩红细缝的披挂装饰,她似乎也将自己抛弃在镜中,将自己抛弃给镜子,让自己只扮演虚构,扮演镜子加诸我的情色梦想。 于是,我们一起进入同一场幻梦,一个自我创造、自我维持的唯我世界,女人看着自己在镜中被看,镜则似乎因支撑她那世界的重担而裂成两半。 然而我还没告诉你她多么只是个孩子,多么小,有时多么黏人。而且她有种特质,类似那些细致得要命的瓷器装饰品,脆弱得让你忍不住想摔个粉碎。她走路看似舞蹈,其中有种轻盈的优雅,暗示她是多么容易踉跄、绊跌、摔倒。 我没见过这么奴从流行的女孩。对她而言,全世界最重要的事莫过于睫毛的卷度和头发吹整的弧度必须恰到好处。她出门工作前不让我吻,免得弄糊唇膏或弄乱身上其他地方,于是,当然,她的化身仪式--有系统地使自己肉欲化、使自己变成一块盛装打扮的肉--使我如此兴奋,我总是想方设法在最后关头占有她,就算把她推抵住墙办事也好,不管她大撅着嘴唇露出深色牙龈,激动恼怒地喘叫:“不要!”同时紫色指甲划破我的背,出于愤慨而非出于激情。 但很快我就对她感到厌倦。我享用她享用得够了,然后腻了。她变成只是肉体的一种烦扰,一股不抓不行的痒;一种反应,而非一份欢愉。病情已发作完毕,只留下我对她的感官习惯,一种使我半感羞耻的瘾头。 她究竟看上我哪一点?她一定是喜欢我温和苍白的肤色,我的蓝眼,我这令她听来如此难懂、如此富有古趣的英国口音。天知道此外她还能喜欢什么,除了受害者的角色。我什么都没给她,只给了她一锭炼金术的黄金,一个婴孩,伤残,以及绝育。 我搬进她那放眼望去皆是废墟的小房间后两三个星期,她开始晨吐。天气慢慢变凉,早晨有股凛冽寒意,哈德逊河上有层悲哀薄雾。她弯身伏在冷水洗手台上猛呕,又是反胃又是哽咽;在我面前呕吐令她感到羞辱。她乳房胀大,痛得不肯让我摸。她的月经没来。她拿尿液去医院验孕。是的。她怀孕了。 我怎么知道孩子是我的,蕾拉?最老套的侮辱,最原始的闪避。她双唇掀咧,放声大叫,两眼翻成全白。她拿起化妆箱,一把拉起窗扇,将箱里所有东西一股脑倒下楼。她撕烂衣服,还想撕毛皮,但我阻止了她。她磨碎玻璃吃下去,但忍不住全吐了出来,然后,衰弱又作呕的她,以歇斯底里的尖高假音要求我娶她。她说我有责任娶她。她以巫毒咒语威胁我的男性雄风,告诉我会有一只鸡跑来啄掉我的老二,但我不信那一套。这些巫言巫语冒犯了我的欧洲心态,在我看来,怀孕似乎已使她精神错乱。 一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我对她残存的任何欲望便消失殆尽。她变成只是一样令我尴尬的事物。她变成一样造成我极度不便的事物。 有时候我把自己拖出感官倦怠状态,为时久得足以回到原先的东城公寓去拿信。我已经写信告诉父母工作没了,问他们是否愿意资助我度个短假,给我些钱买辆二手车四处开、看看美国,好让我来这么一趟不至于完全白费。我这么做没告诉蕾拉。 起初他们支吾其词。美国政治情势不稳的消息令他们担心,他们要儿子安全回家去。黑人烧掉了纽约中央车站,因此就算还有通勤上班的人也只剩寥寥无几。内城区的居民这下子得其所哉,曼哈顿几乎成了中古城市,水沟全变成露天下水道,有钱人住的高塔戒备森严一如城堡。夜里没有街灯,唯一的光亮来自燃烧的建筑。罢工使水电都停摆。国民警卫队巡逻看守银行,街上四处飞的除了流弹,还有各式名目的游击队的子弹。 但我以冒险精神为由据理力争,告诉他们欧洲的新闻报导夸大了大西洋这端的情况,以分散人们对英国国内局势的注意:国家阵线的成员刚赢得国会席次;伯明罕和沃弗安普顿都有暴动;电力公司的员工已经罢工好几个月。然后一个叔伯辈的远亲死了,留了笔遗产给我,所以他们不能拿没钱当藉口。现在我收到他们寄来的支票,即使考虑到目前的昂贵油价,那笔数目仍然相当够用。躺在蕾拉的肮脏床上度过那些紫色时光,我脑海里已计划了一趟豪华行程……街名都是音乐的纽奥良,还有如海上女妖歌声般诱人的整个南方;仍留有西班牙余绪的西部;沙漠……而现在蕾拉怀了孕,她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好理由不嫁给我,我的上帝。 