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1522年 春_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1522年 春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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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1522年 春

“明天我去法国,带你姐姐安妮回家。”父亲在威斯敏斯特宫外的台阶上说,“等她回到英国,就让她到玛丽・都铎王后[3]身边供职。” “我以为她会留在法国,”我说,“嫁个法国伯爵什么的。” 他摇摇头:“我们另有打算。” 我知道问他们有什么打算也是徒劳,只能等着看。我最担心的是他们为她准备了一个比我更好的婚事,那我下半辈子都得跟在她裙摆后面,忍受她的趾高气昂了。 “把你的臭脸收起来。”父亲厉声说。 我立刻换上了宫廷式的笑容。“是,父亲。”我顺从地说。 他点点头,我深深地行礼送他离开。站起身,我慢慢走回丈夫的卧室。墙上有一面小梳妆镜,我站在镜前凝视着自己。“没关系,”我自言自语,“我是波琳,这可不是件小事。我的母亲是霍华德家[4]的人,那将是英格兰最尊贵的家族之一。我是霍华德家的女孩,是波琳家的女孩,”我咬紧了嘴唇,“但她也是。” 我露出空洞的宫廷式微笑,镜中的漂亮脸蛋也微笑着。“我是最年轻的波琳女孩,但不是最低微的。我嫁给了威廉・凯利,国王的亲信。我是最年轻、最受王后青睐的女侍从。没有人能破坏这些,就算是她也不能从我手中夺走。”     安妮和父亲被春季的风暴耽搁在路上,我发觉自己竟幼稚地希望船只沉没,她被淹死了。可一想到她死了,我突然感到一股掺杂着得意洋洋和刻骨哀伤的复杂的触痛。没有安妮的世界对我而言是不完整的,可又没有世界能同时容下我们两个。 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平安到达了。我看见父亲领着她从皇家栈桥走来,走上通向王宫的碎石子路。即使站在二层的窗户边,我都能看见她礼服摆动的姿态和斗篷入时的剪裁,看到她衣袂翩翩的样子,我闪过了一丝纯粹的妒念。一直等到看不见她,我才赶紧跑回王后的接见厅,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原打算让她看到我安然自若地待在王后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娴熟、优雅地起身问候她。但门一打开,她走进来,一股突如其来的欣喜盖过一切,我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安妮!”然后就跑向她,跑得裙摆刷刷作响;而安妮―她走进来的时候昂着头,用傲慢的黑眼睛扫视四周―才突然收起一个15岁的小贵妇的端庄,伸出双臂抱住我。 “你长高了。”她急促地说着,手臂紧紧搂住我,脸颊贴在我的脸上。 “我得到了那种高跟鞋呢,”我嗅着她熟悉的体香,那是从她温暖皮肤上散发出来的香皂、玫瑰香水,以及她衣服上的薰衣草的芳香。 “你怎么样?” “挺好,你好吗?” “当然![5]怎么样?结婚?” “不坏。礼服很漂亮。” “他呢?” “很高贵。他常在国王左右,是他的亲信。” “做那个了吗?” “当然,早就做了。” “疼吗?” “很疼。” 她把我拉开,审视我的表情。 “也没那么疼,”我缓和了语气说,“他努力表现得温柔一些。他总会让我喝点酒。只是这事太糟糕了,真的。” 安妮舒展了眉头,咯咯地笑起来,神采飞扬。“有什么糟糕的?” “他在我能看到的地方用夜壶撒尿!” 她一阵狂笑几乎绝倒。“天啊!” “好了,姑娘们,”父亲从安妮身后走上来说,“玛丽,你带安妮去拜见王后。” 我立即转过身,带着安妮穿过众多女侍从,走到王后的座位前,她笔直地坐在壁炉边。“她是个严肃的人,”我提醒安妮,“这里可不像法国。” 阿拉贡的凯瑟琳用她清澈的蓝眼睛扫了安妮一眼。我突然有点害怕她会更喜欢我的姐姐。 安妮向王后行了个完美的法国式屈膝礼,她起身的样子仿佛整座宫殿都是她的,她说话的时候吐露出迷人的口音,她的每一个手势都是法国宫廷式的。令我高兴的是,王后对于安妮的时髦风格反应冷淡。我把她拉到窗边椅上。 “她讨厌法国人,”我说,“你再这么做,她肯定不会把你留在身边了。” 安妮耸耸肩。“法国人是最时尚的,管她喜不喜欢。不然还能有谁?” “西班牙人吧,”我提议,“如果你非要假装成别的什么人。” 安妮发出一声嗤笑。“看她们戴的兜帽!就像有人在她头上贴了个屋顶似的。” “嘘!”我责怪她,“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是全欧洲最出色的王后。” “她是个老女人,”安妮粗鲁地说,“打扮得像个老女人,穿着全欧洲最丑的衣服,来自全欧洲最蠢的国家。我们才不要和西班牙人浪费时间呢。” “谁是我们,”我冷冷地说,“别把英国人算上。” “法国![6]”她故意刺激我说,“当然是![7]我现在是地道的法国人。” “你生来就是英国人,像乔治和我一样,”我生硬地说,“我跟你一样是在法国宫中长大的,为什么你总是要装出与众不同的样子。” “因为人各有志。” “什么意思?” “每个女人都要做些让自己独特的事、引人注意的事、众所瞩目的事。我的事就是做个法国人。” “所以要装成你并不是的那种人吗?”我不以为然。 她笑了,一双黑眼睛用安妮独有的方式打量着我。“你和我一样在伪装,”她说,“我的小妹妹,光彩夺目的妹妹,甜美动人的妹妹。” 我看着她,用浅色的的眼睛盯着她黑色的眼睛,我知道脸上挂着和她同样的微笑,她就是我的一面黑色的镜子。“得了吧,”我拒绝承认遭到了打击,“得了吧。” “确实如此,”她说,“我来扮演深沉的、法国式的、时髦的、难搞的角色;你就做个甜美的、率真的、英格兰金发美人。多么完美的一对,还有什么男人能拒绝我们?” 我开怀了,她总有办法让我笑。我从铅框窗望下去,看到国王的狩猎队回到了马厩院子。 “是国王回来了吗?”安妮问,“他真像传言中那么帅吗?” “他太出色了,真的很帅。他会跳舞、骑马,还有―哎,好得没法说!” “他现在会来这儿吗?” “很可能,他总是来拜访她的。” 安妮不屑地瞥了一眼和女侍从们一起做缝纫的王后。“真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他爱着她,”我说,“这可是个美妙的爱情故事。她嫁给了国王的哥哥,但国王的哥哥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她无所适从,无处可去,于是国王接受了她,娶她做了妻子和王后。这是个美好的故事,而他依旧爱着她。” 安妮的眉毛扬起完美的弧度,她环顾四周。女侍从们都听到了狩猎队归来的声音,纷纷铺展礼服的裙摆,在自己的位子上调整姿势,从门口看过去,像是摆出了一小幅幕景,这时门猛地推开了,国王亨利站在门口,发出骄纵的年轻男子那种狂笑声:“我来给你个惊喜,你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吧!” 王后一下子站起身。“真是受宠若惊!”她热情地说,“我们甚感荣幸!” 国王的随从和朋友们跟着他们的君主走入房间。我的哥哥乔治走在最前面,看到安妮时他在门口顿了顿,然后把欢喜掩藏在他英俊的宫廷面容后面,俯首到王后的手边。“陛下,”他端着她的手低声说,“整个早晨我都沐浴在阳光中,可是只在此时才感到目眩。” 王后望着他黑色的卷发,露出轻浅的礼节性的微笑,“去问候你的姐妹吧。” “玛丽在这?”乔治漠然地问,仿佛根本没看见我们一样。 “另一个姐妹,安妮。”王后纠正道。她戴满戒指的手微微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姐妹走上前来。乔治向我们行了个礼,一步也没有离开最靠近王座的位置。 “她变化大吗?”王后问。 乔治微笑着:“我希望她能万变不离以您为楷模。” 王后笑了两声。“真会说话。”她赞赏道,然后挥手叫他到我们身边。 “好啊,美女小姐。”他对安妮说。“好啊,美女夫人。”这是对我说的。 安妮从黑色的睫毛下凝视着他。“我真想拥抱你一下。”她说。 “等到我们能走的时候,我们可以出去,”他授权道,“你似乎不错,安玛丽亚[8]。” “的确不错,”她说,“你呢?” “如鱼得水。” “小玛丽的丈夫到底怎么样?”她看着威廉走进来俯身向王后行礼,好奇地问。 “是萨默塞特伯爵三世的外曾孙,深受国王器重。”乔治对他唯一感兴趣的事―家世背景和官阶地位―反应积极,“她干得不赖。你知道你这次回来是要准备结婚吗,安妮?” “父亲没说对方是谁。” “我估计你要去奥蒙德。”乔治说。 “当伯爵夫人。”安妮对我露出胜利的笑容。 “不过是个爱尔兰人[9]。”我马上争辩道。 我丈夫从王后的座位前退下,瞥见我们几个,看到安妮直白热辣的目光,威廉挑了下眉毛。国王坐到王后的身边,环视室内。 “我可爱的玛丽・凯利的姐姐也加入我们当中了,”王后说,“这是安妮・波琳。” “是乔治的姐妹?”国王问。 我的哥哥躬身答:“是,陛下。” 国王微笑地看着安妮。她笔直地行了个礼,如同一颗落入井水的子弹,然后她抬起头,嘴角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国王没有接纳,他喜欢简单的女人,喜欢微笑的女人,不喜欢一个用阴暗的、挑衅的目光迷惑他的女人。 “和你姐姐重逢很开心吧?”他问我。 我深深行了个礼,起来时有点脸红:“的确是,陛下。”我温柔地说,“哪个女孩不希望有安妮这样的姐妹做伴呢?” 听到这话他蹙了蹙眉。他更擅于使用男人坦率低俗的幽默,而不是女人话里有话的智慧。他看看我,又看看安妮略带嘲弄的表情,然后想到了他的玩笑,大笑起来,他弹着响指,向我伸出手。“别担心,甜心,”他说,“没人能冲淡新娘子的新婚之喜,何况我和凯利都更喜欢金发女人。” 每个人都笑了,除了黑发的安妮,还有王后,她的红褐色头发已经褪成棕灰色了。她们不在国王愉悦的时候由衷地大笑真是愚蠢之举。我也在笑,而且笑得比他们更发自内心,我是这么认为的。 乐师们奏响了开篇和弦,亨利把我拉到身边。“你真是个漂亮姑娘,”他赞叹道,“凯利告诉我,他太喜欢年轻的新娘,所以再也不会同任何不是十二岁的处女上床了。” 这话没法不让人沮丧,我几乎笑不出来了。我们在舞蹈中转过身,国王低头对我微笑。 “他真幸运。”他优雅地说。 “幸运得到您的眷顾。”我惶恐不已,慌忙找出一句恭维。 “得到你的更幸运,我认为!”他说着爆发出一阵咆哮般的大笑,然后携着我继续跳舞。我旋转着经过舞蹈的队列,看见哥哥投来一瞥赞赏的眼神,但更令我开心的,还是当英格兰国王怀抱着我舞过安妮身旁时,她眼中露出的嫉妒。     安妮融入了英格兰宫廷的生活,等待着她的婚礼。她依然没有见到她的未婚夫,嫁妆和置地的争论仿佛要持续到永久。即便是沃尔西主教的影响力也不能加速事情的进展―正如对英格兰领土上的每件事务都要插手一样,他也参与了此事。与此同时,她像个法国女人那样招蜂引蝶,敷衍了事地侍奉着国王的妹妹,整日同我和乔治闲聊、骑马、玩乐打发时光。我们三人脾气相投,年龄也相差无几。我最小,14岁,安妮15岁,乔治19岁。我们是最亲近的家人,又几乎是陌生人。我和安妮在法国宫廷长大,而乔治则在英格兰学作朝臣。如今,我们重逢,成为英格兰宫中众所周知的波琳三人,波琳家讨人喜欢的三人,国王在他的起居室中时常会四下寻找,召唤波琳三人,马上就有人从城堡一端跑来传我们觐见。 我们生活的第一要务就是加强国王的各项娱乐:马上格斗、网球、骑马、狩猎、鹰猎、跳舞。他喜欢沉浸在不断的兴奋与笑闹中,而我们的职责就是保证他永不无聊。