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伦•加德纳以吉姆•吉尔默提供的资料为基础，做了三种宣传视频送到LMC公司。大概一个小时后他就从竞选总部得到了回音。总部媒体方面的负责人有意向与他会面，让沃伦无论如何立刻秘密到华盛顿特区一趟。 在去往华盛顿的飞机中，沃伦又看了一次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劳伦•基钦斯的演讲。到达机场时，他满脑子充斥着反驳的想法，虽然没有喝醉却觉得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目前，美国迎来了强有力的繁荣时代，国家统一并且安定！为什么要将其中断呢？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价值，即善与恶。凡事只能占其一。如果有人彷徨在善与恶的边缘，倘若有国家在善与恶的立场中犹豫不决，那么他们就面临着诘问，需要选择究竟站在哪一边。我们的世界体现善的原则，它欢迎并祝福加入到其中来的人。然而如果他选择恶的立场，那就应该彻底惩罚他！ 民主党所倡导的价值观多样化丝毫没有主见，请回想一下跨世纪前后时发生的那种令人恐怖的社会混乱吧！ 多重价值观——当然也并非不可。但是，无论怎么多样化，到最后也还会分清善与恶两种立场。这就是政治！ 请你们冷静、现实地评价两届哈政权期间长达八年的幸福生活！那是我们通过奋斗得来的幸福，是基于信仰价值观以及自我努力！它植根于传统，无法被撼动。倘若自由欠缺明确方向，恐怕会使世界逐渐解体，将世界置于杀戮横行、毫无秩序可言的状态！ 请你们看看这世界！太多的国家遭受失败，民主政治（democracy）即将堕落成为恶魔政治（demoncracy）。独裁国家不断产生，并且他们的外交手段就是恐怖主义行为！ 我们应该战斗！候选人内勒的幼稚与思虑不周是一种颓废式理想主义，其最终结局就是四分五裂、体无完肤的美利坚分裂国！ 从机场乘上出租车之后，沃伦还在不断地思考着基钦斯的演讲内容。他想起了前不久东圣路易斯的黑人领袖米克•大卫曾经说过： “如果有人说的话让你感觉到是正确的，那么你绝对不要仅仅记住他的语言。你一定要同时记住那个人的表情和声音。然后，你要多次回想，那语言是以何种表情何种声音被表述的……” 距离投票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月，第二次电视讨论会定在下周。在竞选总部召开的媒体应对会议上，LMC公司也参加了。会议途中休息了两次，进行了长达四个小时的讨论。 沃伦好久没有这种体验了。许多真正带有体温的脸聚集在一起，并通过握手对此加以确认。虽然会议成员周围挂满了肯尼迪、克林顿以及奥巴马等历代民主党总统的肖像，但从一开始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十分黯淡。与会者在长方形的铁红色桌子旁边就座，在进入正式论题之前，首先围绕五天前发生在密苏里州的一起事件展开了杂谈。 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媒体报道的是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麦克•德尔加多在城市会议上举行演说时的事情。 参加这次会议的是大约四百位墨西哥移民。在长达两小时左右的讨论中，麦克•德尔加多坦率而真挚的语言自然而然地引发人们的激情。在讨论结束之后，感觉胸有成竹的德尔加多用西班牙语进行了最后的演讲结束词，语调有几分高昂同时又不失稳重。 “今天，在美利坚合众国，少数派已经不再是少数派了。” 德尔加多那棱角分明的褐色脸庞流露出温文尔雅的气质，他的蓝色眼睛看起来就像南部海岛沐浴着阳光的环礁海洋。之前有一次某个报纸将德尔加多比做旅游胜地旅馆中常见的蜂蜜制半透明高级香皂，据说这种香皂是他自己十分钟爱的。