我坚决表示她不能嫁给我,必须堕胎。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朝我扑来,想用那紫色蔻丹如今已剥落得凄凉兮兮的可怜手指抠出我的眼睛。但我轻易就抓住她手腕制服她,提醒她,她才十七岁,又长得很美,世上还有很多好东西等她这样迷人的人去享用,不该屈就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年轻英国穷光蛋。我百分之百是个假慈悲的伪君子。只要能摆脱她,什么无耻的事我都做得出来。 我卖掉下东城公寓里仅有的几本书和其他东西,把卖得的钱交给她,也给了她我当初带来、如今所剩无几的盘缠,但没提起父母寄来的支票,因为如今我已打定主意要离开,不希望计划受到任何阻碍。 尽管我对她说的都是实话,比我所愿意相信的更真实许多,因为若承认她确实如我告诉她的那么美丽耀眼,就会太伤自己的虚荣心,但,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仍能假装没看见她脸上的轻蔑,那张脸的黑暗花瓣已完全合拢对我封闭。 后来她恢复理智,从歇斯底里中郁闷地复原,但并没跟我翻脸。没有,她只是变得对我无动于衷,尽管是以默认的态度。我对她不再有任何意义,这使我不由自主生起气来,我不负责任的虚荣心受到了一点挫折。何况,我心里知道,当初她之所以那么吸引我,其实是因为她在某种意义上猜到并反映我自己的弱点、我自己的疲竭。她是个完美的女人,就像月亮,只发出反射的光。她模仿我,变成我在她身上想要的东西,因此可以让我爱她;然而她却又把我模仿得太成功,也模仿到我内在的致命匮缺,使我无法爱她,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么不值得爱。 于是,我们这两个虚伪的人,便如此避免了爱这种终极虚伪。或者说,是我救自己免于遭受那种最残暴的攻击,那种他者的围困。 如今蕾拉变得再疲软、被动、顺从不过。但她不信任任何不认识的人,于是从--她告诉我--跟她在同样地方工作的女孩那里打听到一位帮人堕胎的海地老太太,地址在哈林区中心;但就算有蕾拉陪同,那里都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尤其是去做这种事。她自己卖了一两件毛皮大衣支付费用。价钱很贵,因为涉及魔法。后来,她发烧谵妄中讲到,这个巫毒堕胎密医每次手术前都习惯杀只公鸡献祭,而不管其他还发生什么事,总之她把事情严重搞砸,蕾拉受到感染必须住院,花光了剩下所有的毛皮,还赔上子宫。 我送她搭计程车去赴约。为了给自己勇气,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她最高、最巴洛克的一双鞋,我记得那是玫瑰粉红的鹿皮,银鞋跟。配上绒鼠披肩。配上一条冒充洋装的赤红丝巾。她浑身充满一股狂蛮香气,那完全是她自己的味道,而非来自任何香水瓶。计程车扬长而去之际,她回头瞥我一眼,脸上似乎充满某种哀愁不祥的胜利,仿佛把她逼上这条绝路就是我得到的惩罚,而她的痛苦跟她无关,全是我的。 十八个小时后,另一辆计程车把她送回来。她昏倒了,严重失血,计程车里一片血海。司机也是黑人,看见我不是,他以恨意铿锵的声音告诉我,这位女士应该立刻送医,并要我负担清理他车辆的全额费用。 我一路抱着她,满心愧疚和惊恐。造成她如此痛苦使我也痛苦,然而,由于逃离这种痛苦最快的方式就是完全不为她着想,因此,当然,到了第二天,我便已完全不再为她着想。