但也有时,很少见的,在晚餐前那些安静的时段或无法出猎的雨天,他会独自去王后宫中,于是她放下手中的缝纫或书籍,下令遣我们出去。 要是我停留一会儿,就会看到她对他微笑的样子,那是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即使是对她的女儿玛丽公主。有一次,我进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国王也在,我发现国王像爱人一般坐在王后脚边,仰着头枕在她的腿上,她拨开他前额上赤金色的卷发,环绕在指间,闪亮得如同她手上的戒指―那是在她还是年轻的公主,有着和他一样光亮的头发时,在他力排众议娶她时送她的戒指。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没有被他们看到。他们独处的情景着实罕见,我可不想打断他们的美梦。我去找安妮,她正和乔治在寒冷的花园里散步,手中捧一束雪兰莲,身上紧紧裹着一条斗篷。 “国王与王后在一起,”我一找到他们就说,“单独在一起。” 安妮扬起眉毛。“在床上?”她好奇地问。 我的脸一红。“当然不是,现在才下午两点。” 安妮笑起来,“要是你以为人们只在晚上才上床,那你肯定是个快活的妻子。” 乔治伸出另一只手搂住我。“她就是个快活的妻子,”他替我帮腔说,“威廉常和国王说他再找不出更可人的女孩了。不过,玛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就是坐在一起啊。”我说,我有种强烈地感觉到不愿把看到的场景描述给安妮。 “她靠这法子可生不了儿子。”安妮粗俗地说。 “小声点。”我和乔治立即说道。我们三个凑近一些,压低声音。 “她肯定已经没指望了,”乔治说,“她现在什么状况?38岁?还是39岁?” “37而已。”我有点愤愤不平。 “她的月经还来吗?” “哎呀,乔治。” “还来,”安妮就事论事地说,“但这也没什么用。是她自己不行。贝茜・勃朗特的私生子[10]开始春风得意,这可怪不得国王。” “她还有很多时间呢,”我反驳。 “很多时间来等死,等国王另娶新欢,”安妮思索着说,“对了。她一点也不精神了,不是吗?” “安妮!”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她的可怕,“太恶毒了。” 乔治再次环视花园以确保没有人在我们附近。西摩家的一双女儿随她们的母亲在散步,但我们不去关注他们。这个家族是我们在势力与晋位方面的主要对手,我们宁可装作没有看见。 “恶毒归恶毒,话却不假,”乔治坦言,“没有儿子的话,谁来继承王位呢?” “玛丽公主可以嫁人啊。”我说。 “带个外国王子来统治英格兰?长不了的,”乔治说,“我们也受不了另一场王位争夺战了。” “玛丽公主可以继承王位,而不结婚,”我信口说,“自己成为女王统治英格兰。” 安妮发出怀疑的嗤鼻声,呼出的白气弥散在冷空气中。“哦,可不,”她揶揄道,“她还可以跨着骑马,学习马上格斗呢。一个小姑娘没法统治这个国家,大贵族们可以把她生吞活剥了。” 我们在花园正中的喷泉前停下来。安妮以她训练有素的优雅姿态坐在水池边沿,凝视着水流,几尾金鱼满怀期待地游过来,她脱下刺绣手套,将纤长的手指蘸入水中。金鱼聚过来,开合着小嘴,嘬着空气。乔治和我望着她,她则望着自己波动的倒影。 “国王想到过这些吗?”她问水中的倒影。 “一直在想,”乔治回答,“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我猜,要是王后无出,他可能会扶正贝茜・勃朗特的儿子,让他继承王位。” “让一个私生子继位?” “他不会无缘无故被赐名为亨利・菲茨罗伊吧,”乔治说,“他已被承认是国王的亲生儿子。如果亨利活得够久,留给他一个太平盛世,如果他能得到西摩家和我们霍华德家的认可,如果沃尔西主教能让教会支持他,加上外国势力……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他?” “一个男孩,私生子,”安妮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六岁的女孩,一个年长的王后,还有一个正值壮年的国王。”她把视线从水中苍白的面孔上收回来,抬头看着我们两个。“将会怎样呢?”她问,“一定会发生什么的。将会怎样呢?”     沃尔西主教捎信给王后,邀请我们参加忏悔星期二[11]的化装舞会,他将安排在自己的府邸―约克府[12]举行。王后让我来读信,我念着那些词句,声音激动得发颤:盛大的化装舞会,一座名为“绿堡”的要塞,五位贵妇将与五个包围要塞的骑士共舞。“哦,陛下⋯⋯”我欲言又止。 “什么?” “我只想问问能否允许我去,”我谦恭地说,“去看看宴会。” “我猜你不止是想去看看吧。”王后眼露笑意地问我。 “我想请求成为舞者之一,”我老实承认了,“这活动听起来太有趣了。” “恩准,你可以加入,”她说,“主教大人邀请了几位女士?” “五位。”我轻声答道。从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安妮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闭上眼睛片刻。我太清楚她在做什么,我都能在脑海里听到她的心声,大得像在呐喊:“选我!选我!选我!” 祈祷奏效了。“安妮・波琳小姐,”王后沉思着说,“法国的玛丽王后、德文伯爵夫人[13]、简・帕克、还有你,玛丽。” 安妮和我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就像一部怪诞的什锦五重奏:国王的姨妈,他的妹妹玛丽王后,帕克家的女继承人简―我们未来的嫂子―如果我们两家能在她的嫁妆上达成一致的话,还有我们两人。 “我们穿绿色的裙子吗?”安妮问。 王后对她笑笑,“哦,我看可以,”她说,“玛丽,你何不给主教回一封信,告知我们将欣然前往,请他派宴会事务官过来,以便我们挑选装扮、筹备舞蹈。” “我来吧,”安妮起身走到书桌前,笔墨信纸都已摆好,“玛丽的手抖成那样,他还以为我们写了封拒信呢。” 王后笑了。“啊,法国学者,”她温和地说,“那就由你来写吧,波琳小姐,用你漂亮的法语,还是用拉丁语呢?” 安妮目光坚定。“谨遵陛下所愿,”她沉着地说,“两者我都很擅长。” “告诉他我们热切期待造访他的绿堡,”王后措辞委婉地说,“你不会写西班牙语真是太遗憾了。”     指导舞会流程的宴会事务官的到来,拉开了一场以迷人笑容和甜言蜜语为武器,争夺各自在舞会中所扮角色的残酷战役。最后王后亲自介入,不由分说地安排了我们的角色。我的角色是“善良”,国王的妹妹玛丽王后分到了好角色“美貌”,简・帕克是“执著”―“她倒是真的挺会死缠烂打。” 安妮悄声对我说。安妮得到的是“坚毅”,“看来她就是这么看你的。”我也悄声对她说。安妮爽快地笑了笑。 我们会遭到印第安女人―其实就是皇家教堂唱诗班―的攻击,接着国王和他挑选的同伴前来解救。我们被告知国王将乔装加入,所以必须万般小心,不要识破那个一目了然的伪装,拆穿那个满头金发,比在场所有人都高的戴金色面具的男人。     最终舞会成了一场狂欢,有趣程度大大超乎我的想象,较之舞会,不如说更像是打闹。乔治朝我撒玫瑰花瓣,我泼了他一身玫瑰香水。唱诗班都是一群半大的男孩,他们异常亢奋,向骑士们发起进攻,然后被推翻,打着滚,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晕晕乎乎,咯咯傻笑。当贵妇们走出城堡,与神秘的骑士们跳起舞时,个头最高的骑士走过来与我共舞,那正是国王。我还没从与乔治的战斗中喘过气来,玫瑰花瓣粘在我的首饰和头发上,水果蜜饯从礼服的衣褶中滚下来,我大笑着,把手递给他一同起舞,仿佛他只是个普通人,我也不过是个参加乡村聚会的帮厨女仆。 快到宣布摘下面具的时候,国王高喊一声:“继续!让我们多跳一会儿!”他没有转身接过新的舞伴,而是再次选中了我,手挽着手跳起一支乡村舞蹈,我看到他的眼睛透过金面具的眼孔对着我微笑。我轻率而冒失地回报以微笑,沉浸在这荣耀的光环中。 “我嫉妒你的丈夫,今夜在你褪尽衣衫后可以浸润在你的甜蜜中。”当我们跳到一边,并肩看着另一对宫人在舞圈中央跳舞时,他压低嗓音对我说。 我想不出什么高明的回答,这不是贵族爱情[14]中寻常的赞美。一个丈夫享受欢爱这样的意象太私密,太情色了。 “你才不会嫉妒任何事,”我说,“显然你拥有一切。”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因为你是国王。”我僵了一下,忘记了他的伪装不应该被识破的,“绿堡的国王,”我纠正道,“是今天的国王。亨利国王才该嫉妒你,因为你一个下午就攻下了要塞。” “那么你觉得亨利国王如何呢?” 我看着他,用单纯无知的表情说:“他是这个王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能够在他的宫中,待在他的身边是我莫大的荣幸。” “你会像爱一个男人那样爱他吗?” 我低下头,飞红了脸,“我不敢有这种妄想,他甚至都不会瞥我一眼。” “哦,他会的,”国王坚定地说,“这点你可以相信。要是他不止一次瞥过你,善良夫人,你会名副其实地对待他吗?” “我……”我咬住嘴唇以免脱口而出“我的陛下”。我四下寻觅安妮的踪影,异常迫切想要她站在我身旁,用她的机智来帮我解围。 “你的名义是善良啊。”他提醒我。 我微笑着,从金色的面具后面窥视他。“我是,”我说,“我想应该能做到。” 乐师们奏毕舞曲,等候国王的命令。“摘下面具!”他说着扯下脸上的面具。我看着英格兰的国王,轻轻地发出一声娇喘,踉跄了一下。 “她要晕倒了!”乔治大叫一声,真是水到渠成。我就势倒在国王的臂弯中,安妮敏捷得像蛇一样,拉下我的面具,然后―锦上添花地―解开我的发饰,于是我金色的长发飞流直下滑落到国王的手臂上。 我睁开眼睛,他的脸贴得很近。我能嗅到他头发上的香水味,他的呼吸蹭着我的面颊,我看到他的嘴唇,近得足以亲吻我。 “你可要记得善待我。”他提醒我。 “你是国王……”我愕然。 “而你承诺要善待我。” “我并不知道那是您,国王陛下。” 他温柔地举起我,把我抱到窗边,亲自推开窗户,让冷风吹进房间。我扬起头,头发随风飘舞。 “你是因为害怕才晕倒的吗?”他声音低沉地问。 我低头看着双手。“因为开心。”我轻声说,温柔得像做忏悔的少女。 他俯身亲吻我的双手,然后站起身。“现在去用餐吧!”他号令道。 我观察了安妮一下。她摘下面具,用一种处心积虑的、波琳式的、霍华德式的表情久久地看着我,那表情在说:“这里发生了什么?我要怎么利用这局面?”仿佛在她的金面具下,还有另一层漂亮的皮囊面具,唯有它底下才是这女人的真实面目。当我回顾她时,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国王向王后伸出手臂,她站起身,神色愉悦,仿佛很享受观赏自己的丈夫与我暧昧相处,但当国王转身携她离席时,她停了停,一双蓝眼睛久久地、严厉地盯着我,像是和朋友绝交一般。 “希望你尽早恢复,凯利夫人,”她客气地说,“或许你该回屋休息。” “我觉得她是饿晕了,”乔治马上插话说,“能否允许我带她去赴宴?” 安妮走上前来。“陛下摘下面具的时候吓着她了。谁能猜到一星半点儿那是您呢,陛下!” 国王开怀大笑,整个宫廷也跟着他笑,只有王后听出我们三个是怎样推翻了她的旨意,尽管她明令禁止,我还是可以跟去用膳了。她权衡了我们三个人的实力。我不是贝茜・勃朗特,她几乎一文不名;我是波琳,波琳家是团结一心的。 “那就请移步吧,玛丽。”她说。虽是邀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情。     我们可以随意就座,绿堡的骑士和贵妇们都不分座次混坐在圆桌旁。东道主沃尔西主教面向国王,坐在王后旁边的第三席位,余人坐在各自挑选的位子上。