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 他为我打过一架。 好多事情都有转折点。 我们之间的转折点就是这次打架。就是他把一个人打了，确切地说，是他把一帮人给镇住了。 因为从前做小太妹，所以，得罪人在所难免，哪管有仇没仇，看着不顺眼就要揍人一顿，结了恩怨在所难免，虽然金盆洗手了亦不管事，仇结下了，人家可不管你是出家和尚还是避世的老道，找你报仇来哪可不管你，那曾经被我揍过的一个小子的哥，就是后来开酒巴的那个主儿，突然找上门来了。 一切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我和尹瑟瑟在黄昏时分正往外走着，我要陪她去跑步，刚走到大门口，几个看着跟小痞子的人就过来了。 谁是周七？ 我一指尹瑟瑟。 这是我常使的招。 那个人一把揪住了尹瑟瑟领子：敢动我的小弟，不想活了，是吗？旁边的人说，错了错了，那个才是，那个瘦高个的是，大哥。 这位叫大哥的转过脸来，我看到他脸上有一块伤痕，估计也是血拚的时候落下的，他过来就要揪我的脖领子。 且慢，我说，我们无冤无仇……我自己说得都嘴软，曾经，我当小太妹时打过多少人啊，还给人放过血，我的仇人多了去了，如果不是遇到冯小唐，我进监狱的可能性都有啊。 无冤无仇？你说得轻松，瞧你现在这副正人君子的样儿，忘记怎么抽我小弟了？他一拉旁边一个小鸡子似的男人，然后对他说：指认一下，是这个人吗？ 是她，是她，抽我三个耳光，嫌我挡着她道了。 你抽了我小弟三个耳光，今天就抽你三个耳光。 我有点蒙，毕竟他们四五个人，我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们不算，现在，我还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我还搞一个白裙子穿上，还假装淑女子呀，这要让冯小唐看到，臊就臊死了。 私了吧，我说，我出点钱，请弟兄们吃饭，也交个朋友。 吃饭？交朋友？放你妈的屁，谁吃你的饭。 这个嘴有点歪的家伙在喷粪了，如果放平时，我早就恼了，但此时寡不敌众不算，我还怕丢人啊。我久不出江湖了啊。 他上来揪住我的衣服领子。 你放手……我几乎有气无力地说，好男不跟女斗。 他的手勒了勒，我感到有些窒息，我想，这下完了。 放开手--！我听到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冯小唐忽如天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真是臊死了，哎呀，哎呀，太丢人了呀。 是尹瑟瑟叫来的他，关键时刻，尹瑟瑟知道如何挽救局面。 哪儿来的小菜？歪嘴的家伙放开我--咋的，你今天要来个英雄救美？我看你是找死了，弟兄们，给他先上一课！ 那几个小子呼啦全围了过来。 冯小唐的处境很危险，他退到卖冰糕的柜子那里，拎起一瓶啤酒，然后啪就磕碎了啤酒瓶，一股白沫喷出来，他握着另一半啤酒瓶子，酒瓶子的形状太像一个凶器了，我们看着他，他冷笑着，然后往自己胳膊上就是一扎。 我惊叫一声。 血，顺着他的左小臂流了出来。 行了吗？冯小唐问，权当我为她放的血，你们过瘾了吗？如果不过瘾，我再放你们的血，冯小唐领着酒瓶瞪着他们，咱如果想交个朋友，好说，如果想成为敌人，来，现成的，谁上来我先废了谁！ 冯小唐手持破酒瓶，一步步逼近他们。 那一时，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性感什么叫帅了！冯小唐，我真他妈喜欢你，喜欢死你了！ "敌军"全线撤退，那边老大一抱拳：小子够爷们，后会有期！自己掉头先逃之夭夭了。 他们一撤，冯小唐扑腾就软在我怀里了：周七啊，快送我去医院包扎，疼死我了，真他妈疼啊。 我们打了出租奔医院，我的白裙子被血染了，像一瓣瓣红玫瑰。 医院大夫问，怎么搞的？ 冯小唐说，试试自己胳膊是不是流血。自己扎的，玩。 大夫说，吃多了吧。 我心疼地给他吹着，小声问着，疼不，疼不？他说，疼，但心更疼，看到你小脸都白了，那时吓坏了吧，真想象不出，你这种人居然还当过老大？看咱，从前在部队大院里，天生是老大，看我这胳膊上，看我这腿上，老有疤，全打架打的，你以为就你会打架，我从小才是打架出身。 