画面上，摄像师对麦克•德尔加多充满自信的脸庞做了长时间的持续特写。在德尔加多周围聚集着的人们对他说的这句话反应强烈。他们脸上的表情并非狂热，而是那种真正受到感染般庄严精悍的表情。 这一带有字幕的短小视频，在播放之后转瞬间引起了巨大反响，并且在短短一晚的时间内成为全美国人谈论的话题。 是什么使得人们如此关注呢？即便是密苏里这样的州，墨西哥裔居民也已经占据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五，也许是这一数字本身令人感到意外。然而，麦克•德尔加多的发言内容所反映的只不过是现今人口统计方面的既成常识。 在对这次事件的反应中，有些人似乎摆脱不了美国即将被拉美裔移民侵占的念头，然而那些思想理应比较自由的人群，例如非拉美裔移民的年轻白人、同样是“少数派”的黑人、亚裔移民，甚至同样是拉美裔而非墨西哥来的移民等广泛群体都对此表示出极大不满。 媒体从各种角度对此进行了分析，这种分析本身又传到选民耳朵里，开始再次推波助澜。有人直截了当地表示对德尔加多的言论十分反感，甚至有些感情用事。他们认为内容暂且不谈，那种装腔作势的表情与言辞表达方式就让人看不惯。借用FOX电视台评论员的话来说，即“感到了令人无法一笑置之的某种东西”。客观来看——换言之，倘若令能够识别人类表情的机器人来判定的话，也许可以说德尔加多的态度冷静得无可挑剔、极具说服力并且表现得十分优秀。假如这是一个伶俐的机器人，那么恐怕可以被划分到“高材生类型”吧。然而，在选举中投票的都是鲜活的真人。评论员解释说，德尔加多总是保持这种姿态，以至于最后“欠缺某种幽默感”。 “总而言之一句话，即总统究竟是为谁而选的。” 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阿瑟•瑞恩替总统候选人劳伦•基钦斯发表了这样的短评。毋庸置疑，这句令人恼火而颇具效果的话使那日与会者心中的忧郁更增添了几分。 民主党一向提倡价值观的多样性，然而每次都出师不利，这次也不例外。在竞争激烈的预选之后，五位候选人无论是在本次选举中胜出的总统候选人格雷森•内勒，还是与其竞争到最后的副总统候选人麦克•德尔加多，他们彼此的弱点都完全暴露出来，而长处却被悉数保留。 在批判内勒时，共和党阵营必定会用“软弱外交”“整天做白日梦的理想主义者”等等言辞，而这些措辞原本都是德尔加多想出来的。 内勒主张限制枪支，并且并非全美国枪支协会的会员。他竞选时的独特承诺包括对购买、持有枪支资格的严格化。内勒提议将每种射击枪支的“致死功能”从口径、子弹种类、射程距离、所装子弹数量等角度分为十个等级加以评价，并将其数据化，同时将每个枪支生产公司的生产总量及所占比例公之于众。其所占比例愈小，得到税收优惠政策的幅度就愈大。 其中，他在十个评价等级中作为“第一级”推荐，甚至承诺提供补助金的是“枪支代替品”。 “人类互相残杀——我们应该马上告别这种野蛮的想法。美国是科技发展居于世界前列的国家。枪支是让使用者沦为杀人者的可怕武器。人们在这个国家守护挚爱的家庭时，为什么要坚持使用这种工具呢？现在每天死于枪械的有两千多人，每年就有七万人，而且就在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其中被认定为正当防卫的每年只有一百零五件案例，其余的都是杀人事件。 “我尊重美利坚合众国宪法修正案第二条中规定枪支持有权的内容。但武器这种东西，不应具备超过最小限度的威力。假如是为了防身，那么就应该使用‘枪支代替品’。它具备充分的射程距离。以电击、投药等方式，在0.5秒之内完全剥夺对方身体自由可达二到六小时。而且它不射击本人（individual），只射击人的分格（dividual）。这种枪在误射的情况下还有挽回的余地。它是可以提供后悔药的枪。 “为什么光用这个还不够呢？有很多人热衷于狩猎，可是在假死状态之后，能使猎物重返森林，有什么不好呢？钓鱼的人都将钓过的鱼放回到水里。这不就是运动员精神吗？” 内勒的倡议预测到了未来的宪法修正，作为向顽固的全美枪支协会靠近的现实性一步，受到了规章派中一部人的良好评价。