但,当那支离破碎的女孩躺在我怀里,生命自她被凌虐的女性部位汩汩流失时,我只感到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车到急诊室门口,她一时醒转过来,睁开眼看了我一下,眼神充满无比苦痛,我几乎坚持不住,几乎爱上她。然后沉重眼皮再度合上,我得先填一堆表格,还得筹钱,他们才肯收她、给她输血。 妇科病房的接待员对我极为轻蔑。她是个五官鲜明、整齐清洁的年轻女子,浅金色头发在颈背梳成一个故作端庄的髻,一口东岸大学口音,眼神冷如贞洁。她不肯让我见蕾拉,告诉我院方会联络蕾拉的母亲,因为蕾拉说想见母亲。她说还没办法告诉我医药费会是多少,但给了我一个大概的估计数目。听到我说自己很穷,她建议我到时报广场去卖屁股挣钱;她的态度是那么冷静、那么理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示要向院方投诉。她大笑。 “适合母鹅的酱料也适合公鹅。”她说。“听说第一次最难挨。” “是她的错。”我说。“是她要去哈林,是她要找巫医的。” “又怎样。”接待员说,眼神把我打倒。 毛皮都得卖掉;我兑现了父母寄来的支票,甚至还从中抽出五百元帮助可怜的蕾拉。然后我买了一辆二手福斯,短窄行李厢里放进换洗衣服和一些食物。我试着写封信给蕾拉,但笔下全是愤怒和指控--既然你这么天真无辜,当初干嘛引诱我?你为什么不吃药,或找人在你子宫里装个塑胶环,或者在你的洞吞没我之前先塞进一片橡胶?她为什么不找个干净密医堕胎,这城里到处都有,她这笨蛋,她这娼妓……这些蛮横嘀咕是我对她的灾难所能做出的唯一反应,连我自己读了都忍不住厌恶自己。但我订了些花送她,玫瑰,红玫瑰,这让我良心稍安一些,反正我的心也不是太软。 她住院至今才过了一天。我从熟食店打电话到医院,接待员非常不甘愿地告诉我,蕾拉--尽管从此再也无法生育--已经脱离险境,她母亲今晚就会搭飞机过来。还有,是的,我可以把钱留在柜台转交。不过,穷苦的黑人清洁妇怎么有钱大老远飞来探望生病的女儿?也许是雇主看她可怜,替她出钱吧,我猜,然后便没再多想蕾拉的母亲。没有,再也没多想一下。 这城市给了我蕾拉,又把她收回。我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以往夜里霓虹灯闪动白光、邀人作乐的地方,如今只见枪火四窜;雪季来临前,曼哈顿将成为暴动和霍乱的天下,而吹遍大街的风里已经带着雪味。大麻烟雾自我大脑散去,我清楚看见了灾难。 我买了马铃薯沙拉和火腿冷盘路上吃。当我走向停车处,离车不到五十码时,一群年轻黑人一拥而上,年纪最大的不可能超过十五,把我打个半死。但他们没拿到我的钱,因为我听从美国运通职员的建议,事先把钞票折成一小叠,用保鲜膜包住以防万一失禁,然后拿胶带把它贴在我鼠蹊部的凹处。一辆坦克接近的声音吓跑了殴打我的人,坦克上的胜利英雄呼啸而过,我则昏沉沉爬起,迈开发抖双腿尽可能快速冲向我的车。 于是我把蕾拉丢在垂死的城市,开上高速公路,经过熊熊燃烧的车辆残骸,防弹车窗让我不虞遭狙击手随机射杀。意气风发地沿高速公路而去,像个正港美国英雄,钱藏在两腿之间。 一开始,我兴高采烈,以为自己抛下了那城市孕育的一种致命疾病。但这份黑暗和困惑既属于那城市,却也属于我自己,我走的时候带着那疾病一起走,因为我也已遭感染,或者当初就是我把它从旧世界带到新世界,我自己就是蔓延全世界的绝望病菌的带原者。但我想把我的病怪到别人身上,于是选择了蕾拉,因为她是我见过最接近我自己的事物。 我告诉自己:是她那缓慢甜美的肉体把腐败慵懒注满我体内。因为她,我感染了贫民区的疾病,还有阴柔女性的缓慢谵妄疾病,其被动,其自恋。由于她的种族和性别,她是双重的堕落,她传染给我的这种病因之双重恶毒,我有可能因此而死。我在夜色中横冲直撞,这种种荒谬念头闪过我不平的脑海。当曙光照在纽泽西公路,我看见了这整个巨型都市的荒芜,而那正是我自身荒芜的镜像。 我满怀化脓的厌世心理,又感到人居之处有着令人惧怕的疫病,于是放弃原先所有的潦草计划。