乔治让我挨着他坐,安妮招呼我丈夫坐到她旁边,分散他的注意力,国王坐在我的对面,凝视着我,我谨慎地看着别处。安妮的右边是诺森伯兰的亨利・珀西,乔治的另一边坐着简・帕克,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仿佛想探明当上焦点女孩的秘诀。 我只吃了一点儿,尽管上了各种馅饼、通心粉,鲜美的菜肴和野味。我取了一点沙拉―这是王后最爱的菜品,喝了一点葡萄酒和水。就餐的时候我父亲也加入席间,坐到母亲旁边,母亲对他耳语了两句,他的目光扫过我,像马贩子估算小母马的价钱一样。当我抬起头,国王眼睛始终盯着我,当我转过脸,他的注目依旧。 晚宴结束后,主教提议去大厅欣赏音乐。安妮走到我身旁,拖着我跑下楼,这样在国王到达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张靠墙的长椅上坐好了。他就会轻而易举地、自然而然地停下来问候我的状况。安妮和我自然要在他经过的时候起身行礼,这样他就会坐在空出的长椅上,邀请我坐到他的身边。安妮不经意地离开,拉着亨利・珀西聊天,把国王和我同宫廷众人隔开,特别是挡住凯瑟琳王后含笑的盯梢。乐师开始奏乐后,我父亲又走上前去同她谈话。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因此国王与我完全隐蔽在拥挤的房间里,音乐声掩盖了我们的低声絮语。波琳家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地隐瞒了正在发生的事。 “现在好点了吗?”他低声问我。 “不能再好了,大人。” “明天我要出去骑马,”他说,“愿意与我同行吗?” “如果王后陛下允许的话。”我说。我决定不要冒险惹王后不快。 “我会让王后准你一早上的假。我就告诉她你需要新鲜空气。” 我粲然一笑。“您绝对能当一位良医,陛下。要是您每天空闲的时候都做诊断和治疗的话。” “那你要做个听话的病人,按我的指示去做。”他告诫我。 “我会的。”我低头看着手指。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我仿佛一步登天,高得超出我的想象。 “我会要求你一次上床几天。”他说道,声音非常低沉。 我猛地瞥了一眼他直勾勾的眼神,感到面红耳赤,张口结舌。音乐戛然而止。“接着演奏吧!”我的母亲说道。凯瑟琳王后环顾四周寻找国王,看到了他坐在我身边。“跳支舞如何?”她问。 这是一道皇家旨意。安妮和珀西就地组成一对,乐师开始奏乐。我站起身,亨利坐回他妻子的身旁,望着我们。乔治成为我的舞伴。 “抬起头,”他拉着我的手厉声说,“别像落水狗似的。” “她盯着我呢。”我悄声说。 “她当然盯着你。特别是在他盯着你的时候。最关键的是,父亲和霍华德舅舅[15]也盯着你呢,他们都指望你表现出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的样子。一旦你上位,凯利夫人,我们就全家升迁了。” 于是我抬起头,对哥哥微笑着,仿佛无忧无虑似的。我倾尽全力翩翩起舞,在他细心的呵护下倾倒、转身、旋转。当我抬头看向国王和王后的时候,他们都在注视着我。     一场家庭会议在霍华德舅舅伦敦的豪宅中召开。我们聚在他的书房,黑压压的线装书消弱了街上的喧闹。两个身着霍华德家制服的侍从守在门口,防止有人来打扰,确保无人驻足或偷听。我们要商讨的是家族事务,家族隐私。霍华德家以外的人不能靠近。 我是这次会议的起因和主题,是与整个事件息息相关的核心,是必定要被利用的波琳棋子。每一件事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感觉到自身的重要性这令我脉搏悸动,同时又怀着一股恐惧失败的矛盾的担忧。 “她能生育吗?”霍华德舅舅问我母亲。 “她月经很规律,身体健康。” 舅舅点点头。“要是国王召幸,她又能怀上他的儿子,那我们可就有一手好牌了。”他袖口边的毛皮摩擦着木桌,华丽的大衣被背后壁炉中的火光涂上一层光泽,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不能再和凯利同房了,如果国王宠幸她,那婚姻就得放到一边去。” 我微微喘息着。我无法想象谁去把这种事情告诉我丈夫。更何况我们发过誓要休戚与共,婚姻是为了延续生命,上帝将我们结合在一起,没有人能够将我们分开。 “我不……”我刚开口。 安妮扯了一把我的礼服。“安静。”她低声道。珍珠碎粒在她的法式兜帽上对我眨眼,像无数目光闪烁的阴谋家。 “我去同凯利说。”父亲说道。 乔治拉住我的手。“如果你怀孕了,国王必须确信这个孩子是他而不是别人的。” “我不能当他的情妇。”我小声对他说。 “你别无选择。”他摇摇头。 “我不能这样做。”我大声说出来。我紧紧抓住哥哥安慰我的手,看着黑色的长桌后面的舅舅,他像猎鹰一样,漆黑的眼睛不放过任何猎物。“大人,请原谅,我爱戴王后。她是个高贵的女人,我不能背叛她。我在上帝面前发过誓只忠实我的丈夫,我总不能背叛他吧?我知道国王另当别论,但你们总不能要我这么做吧?不能吧?阁下,我不能这么做。” 他没有回答,以他的身份根本都不需要考虑回答。“谁知道我要怎么应付这脆弱的良知?”他问桌子上的空气。 “交给我吧,”安妮干脆地说,“我来给玛丽解释。” “你来做任务的导师还太嫩了。” 她沉着自信地对视着他。“我在世界上最时尚的宫廷里受过教育,”她说,“我不傻。我什么都见识过,该懂的都懂了。我知道这里需要什么,我能教玛丽该做些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你最好不是只学到了调情。” 她沉静得像个修女。“当然不是。” 我不由得挺了下肩,想要摆脱她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听从安妮的指挥。” 我仿佛消失了,尽管整场会议谈论的都是我。安妮偷走了他们的注意力。“好吧,我且相信你能指导你妹妹。乔治,还有你,你知道国王是怎么和女人相处的,让玛丽留在他的视线里。” 他们点点头。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去同凯利的父亲讲,”父亲自告奋勇,“威廉不会拒绝的,他不是傻子。” 舅舅盯着安妮和乔治―尽管我也站同一个方向―像是狱监而不是盟友。“协助你们的妹妹,”他命令道,“她需要任何的帮助来诱惑国王,你们都要帮忙。任何她需要的手段,任何她应有的财物,任何她缺乏的技巧,你们要帮她得到。我们会盯着你们俩把她送上国王的床榻。别忘记了,此举报酬丰厚。可一旦你们失败了,我们就一无所有。记好了。”     与我丈夫的分别出奇的难过。我走进我们的卧室,侍女们正在打包我的东西,准备带到王后宫里。他站在一片狼藉的鞋子当中,礼服扔得满床都是,斗篷搭在椅子上,珠宝盒到处散着,他年轻的脸庞上挂满了惊讶。 “我知道你要荣升了,夫人。” 他年轻俊美,是任何女人都会青睐的对象。我曾想如果我们不是奉命成婚又被迫分离,可能已经对彼此倾心。“我很难过,”我尴尬地说,“你知道我必须照舅舅和父亲说的去做。” “我知道,”他直言不讳,“我也得听命行事。” 所幸安妮出现在门口,她看好戏般笑得开心。“怎么样,威廉・凯利?你好啊!”好像看着她的妹夫站在行李的混乱中,站在婚姻和子嗣的希望破灭的废墟中是种绝顶的乐趣。 “安妮・波琳,”他微微行了个礼,“你是来为你妹妹推波助澜的?” “当然,”她微笑着,“我们都该帮她。玛丽要是得宠了,对谁都没坏处。” 她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片刻,最后是他转移了视线投向窗外。“我要走了,”他说,“国王吩咐我陪他去打猎。”他踟蹰了一下,然后穿过房间,走到被衣橱里的杂物包围着的我面前。温柔地牵起我的手,亲吻着。“我为你感到难过,也为自己难过。等你被送回我身边的时候,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我会努力记住今天,记得你像个孩子,有点儿迷失在这些衣物中间。我会努力记得你曾一尘不染,至少在这一天,你作为女孩的一面多过波琳的一面。”     王后觉察到我如今变成一个单身女人,同安妮做伴住进她寝宫外的一个小房间,她未置一词。表面上她对我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她依旧以礼相待,柔声细语。如果她需要我做什么―写张便条、唱首歌、把她的哈巴狗牵出去、捎封信,她会像往常一样客客气气地问我。但她再也不让我为她读《圣经》,做针线活时再也不招呼我坐在她脚边,当我就寝时再也不用道晚安。我再也不是她心爱的小侍女了。 所幸晚上睡觉时有安妮作陪。我们拉上床帏,这样就能放心地在幽暗夜色中窃窃私语,不会被人偷听,像回到儿时在法国宫廷里的日子。有时乔治离开国王后会来找我们,爬上高高的床榻,小心地把蜡烛固定在床头,掏出纸牌和骰子同我们玩上几盘,那时邻屋的女孩们都睡了,不会发现有个男人躲在我们的寝室。 他们并没有教我如何完成使命。而是狡猾地等着我去找他们,告诉他们我无能为力。 当我的衣服从王宫一头送到另一头时,我什么也没说;当整个宫廷的人整装迁往国王最爱的行宫,肯特郡的埃尔特姆宫春游时,我什么也没说;当巡游途中我的丈夫骑马到我身边,友善地谈论着天气和我的坐骑―那是简・帕克极不情愿地借给我,为家族野心做出的牺牲―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但当我同乔治和安妮在王宫花园里独处时,我对乔治说: “我觉得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他一头雾水地问。我们本来正在遛王后的狗,这家伙被放在马前鞍上颠簸了一整天,已经彻底蔫了。“快,弗鲁!”他逗着狗说,“去找!去找!” “我不能同时陪着我丈夫和国王两人,”我说,“我丈夫在一边看着的时候,我没法对国王笑。” “为什么?”安妮把一个球扔出去让弗鲁去捡。小东西了无兴趣地看着球滚远。“哦,去呀,你这笨蛋!”安妮喊道。 “我觉得这种事不对。” “你比母亲懂得多吗?”安妮生硬地说。 “当然不是!” “比父亲,还是比舅舅懂得多?” 我摇摇头。 “他们给你安排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差事,”安妮严肃地说,“英格兰的任何一个女孩都拼命想要得到这样的机会。你正要成为英格兰国王的宠儿,可你却在花园里愚蠢地寻思要不要取悦他。你快跟这狗一样无知了。”她用靴尖顶着弗鲁不情愿的屁股,轻轻把它推到小径上。弗鲁坐下来,像我一样固执和不快。 “温柔点。”乔治提醒她。他牵起我冰冷的手搭在他的肘弯。“没你想的那么糟,”他说,“威廉今天和你同骑是为了表示他的许可,不是要引起你的内疚。他清楚国王是为所欲为的。我们都清楚。威廉要知足。他会受益匪浅的,因为你就是他获益的理由。你在为他和他的家族的荣升尽你的职责。他要感激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犹豫不决。我看看乔治诚实的棕眼睛,又看看安妮扭到一边的脸。“还有一件事。”我强迫自己坦白道。 “什么?”乔治问。安妮的目光在弗鲁身上,但我知道她的注意力在我这。 “我不知道那事该怎么做,”我轻声说,“知道吗,威廉和我一周左右才一次,黑灯瞎火的,很快就完了,我也不怎么喜欢。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乔治大笑两声,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抱了抱我。“哦,请原谅我笑了。不过这你可搞错了。他才不想要一个知道该怎么做的女人。那种女人在伦敦的每个公共澡堂都能挑出一堆。