内勒从杀戮角度问责那些认为持枪行为带来恶魔式美感的人，对此他们表示理解。并且几乎所有的犯罪与自杀事件都是通过小口径枪支实施的，因此将之逐步变为“枪支代替品”，其实际效果令人值得期待。做个不该做的假设，倘若不是枪，而是这种枪支代替品落到劫财的罪犯手中，那么比起伤人害命的结局，其结果在很大程度上要好很多。然而，就因为如此，这种观点在人们脑海中唤起一种“拿着玩具枪”的滑稽形象，而在预备选举中使人们对内勒产生这种印象的并非别人，正是德尔加多。 此外，在此之前德尔加多提出过内勒曾经在广岛、长崎和平公园献花的问题，这使人们对内勒的爱国心产生疑虑；另一方面也使华盛顿的亲中派对其有所警戒。 不用说，内勒也将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德尔加多宣称自己可以获得原本支持共和党的拉美裔移民的选票，这种行为与民主党的主张有所违背。对此内勒揶揄德尔加多是“误参加了民主党的预备选举”。内勒使人们对德尔加多“找错支持对象”的印象加深，并嘲笑德尔加多开的玩笑每一个都带有“香水味儿”。 当然，双方的支持者也在口水战中受到了伤害。 虽然内勒在竞选中险胜，但他为了整顿全党态势，指定德尔加多为副总统候选人，这一举措本身十分具有讽刺意味。然而，东部以富人阶层为中心的选民广泛支持出生于波士顿的内勒，而少数派阶层以及中产阶级则希望德尔加多成为首位有西班牙血统的总统，因此也对其鼎力相助。竞选总部担心两方的深刻对立再次逐渐显露出来。 会议以这些牢骚话作为开端，沃伦一开始还仔细聆听着那些与会者讲的内容，想增长一些见识，然而也许他不应该如此铆足干劲，等沃伦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开始重拾旧时癖好，在笔记本上胡写乱画了起来。 “……对于东非战争，现在撤退论与继续论都不占上风，感觉就是拖沓地持续着。与‘九一一’的日期同时报道的虐杀美国士兵的新闻也没有得到格外关注。” “本来在报道中就没有令人感觉到一丝雄心锐气。目前纽约市正在进行反战游行，恐怕给人感觉也不过是理所当然吧？” “如您所言。S＆N公司曾经制造出‘微笑着挥舞星条旗的非洲孩童’形象，现在这种印象深深浸透于国民的脑海中……” LMC方面的与会者出言贬损着敌对派共和党阵营的公关公司。沃伦耳中听着他的话，心中却对自己画出的图案兴奋不已。 “……该死！原来我应该当一个漫画家啊……” 这图像并不是沃伦蓄意为之，然而他笔下画出的头像速写与劳伦•基钦斯本人极其相似，简直让人看了就生气。无论是青筋暴起的扁平额头，还是薄薄的眉毛，深陷于眼窝中的阴沉眼睛，或是短短的鼻梁与高耸着的鼻翼，总之不管从哪个部分来看都极其相似。沃伦最后还做了一下加工，将镜框的边线画得稍微粗了一些，然而这却显得有些画蛇添足。刚才如铁丝般纤细的镜框带有的尖锐辛辣的感觉立刻消失无踪了。 “……在控制枪支这件事上，‘反对率达百分之六十四’这一数据是致力于打造门控社区的房地产界开展宣传活动的结果。” “那种将大门外面弄得看似鲨鱼游弋的海洋一样的…… “没错，就是那种感觉。他们并未从数据角度理解治安的恶化……” 今天好不容易这么有灵感，干脆把他们四个人的头像都画出来吧。沃伦这样想着，便开始着手画麦克•德尔加多的头像速写。这个也很简单。在旅游胜地宾馆风格的浴室中，有一块香皂的包装被拆开了，从中露出德尔加多光彩照人的笑脸。沃伦将香皂画得如新品一样，下笔时突出了香皂发尖的边缘，还在旁边圈出的线条框里写上：“让我们将华盛顿（Washington）清洗干净吧！”沃伦稍嫌卑猥地戏弄了以善长演讲著称的德尔加多，将其巧言善变的舌头强调出来。再画上几个音符，表现出德尔加多自认为自己美声唱得好。哎呀，这简直就是幅杰作！虽然独创性不算太高，但与人物原型相比，显然效果好得无可挑剔。 “……伦理问题是人们避讳的部分。在宪法中禁止人工流产是六年前还是七年前？经济形势一好转，同时失业率一下降，这作为选择政权的理由就完全是次要的了……” 沃伦画得越来越有感觉。