尹瑟瑟说，行了行了，知道你们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知道你们俩全会打架，行了吧？天生一对太保，天生一对狗男女。 什么？你说什么？我横眉立目。 冯小唐倒笑了，谢谢你夸奖我们，我们就不准备谦虚了，狗男女最好了，是不是，周七？ 去你的。 心，突然就近了，他是为我流的血，以一个英雄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把那帮人吓跑了，这叫不战而趋人之兵。 包扎完之后，我说，我请客，请大家去碰碰凉吃东西，好不？ 当然好。 冯小唐夸我，看这孩子，知道知恩图报。 去你的！ 我记得那天我吃了一肚子冰淇淋，吃得嘴都麻了，我记得冯小唐不时用眼角扫我一眼，趁着尹瑟瑟去拿冰水时问我，你一直这么能吃啊，这将来谁养得起你呀。 管得着吗？我瞪他一眼，我就这么能吃。 小心得蛀牙。 不怕。 接吻会牙疼。 你--我忽然发现，他居然这么不正经，的确是太不正经了，我小声骂，流氓！ 又肯定我？我就愿意得到你的肯定。 我挥了一拳，不小心打在他伤口上，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声音极大，我吓坏了，急忙托住他的受伤的胳膊，没事吧？没事吧？ 他说，装的，看你心疼不心疼！ 不心疼！轻推开他的手。 我们正斗着嘴，尹瑟瑟回来了，看一眼我，再看一眼他，我们俩都不说话了，怎么了你们俩，她问。 没事呀，我说。 没事呀，他说。 装吧，就装吧。尹瑟瑟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没劲了，那叫一个真没劲，英雄救美，斗志昂扬，佩服，佩服。 我们看了对方一眼，挠了挠头说，尹瑟瑟，你是我们的贴心人。 NBA 我们篮球队叫供销小区NBA篮球队，具有胆大不嫌寒碜的特点，冯小唐嫌供销难听，再说供销社马上就解散，大家离下岗全不远了，别叫供销了，带着五十年代的气息。 那叫什么？ 少年NBA！ 好个少年NBA！ 全体雀跃鼓掌，五个人，正好，冯小唐的中锋，我的前锋，面的和尹瑟瑟后卫，阿绿基本上什么也不会，用冯小唐的话说，看着来吧，爱当什么当什么吧。 冯小唐的中锋作为禁区内的"擎天柱"，抢篮板球是中锋必不可少的能力。此外，封堵阻攻、盖帽也是中锋必备的能力。他具备这个能力，进攻时自己常处在禁区中央的枢纽位置，所以中锋应该具有不错的导球能力，能将球往较合适的位置输送，助攻队友得分。一名好的中锋必须多才多艺，冯小唐就是多才多艺，他不但要有足够的得分技巧用于进攻得分，防守时还要能成为球队的最后一道屏障，除了守好自己盯防的球员，中锋还要能够协同协同和及时为队友的防守补位。 我常在电视里看美国NBA比赛，主要是受冯小唐的影响，现代篮球打法中有一种新的中锋战术，就是所谓的"外线中锋"，需要在进攻时主要到外线投篮得分，而少做禁区内的进攻。在冯小唐的篮球熏陶下，我对篮球有了研究。 为此我还请我爹地把篮球场接上电源线按上了新灯光，还把尹瑟瑟家的录音机拿来，反正那破东西早应该扔了，我们放着流行歌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冲击奥运会。 2000年，我们少年NBA球队正全力以赴申请举办奥运会，我们几个半大少年，每天黄昏出现在篮球场上，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申请举办奥运会，有的时候心血来潮中午也出现，同志们都在睡午觉，我们尖叫着，狂跑着，用少年的激情和狂放，把球传来传去，基本上除了冯小唐还有点章法，剩下的以乱作一团为主，我听到很多人气愤地喊：那帮小孩，快走，知道不知道大人们在睡午觉！别折腾了，晚上再来打！ 哪有人听他们的，我们依旧打得特别热闹，连叫带闹，那帮大人们，以李美凤和刘玉梅为代表，对我们发出最后通碟，如果中午再闹，就去告诉老师说。我嘻皮笑脸地说，老师放暑假了，据说组织去黄山了，她们才没空管呢，谁和你们一样，天天就知道睡睡睡，你看看睡得那一脸折子！ 少年NBA！多帅的名字！ 