他想要的是你,你这样就是他喜欢的。而且他会喜欢你略带害羞和难为情的样子。别太介意了。” “喔呵!”身后传来一声大叫,“波琳三人!” 我们转过身,国王站在高处的露台上,依然穿着旅行斗篷,帽子随意戴在头上。 “属下在此。”乔治深深地鞠了一躬,安妮和我一同行屈膝礼。 “你们骑了一天马不疲倦吗?”国王问道,虽是泛泛而发的问题,他却只看着我。 “一点也不。” “你的小母马不错,就是背太短了,我要送你一匹新的。”他说。 “蒙陛下恩宠,”我说,“那匹马是借的。我很荣幸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坐骑。” “你可以到马厩去自己挑一匹,”他说,“来吧,现在就过去看。” 他伸出手臂,我把手指轻轻地搭在他华丽的袖口。 “我都感觉不到你。”他握住我的手,紧紧压住,“要这样,我要知道我拥有了你,凯利夫人。”他的眼眸湛蓝明亮,他端详着我,从法式兜帽的顶端到光滑收拢在兜帽下的金棕色的头发,再到我脸上。“我一定要知道我得到了你。” 我感到口干舌燥,我微笑着,努力排除这种令人窒息的介于恐惧与期望之间的感觉。“我很高兴能够陪伴您。” “真的?”他突然认真地问,“你确定?我可不想你欺骗我,有多少人巴不得你来套近乎。我希望你是自愿的。” “哦,陛下!我可不是因为知道那是您,才在沃尔西主教的宴会上同您跳舞的。” 他愉快地回想了起来。“对了,当我揭开面具让你看到后,你差点晕倒了。那你以为是谁?” “没想过。我知道我够傻的。我原以为也许是宫里的某个陌生人,一个新来的英俊的贵宾,能与您共舞真是太高兴了。” 他笑了。“天哪,凯利夫人,你真是外表服帖,内心淘气啊!你希望一个英俊的陌生人来到宫里,选择与你共舞吗?” “我并不想这样淘气的。”我有点担心这样显得太轻浮了,即使是对他来说,“我只是在你来邀请我跳舞的时候不知所措了。我保证不会再犯错误了,那时候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忘情了。”我柔声说道。 我们走到了马厩的石拱道上,国王停在门拱凉棚处,要我转过身面向他。我感到全身上下都活了起来,从我在鹅卵石地面上打滑的马靴,一直到我凝视着他面孔的眼睛。 “你还会再次忘情吗?” 我犹豫着,这时安妮走上前来,轻巧地说:“陛下欲意将哪匹马赐予我的妹妹?我想您会发现她是一名出色的女骑手。” 他率先走进马厩,让我轻松了下来。乔治和他一匹匹地看过去。安妮和我并肩走着。 “你得让他向前走,”她说,“让他跟着你但绝不要让他认为是你自己跑到前面去的。他希望感到他在追逐你,而不是你在诱使他。如果他给你机会让你跑到前面、飞奔而去―那个时侯,你就得一路向前。” 国王转过身,对着我微笑,乔治正叫一个仆童从厩棚中牵出一匹红棕色的骏马。“但别跑得太快,”我的姐姐告诫说,“记住要让他抓到你。”     当晚,我与国王当着宫廷众人的面跳舞。第二天出去打猎的时候,我骑着新坐骑跟在他左右。王后坐在御席上,看着我们共舞,当我们出行时,她在巨大的宫门前向他挥别。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追求我,每个人都知道我接到了旨意就得遵从。唯一不知道这一点的是国王,他以为恋爱的进度取决于他的情感。 几周后的四月,第一个缴租日到了,我父亲被钦定为国王的内府司库长,这是个让他接触国王的每日财政,有机会一饱私囊的差事。父亲在晚宴的时候找到我,当王后走向御席上自己的座位时,他小声把我从她的随从中叫出来。 “你舅舅和我对你很满意,”他简短地说,“在你哥哥姐姐的指导下,他们说你表现得不错。” 我微微行了个礼。 “这才只是开始,”他提醒我,“记住,你要得到他,占有他。” 一想到结婚典礼上的誓词,我就有点畏缩。“知道,”我说,“我没有忘。” “他有什么动作了吗?” 我瞥了一眼大厅,国王和王后正在落座。号手们已经就位,准备宣告御厨的侍应们传菜到达大厅。 “还没,”我说,“只是眼神和语言交流。” “你怎么应对的?” “就是微笑。”我没有告诉父亲,被王国中最有权势的男人追求已经让我有点乐不思蜀了。按照姐姐的指示对他笑脸相迎不难。同样不难的是感受到我一面想要逃开,一面又想更近一步的羞涩心情。 父亲点点头,“做得不错。你回座位去吧。” 我又行了个礼,匆匆返回,赶在上菜前走回大厅。王后的目光有一点严厉,仿佛斥责就要脱口而出,但她一侧目,看到了她丈夫的神态。他表情凝固,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看着我走进大厅,坐到女侍从中间。那是种奇特的神情,凝神静气,仿佛一时间他无所见,无所闻,仿佛整个宴会厅都消失一空,只剩下我,身着蓝色礼服,头戴蓝色兜帽,金发从脸旁整齐地梳到脑后,嘴角带着一抹笑容,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情迷。王后端详着他目光中的狂热,抿紧双唇,浮出一丝寡淡的笑容,把头扭开了。     当晚他来到她的宫中。“来点音乐如何?”他问她。 “好啊,让凯利夫人为我们献歌一曲。”她愉快地说着,示意我走上前去。 “她姐姐安妮的歌喉更甜美。”国王撤回了王后的成命。安妮迅速抛来胜利的一瞥。 “能为我们唱一首法语歌吗,安妮小姐?”国王问。 安妮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谨遵陛下吩咐。”她带着浓重的法语腔说。 王后看着这个转折,我知道她在疑惑国王的好奇是否转移到另一个波琳女孩的身上了。但这是他的障眼法。安妮坐在房间中央的长椅上,把鲁特琴放在腿上,唱出甜美的歌声―正如国王所说,比我更甜美。王后在她平时坐的椅子上,椅子有刺绣的衬垫扶手和背垫,但她从不倚靠着。国王并没有坐在她的旁边相配的椅子,而是游走到我身旁,坐在安妮空出的位子上,看着我手中的针线活儿。 “手艺精巧。”他评价道。 “这是给穷人们的衬衫,”我说,“王后对穷人很仁慈。” “的确如此,”他说,“你的针穿梭得真快,我都眼花缭乱了。你的手指多么纤巧灵活啊。” 他把头凑近我的手,我发觉自己正看着他的后颈,想要抚摸他那浓密的卷发。 “你的手肯定只有我的一半大,”他无所事事地说,“伸出来我看看。” 我把针插进那堆给穷人的衬衫中,伸展我的手指,掌心向上,对着他。他也伸出手,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的脸,掌心相对,尚未接触。我能感受到他掌中传来的热度,但我无法从他脸上转开视线。他唇边的胡须微微打着卷儿,我在想,他的头发是柔软的,像我丈夫的松散的黑色卷发一样,还是强韧如金丝。它们看起来是硬直、扎人的,他的吻会把我的脸蹭得通红,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亲吻了。他微卷胡须下的嘴唇性感无比,我无法转移视线,禁不住要想象它的触感,它的滋味。 慢慢地,他把手贴近我的手,如同帕凡舞[16]中的舞者,当他的掌跟碰触到我时,我像被咬了一口似的,惊了一跳。看到他的触碰仿佛吓到了我,他的嘴角上扬。我冰凉的手掌和指头沿着他的手慢慢伸展,我的指尖才抵到他的第一个指节。我感受着他皮肤的温暖,他一个指头上射箭留下的茧壳,他强有力的、用来骑马、打网球、打猎、可以持矛或持剑一整天的男人的手掌。我的目光从他的嘴唇上拉回来,端详着整张面孔,他明亮而机敏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像阳光穿透燃烧的玻璃,欲火正在他体内熊熊燃烧。 “你的皮肤真柔软,”他的嗓音低如耳语,“你的手真纤巧,我就知道。” 这个测量我们手指长短差距的理由早就用完了,但我们保持着姿势,掌心相对,目光交汇。然后他慢慢地,不容抗拒地弯曲手掌,握住我的手,温柔却坚定地抓在他的掌中。 安妮唱完了一首歌又起了一首,没有改变调子,没有片刻停顿,延续了这个梦幻的时刻。 打破它的是王后。“陛下打扰凯利夫人了。”她说,她半带笑意,仿佛她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一个小她23岁的女人牵手的场景很好笑似的,“你的朋友威廉可不会感激你浪费了他妻子的时间。她承诺要帮白教堂修道院的修女们给这些衬衫镶边,还有大半没有完成呢。” 他放开我,转向他的妻子。“威廉会原谅我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想玩一会儿牌,”王后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吗,亲爱的丈夫?” 那一刻我觉得她成功了,用她树立已久的影响力将他从我身边拉开了。但当他起身准备满足她的意愿时,他回头一瞥,看到我正望着他。我的眼中几乎没有算计―几乎一点儿也没有。我不过是个注视着他的年轻女孩,眼中情意绵绵。 “我要凯利夫人和我搭伴。你要不也找一个波琳,叫乔治来做你的搭档?这样我们就搭配完美了。” “简・帕克和我一起就行了。”王后冷冷地说。     “你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嘛。”晚上安妮对我说。她坐在我们卧室的壁炉前,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她把头偏向一边,长发像香水瀑布一般垂落在她肩头。“握手这招儿真不赖。你们在干吗?” “他在测量我们手掌的大小。”我说。我挽起了我的金发,带上睡帽,系上白色缎带。“双手相碰的时候我觉得⋯⋯” “什么?” “觉得我的皮肤烧着了,”我窃声说,“真的。好像他的触摸能点燃我似的。” 安妮狐疑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的话像开了闸似的。“我想要他抚摸我,我想要他抚摸我想到发疯。我想被他亲吻。” 安妮感到不可思议。“你对他动情了?” 我环抱双臂,坐到石质的窗边椅上。“我的天,是的。我没有想到原来是这样,是的,是这样。” 她做了个怪相,嘴巴撇下来。“最好别让父亲和母亲听见你说这些,”她警告我,“他们是让你做个聪明的玩家,可不是个在半夜神思恍惚的相思病患者。” “但你不觉得他也想要我吗?” “哼,现在吗?当然了。但下周呢?明年呢?” 有人敲了敲卧室的门,然后乔治探头进来。“能让我进来吗?” “行吧,”安妮不好客地说,“不过别待太久。我们要睡觉了。” “我也是,”他说,“我刚和父亲喝了一通。一会儿我去睡觉,等明天酒醒了,我就起个大早吊死自己。” 我听而不闻,一门心思盯着窗外,回想亨利触碰我的手掌的情景。 “怎么了?”安妮问。 “我明年要结婚了。嫉妒我吧,为什么不呢?” “除我之外谁都结婚了,”安妮恼火地说,“奥蒙德家的婚事泡汤了,他们也没别的给我。想让我去当修女吗?” “可以考虑,”乔治说,“你觉得她们会要我吗?” “女修道院?”我听到了对话,转过头嘲弄他,“你会是个出色的女修道院院长。” “那总归好多了。”乔治亢奋地说。他走到长椅前,没坐正,一屁股跌在石板地上。 “你喝多了。”我责怪他。 “可不。还发酒疯。” “我的未婚妻有点儿让我特别想不通的,”乔治说,“有点儿⋯⋯”他在搜刮字眼,“恶趣味。” “胡说八道,”安妮说,“她有丰厚的嫁妆和良好的家世,她是王后的宠侍,她的父亲有威望又富有。你担心什么?” “因为她有一张捕兔套索一样的嘴,一双既冷又热的眼睛。” 安妮大笑,“诗人。” “我明白乔治的意思,”我说,“她过于热络,又遮遮掩掩的。” “只是谨慎罢了。”安妮说。 乔治摇摇头,“既冷又热。什么脾气都掺和到一块。我跟着她该有苦日子过了。” “娶了她,和她睡觉,把她送到乡下不就好了,”安妮不耐烦地说,“你是个男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听到这个他似乎更开心了。