下一个是阿瑟•瑞恩。虽然沃伦有些犹疑，不过一想起其女莉莉安•瑞恩，就格外清晰地将其眼睛与嘴巴描了出来，并且画得还不错。紧接着，又大致画出了宇宙飞船“曙光号”的形象。画面上的阿瑟•瑞恩用手指着“曙光号”，昂首挺胸地说着：“怎么样？很了不起吧？”由于火星象征着战神玛尔斯，于是沃伦趁机把阿瑟•瑞恩画成古代罗马战士般的装束，再多给他挂几个勋章。顺便也画上莉莉安吧。她亲吻着“曙光号”的机体，旁边再加上一个桃心符号。是不是画得有些过头了呢？ “……对那些事情感兴趣的话倒还不费精力。现在财政方面累积的赤字高达一百三十兆美元，谁能真实地想象出那是多少钱？这只是个数字罢了。可明明是共和党自身使之增加起来的庞大赤字，却将其用于批判内勒所提倡的充实社会福利的‘大型政府’。” “前年有一本畅销书对吧，叫做……” “《美利坚合众国破产》？” “没错，那个作者怎么样啊？” “基斯•马莱？你不知道吗？” “怎么了？” “他在今年年初由于持有可卡因被逮捕了。” “……” 沃伦在心中嘟囔了一句：那是被栽赃的。然后就开始着手画最后一个格雷森•内勒的肖像速写。可……面孔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手跃跃欲试，然而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轮廓……不，先画特征为好。先想起哪里呢？沃伦的笔尖始终游移不定，没有找到落脚点。 沃伦对手中的笔突然感到毫无把握。他先试着画出了眼睛，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又擦掉重画。这次虽然并不很像，沃伦还是接着画了下去。但他越画越觉得不像，于是有些自暴自弃。沃伦试着描画出头发与脸的轮廓来看——是谁呢，这头像？ 说起来每日在看视频资料时总能频繁地看到内勒的脸，可是为什么却画不出来呢？沃伦口中轻轻地发出啧啧声，进一步补充着线条。画像虽然逐渐有了几分相似，但感觉却总也触及不了核心。 “见鬼……” “……接下来，沃伦先生，你能给我们看看资料吗？” “……还是画不好啊……” “沃伦•加德纳，下面该你了。” 当自己的名字突然飞入耳中，沃伦就好像被教师指名的学生一般手足无措。这时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好的。”会议室的一面墙上安装着可供播放投影的屏幕。沃伦咳嗽了一声，将准备好的“杰克•丹尼尔”的影像在屏幕上播映出来。 沃伦转身面向前方。他看到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惊诧的表情，然后似乎领悟到什么似的又叹了口气。沃伦不明就里，他歪着脑袋往后一看，便“啊”地叫出了声。 会议室墙上的屏幕中映出了四个人的素描头像。其中三个看起来冠冕堂皇，作者画时抓住了面部特征，画得非常成功，剩下的那一个男子肖像看上去十分模糊暧昧，无法辨认出是何方神圣。四个头像画并列在一起，对照起来相映成趣。 “哎呀……时间有点仓促。”沃伦的辩解有些站不脚。这时候LMC的负责人催促道：“好了好了，你快点开始吧。”竞选总部的媒体策略负责人谢尔顿•兰格尔笑道：“你的能耐可真不小啊。” 沃伦定了定心神，将吉姆•吉尔默提供的杰克•丹尼尔房间内的红外视频播放了一遍。与会者都带着惊异的表情坐直了身体。 他们从联系电话中对“忍者”的存在隐约知道一二，而且也觉察出一提到其在美国国内的使用便查不到任何信息。这次实际讨论起来，才发现果真如此。每次与人会面提及此事时，对方便会是十分讶异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的？” “国防高等研究规划厅从很久以前便开始为这方面的研究提供补助资金。我们也在调查这件事，得出的结论是：这只蚊子的举动确实不太自然。也许它体内传递饱腹感的遗传基因被破坏；也许有人在它身上做了手脚，使其对人体呼出的二氧化碳产生了过剩反应；抑或有人在远程操控着这只蚊子。