我不南下了,南方的长沼里有太多欧洲鬼魂。我要去没有鬼魂的地方,我需要纯净的空气和清洁。我要去沙漠。在那里,未被人眼竭尽的原始光线会净化我。 我要去沙漠,去到这广大国家的荒废之心,他们都转身避开它,怕它让他们想起空无--去到沙漠,去到枯瘠地带,在那里找到凯迷拉中的凯迷拉chimera,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怪兽,亦指虚构、幻妄之物。,在那里,在沙海中,在晒白的岩石间,在渺无人烟的世界一角,我想我或许会找到最虚幻难测的凯迷拉,也就是我自己。 而最后,我确实找到了,尽管这个自己是我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三 路。累到无法再开车时,我就缩在后座,做几小时不安稳的梦,但我很少这样,我所处的狂乱排除了休息。我感觉自己行色匆匆,但不知自己正加速奔赴先前被我抛下的那个谜--暗室,镜子,女人。我不知道这个目的地对我行使磁铁般的吸力。我不知道我停不下来。 早晨,满地白霜,因为如今已是十月底;一轮猩红太阳升起,平原连绵起伏,直到苍白天际。没有树。车上收音机喂给我的听觉食粮是唱着廉价心碎的鼻音乡村乐,其间穿插不同人声,赞颂无数商品,叽哩咕噜迸出新闻快报。哈林围墙愈来愈长、愈高、愈厚;国民警卫队全天待命。暴动,放火。我选择这时候上路,时机再差不过。只有宿命才可能让我这样鬼迷心窍,在这动乱时局匆忙逃走,是宿命和前方那目的地的未知驱动力,我对那目的地毫无所知,但它很久以前早已选中我,因为是目的地选择我们,在我们出生之前便已选择。 并对我们施展磁铁般的吸力,不容违逆地将我们拉向我们已遗忘的源头。往下走,走下盘旋向下愈来愈窄的存在之梯,回归源头。往下走,而世界则在时间中往前移,于是给我们动作的假象,尽管我们一辈子都在大脑的曲线回廊中穿梭,朝向我们内部迷宫的核心。 全国的储油量愈来愈低,加油站也开始配给。油价变成三倍,四倍,然后再翻一番。我丢下大把大把钞票,以持续这趟紧急奔逃。 在科罗拉多大草原上一处尘沙满天的荒凉村落,我从邮局发了通电报给父母报平安。村里的老头坐在汽水机旁,边摇头啧舌边看彩色电视上的武装冲突。这些戴着宽边帽的老头以迟缓瘖哑的声音跟电视抬杠:他们希望总统丢炸弹炸那些黑人,但倒也不觉得这事非做不可。这些对他们都只是娱乐。他们已经自外于一切,纽约干他们什么事?屋外,尘沙满天的街上,风在电缆和电话线组成的几何网里唱着寂寞之歌。一个汉堡要五元,肉馅只有四分之一寸厚,但腌黄瓜还有很多。 我鬼迷心窍,完全感染了席卷那城市的癫狂。透过人家窗户,我看见通俗肥皂剧般的杂七杂八历史事件在电视上进行,但那些与我丝毫无关,就像停在路边电线杆上、被车灯照得眨眼的角鸱也与我无关。我夜以继日地开。想不到竟这么快就来到沙漠,强迫绝育之处,脱水的不孕之海,大地的后更年期地带。 四 我迷失了,就这样迷失在沙漠中央。 我离弃了大地的温和地带。太阳晒瞎加油站那男人的眼,干空气将他的脸蚀刻出细小纹路。他没说话。那是昨天,或者前天。前天,或者昨天,风吹走了我的地图。空气烘干我的肺。我拼命喘气。 这里没有人,没有人。 我无助迷失在沙漠中央,没有地图或向导或指南针。四周开展的景致像一把老旧扇子,彩绘丝质扇面都已脱落,只剩裸露发黄的古董象牙扇骨;这个世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既然我还活着。大地剥了皮,栖居于此的只有回音。这世界闪耀发亮,发臭发汗,直到它的皮肤脱落,碎散,龟裂,起泡。 我找到了一处符合我心中景致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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