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丹万作先生在著述中留下很多至今仍有生命力的名言箴言。清早上班的时候,来到能将片厂一览无余的地方,请务必在那里稍作停留。且最好在那里作一番思考。试想在那片狭小的区域里,众多人拥挤其中,嘈杂喧嚷,这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弄清这一点之后,请把你的灵魂停留此处,只需让身体走进片厂即可。(昭和十一年九月十一日)(《伊丹万作全集1》——“壁听闻”)我在东宝工作的时候,每当开车经过片厂大门,道路拐弯,必须踩一脚刹车,这时我总会在心中反复咀嚼伊丹先生的那些话。 昭和二十一年伊丹先生去世。后来阴差阳错,我被大映京都制片厂录用为见习场记,那是昭和二十四年的事。 自那以后,我几乎一直都身处这片“狭小的区域”之中,继续着无聊的喧嚷。在我看来,这里有人与人的瓜葛、有嫉妒、有欢乐、有悲伤,人生的缩影尽在其中。 我第一次到片厂报到那天,制作部的工作人员把我介绍给一位名叫木村惠美的前辈场记。她个头娇小,衣着得体,头戴一顶登山帽。看外表,她给人一种走在职业妇女前列的感觉。木村小姐非常亲切地带我参观片厂内部,为我一一解说: 这里是某某摄制组,那边是某某摄制组。我这才知道原来摄制组的名称是以导演的名字来命名的。巨匠伊藤大辅先生依然健在,正在拍摄《花笠飞山间》。 惠美就在伊藤摄制组工作。她带我参观了伊藤摄制组的拍摄现场,并告诉我说,只要多观摩现场,就能逐步把握工作内容。 《花笠飞山间》的情节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记得片名是因为它很有伊藤先生的特色,让人不禁想像一顶笠帽高高飞上天空的上摇镜头,别有一番意趣。 那天在巨大的布景之下搭了一个戏园子,摄影机正从戏园子一楼看台拍摄二楼观众席上某演员的画面。 主演花柳小菊这天本来没有戏,这时却穿着一身漂亮的和服出现了。她站在摄影机后面一边观看二楼的演员演戏,一边说人家的风凉话。她掩着嘴娇滴滴地说了一句:“这,拍的什么电影呀?!”众人大哗。 在我眼中,那时的花柳小姐美得令人眩目,那个华丽的场面至今仍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从惠美那里领取了秒表、铅笔,还有纸夹夹着的场记表。这些都是场记的必备用具。秒表用来计算每个拍摄片断(镜头)的长短;场记表则是用来与洗印厂和剪辑部联络的备忘录。 洗印厂在洗印胶片的时候,就是依靠被称为“场记表”的场记备忘录才知道“这个镜头第三次才OK”、“这个镜头第一次就OK了”。然后再把各个镜头按顺序重新排列(众所周知,拍电影时并不按照剧本的顺序拍摄的),只把OK部分洗印出来。无须说,这当然是出于节约的考虑。 这些OK正片交到剪辑部之后,剪辑师为把各个镜头剪辑成片,也要参照场记的剪辑备忘录,才得以了解“这个镜头说的是这句对白”、“这个演员之后走出了画面”之类的信息。 上述方式于现在是理所当然的程序,而当时的大映却把在洗印厂洗印OK底片的工序省略了。 OK的胶片直接交到剪辑部,剪辑师一边转动底片一边参照“场记表”,毫不留情地挥刀剪接,然后才将之洗印为正片。 出于这种节约再节约的节俭精神,试映时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看到的所谓工作样片就是洗印好的正片。此时的影片经过剪辑,已经没有了拍摄时的原貌。这种方式称之为底片剪辑,这可是剪辑师大显身手之处。 当时的名剪辑师之中最有名的是宫本升太郎。他总是歪带着帽子,叉开两腿站立,把胶片狠狠绕上看片机(电动式小型放映机),嘴里还吆喝着“什么玩意儿!”做派十分豪放。 昭和二十五年,黑泽明导演带领《罗生门》剧组来到大映,他第一次看到这种采用底片剪辑方式制作的样片时,着实震惊了一回。他首先向公司提出的条件即是要求洗印未经剪辑的底片。 然而在这半近代的“狭小的区域”之中,这种方式自有其原始有趣之处。 我已忘了是什么电影,只记得摄影师是宫川一夫。拍摄的是大河内传次郎策马疾驰在河埂小道上追击的场面。远景的骑马镜头已经由替身在外景地拍摄完毕,接下来只需在摄影棚内拍摄大河内的脸部即可。 把一个用坐垫包裹的箱子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请大河内跨上去。背景是一片空白。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之下,就算名演员大河内先生弓着身子作出满面威严的表情,也还是怎么看也不像在骑马的样子,因为背景没有移动的物体,就像儿歌《火车》唱的那样:“森林树丛水田旱地,全都往后飞去”。 这时候,最先被揪出来效力的一定是副导演。他们不得不各举一根树枝,互相保持一定的间隔,跑过大河内的后景。穿过画面之后,还得立刻绕到摄影机后面,再次横穿画面。也就是说,大家是边跑边围着大河内打转,这样一来,大河内 “单凭这个,电影就叫人欲罢不能啊!”总算有了像是在骑马的模样。 若是哪根树枝不能跟大伙儿保持一致的步调,就会显得很奇怪。每个人都必须跟前面的人保持同样的奔跑速度。树枝上下摇动也不行。要是副导演的脑袋被拍入画面就更不像话了。各位副导演都在一丝不苟地转圈,我们在旁边看得捧腹大笑。宫川先生看着摄影机画面笑道: “单凭这个,电影就叫人欲罢不能啊!” 