总之，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这只蚊子都不是存在于自然界的普通蚊子。” 沃伦听到兰格尔所说的话，尽管外表装出十分平静的样子，内心却暗暗舒了一口气。之前他心里总是隐隐感到不安，不知道是否能够真正相信狗仔记者传出的这一信息。 “好像确实如此啊。” “这只疟蚊本身作为物证存在吗？” “是的。不过，若要证明是从这个房间里捉到的，那就有些难度了。” “它现在在哪里呢？” “在我的职员手里。” “那个人靠得住吗？” 沃伦本想说他原来是狗仔队的一员，可是转念一想，说道： “他原本是个自由的新闻工作者。根据他所提供的资料，这个人在工作方面还是比较踏实的，之后我会给您他的简历。” 刚才头像画的出现让与会者之间的紧张暂时有所缓和，而现在疲劳的征兆又在疾速显出。沃伦从他们的眼神中感到，他们正在考量的并非吉姆•吉尔默，而正是自己。 “我们来看看下面一段视频。这就是被害者杰克•丹尼尔，其简历请参考诸位手边的有关资料。我带来了‘散影’上的几个录像。这是他在死前三个月去里士满市区购物中心时的录像。担任FBI眼线的用户注意到了这起事件，追加了评论，不过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方面的搜查。此外，这是他的丰田车疾驰在郊外高速上的视频。这是私家车的车载摄像头拍摄的录像。众所周知，自从被规定为汽车保险条件之一以后，目前出厂的汽车都会安装摄像头。这个也是……还有这个……日期都各不相同。利用检索功能，零零散散地都能查出来。由于这起事件的关注度不高，因此大约不会有虚假视频吧。这里面没有他工作时候的录像。无论如何，由于录像数量极少，因此这个人也有可能通过‘可塑整容’而持有好几个面孔。” “‘可塑整容’是……” 在场的好几个人都表示不解，沃伦便补充道： “就是在脸上植入被称为可塑性硅的一种物质——实际上好像并不是硅，就像这样——” 说着，沃伦用右手上下推按着自己的面颊： “变得可以用手使自己的脸改变形状。倘若在特殊光线的照射下，便可以使脸变得或坚硬、或柔软、局部鼓起来或者凹下去。另外，可以将切开的眼角暂时粘连，或者戴上假发……从杰克没有出现在以前的‘散影’录像中这一点来看，也许从某一时间点开始做过大规模基础整容也未可知。他可能有两到三张脸。” “现在真的有这种人吗？” 一位年纪稍长的与会者很惊讶地问道。沃伦本想说我们公司提供这段录像的吉姆•吉尔默本人就是一位可塑整容者，然而这次他又踌躇了。LMC公司的年轻职员代他回答道： “有啊。经常来我们那里工作的演员之类的人里就有不少这种人。他们反正总是会整容的。二十年前的整容需要费好大劲才能做出一张硬邦邦的脸，若是出了问题的话余生还得不停地修修补补。而现今的时代已经可以整出‘变化之脸’了。虽然有很多只是细节部分的改变，不过演员们根据角色不同会分别使用可塑整容后的几种脸之一。没错！因为只要改变一下眼窝的深浅，给人的印象就截然不同了。当然，那些大明星只要做一种私用的脸，在日常生活中就没有必要乔装改扮了，尤其在夏天就会非常轻松。我觉得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照片的静止美被欣赏殆尽之后就到了电影时代。与此同理，在不变之物的时代结束之后，接踵而至的必定是变化之物的时代了。” “要是演员的话还可以理解，可是这项技术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有必要吗？” “有人想易容变装的话就有必要。不过由于目前手术费用还相当昂贵，因此只在富人阶层得到了推广。但只要价格降低，恐怕整容的人就趋之若鹜了。” “是吗？” “是的。如今在世界上可塑整容技术最为发达的就是日本了，那里的手术费用十分便宜。” “归根究底，面孔因记录的媒体相异而不同。在日本那狭窄的国土上，‘散影’也无处不在。”这次媒体策略负责人插嘴了，他是个日本通，“而且，在历史方面也十分耐人寻味。说起来有些话长，日本有一部古典小说叫做‘源氏物语’。” 