“我可以把她赶到希佛[17]去。”他说。 “或者罗切福德府[18]。国王正打算赐你一块新领地做结婚贺礼。” 乔治举起他的石酒器凑近嘴边。“有人要来点这个吗?” “我要。”我说着,接过酒瓶,品尝着酸涩冰冷的酒。 “我睡觉了,”安妮古板地说,“你该感到羞耻,玛丽,看你买醉的样子。”她拉开被单爬上床,叠起身边的床单,又检阅了我和乔治一番,“你们两个都太不识好歹了。”她教训道。 乔治做了个鬼脸。“说来听听。”他冲着我呵呵一笑。 “她是认真的,”我用嘲弄的语气小声说,“你都不知道她在法国宫廷招摇了半辈子了。” “还将在西班牙宫廷招摇更久,我估计。”乔治放肆地挑衅道。 “还是未婚,”我小声说,“西班牙奶妈。” 安妮躺到枕头上,拱起肩膀,把被子盖好。“我没听见,你们省省吧。” “谁会娶她,”乔治问,“谁想要她。” “他们会给她找一个的,”我说,“找个某家的小儿子或者残废的老侍从。”我把酒瓶递给乔治。 “等着瞧,”声音从床上传来,“我会得到比你们都好的婚姻。要是他们不操心,我就自己找。” 乔治把酒瓶递回来,“喝干它,”他说,“我喝得够多了。” 我咽下最后一大口酒,然后绕到另一侧爬上床。“晚安。”我对乔治说。 “我还要在火边再坐会儿,”他说,“我们做得不赖,不是吗,我们波琳家的三人?我订婚了,你快要把国王搞到手了,小冰山美人呢,在市场上待价而沽。” “是啊,”我说,“我们很不赖。” 我想起国王盯着我的脸时那种急切、充满色欲的目光,想起他的眼神从我的头饰游走到前胸的样子。我把脸埋进枕头,这样他们谁都听不到我的声音。“亨利,”我轻声唤道,“陛下,我的爱人。”     第二天在埃尔特姆宫[19]近郊的一所府邸园林中要举行一场马上格斗。菲尔逊府始建于前朝,由诸多跟随先王崛起致富的悍将之一所建―先王本人正是众悍之首。这座巨大的豪宅没有任何城墙或城壕。约翰・洛维克爵士相信英格兰将永葆和平,因此建了一座不设防的府邸,这里也的确没法防御。花园环绕着府宅,如同绿白相间的西洋棋盘,白色的石头、小径和窄花坛围绕着葱郁的低矮花圃,花园远处的园林中放养着供人打猎的鹿。在花园和园林之间是一片漂亮的草坪,全年随时供国王举行格斗比赛。 王后和女宾们歇息的帐篷用桃红和白色丝绸搭成,王后身着樱桃色的礼服,让她看起来青春洋溢,容光焕发。我穿着绿色的礼服,就是在忏悔日的假面舞会上、国王从人群中选中我时穿过的。这颜色让我的金发光彩夺目,眼眸光芒闪烁。我站在王后的座椅旁边,任何男人的目光从她转向我都会觉得她是个出色的女人,但年纪足够当我的母亲了,而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女人,是个坠入爱河的女人,是个情窦初开的女人,一个含苞欲放的少女。 前三场格斗在宫中的低阶朝臣间进行,这些男人搏命沙场以期被人关注。他们武艺娴熟,有两三次进攻颇为令人激动,还有一个精彩时刻,一个瘦小的男人将其强大的对手掀下马去,令众人一阵欢呼。那年轻人跳下马,摘下他的头盔,接受人群的致意。他面容俊朗、纤瘦、金发。安妮用肘部顶顶我,“那是谁?” “西摩家的男孩子罢了。” 王后转过头来。“凯利夫人,你可否去问一下御马总管,我丈夫今天何时上场?他选了哪匹马?” 我刚准备动身,突然明白了她为何要支开我。国王正缓缓穿过草地向我们的凉篷走来,而王后希望我避开他。我行了个礼,磨磨蹭蹭地走向门口,延缓离开的时间,好让他看到我在遮阳篷下徘徊。他立即从一场攀谈中抽身,匆匆走来。他的盔甲擦得银光锃亮,上面有黄金边饰。扣住胸甲和护手的皮带是红色的,光滑如丝绒。他看起来十分伟岸,如同古代战场上威风凛凛的英雄。阳光把他身上的金属照得光芒四射,让我不得不退回到阴影处,伸手遮住眼睛。 “穿林肯绿呢[20]的凯利夫人。” “您全身都闪闪发光。”我说。 “你即使穿着最浓重的黑衣,也是光芒耀眼。”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他。要是安妮或乔治在身边,他们一定会提示我说些恭维话。但我束手无策,情欲塞满了我的脑袋。我什么也说不出、做不了,只能看着他,我的脸上想必充满了渴望。他也什么都不说。我们站立着,目光胶着,专注地审视着彼此的脸庞,仿佛可以从眼神中读出对方的心思。 “我要单独与你见面。”他最终说道。 我坦言相告:“陛下,我不能。” “你不愿意。” “我不敢。” 听到这话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嗅到了色欲的气息。“你可以信任我。” 我收回自己的视线,转开脸,什么也不看。“我不敢。”我再次简单地说。 他拉过我的手,凑到嘴边亲吻了一下。我感到他的温暖的气息漂浮在手指上方,最后,是他卷曲胡须温柔的摩挲。 “啊,好软。” 他抬起眼睛。“好软?” “您胡须的触感,”我解释道,“我曾猜想过它是什么感觉。” “你曾猜想过我胡须的感觉?”他问。 我感觉面颊燥热起来。“是。” “被我亲吻时的感觉?” 我躲开他蓝眼睛里的光芒,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微弱地点点头。 “你曾想要被我亲吻吗?” 听到这话我抬起头。“陛下,我得离开了,”我急切地说,“王后给了我个差事,她该想我到哪去了。” “她叫你做什么?” “去找您的御马总管,问你骑哪匹马,何时上场。” “我会自己告诉她的。怎么能让你在烈日下到处跑?” 我摇了摇头。“为她服务我不觉得麻烦。” 他啧啧嘴。“整个格斗场上跑腿侍奉她的人够多了,真有她的。她有一大群西班牙随从,而我只能守着我的小宫廷。” 我从眼角的余光看到安妮穿过王后房间的挂帘,当她看见国王和我亲密接触时一下子愣住了。 他轻轻放开我。“我现在去找她,告诉她关于马的事情。那你呢?” “我一会儿就来,”我说,“我得等一会儿再回去,我觉得这样……”我想不出该如何形容我的感受。 他温柔地看着我。“对你来说,玩这种游戏还太年轻了,不是吗?波琳也好,别人也罢。他们都会教你去做什么,然后把你丢到我的面前,对吗?” 要不是安妮就在帐篷的阴影处站着,我本想招认家族的阴谋以博怜惜。但是她盯着我,我只能摇摇头:“我没玩什么游戏。”我扭开头,让嘴唇颤抖着,“我发誓,这对我而言不是游戏,陛下。” 他举起手,抬起我的下颌,让我正视他。那令人窒息的一刹,我惶恐又欢喜地以为他要吻我了,在大庭广众之下。 “你怕我吗?” 我摇摇头,抑制住把脸贴在他手上的冲动。“我怕将会发生的事。” “发生在我们之间?”他笑着,那是一个男人知道他想得到的女人离他只有咫尺之遥时自信的笑容。“爱上我不会为你招致任何坏事,玛丽。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希望的话。你会成为我的情妇,我的小王妃。” 这句话的威力压得我喘不过气。 “把你的丝巾给我,我想带着你的信物上格斗场。”他突然提出。 我四下环顾。“我不能在这里给你。” “派人送给我,”他说,“我会让乔治去找你,交给他。我不会就这么带出来。我会塞在胸甲中,让它贴着我的心。” 我点点头。 “这样可以给我你的信物了吧?” “如您所愿。”我低声说。 “我无比期待。”他说着,行了礼,转身走向王后的帐篷入口。我的姐姐安妮早已像幽灵般识相地消失了。 我耽搁了几分钟,然后独自走回帐篷。王后用严厉的质问般的目光看着我。我行了个礼。“我看见国王陛下亲自来回答您的问题,王后陛下,”我乖巧地说,“所以我就回来了。” “你应该先派个下人出去,”国王不客气地说,“凯利夫人怎么能在这种日头下在格斗场上奔波。多热啊。” 王后稍许犹豫了一下。“我很抱歉,”她说,“是我考虑不周。”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国王意有所指地说。 我以为王后定会拒绝接受,而身边安妮紧绷着的身体告诉我,她也等着看这位西班牙的公主、英格兰的王后将如何自处。 “我很抱歉给你带来不便,凯利夫人。”王后漠然说道。 我完全没有胜利感。我看着铺满地毯的帐篷里,那个足够当我母亲的女人,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同情她因我受到的伤痛。一时间我甚至看不见国王,只看到我们两人,我们注定成为彼此的悲哀。 “我很乐意为您效劳,凯瑟琳王后陛下。”我这样说,也这样想。 她望着我片刻,仿佛读懂了我的想法,然后她转向她的丈夫。“您的坐骑今天状况如何?”她问,“您有把握吗,陛下?” “今天我和萨福克对战。”他说。 “您要小心,阁下,”她温和地说,“损失一个公爵没事,要是您有什么不测,可是整个王国的末日。” 这是个示爱的关怀,但他全然不领情。“那可不是,谁让我们没有儿子。” 她惶然失色。“还有时间,”她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还有时间……” “没多少了,”他生硬地说着,转身走开,“我得去准备了。” 他看也不看就从我身边走过去,尽管安妮和我还有所有宫女们都在他经过的时候屈身行礼。当我起身后,王后望向我,好像我不再是死敌,而依旧是她最宠爱的、能给她些许宽慰的小侍女。她看着我,仿佛想在这一刻,在这个男人统领的世界中,找到一个懂得女人苦涩境遇的人。 乔治走进室内,姿态优雅地跪在王后面前。“我的陛下,”他说,“我来拜见全肯特郡、全英格兰以及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士。” “哦,乔治・波琳,起来吧。”王后笑着说。 “就让我死在您脚下吧。”他献谄媚道。 她用扇子轻敲了下他的手。“不必了,不过要是你愿意,不妨告诉我国王那场比赛的赔率。” “谁会赌他输?他是最出色的骑手。我可以跟您以二赔五赌下一场比赛,西摩对战霍华德。谁是赢家我可心中有数。” “你是要我押西摩家吗?”王后问。 “让他们接受您的祝福?没门,”乔治立即说,“我是要您押我的表兄霍华德,陛下。您赢定了。您大可放心在全国最杰出、最忠诚的家族之一身上下注,您会大获全胜的。” 她听到这里大笑。“真是个八面玲珑的朝臣。你打算输多少给我呢?” “五个克朗如何?”乔治问。 “成交!” “我也要押一注。”简・帕克突然提出。 乔治的笑容消失了。“我不能按这个赔率跟你赌,帕克夫人,”他客套道,“我所有的财产都在你的手掌心里。” 这依旧是贵族爱情式的语言,是在皇家朋党之间终日不绝的轻浮辞令,有时别具意味,但更多的时候毫无意义。 “我就赌两个克朗。”简试图挑逗乔治对她说些巧妙的恭维话,那是他的长项。我和安妮不满地看着她,不想让她得逞。 “如果我要输给陛下―你们会看到她是多么有风度地赢过我―那就没什么可给其他人了,”乔治说,“事实上,只要我和陛下在一起,我就没什么可给其他人了。没有钱,没有心,没有关注。” “不害臊,”王后打断他,“怎么能和与你订婚的人这样说?” 乔治向她躬了躬身。“我们都是和一轮明月订婚的星星,”他说,“她无尚的美貌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哦,走开吧,”王后说,“快去别处闪烁吧,我的波琳小星星。” 乔治行了礼,走到帐篷后面。我不由得跟上去。“快点给我,”他直奔主题,“他下一个出场。” 我的裙子顶端饰有一方白丝巾,我把它从绿色的领环中整个抽出来,放在乔治手中。他一把塞进了口袋。 “简看到我们了。”我说。 他摇摇头。“没事。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和我们的利益捆在一起。我得走了。” 我点点头,等他走后我也回到帐篷。王后看了一眼我礼服前面空荡荡的领环,但什么也没说。 “他们就要开始了,”简说,“国王要上场了。” 我看见他在两个男人的支撑下登上马鞍,盔甲的重量几乎要把他压倒。国王的妹夫―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也整装待发,两个男人共同骑入场中,通过入口来到王后的帐篷前。