伊丹万作先生在著述中留下很多至今仍有生命力的名言箴言。清早上班的时候,来到能将片厂一览无余的地方,请务必在那里稍作停留。且最好在那里作一番思考。试想在那片狭小的区域里,众多人拥挤其中,嘈杂喧嚷,这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弄清这一点之后,请把你的灵魂停留此处,只需让身体走进片厂即可。(昭和十一年九月十一日)(《伊丹万作全集1》——“壁听闻”)我在东宝工作的时候,每当开车经过片厂大门,道路拐弯,必须踩一脚刹车,这时我总会在心中反复咀嚼伊丹先生的那些话。 昭和二十一年伊丹先生去世。后来阴差阳错,我被大映京都制片厂录用为见习场记,那是昭和二十四年的事。 自那以后,我几乎一直都身处这片“狭小的区域”之中,继续着无聊的喧嚷。在我看来,这里有人与人的瓜葛、有嫉妒、有欢乐、有悲伤,人生的缩影尽在其中。 我第一次到片厂报到那天,制作部的工作人员把我介绍给一位名叫木村惠美的前辈场记。她个头娇小,衣着得体,头戴一顶登山帽。看外表,她给人一种走在职业妇女前列的感觉。木村小姐非常亲切地带我参观片厂内部,为我一一解说: 这里是某某摄制组,那边是某某摄制组。我这才知道原来摄制组的名称是以导演的名字来命名的。巨匠伊藤大辅先生依然健在,正在拍摄《花笠飞山间》。 惠美就在伊藤摄制组工作。她带我参观了伊藤摄制组的拍摄现场,并告诉我说,只要多观摩现场,就能逐步把握工作内容。 《花笠飞山间》的情节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记得片名是因为它很有伊藤先生的特色,让人不禁想像一顶笠帽高高飞上天空的上摇镜头,别有一番意趣。 那天在巨大的布景之下搭了一个戏园子,摄影机正从戏园子一楼看台拍摄二楼观众席上某演员的画面。 主演花柳小菊这天本来没有戏,这时却穿着一身漂亮的和服出现了。她站在摄影机后面一边观看二楼的演员演戏,一边说人家的风凉话。她掩着嘴娇滴滴地说了一句:“这,拍的什么电影呀?!”众人大哗。 在我眼中,那时的花柳小姐美得令人眩目,那个华丽的场面至今仍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从惠美那里领取了秒表、铅笔,还有纸夹夹着的场记表。这些都是场记的必备用具。秒表用来计算每个拍摄片断(镜头)的长短;场记表则是用来与洗印厂和剪辑部联络的备忘录。 洗印厂在洗印胶片的时候,就是依靠被称为“场记表”的场记备忘录才知道“这个镜头第三次才OK”、“这个镜头第一次就OK了”。然后再把各个镜头按顺序重新排列(众所周知,拍电影时并不按照剧本的顺序拍摄的),只把OK部分洗印出来。无须说,这当然是出于节约的考虑。 这些OK正片交到剪辑部之后,剪辑师为把各个镜头剪辑成片,也要参照场记的剪辑备忘录,才得以了解“这个镜头说的是这句对白”、“这个演员之后走出了画面”之类的信息。 上述方式于现在是理所当然的程序,而当时的大映却把在洗印厂洗印OK底片的工序省略了。 OK的胶片直接交到剪辑部,剪辑师一边转动底片一边参照“场记表”,毫不留情地挥刀剪接,然后才将之洗印为正片。 出于这种节约再节约的节俭精神,试映时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看到的所谓工作样片就是洗印好的正片。此时的影片经过剪辑,已经没有了拍摄时的原貌。这种方式称之为底片剪辑,这可是剪辑师大显身手之处。 当时的名剪辑师之中最有名的是宫本升太郎。他总是歪带着帽子,叉开两腿站立,把胶片狠狠绕上看片机(电动式小型放映机),嘴里还吆喝着“什么玩意儿!”做派十分豪放。 昭和二十五年,黑泽明导演带领《罗生门》剧组来到大映,他第一次看到这种采用底片剪辑方式制作的样片时,着实震惊了一回。他首先向公司提出的条件即是要求洗印未经剪辑的底片。 然而在这半近代的“狭小的区域”之中,这种方式自有其原始有趣之处。 我已忘了是什么电影,只记得摄影师是宫川一夫。拍摄的是大河内传次郎策马疾驰在河埂小道上追击的场面。远景的骑马镜头已经由替身在外景地拍摄完毕,接下来只需在摄影棚内拍摄大河内的脸部即可。 把一个用坐垫包裹的箱子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请大河内跨上去。背景是一片空白。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之下,就算名演员大河内先生弓着身子作出满面威严的表情,也还是怎么看也不像在骑马的样子,因为背景没有移动的物体,就像儿歌《火车》唱的那样:“森林树丛水田旱地,全都往后飞去”。 这时候,最先被揪出来效力的一定是副导演。他们不得不各举一根树枝,互相保持一定的间隔,跑过大河内的后景。穿过画面之后,还得立刻绕到摄影机后面,再次横穿画面。也就是说,大家是边跑边围着大河内打转,这样一来,大河内 “单凭这个,电影就叫人欲罢不能啊!”总算有了像是在骑马的模样。 若是哪根树枝不能跟大伙儿保持一致的步调,就会显得很奇怪。每个人都必须跟前面的人保持同样的奔跑速度。树枝上下摇动也不行。要是副导演的脑袋被拍入画面就更不像话了。各位副导演都在一丝不苟地转圈,我们在旁边看得捧腹大笑。宫川先生看着摄影机画面笑道: “单凭这个,电影就叫人欲罢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