说着，他在屏幕上翻开了维基百科中源氏物语（《The Story of Genji》）的网页。 “这本书如今从媒介论的角度受到了再次关注。具体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考虑：其一是人格分离主义（dividualism）中的分格（dividuals），其二是网络上的‘散影（divisuals）’。 “第一个层面的意思十分简单。主人公源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其内心包含着许多分格，来与众多女性交往。个人（dividual）在不同的人际关系中完全分化（divide），这同样也是现代日本人的特征。根据所面对的对象，他们的人格会表现得截然不同——这个暂且不论。现在我重点要说的是另一个层面的意思。 “光源氏的母亲桐壶更衣很年轻的时候便离开人世，对于母亲的思慕是光源氏这个人物的动力源泉，而将这种思念具体化的是其继母藤壶，她与光源氏的亲身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他之所以与各种各样的女性交往，就是为了在她们身上寻找继母藤壶的身影。” 与会者们一边休憩，一边跷着二郎腿笑了起来。 “在《源氏物语》中很重要的是三种对比情况：即‘相同’‘相似’与‘不同’。光源氏受到与死去的母亲、或者不如说与其继母‘相似’的女性所吸引，这是为何？原因就在于当时记录人类外观的媒介只有大脑中的‘记忆’，而这是一种精确度极低的记录装置，与照片及录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再加上那个时代的女性都躲藏在昏暗的隐蔽之处，当时也没有电灯。纵然有位女性号称面貌与光源氏的母亲‘相似’，可一旦站到他面前，光源氏也无法通过比较得出，记忆中母亲的模糊身影与当时眼前看到的女性姿态是否相同。因此根据他自己是否信以为真，结局也各不相同。这故事十分暧昧。 “说得极端一些，就当时而言，面容长得是否姣好并非至关重要。因为那时候对人的观察远远没有现在这样鲜明清晰，人物都是一些朦胧依稀的存在。那就是人的面孔——就好像刚才漫画中内勒的脸庞一样。” 说着，他猛然回头瞟了一眼沃伦。沃伦在霎那间撇了撇嘴角，但同时感到这一瞟好像是对打断自己的话而感到一丝歉意，因此，又做了个手势示意，请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从那之后，绘画、照片、影像等记录媒介的精确度飞速提高，到后来照片与录像更是成为了非常便宜轻巧之物，日常生活中谁都可以轻易使用。至此人的面孔变得越来越鲜明清晰起来。或许可以说面孔的重要性逐渐增加，相对而言，对其他能力的评价相应地降低了。 “本世纪初期的不可塑整容技术就是这种时代的产物。由于人们都希望自己的脸在照片或者录像等媒介中成为唯一的、最美的面孔，换言之，想让别人参照那些照片和录像中的信息形成对自己的有关记忆。从胶卷相机到数码相机，照片的拍摄机会普遍增多，这与整容手术不断得到传播的事实完全属于同一时期的现象。 “另一方面，个人在社会中由于各司其职而分化出不同角色。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之外，在网络或者朋友关系之间又根据不同兴趣爱好也分化出不同角色。人际关系越多样化，个人就越需要分化出更多的分格数量，否则将很难生存。就这样，与不同的人见面时，就会分别生出不同的分格。‘散影’正是在这种时代出现的。 “在这个面孔极其清晰的时代，如果此人的长相是这样的，那么大家在生活中都会不断从照片以及录像等数据中攫取信息以与自己的记忆相对照。在这种情况下，‘散影’可以利用那张唯一的面孔，将一个人所持有的分格全部统合起来。当然，防盗摄像头的精确度提高也是其原因之一，像以前那种粗劣的画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因此，由于自己的身影在一切场所都会被摄像头记录下来，这种媒介的特性使得可塑整容技术不断得到广泛运用。