我们还组织了几场比赛，和供销社职工队，败下阵来，因为他们全是大小伙子，比赛经验丰富，个人技术全面，尽管在比赛中我、阿绿和尹瑟瑟还又抓又挠，犯规无数，但就是不进球，后来我们开了一个小会，冯小唐很郑重地说：篮球是个集体运动项目，组织配合很重要，靠单打独斗不行，命中率太低呀，同志们，看来，我们只有和老年队打了。 供销社还有一个老年队，平均六十岁了。 六十了还敢打篮球，勇气可加。 结果呢，又输了。 不得不承认，是水平问题，是技术问题，我们光靠冯小唐一人，能力再强也不行。我们相互鼓励，特别据有自娱自乐的精神，我提议我妈们组织个队，这样的话，羸她们应该不成问题。 别丢人了，冯小唐说，我可不哄着你们玩了。我一专业篮球队员，误入你们这个烂队，这一辈子的英名全让你们毁了。 别吹了，尹瑟瑟说他，你也够臭的，一共进过七八个球，还自许为姚明第二。 我就是碰上因为碰上你们一帮臭手，有啥办法。 打完球，轮番请喝汽水吃冰淇淋，我吃过七根冰糕，后来胃坏掉后，一根再也不敢吃了。我想，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把所有的冰糕全吃透支了呢？就像我在那个年龄恋爱，拚命地爱，拚命地爱，结果发现，到后来，我所有的恋爱都成了程序，再也难以找到当年的激情？ 为了再正式些，我们决定搞一个队服，再编上号。 穿上队服我们烦请尹瑟瑟的爹地为我们合了一张影，我们笑得特别张狂，哪能不张狂。我们是少年NBA啊！我和冯小唐紧紧挨着，我故意在镜头闪的一刹那靠近了他，后来照片洗出来之后，我发现我们离得距离最近，我又加洗了一张，然后把他们三个剪了去，把我和冯小唐剩下了。 这样看上去特别像情侣穿着情侣衫照的相！ 我这小勾当让我很满意，我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打开小台灯自己看这张杰作，两个俊美的少年，穿着白色的假耐克，灿烂的笑着，一脸的甜蜜，我小腰倍儿细，他小腿倍儿长，小头发倍儿黑，真是金童玉女呀，我这样毫不客气地给予了这张剪下的照片正确一评价。 后来冯小唐告诉我，这样的勾当他也干了，他也多洗了一张，然后把我和他剪了下来，然后自己也偷着看了，而且，还偷着亲我了。 这是他在大一的时候告诉我的，我们后来还交换了衣服照了一样，那时，我去南京找他，我们穿着洗得有点泛黄的假耐克，在中山陵前搂抱着照了一张，那时我们已经彻底揭了锅，特别明目张胆地在街上拉手亲热了。 都得感谢少年NBA啊。 后来我们分手时他说，你说吧，周七，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让我和你亲我就还和你亲，你要我和你上床我就还和你上床，你说吧，如果你要钱，我就拚命给你去挣钱。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有条件。 你说。 一，你还我爱情，把我的爱情全还给我，二，你继续爱吧，好好去爱吧，我放手，我不骚扰你，我们俩缘分尽了。三，你把你那件球衣留给我做个纪念吧，我在那上面留了口红印你说那是我给我盖的章，现在，我把我的章收回来了！ 他哭了。 我也哭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分手，没有分成，他抱住我说，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不闹了，我们好好过吧。 我们总是在分手时回忆自己所经历的一起的日子，结果越回忆越多，越多就越疼，最后总是以抱头痛哭而结束，分得次数多了，终于才麻木了，然后，彻底地不哭了，自己都觉得无聊了，终于分开了。 这是后话。 我们在2000年的夏天暑假玩了个昏天黑地，篮球技术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步，最后开学时终于赢了老年队，冯小唐嘱咐我们几个人，开了学可千万别和同学们说，咱丢不起这个人呀。 人家全上了科技馆，或者组织个科技小组，顶损的还跑到广场上玩滑板当滑板少年，或者和赵小虎他们似的，组织个乐队，唱些蒙人的歌，就我们五个，天天腻在一起，和老年队妇女队打篮球，冯小唐说，我算彻底让你们毁了。后来他告诉我，他如果不是为了我，看我高兴，绝对不会和段位这么低的人玩，丢不起这个人。 我挖苦他说，你肯定是喜欢阿绿，你如果不喜欢阿绿，肯定不会天天跑出来混。 那你喜欢"面的"！他和我抬杠。 