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使命感啊，Asuto——这不是有关我个人的问题。” 那一日，诺诺•华盛顿注视着明日人说道。平时不管什么时候，他脸上都会带着柔和而富有活力的微笑，那时却好像被完全抽取掉了。 “我明白你作为医生，对我遗传基因的测试结果十分担心。很遗憾，不可否认我的抗疲倦能力数值很低，这也是科学事实。不过无论如何，问题在于怎样去看待这些数字，对吧？毫无差错地完成任务的可能性要高得多。 “Asuto，不管怎么样，我非常想去火星。不，是非去不可！我从印第安纳州的加里这种遍地流氓的城市走出来，经过充满血泪的奋斗，才终于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这一切真的非常不容易！那些苦楚——你是日本人，你不会懂的。还有一步，只剩下一步了！我去火星这件事情，是所有与我境遇相同的人们的希望！我想以自己的经历告诉别人：人的一生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然，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因为是你我才会说——是的，你比谁都诚实，值得信赖！哈政权的目标并非给予我同样境遇的人以希望，而是为了向这个社会隐瞒这些人不断被送往战场的事实。他们无法被列入正规军队，而是作为非正规士兵不断被民间企业派往战场上送命，就算战死也不会被计入伤亡人数！但是，政府会说：不管出生在何种环境，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诺诺•华盛顿和那些战斗在东非战场上的爱国将士们一样，都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你知道吗，Asuto！我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虽然全都明白，知悉一切却不能够说出来！在回归地球之后，我会带着开朗明快的表情参加记者招待会。那时我会经受神灵的考验。我们应该抓到合适的机会就说！ “我绝对不会给小组其他成员添麻烦！你知道我是有资格去执行任务的，对吧？华盛顿方面基本定下来让我去了。我只是有些担心室长伊安•哈里斯。他很重视你作为医生做的判断。求你了，请你为我做出正确的判断……” 明日人站在卫生间的洗脸台旁边，将水龙头拧开，用冷水哗哗地洗脸。他想起自己最后向宇航员室长伊安•哈里斯强力推荐诺诺的事情。当然，这件事并非以他个人的意见决定，但从事实来讲，他的意见确实被纳入了考虑范畴。 这并非明日人徇私。那时遗传基因测试还有许多不确定的要素，那是不可被夸大估计的。是诺诺，而非其他队员当选，这是NASA综合判断后得出的结论。诺诺的妻子多蒂曾经啜泣着告诉明日人，诺诺十分感激他的决定。 明日人凝视着自己映在镜中的面庞。然后，好像被人默然催促着一般，他用双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确认了一下脸的形状。明日人的额头丝毫没有显出皱纹，额头下方是挺拔的眉毛，眼窝稍稍有些深陷。鼻子虽小，在这里却很引人注目。圆圆的下巴。镜中的男子并不言语，同样用手抚摸了一下面颊，但给人感觉他对本人的动作似乎没有模仿到位。 明日人回到二楼的书房，这时伫立在电脑屏幕前面的今日子回过头来问道： “你洗过澡了？” “没有，我只洗了个脸。” “是吗？看起来清爽多了。” 空调吹出的冷风使他感觉到脸上残留的水汽凉冰冰的。 从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溢洒在地板上，甚至令人感觉到有些可惜。阳光和煦是常有的事，然而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源于他这个周末没有安排而无所事事，还不如说是因为人类掌握了如何将太阳光作为能源加以活用的技术。 上个月，自从将屋顶上的太阳能发电板换成最新型号之后，发电效率猛增。之前起居室安装的AR系统不断消耗的电费使二人目瞪口呆，如今却骤然下降了一半。太阳的行为似乎也没有出现什么差错，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看起来比以前还活泼精神了许多。 “这豪宅真了不起啊！是在什么地方，西海岸？” 今日子指着明日人在屏幕上打开的图片问道。电脑上显示的是德文公司的网址，上面正以幻灯片方式播放着照片。照片上是美丽而洋溢着透明感的马力布研究所以及职员们微笑着的面庞，旁边排列着离研究所很近的“豪宅”影像。那是卡本•塔尔让当地的房地产公司送来的资料，他觉得“对你们再合适不过了”。 “房子在马力布，价值三百万美元呢。” “真不错啊，在这种地方住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明日人缄默着靠近屏幕，用指尖翻看着照片。从阳台上走下楼梯就是私人海滩。巨大的枝形吊灯据说是以垂枝樱花为主题的意大利产品。石雕风格的厨房异常宽大，甚至令人完全无法估测出在何处摆放锅灶、在哪里洗盘子比较合适…… “你想住这样的房子吗？” 明日人问道，与今日子并无眼神接触。 “这里？嗯……还是算了吧。”说着，她轻摇着黑色短发歪了歪脑袋，紧接着装做开玩笑的样子笑着说，“呃，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假如今日子愿意住在这里的话……我倒想认真考虑一下。” “考虑……考虑什么？” 明日人眉间扩散着的阴翳好像滴在水中的墨汁一般。 “……我之前提过的。” 今日子低下头噤口不言，然后态度冷漠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明日人的声音中带着按捺不住的尖锐。 “你上次说它跟军需产业有关，是这个原因吗？但那种事情……那种公司有很多，只是今日子你不知道罢了。即便在日本也是如此啊，有生产坦克的汽车公司，也有制造导弹的电机公司。” “也许如此……可你不应该在那种公司上班。” “为什么啊？” “因为大家都在你身上寄予了梦想与希望。我也受到了感染，请别让我们灰心失望。在那次NHK节目中，孩子们以那么热烈的眼神望着你……” “那样是不正常的。我也觉得你说的话没错。可是……我原本就不是那么优秀的人，只不过是去了趟火星又回来了而已。” “可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吧？在人类历史上只有六个人做到了。” “这六个人并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只不过是从最适合做宇航员的人中选出了六个人去了趟火星而已。” “你别说得那么悲惨。” “这是事实啊。不是说漂亮话，我根本不是那么值得尊敬的人。” 明日人不愿意站在那里俯视着她交谈。他拂去从刘海滴落到眼角的水滴，离开屏幕，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所以你就要在参与东非战争的公司里工作？” “别老是说战争、战争，今日子你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关心政治了？你到底是怎么了，突然间？