通过面孔检索的方式，在不同场所、与不同人会面的自己全部会被统合为一个人。但若是面孔不同，‘散影’便无法将之认定为同一个人。 “结果，由于可塑整容技术的出现，人终于告别了有生以来只拘泥于一张面孔的时代。虽然根据整容前的面孔不同也会有差异，但是在日本，据说有的医生可以为一个人整出四五张全然不同的面孔。” 与会者们一边啜饮着变凉的咖啡，一边满面茫然地倾听着。他们有时点头应和，有时做些笔记。兰格尔有些受不了他说的话如此冗长，便颌首道：“怪不得。你说的我们都明白了，不过这些事有些偏离正题了。我们言归正传吧——很抱歉，沃伦。”他用笔指着沃伦说，“你继续说吧。” “啊……好的。” 沃伦一边努力回想刚才讨论的是什么话题，一边说道： “嗯……啊，对了。刚才那位先生也提到过，如果被卷入到不同寻常的事情中的话，还是多几张面孔会比较方便。在这一意义上，杰克•丹尼尔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当然这是假设他是可塑整容者的情况下。” “弗吉尼亚州的法律规定公民有义务携带普及型ID了吗？” “没有。大概正因为如此，杰克•丹尼尔才选择此处作为迁居之处吧。当地原本就不是‘散影’协助区域，治安维持基本靠自卫或者警力。枪支持有率也非常之高。” “杰克•丹尼尔是间谍，还是恐怖主义者呢？他的身份还没有明确吗？” 在照明装置关掉后昏暗的房间深处，兰格尔的眼镜反射出屏幕的光线，令人无法看清他的瞳仁。 “眼下我的人正在调查。不过他也是业余人士，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当然，我们这边也会采取措施，如果需要经费的话你们可以申请。无论如何，必须要搞清楚这个所谓‘忍者’的东西是否确实是由美军开发出来的。而且我们也不知道答案是否具有说服力，能否使民众信服。居然使用这么愚蠢的武器！倘若管理欠佳，就会成为国际性的问题。这真是美国的耻辱！” “入境管理局的工作也太不细致了吧。” 就在大家都点头表示赞同的时候，兰格尔突然轻轻地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沃伦听到声音后吃了一惊。 “只是这位名叫杰克•丹尼尔的男性其真实身份又是个问题。虽然他已经被杀害，却似乎又不单纯是一位受害者。这位男子究竟是谁呢？他是谁的敌人？内勒本来就因为安全保障问题而令人感到不太放心。假若杰克•丹尼尔是美国的敌人，那么对于内勒来说将是很不利的材料，民众恐怕会感到内勒对‘坏人’太过放纵、无法守卫国家吧。 “而且，如果说这名男子曾经若无其事地在美国生活，那么共和党必定会将舆论导向扭曲，大肆宣扬人格分离主义流行导致道德腐败。这样一来，急进派自由主义者中本来支持民主党的人就会表现出拒绝反应，从而一举背离民主党。 “你们将我作为老人来对待，但是我对人格分离主义的反驳比你们想象的那样更加根深蒂固。因为它很有可能使得支持这个国家的基础——即诚实的美德土崩瓦解。” 与会者们好像被他的口吻震慑住了。沃伦缄默着，不无佩服地注视着他。 “我不清楚你们在这里显示出的分格，与你们在其他关系空间中使用着的多个分格，是以何种比率、怎样在你们体内网络化的。但是，我们的国民被这种复杂与不安所困扰着，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立刻群起反抗。就连那些崇尚嬉皮复兴的人们也试图用药物将自己体内的分格分离溶解，主张要恢复个人的整体性。我就是我！爱德华•伯格等人的书如此畅销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它离陈腐的保守主义只有一步的距离——绝对不能使之放任自流。” 会场上鸦雀无声，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兰格尔紧接着又向其部下、媒体对策负责人问道： “‘散影’是那种能够令人放心的系统吗？