阿绿和"面的"不知道打没有，反正我们没少为他俩吵架，我对冯小唐说，这是看得到的隐患，看不到的呢？你说过你的理想，鲜衣怒马，美女无数，后宫三千，全是顶级美女，吃遍全中国，游遍全世界……他看着我，你智商真有限，我的理想，基本上也是全世界男人的理想，即然实现不了，说说行吗？ 不行！ 不行拉倒！ 拉倒就拉倒！ 这是我们常常后来常常鸡吵鹅斗的内容，要不怎么说恋爱的时候初开始最好的呢，就像清初件，惊艳的美，后来的瓷，粗了，不能看了，打篮球时，我跌个跤他就吓死了，跑到外面买创可贴，然后细心地给我贴上，我爱吃红豆沙的冰糕，只有电影院那边才有，他说，就当锻炼了，跑着去买来。 那时，我们谁也不说喜欢谁。 但我知道，他喜欢我，而我，更喜欢他！ 感情这种事情基本上不用说，眉来眼去就足够了，哪还用嘴说我爱你我喜欢你，那得多傻才能说出来啊，他一个眼神，风就停了，停在我的胸口上，吹起涟漪，而我一个眼神，飘过去，他就知道，是那三个字：我爱你。 一到夏天，我就会想起一个人，我知道，这个人，和我的青春有关，和我的爱情有关，和那个有些破的篮球场有关。和去北京看画展有关，和那个叫冯小唐的男子有关。 夏天是人生不断重复的季节，夏天也是我不断复习的季节，2009年的夏天我在纽约，在中央公园看我从前自认为是诗集的诗，读到那句"我是和你一样的年轻的树，长在离你三厘米的地方，茂盛而甜蜜。" 那时，我和冯小唐同桌，我们之间的距离，三厘米。 在读到这句话时，我抬起头，看着纽约的天空，我的眼泪，如洪水绝堤一样泄了出来。 但此时，我和冯小唐已经分开，我们之间，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将来，但是，我知道，我还在惦记这个人，青春里爱过的那个人，会是一辈子的疼，一辈子的朱砂，就算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仍然在，在心里面的最里面。我知道，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冯小唐这个人，就像他到死也不会忘记我，我们只是以另一种姿势存在于彼此的记忆中，他对我不是最合适，我对他也不是最合适，初恋往往是这样，它只是以后爱情的一个，为以后的爱情做一个铺垫，但是，它肯定是最深刻的，最难忘的，最动情的。 所以，我没有抱怨过冯小唐，一丝也没有，我还常常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何时大婚，如果他结婚，我会送个大红包。 虽然我曾经说过，冯小唐，如果我们分手，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我让我再也找不到我，我让你后悔死。 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实际上的生活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我们还打打电话，诉说一些烦恼，发个邮件，我发他一些美女图片，我知道他喜欢这个，而他烦恼了就会打国际长途给我。 这样说肯定有人说没有意思，爱情应该荡气回肠死去活来，应该此生此世只是这一个人，我这样说吧，如果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肯定寡味得恨不得自杀，因为你那时候刚刚春心萌动，恰好遇到了他，你还没有见过更多的世面，李碧华说，当初惊艳，完全完全是因为没见过世面。 在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时，我原谅了冯小唐对我的厌倦，后来我才明白，即使他不厌倦我，我也会厌倦他，因为，他不是最合适我的人，而我，也肯定不是最合适他的人。仅此而已。 可十八岁那年，我疯狂地、近似于花痴地喜欢着他，浩浩荡荡，绵绵不绝，如长江之水，从天上下来，流到心里，没完没了。 我天天梦到这个人，天天跑到窗户跟前，拿着望远镜，我甚至能数出他有多少根眼睫毛了，当老师讲课时，我胡思乱想，一片思春。 哎，我呀我，我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