国王掂起长矛向她致意,然后放下矛走过帐篷的长台。接着他向我致意,他的头盔面罩是打开的,我看到他在对我微笑。他胸甲的肩胛处露出一小团白色,那是我礼服上的丝巾。萨福克公爵跟在他身后,向王后举矛致意,然后对我僵硬地点点头。站在我身后的安妮吸了一口气。 “萨福克公爵承认你了。”她低声说。 “大概吧。” “真的,他点头了,这表明国王向他提起你了,或是和玛丽王后说了,然后她又告诉了萨福克公爵。他是认真的,绝对是。” 我瞥了旁边一眼,王后正俯视着格斗场,国王勒住马,等候号声吹响,高大的战马甩着头,向一侧移动。国王轻松地坐在马背上,头盔上有个金色的小顶箍,他的面罩已经放下了,长矛握在胸前。王后倾身向前去观看。一阵号角声响起,两匹战马被身子一侧的踢马刺驱赶,纵身一跃。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狂吼着冲向对方,地表的草皮在马蹄下翻飞。长矛如射向靶心的利箭般刺下,双方越逼越近,矛尾上的三角旗上下狂舞,接着国王用盾牌接住了斜刺一枪,他的长矛则从盾牌下方滑出,刺向萨福克公爵,砰然击中胸甲。这一记重击将萨福克公爵从马背上掀翻,沉重的盔甲完成了剩余进攻,把他从马后臀上扯下去,他惨叫一声跌到地上。 他的妻子一下子跳起来,“查尔斯!”她冲出王后的帐篷,提着裙裾,像个普通女人那样奔向自己的丈夫,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 “我最好也去看看。”安妮急忙跟上她的女主人。 我低头看向格斗场中的国王。他的侍从正卸下他沉重的盔甲。胸甲一打开,我的白色丝巾就飘落到地上,他没有看到。他们解开他腿上的胫甲和手臂上的护手,他一面披上外衣,一面飞快地走进格斗场,向着不祥地静躺着的朋友走去。玛丽王后跪在萨福克公爵身旁,他的头枕在她的臂弯中。一个侍从正从他主人的身上卸下厚重的盔甲。玛丽抬头看着凑到跟前的皇兄,露出笑容。 “他没事,”她说,“他只是在诅咒上天用皮带扣勒住了他。” 亨利大笑。“感谢上帝。” 两个男仆搬来了担架,萨福克坐起身。“我还能走,”他说,“见鬼去吧,我还没死就想把我从这抬出去。” “来吧,”亨利说着扶他站起身。一个男仆走到另一边,两个人架着他离开,他拖着脚,一瘸一拐地跟上步子。 “别过来了,”亨利扭头对玛丽王后喊,“我们会安顿他,然后弄辆马车什么的,好让他乘回家。” 她停在原地。国王的侍童拿着我的丝巾跑上前去,想交还给他的主人。玛丽王后伸手制止。“现在别去打扰他。”她严厉地说。 侍童猛地站住脚,依旧拿着我的丝巾。“他掉了这个,陛下,”他解释说,“从他胸甲里掉出来的。” 她漠不关心地伸出手,他交给了她。她只顾着看丈夫在她哥哥的搀扶下走进屋,约翰・洛维克爵士匆匆走在前面,打开一道道门,呼唤仆人出来。她心不在焉地走回王后的帐篷,我的丝巾在她手中揉成一团。我走上前想去取回来,却又犹豫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还好吗?”凯瑟琳王后问。 玛丽王后挤出一点微笑。“还好。他神志清醒,骨头也没有受伤。他的胸甲几乎没有凹痕。” “我能看看那个吗?” 凯瑟琳王后问。 玛丽王后低头扫了一眼皱巴巴的丝巾。“这个!国王的侍童给我的。是他胸甲里面的。”她递给了王后。此刻她一门心思放在她丈夫身上。“我要去看他,”她决定道,“安妮,你和其他人晚饭后随王后一起回宫吧。” 王后点头许可了,玛丽王后立刻从帐篷走向屋内。王后看着她离开,手里就拿着我的丝巾。不出我所料,她慢慢地展开它。上好的丝绸从她指间翩然滑落。在丝巾边缘她看到了翠绿的刺绣字母“MB”[21]。她缓缓地、带着问罪的表情转向了我。 “我看这应该是你的吧。”她声音低沉,口吻轻蔑。她将它拎得远远的,用拇指和食指拈着,像是拎着一只在橱柜后发现的死老鼠。 “去呀,”安妮小声说,“你得去把它拿回来。”她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走上前去。 我刚走到王后面前,她就松开了手,我在半空中接住它。它看上去像一片可怜的破布,像是用来擦地的东西一样。 “感谢陛下。”我谦卑地说。     晚餐时国王几乎没怎么看我。这一意外事件让他陷入郁郁寡欢,那曾是他父亲的特征,如今他的朝臣们也得开始担心了。 王后表现得再愉快不过,再风趣不过。但任何对话、任何迷人的笑容、任何音乐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小丑滑稽作态,听着音乐,喝着闷酒。王后没有任何办法取悦他,因为她也是造成他坏脾气的原因之一。他看着她走到一个女人生命衰退的关口,看到死神就站在她身后。她也许还能活十多年,也许二十年。死神却已排干了她的生命之源,在她的脸上刻下道道皱纹。王后日渐苍老,膝下却没有一个继承人。他们还可以终日格斗、唱歌、跳舞、玩乐,但若是国王没有一个可以立为威尔士亲王的儿子,那就有违他对这个王国最重要、最基本的职责。而贝茜・勃朗特的私生子并不算数。 “我相信查尔斯・布兰登很快就能康复了。”王后主动开口。桌上摆着李子蜜饯和浓郁的甜酒。她小啜了一口,但我估计她肯定没什么胃口,她的丈夫坐在身边,脸色憔悴阴沉得就像从来不曾喜欢过她的先王一样。“你千万别埋怨自己,亨利,这是场公平的较量。而且以前你也被他击中过,不是吗?” 他从椅子上转过身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我发现她的笑容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消失了。她不问他发生了什么。以她的年纪和智慧,断不会去问一个发怒的男人是什么惹恼了他。相反,她笑了,露出无畏的、可爱的微笑,她向他举起酒杯。 “敬你的健康,亨利,”她热情洋溢地说,“敬你的健康,我要感谢上帝今天受伤的不是你。在此之前,我也曾是那个从帐篷中奔向格斗场,心里怕得要死的人呢,尽管我为令妹玛丽王后感到难过,我依然庆幸今天受伤的不是你。” “你看看,”安妮贴在我耳边说,“那样才叫高明。” 果然如此。一个女人为他的安危担惊受怕的情形征服了亨利,阴霾沉郁的脸色不见了。“我不会让你承受片刻不安的。” “我的丈夫,你总是日夜让我挂念,”凯瑟琳王后笑着说,“但只要你能平安和快乐,只要你最终回到我的身旁,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啊哈,”安妮小声说,“现在她给他许可了,你的刺被拔掉了。” “你在说什么?”我问。 “清醒点,”安妮蛮横地说,“你没看到吗?她让他从沮丧中振作起来,她说他可以拥有你,只要最后回到她身边。” 我看到国王举杯回敬了她一下。 “然后会怎么样?”我问,“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啊,他会占有你一阵子,”她轻描淡写地说,“但是你无法介入他们之间,你无法拥有他。她老了,恭喜你,但她可以表现出对他的仰慕,他需要这个。在他还只是个孩子时,她就是王国里最美丽的女人。这足以抵过很多事。我怀疑你做不到。你倒是够漂亮,又差不多爱上他了,这有些帮助,但我怀疑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无法驾驭他的。” “谁能做到?”我追问,她的否决刺痛了我。“你自己,是吗?” 她盯着那两个人,仿佛一个攻城的技师在丈量城墙。她脸上只有探求和老练的盘算。“我大概可以,”她说,“不过这是个艰难的工程。” “他想要的是我,不是你,”我提醒她,“他问我要的信物,他的胸甲下系着我的丝巾。” “他丢了它,也忘记了,”安妮照例一针见血地指出,“再说了,他想要什么不是问题。他贪婪无度。别人可以让他想要任何事。但这一点你是肯定办不到的。” “为什么我做不到?”我情绪激动地问,“凭什么你认为你能拥有他而我不能?” 安妮看着我,她那白璧无瑕的面庞精美如冰雕一般。“因为一个可以支配他的女人一刻也不会忘记她图谋何为。你已经准备其乐融融地过日子了。但是能够支配亨利的女人知道,她感兴趣的是支配他的想法,每一分每一秒。这将不是由情欲结合的婚姻,尽管亨利以为他得到的正是那样。这是一项需要无休止施展技巧的工作。”     在这个凉爽的四月傍晚,晚宴在五点左右就结束了,下人们把马匹牵到菲尔逊府外面,是时候向主人告别,骑马返回埃尔特姆宫了。当我们离开宴会席时,我看到仆人们将残余的面包和肉扒进一个大筐子,这些剩菜会在厨房门口打折出售。乡间大凡国王所到之处,随处可见这种奢靡、浮夸和浪费的遗迹,就像蜗牛身后的粘液一样。前来观看格斗,又等着看完宫廷晚宴的穷人们,现在聚集到厨房门外,趁机挑点食物。他们得到的都是残羹冷炙―面包碎片,肉的边角料,吃了一半的布丁。什么都不会浪费,穷人们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捡走,他们省心得就像养了一头猪。 正是这些油水把国王内府的职务变成了仆役们的美差。每个职位上,每个仆人都能搞点小动作,私藏点东西。厨房里的下等仆人也能捞到一点馅饼的面包皮,烤肉的油脂,肉卤的汤汁。我的父亲处在这个营私层级的顶端,因为他是国王内府的总管,他可以看着每个人分得他们的职权内的一小口,而他分走他的一整块。就连一个貌似只是为王后提供陪护和简单服侍的女侍从,也能利用职务之便在女主人的眼皮底下勾引国王,给她造成一个女人能对另一个女人带来的最大伤害。她也可以被收买。她也会有自己的秘密活动,就发生在主宴结束后,同伴们关注别的事情时,借此换取一些小恩小惠的承诺和在求爱游戏中被遗忘的甜头。 夜幕降临时我们踏上了归程,天色灰暗,气温转凉。好在我身上裹着斗篷,但我放下帽子,以便看清前面的路、头顶渐黑的天空和苍灰色的天幕上闪烁的点点星辰。我们走到一半,国王驾马骑到我的身边。 “今天过得好吗?”他问。 “你把我的丝巾弄掉了,”我闷闷不乐地说,“你的侍童把它给了玛丽王后,她又交给了凯瑟琳王后。她一下就看明白了。然后她把它还给我。” “就这样?” 我本该想起王后是如何应对那些微不足道的耻辱的,她把它当做王后职责的一部分。她从不抱怨她的丈夫,只把烦恼交给上帝,用很低的声音,轻声祷告出来。 “我觉得糟透了,”我说,“一开始我就不该给你的。” “反正现在你也拿回去了,”他毫无同情心地说,“既然那么珍贵。” “问题不在于它珍不珍贵,”我继续说,“而是她已经确凿无疑地知道那是我的了。她当着所有女宾的面把它还给我,她把它扔出来,要是我没接住的话就掉在地上了。” “那又有什么不同?”他语气尖刻地反问道,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笑容消失了。“你有什么难处?她看到我们一起跳舞、一起聊天了。她看到我找你做伴了,你就在她的眼前和我握手。那时候你怎么不跑到我这里来抱怨和发牢骚。” “我不是发牢骚!”我被他的话刺中了。 “你就是,”他冷冷地说,“莫名其妙,而且,我告诉你,你没资格。你既不是我的情妇,夫人,也不是我的妻子。我不听任何人抱怨我的所作所为。我是英格兰的国王。你要是看不惯我的作法,反正还有法国呢。你随时可以回法国宫廷去。” “陛下……我……” 他踢了一下马镫,猎马先是疾走,继而变成小跑。“我祝你晚安。”他扭头说了一句就骑走了,只见他的斗篷掀起一阵风,帽子上羽毛飘动,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没法再喊他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不想和安妮谈论任何事,尽管她沉默着陪我从王后宫中走回我们的房间,期望我将自己的言行和盘托出。 “我不想说,”我执拗地说,“别烦我。” 安妮取下兜帽,开始打理头发。我扑上床,脱掉礼服,换上睡衣,钻进被子里,没有梳头,甚至没有洗脸。 “你可别就这样睡觉了。”安妮反感地说。 “拜托你,”我闷在枕头里说,“别来烦我。” “他怎么……”安妮上床钻到我身边,刚想开口。 “我不想说,别问了。” 她点点头,转身吹灭了蜡烛。 烛芯熄灭时的烟熏味飘过来,闻起来仿佛是悲哀的气味。在黑暗中,避开了安妮的严密盘查,我翻过身平躺着,凝视着头顶上的华盖,开始思索要是国王一气之下再也不理睬我了,那将会发生什么。 脸颊上有些冷,我伸手去摸,发觉自己满脸泪水。我用被子抹着脸。 “又怎么了?”安妮睡意朦胧地问。 “没怎么。”     “你失宠了。”霍华德舅舅斥责道。他在埃尔特姆宫大厅内,从长长的木头餐桌那端看过来。家臣们在我们背后的门边把守,大厅里只有两三条猎狼犬和一个睡在炉灰堆上的仆童。身着霍华德家制服的侍从们守在大厅另一头的门口。这座宫殿,这座国王自己的宫殿被霍华德家戒严,以供我们暗中密谋。 “你眼看要得手了,却突然失宠。你做错什么了?” 我摇摇头。这太私密了,没法摆到御席硬邦邦的桌面上,呈给面容僵硬的霍华德舅舅听。 “我要个说法,”他说,“你失宠了。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正眼看你了。你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小声说。 “你肯定做了什么。格斗那天他还把你的丝巾藏在胸甲下面。肯定是之后你做了什么惹恼他的事。” 我用怨责的眼神看着哥哥乔治,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告诉霍华德舅舅有关丝巾的事情的人。可他耸耸肩,露出抱歉的表情。 “国王弄丢了我的丝巾,他的侍童把它交给了玛丽王后。”我说。我的嗓子因紧张和痛苦而缩紧。 “然后呢?”父亲严厉地问。 “她交给了王后。王后还给了我。”我看着一张张严酷的面孔。“她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我绝望地说,“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对国王说我不乐意他把我的信物曝光。” 霍华德舅舅猛吐一口气,父亲扇着桌子,母亲扭过头去,仿佛看到我都让她受不了。 “真有她的,”舅舅瞪着母亲,“你还和我保证她的教养没有问题。她在法国宫廷待了大半辈子,居然像个干草堆里出来的牧羊女一样抱怨他。” “你怎么能这样?”母亲只问我一句。 我面红耳赤,埋下头,看见自己沮丧的脸倒映在擦亮的桌面上。“我不是有意要搞砸的,”我小声说,“我很抱歉。” “也没那么糟,”乔治站出来圆场,“你们想得过于悲观了。国王不会气太久的。” “他气得像头熊,”舅舅大喝道,“你不觉得这个时候西摩家的女孩们正在给他跳舞吗?” “她们都没有玛丽漂亮,”我的哥哥坚持道,“他会忘记她说过什么失礼的话。也许他因此更喜欢她呢。这说明玛丽不是奴颜媚骨,说明她性格比较刚烈。” 父亲点点头,有点被说动了。但舅舅用他的长手指敲着桌面,说:“我们怎么办?” “带她离开。”安妮突然说道。她以一个后发言者经常采取的方式,立刻引起了注意,只不过她语气中的自信是强加上去的。 “离开?”舅舅问。 “对。带她回希佛。告诉国王她病了。让他以为她悲痛欲绝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会想要她回来。她可以想怎样就怎样,而她唯一要做的……”安妮露出她刻薄的浅笑,“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她回来以后,用优异的表现迷倒信教世界里最有涵养、最睿智和最英俊的王子。你们觉得她办得到吗?” 在一阵冰冷的沉默中,母亲、父亲、霍华德舅舅,包括乔治都默默审视着我。 “我也怀疑,”安妮自鸣得意地说,“但是我能好好教教她,足以让她爬上国王的床,至于之后她会怎么样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霍华德舅舅仔细看着安妮。“你能教她如何把握住国王?”他问。 她昂起头,微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然,一阵子是没问题的,”她说,“他毕竟是个男人。” 霍华德舅舅听到他的性别被如此随意怠慢,笑了一声。“你要当心,”他劝诫说,“我们男人能得到今天的地位是有其必然原因的。我们选择追求显赫的权位,不管女人们怎么想;我们利用权力制定法则以巩固我们的地位。” “千真万确,”安妮赞同道,“但我们不是在谈高深的政治,我们在说抓住国王的心。她只要钓到他,保住他到给他生个儿子,一个王室血统的霍华德家的私生子。其他还管什么呢?” “她能做到吗?” “她可以学,”安妮说,“她有底子,毕竟,是他选择了她。”她微微耸肩,表示她对国王的选择并不是很在意。 大家沉默着。霍华德舅舅像忽略一匹为家族传种的母马一样,忽略了我和我的未来。他反倒看着安妮,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很少有女孩在你这个年纪有这样清醒的头脑。” 她对他笑笑。“我和您一样都是霍华德。” “我很奇怪为何你不亲自去吸引国王?” “我想过,”她坦率地说,“如今英格兰的每个女人都会考虑这件事的。” “但是呢?”他牵着话头。 “但我是霍华德家的人,”她再次说,“重要的是我们中要有一个人迷住国王,至于是哪一个就不重要了。如果他喜欢玛丽这种类型,而她能生一个被承认的儿子,让我们的家族成为英格兰之首,无人能敌。那我们就用玛丽。我们能够掌控国王。” 霍华德舅舅点点头。他清楚国王的内心是头驯化的野兽,可以慢慢驱赶,但随时可能倔强不前。“看来我们得谢谢你,”他说,“你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战略。” 她接受了他的感谢,但不是用行礼,那样本会显得优雅。相反,她像花茎上的鲜花一样侧过头,一幅典型的傲慢姿态。“我当然希望看到自己的妹妹获得国王宠爱。这件事对我的意义不比你们少。” 母亲对着她自负的大女儿“嘘”了一声,舅舅摇摇头。“不,让她说,”他说,“她的精明不亚于我们。我想她是对的。玛丽必须回希佛,等着国王派人去找她。” “他会去的,”安妮颇有主见地说,“他会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包裹,像床上的床帏,或是大厅御席上的餐盘,或是普席上的白器皿。我就要被当作国王的诱饵,打包送回希佛去了。在走之前我不能见他,不能对任何人说我要离开。母亲告诉王后我过度疲劳,请她准我告假数日以便回家疗养。王后以为她获胜了,可怜的女人。她以为波琳家全线撤退了。 r   这不是一段漫长的行程,大概二十英里多一点。我们就在路旁驻足就餐,吃的只是随身带的面包和奶酪。父亲本可以在沿路任何一所豪宅做客,人尽皆知他是备受国王青睐的宠臣,我们本可以受到优厚的款待。但他不愿意中断行程。 大路上沟沟坎坎,随处可见残破的马车轱辘,都是翻车的旅行者丢弃的。但马在干燥的地面上脚步轻快,走到兴起还时不时撒腿小跑一段。大路两侧盛开着白色的萱草花和大骨朵的白雏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夏草。树篱上的忍冬藤缠绕着繁茂的山楂树枝和花朵,树下是一丛丛青紫色的夏枯草,一簇簇细长的酢浆草开着娇美的白花,展开紫色的叶脉。树篱后面,茂盛葱郁的牧场上肥壮的母牛低着头,咀嚼着,地势较高的田野上散布着一群羊,打杂放牧的男孩在树荫下照看着。 村庄外的土地多半都呈条状耕种,一行行的洋葱和胡萝卜排列得像是游行的卫队,构成美丽的景致。村子里的农家花园里胡乱混杂着水仙、香草、蔬菜和樱草花,野豌豆开始抽芽,山楂树篱开着花,院中一角养了一头猪,一只公鸡在后门外的堆肥上啼鸣。父亲带着平静而满足的沉默踏入我们家族的领地,骑过一段下坡,经过伊登布里奇[22],穿过潮湿的牧场就到了希佛。马的速度慢了下来,湿软的道路让行进变得艰难,但父亲不慌不忙,现在离我们的领地不远了。 这片领地原属于祖父,不过它在我们家的历史也就只能追溯到那一辈了。我的祖父并非望族,他靠自己的本事在诺福克郡发家,从绸布商学徒最终成为伦敦市的市长。这只是我们攀附霍华德家权势的实例中最近的一桩,仅仅是借助了我们的母亲―伊丽莎白・霍华德―诺福克公爵的女儿,她是我父亲的一大收获。他先带她去了艾塞克斯郡的罗切福德豪宅,然后又带她来到希佛,她被这里的城堡之卑小,起居室之局促骇得不轻。 为了取悦她,父亲立即对城堡进行了改造。首先给大厅吊了天花板,原本是旧式风格,头顶正对着屋顶椽木。在大厅上方隔出的空间里,他又造了一套起居室,以便我们可以更舒适、更私密地进餐和休息。 父亲和我骑马来到庄园的门前,我们进去的时候,守门人和他的妻子忙不迭跑出来行礼。我们挥挥手骑过他们身边,然后沿土路走到第一道城壕,河上架着一座小木桥。我的马不喜欢这种场景,它一听到自己的蹄声回响在中空的木头里就踟蹰不前。 “真蠢。”父亲甩出这么一句,不知道他是在说我还是说马,他把他的猎马引到前面,领头过了桥。我的马跟在后面,她看到没有危险就服帖了,我随父亲骑到城堡的吊桥前,等着男仆们从保卫室出来,把我们的马牵到后面的马厩去。他们把我从马鞍上扶下来的时候,我发觉双腿经过一路颠簸已经软了,但我跟着父亲走过吊桥,走到门房的阴凉处,从阴森森的铁闸门的利齿下走进向我们张开手臂的城堡小院。 前门敞开着,饮洗侍应和重要的家仆出来向父亲行礼,他们身后还跟着六个仆人。父亲扫了一眼这些人,有人穿着全套的制服,有人没穿,两个女佣正慌慌张张地解开围在她们最好的粗布底衣外面的粗布围裙,肮脏的内衣从里面露出来。厨房小厮躲在庭院的一角偷看,他浑身上下都是污秽不堪,衣衫褴褛。父亲看着这种普遍存在的混乱和草率,对他的家仆们点点头。 “好吧。”他有所保留地说,“这是我的女儿玛丽,玛丽・凯利夫人。我们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哦,是的。阁下。”寝室侍应行了个礼说,“一切就绪,凯利夫人的房间准备妥当了。” “晚饭呢?”父亲又问。 “马上就好。” “我们在起居室里吃。明天的晚餐设在大厅,人们可以来见我。告诉他们我明天公开用餐,但今晚不想被打扰。” 一个女仆走上前,向我行了个屈膝礼。“凯利夫人,我领您去卧室吧?”她问。 父亲点点头,我随她走进巨大的前门,左转走过狭窄的门厅。最后沿着狭小的螺旋石阶上楼,走进一间温馨的房间,里面有张悬挂着灰蓝色丝绸床帏的小床。从窗口可以俯瞰城壕与远处的园林。房间的门通向一个小柱廊,里面有个石砌的壁炉,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起居室。 “您要洗洗吗?”女仆笨嘴笨舌地问。她指了指一个装满冷水的水壶和大水罐,“我要给您弄点热水吗?” 我脱下我的骑马手套递给她。“好的。”我说。那一刻我想起了埃尔特姆宫,还有那里总在拍马溜须的侍从。“给我弄点热水,盯着他们把我的衣服送上来。我想把这套骑装换掉。” 她行了礼,然后顺着小石阶走下楼。我听见她边走边对自己咕哝“热水,衣服”生怕忘记。我走到窗边椅,抱膝坐下,透过铅框窗向外眺望。 我一整天都努力不去想念亨利和被我扔在身后的宫廷,但这次不自在的返乡让我意识到,我不仅失去了国王的爱,还失去了对我早已至关重要的奢华生活。我不想当希佛的波琳小姐。我不想当肯特郡里一个小不伶仃城堡主的女儿。我当过全英格兰最受宠爱的年轻女人了。我早已离希佛越来越远,再也不想回来了。     父亲最多待了三天,接待完他的土地代理人和那些急着跟他搭上话的佃户,处理了一起土地边界的纠纷,又把他心爱的母马送去配种,然后就准备动身离开了。