我实在是不愿意看到国民互相监视。” 他故意将眉毛尽力上扬，抿着嘴大大地吐出一口气，胡子都快倒伏起来了。 “我认为将来这种不和谐的声音会越来越少，但是现在普遍来讲，人们对其反感还十分强烈。” “可以将其经营者彼得•戈尔德与悉尼•陈看做是我们的盟友吗？” “呃，这个嘛……” 从各方传来了苦笑声。 “他们在社交活动方面与我们的接触倒是不少，但内心恐怕也只是觉得与至今对网络一无所知、热衷于战争的共和党相比，还是民主党稍稍好那么一点吧。不过，他们那些崇拜者式的用户对于政治倒是抱有强烈的不信任感。 “由于彼得•戈尔德建成了防盗摄像头、监视用摄像机构成的世界性网络工程，即便别人认为他思想反动也对其毫无办法。只不过，‘散影’出现的过程本身就十分带有反对权力的性质。 “众所周知，本世纪监视社会化的发展分为‘伦敦型’与‘东京型’两种模式。伦敦型指的是国家或者城市以公费设置无数监视用的摄像头，并且进行集中管理。而东京型则主要是市民在便利店、商店街以及公寓等场所独自安装防盗摄像头，每次发生犯罪行为时，警察会加以利用。东京型不需要财政预算，也没有必要在安装时从政治角度征求国民意见，因此不知不觉间便渗透到了全世界。在实际情况中，将两种模式混合起来使用的例子占绝大多数。 “以前只有公安与警察有权力掌握私设防盗摄像头拍摄的信息，并且可以对其恣意使用。彼得正是为了与这种情况相对抗，才将迄今为止防盗摄像头拍摄的零散录像进行网络化，并且在网上向普通人公开。以此为契机，警察也开始利用这样的系统。他们可以在便利店的摄像头等处设置面孔认证功能，事先输入通缉犯的有关信息。在嫌疑犯出现后，警察署会直接得知消息采取行动。而且在掌握与犯罪无关者的动向时也可以利用。 “这种体系形成之后，社会全体可以共同掌握犯罪行为中受害者以及加害者在事件前后的行为动向——最初是这样。如今‘散影’的使用与犯罪并无必然联系，只要事前各自注册登录，什么人的面孔都可以检索得到。” 听了“上世纪出生者”所作的详细说明，兰格尔点点头： “那么实际上，无辜蒙冤的案件有所减少吗？” “是的，如您所言。由于误认逮捕而导致的蒙冤案件在全国平均减少了百分之三十八。同时对于审判中的案件，也会对陪审员的判断产生决定性影响。此外还有抑制犯罪的效果。全国平均数据的统计表明犯罪率减少了将近百分之七。” “那是在东北部的城市，对吧？” 唯一一位女性与会者提出了异议，但他摇了摇头。 “不，也未必都是在东北部，在城市中都有减少的现象，在地方的郊外也是同样。不过，支持‘散影’的地域与不支持‘散影’的地域中，治安差别正在产生……” 沃伦感到自己插手了一件棘手繁难的事情，他搔着脑袋开始有些后悔。沃伦对话题开始变得松散的对话感到十分无聊，于是又开始审视刚才没有画完的内勒头像。沃伦觉得那张脸不太像内勒，好像像某一个人，不过话说回来，那张脸又显得很稀松平常，属于那种无论在何处都能见到的面孔。 兰格尔看到他的样子，便姑且对讨论做了一个小结。他好像鼓励沃伦似的说道： “不管怎么说，问题很严重。沃伦，根据你的工作情况，有可能一举逆转竞选形势。所以请你一定要尽力去做。” 沃伦将手肘拄在桌子上，这时才第一次看清楚他那隐藏在眼镜深处的眼眸，感觉有点像纯美国式的毛皮手工艺品。 沃伦点头称是，然后将准备好的其他资料调出来，给兰格尔发了过去。按说他在纽约的摄影工作室时就应该清楚这种感觉，可是这时实际参加大型项目的兴奋感疾速融合于血液中，并在体内奔流驰骋。沃伦意志昂扬高涨，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感觉到一种畏惧，害怕自己那么容易就过于轻信那个叫做吉姆•吉尔默的男子。 蓦地，他想起了“狗仔队”这个词原来在意大利语中的含义，便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那好像是“嗡嗡地来回飞舞的蚊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