是不是别人跟你说什么了？” “你不在地球的这两年半的时间里，情况都变了——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明日人在一瞬间想努力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可他的身体却好像无法接受似的颤抖了起来。然后，他抑制不住地大声叫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要拼命努力找回、并且充实这两年半的时间！这是我现在最为苦恼的事情！” 今日子直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并未转移。 “不光是明日人你，就连留在地球上的我也……” “我明白，我明白这点!” 明日人做出一种似乎要拂去虫豸的手势回避了她的话锋，接着开始在房间中踱步，好像要为自己寻找立身之所。 “无论你说我给人们带来了多少梦想，NASA能够使得载人火星探测成为事实，是多亏了现在的共和党政权，民主党并无这项预算。而这个共和党正在东非进行着战争。德文公司虽然是战争帮凶，但也对载人火星探测有所帮助。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根本无法将它们完全纯粹化。如果以今日子你的说法来讲，那么载人火星探测本身就早已经被战争资助者们玷污了。” 今日子努力想保持冷静。她看着明日人那好像被人拧过似的僵硬面孔，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明日人虽然说得理直气壮，可实际上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说的话与其说是为了信念，还不如说只是为了堵住她的嘴。于是他接着说道： “……我也在考虑如何弥补这两年半的时光。我想让今日子你高兴起来。” 说完，明日人突然感到十分不安。他不经意间说出的“弥补”二字好像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大，感觉有些不可收拾。 “我说的也是为了你好。倘若反战呼声高涨起来，你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想得太多了。” “你为什么非要辞去在NASA的工作呢？当初那么努力才当上宇航员的。” 明日人终于在沙发上面坐下来，可是他坐的恰好是窗外阳光直射到的地方，有些炫目，便挪到了背阴处。 “老实讲，在NASA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虽然没有向世人公开，可在这次任务中，我得到的评价并不是很高。也许我回到筑波，在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工作也不错，可是……我现在并不想回日本。” 今日子挪到他身边的向阳处坐了下来。 “为什么呢？你不是把任务完成得很好吗？难道因为你是日本人？” “不，不是这样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个致命的错误。” “错误？” “是的，错误。” 她无法隐瞒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的震惊。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改天再告诉你。” “今天不行吗？” “我还没有整理好心情——而且，也不单是我自己的问题。” 说着，明日人就好像被吸引住了似的，凝视着屏幕上映出的马力布海。他自己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虽然还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内心却感到一种抑制不住的强烈乡愁。 “……跟金钱没有关系……所以，别那么蔑视我。” “我并没有蔑视你啊。”今日子惊讶地否定了他的话，面色阴沉。 “怎么了，Asuto？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难道你是觉得对我说了也没有用吗？” “不是的……我讨厌现在的状态。” “……” “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个伸手可及的彼岸——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是这样。我希望能有个安静的场所休憩，一个能让我们二人重新回到以前那种幸福时光的地方……” 明日人的话使她感到十分意外。他所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震灾发生之前的东京吗？ “你要是不愿意在NASA工作的话就算了，这事应该由你自己考虑。可是，你能做的还有很多别的事情，不是吗？虽然你一直拒绝尝试，可是像电视广告什么的，其实做一做也无妨。” 明日人表情阴郁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非要选择德文公司呢？为什么如此执拗呢？” “我并不执拗。” 明日人听到她迫切的声音，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嘴唇紧咬。 “卡本•塔尔先生非常理解我的处境。在前几天的聚会上我更确信这一点了。那个人既聪明又和蔼，他很清楚我现在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我需要一个立足之地，不是一般的所在，而是一个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存在意义的场所。今日子你……误解我了。” “跟你关系亲密的人除他之外还有别人吧？”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 “今日子……你是不是介意莉莉安在德文公司工作过的事？” 虽然两人没有眼神接触，但是今日子站了起来，她裸着的双脚带有足够的表情。 “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也有很多别的公司可以选择。为什么现在又提到莉莉安了？” 今日子站着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于是默然无语地出了房间。 桌上屏幕中的图像缓慢地变化着。图片中逐渐下降的夕阳将海洋与天空染为黄金一色，令人回想起宇宙中看到的太阳。它至今还在记忆中释放出令人窒息的强烈光芒。 明日人发觉自己的右手中有一种沉默正在逐渐苏醒，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他想要抑制住这种颤抖，于是握紧双手要将它捏碎，可手指却好像要反抗似的，在如血的汗液中滑开后，在一阵痉挛中伸展开来。 明日人把左手叠放在右手上，好像要将手掌覆盖住。他紧闭双眼使劲让双手握在一起，低垂着脑袋摇了摇头。明日人现在只想忘却一切，将自己从纠缠于意识中的时间死骸那里尽早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