我在吊桥上和他辞别,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伤心透了,就连他都在跳上马鞍的时候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干脆地问,“不是想回宫吧,想吗?” “不。”我答了一声。就算告诉父亲也是徒劳,我真的想念宫廷,但是我最想念的是亨利的目光,我想得难以忍受。 “要怪就怪你自己,”父亲粗鲁地说,“我们只能相信你的哥哥姐姐能帮你处理好,要不然,鬼知道你以后会怎么样。我还得找凯利来接你回去,但愿他能够原谅你。” 看见我露出震惊的表情,他大笑了起来。 我走到父亲的马旁,握住他拉着缰绳的金属护手。“如果国王问起我,你能不能告诉他我很后悔冒犯了他?” 他摇摇头。“我们要按安妮说的来,”他说,“她看起来知道怎么把握国王。你就照吩咐你的去做,玛丽。你已经搞砸了一次,现在你得听别人的指示。” “为什么安妮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追问,“为什么你们总是听安妮的?” 父亲把手从我握紧的手中抽出来,“因为她头上长了脑袋,她知道自己的价值,”他生硬地说,“而你表现得像个第一次恋爱的十四岁小姑娘。” “但是我就是第一次恋爱的十四岁女孩啊!”我嚷道。 “这就对了,”他不留情面地说,“所以我们才会听安妮的。” 他没有费口舌和我道别,骑着马就走了,疾驰过吊桥,沿小路向庄园门外跑去。 我举起手准备在他回头的时候挥别,但他没有回头。他笔直地骑在马上,面朝前方。他的姿势就像一个霍华德。我们从来不往后看,没有时间给你后悔或三思。一个计划泡汤了我们马上另做打算,手中的一个武器毁坏了我们立刻找第二个。如果面前放下一个台阶,我们就会跨过其他人向上爬。霍华德家的人永远都在前进攀升,现在我的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奔向宫廷,奔向国王的身边。     第一周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把花园里每一条小路都走了个遍,探索了从吊桥到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我开始为希佛的圣彼得教堂编织一条祭坛罩,缝好了一英尺见方的天空,这事无聊透顶,除了蓝色还是蓝色。我给安妮和乔治写了三封信,交给信使送往埃尔特姆宫。三次他出去又回来,没有任何回信,只有他们的祝安。 到第二周的时候,我一大早就派人备马,一个人骑很长时间。即使对着一群一声不吭的仆人我也火冒三丈。我试图藏起自己的脾气。我向女仆为我做的任何一点小事道谢。我坐下来用晚餐,在神父念祈祷词时低下头,假装自己不会因为被幽禁在希佛,整个宫廷从埃尔特姆宫迁往温莎堡,我却不能随同而沮丧地跳起来、大声尖叫。我用尽一切办法不对自己远离宫廷且悲惨地错过了所有事而抓狂。 等到第三周,我陷入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我听不到任何音讯,所以认定亨利不想召我回宫,而我的丈夫看来也很棘手,他不想要一个令他蒙羞的、当过国王露水情人―却不是情妇―的妻子。这样的女人有损于男人的声望,这样的女人最好就乖乖地留在乡下。第二周时我又给安妮和乔治寄了两封信,依然没有回音。不过,到了第三周的周二,我收到了乔治字迹潦草的便条:   别灰心,我打赌你一定以为我们已经抛弃你了。他时常谈到你,我多次提起你的优点。我猜这个月内他就会派人来接你。你一定要保持状态! 乔 安妮让我告诉你她即日写信给你。   在冗长的等待中,乔治的便条给了我仅有的一点安慰。已经到了我守候的第二个月,宫中的五月是最快活的日子,野餐和出游时节又开始了,可每一天在我身上都走得格外漫长。 我没有人可以倾诉,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我的女仆为我梳妆打扮时喋喋不休。早餐时我独自坐在长餐桌顶头,只能和那些来找我父亲处理事务的申请人搭话。然后我在花园里散会儿步,读点儿书。 漫长的午后我骑马四处游荡,在乡间驰骋得越来越恣意。我开始熟悉从我家伸向四周的阡陌小径,甚至开始认得一些在那些小田块中的佃户。我开始记得他们的名字,当我看见一个男人正在田里忙碌时,会勒马问他在种什么,要怎么种。这对农民们来说是最好的时节。草料被收割下来,打成捆晾干,然后堆成草垛,覆上茅草以保持干燥,备作冬季的饲料。小麦、大麦和黑麦在田里高高直立着,日渐挺拔和饱满。小牛在母牛的哺育下茁壮成长,郡上的农家村舍都在盘算今年羊毛售出的利润。 这是个安逸的时节,是一年辛苦劳作中短暂的歇息,在重要的收获工作开始前,农户们在村里的绿地上举办小型的舞会、赛跑或运动。 我这个初到波琳家的领地环顾四周一无所知的人,如今知晓城墙周围乡间的一切,知道每一个农户,知道他们种着什么庄稼。当他们晚餐的时候来找我,抱怨起某个人没有正确地打理他的条状田,其他村民一致同意的时候,我立即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因为我前一天路过那里,看到了那块长着杂草和荨麻,在周围精心打点的田地中唯一的荒地。我轻松自如地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告诫那个佃户,如果他的土地不能用来种上庄稼,就会被收回去。我清楚哪些农户种的是啤酒花,哪些种的是葡萄。我和一个农户约定,如果他的葡萄种得好,我可以让父亲派人去伦敦,找一位法国人来希佛堡做客,传授酿酒工艺。 每天骑马出游再不是苦差事了。我喜欢在户外,听着鸟儿在我骑马穿过树林时鸣唱,嗅着垂落在道路两旁的树篱间的忍冬的花香。我喜欢国王赐给我的那匹母马捷丝蒙;喜欢她慢跑时的急切,她耳朵警觉时的扑动,她看到我走进马厩院子,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时的撒欢声。我爱上河边丰美的牧场,点缀着或白或黄的野花的小路,还有麦田中嫣红的罂粟。我爱上旷野和天空中悠闲徘徊的鹰隼,它们比云雀飞得还高,然后展开宽大的羽翼,盘旋而去。 这些都是我的填充物,是打发时间的方式,因为我不能在亨利身边,不能在宫廷。不过我渐渐感觉到即使我再也不能回到宫中,至少我可以做一个优秀而公正的土地主。伊登布里奇以外越来越多有胆识的年轻农户发现紫花苜蓿大有市场,但他们不知道谁在种植,也不知道从哪里可以搞到种子。我帮他们给一个在艾塞克斯郡父亲的领地工作的农户写信,为他们要到了种子和种植方法。我在的时候他们已经种植了一块地,并答应熟悉了作物对土壤的适应情况后再种一块地。我想,虽然我不过是个年轻女人,但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没有我,他们大概只能在千里之外拍着桌子,赌咒这种新作物肯定能帮人赚到钱。在我的协助下他们可以亲自实践了,真赚了钱的话,这个世界上就又多了一个发家致富的人,要是我祖父的故事可以借鉴,谁能说他们不会有更大的志向呢。 农户们都心满意足。当我骑着马去田里看如何犁地的时候,他们便走过来,踢掉靴子上的泥浆,向我解释如何播种。他们需要一位感兴趣的领主,当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们找到了我。他们很清楚,如果我对农耕有兴趣,就有可能说服我参与其中。让我拿出些私房钱做投资,这样我们就能共同获益。 我对这种想法感到好笑,我从马上俯视着他们饱经风霜的棕色的面孔。“我没有钱。” “您是宫里来的贵夫人啊。”一个人反驳道。他紧紧盯着我皮靴上整齐的流苏、镶嵌珠宝的马鞍、华美的长裙和帽子上的金色别针。“您今天穿的行头比我一年赚得还要多。” “我明白,”我说,“但也就只有这些了,这身行头。” “可您父亲一定给了您一些钱,还有您丈夫,”另一个人劝说道,“把那些钱押在您的土地上不比花在一场牌局里好吗?” “我是个女人,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就拿你说,你活儿做得不错,那你的妻子是个阔太太吗?” 他局促地笑起来。“她是我老婆。她做得和我一样好,但她没有自己的财产。” “就像我一样,”我说,“我做的事情和我的父亲、我的丈夫一样。我穿着符合他们的女儿或妻子身份的衣裳,但我没有一分属于自己的财产。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您妻子一样贫穷。” “但你是霍华德家的人,我只是无名小卒。”他说。 “我是霍华德家的女人。这意味着我有可能是领地里最尊贵的人,也可能像你一样一文不名。这要看了。” “看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回想起自己触怒亨利时他那骤然变色的脸。“看我的运气。”     [1]伦敦塔:位于泰晤士河北岸的塔丘上,由城堡、炮台和箭楼等组成的庞大建筑群,始建于1078年,在历史上曾作为堡垒、宫殿、军械库和监狱。   [2]爱德华・斯坦福(1477-1521):系金雀花王朝爱德华三世的直系子孙,因而玫瑰战争结束后被视为对亨利八世最有威胁的王位觊觎者。   [3]玛丽・都铎(1496-1533):亨利八世的妹妹,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第三位王后。在路易十二去世后,她嫁给了第一代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   [4]伊丽莎白・波琳(1480-1538):诺福克公爵二世的女儿。   [5]原文为法语。   [6]原文为法语。   [7]原文为法语。   [8]乔治对安妮的昵称。   [9]奥蒙德伯爵为爱尔兰贵族爵位,始于1328年,在第七世奥蒙德伯爵死后被英格兰收回。   [10]贝茜・勃朗特(1512-1539或1540):原名伊丽莎白・勃朗特,亨利八世著名的情妇之一。1519年,她为亨利八世生下一个男孩亨利・菲茨罗伊,这是唯一一个被亨利八世承认的私生子。   [11]基督教四旬斋(Lent)前的最后一天。从圣灰星期三开始到复活节有40天的斋戒和忏悔期,即四旬斋,因此在斋期前的几天,人们会举行宴会狂欢。   [12]约克府: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宫附近,13世纪起作为约克大主教的住所。15世纪时为红衣主教沃尔西扩建,后为亨利八世所得,重建为白厅宫。   [13]约克的凯瑟琳(1479-1527):亨利八世的姨妈,约克家族爱德华四世的第六个女儿。   [14]原文为courtly love,亦可译为宫廷之爱。这种说法起源于11世纪法国的王室或贵族之中,表达一种贵族式的或骑士精神式的爱情与思慕,被描述为介于肉欲与精神之间,一般出现在贵族男女但并非夫妻之间的情感。18世纪后逐渐被认为是骑士或贵族对更高地位女性的思慕,更贴近于精神方面。   [15]托马斯・霍华德(1473-1554):诺福克公爵二世的长子,都铎时期著名的政客。   [16]帕凡舞:孔雀舞。欧洲宫廷舞蹈,男女双人行列舞。   [17]希佛:英国肯特郡的一个乡村,安妮・波琳童年时的居所。   [18]罗切福德:位于英国东部艾塞克斯郡的一座小镇。   [19]埃尔特姆宫:位于伦敦东南格林威治区,是亨利八世幼年时的居所。都铎时代常被用作圣诞庆典、狩猎、骑士比武等。   [20]英国林肯郡出产的一种染色羊毛织物。   [21]玛丽・波琳的姓名缩写。   [22]伊登布里奇:位于肯特郡塞文欧克斯区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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