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和我一样,穷其一生教授所谓的“政治思想”或“ 政治理论”,并就此著书立说。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关于什么是“ 政治理论”却各有各的看法。它并非历史,虽然它包括早已作古的思想家的思想;它不全是哲学,虽然它讨论死去和仍在世的思想家的论点;它不能算是社会学,虽然研究政治的作者在社会学方面通常的确比较幼稚。一位同事曾说,政治理论家是紧抱着20 来本书钻牛角尖的人;我花了半个世纪钻研穆勒的《论自由》、霍布斯的《利维坦》等著作之后,感到20 来本这个数字还太高了点儿。不同的政治理论家虽然在学术上各执己见,但都坚信不疑,跨越几个世纪与昔时的政治理论家及其同时代的人进行对话是有用的,尽管有时他们也因对话的艰难而感到气馁。他们希望任何感兴趣的人都来旁听并加入这样的对话,大家一起来听一听极乐世界里的谈话,听不信人性本善的马基雅维利如何嘲笑苏格拉底的不谙世事,或杰斐逊如何承认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对美国的未来比他预见得更加准确。 这样做必然可能会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无法起来自辩的古人。企图和已经辞世的伟大思想家对话显然有这个危险,因为即使我们对他们思想的解释完全不着边际,他们也无法做出纠正。我非常钦佩以赛亚•伯林,写作本书时就是以他论述思想史的文章为榜样的;然而,读者读他的作品,有时会搞不清他讲的到底是孟德斯鸠的意见还是他自己的观点,或者马基雅维利是否真的致力于伯林所说的那些事业。20 世纪初的哲学家兼历史学家R•G•科林伍德声称,解释历史需要重新思考过去的思想。伯林在他的著作中是这样做的,我在本书中也采取了这个办法。至于如何当心不要把我自己的观点强加到已经去世,无法自辩的人的头上,我只能说,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一直牢记同行的不同意见。伯林的著作之所以如此生动鲜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具有几乎是奇异的能力,能够抓住他笔下思想家的思路。企图了解古人的思想固然困难重重,想象和有血有肉的古人相遇的情形同样困难,甚至更加困难。然而,要想从多个角度看待我们的前辈,就必须冒此风险。 和今天许多悲叹“公共知识分子”式微的评论者一样,我对一种观点深感不安。这种观点认为,严肃的政治思想家可以退回象牙塔中,专心撰写只供同行阅读的艰深而又卓有趣味的论文和书籍,把现代政治生活的前景这个问题交由报刊专栏的撰稿人去探讨,或留给电视上貌似政治辩论,实则大吼大叫的吵架去纠缠。但我并不特别悲观;艾伦•布卢姆题为《美国精神的封闭》那本忧郁的书居然荣登畅销书榜,这说明美国人的精神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封闭。虽然我不太喜欢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一人》,但该书的成功证明市井之中有公共知识分子,他们思想的追随者大有人在。历史和传记从来喜爱者众,仅举两例:西蒙•沙马和戈登•伍德的著作大大丰富了我们的内心世界。但有些哲学史著作也广受欢迎,令人羡慕。伯特兰•罗素所著《西方哲学史》就是其中之一;我15 岁时读到这本书,一下就入了迷。它和穆勒的《论自由》这两本书改变了我的一生。多年以后拾卷重读,我仍觉受益良多;当然书中有许多不准确之处,而且表现出来的偏见令人瞠目,又非常好笑。我以罗素的明晰达意作为楷模,虽然对使他当之无愧地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那行云流水般的文体,我只有艳羡的份儿。至于他的那些偏见,其中一些我也有,但我尽力不让自己受其干扰。罗素不足为训的一点是,他经常对与他意见相左的思想家不予重视,甚至嗤之以鼻。在本书中,我对不容置疑的伟大思想家的批评有时比较尖锐,两个明显的例子是柏拉图和马克思;但我对他们十分重视并充满尊敬。我的尖锐批评针对的只是他们关于最佳治理方法的理论;柏拉图的哲学思辨深邃、渊博、意趣无限,但他提出的治理政治乱象的办法却不太高明。马克思的经济分析和历史社会学令人着迷,但他对如何管理社会主义经济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这是不可原谅的。对他们二位绝不能嘲笑,但可以批评。 由此可以看出,我是个热心政治的人;我对政治的所有形式都深感兴趣,对一切报纸和时事文章都热切地阅读。我也是怀疑论者。像大多数人一样,我怀疑领导人的动机、才智和能力;但我与大多数人有一点不同,我也怀疑我们谈论政治的方法。政府、领导人、评论家和普通老百姓谈论政治时援引的许多思想其实没有多少实质内容;还有一些思想很久以前有道理,但在现代世界中已不再适用。 本书讲的是历史学家、哲学家、神学家、从政者和可能的革命者对一个问题作出的解答。这个问题是:人们如何能最好地治理自己?此一问题带出了一连串其他问题,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即人究竟有没有管理自己事务的能力?许多撰著人认为,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只是恶意的命运之神的玩物,或是不自觉间供天意役使的工具。要想改善人的处境,与其去搞政治,也许还不如去祈祷。即使说人能够控制一部分世事,关于到底能控制多少,控制的是什么,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许多撰著人说,只有某些人可以凭借其道德上的或心智上的能力来控制自己的命运,比如,男人可以,女人不行;希腊人可以,波斯人不行;有财产的人可以,做工的穷人不行;信基督教的欧洲人可以,信异教的美洲印第安人不行;自由的美国人可以,黑奴不行。本书研究的题材就是2 500 年来对“人如何治理自己”这个问题提出的各种回答,包括“把命运交给智者,由他全权斟酌掌握”、“尽力确保富人和穷人都不能独占决策权”、“找到神一般的明主,给他以绝对权威”,还有“不要胡思乱想,乖乖做顺民,把心思用在培养自己不朽的灵魂上面。”这些回答有古老的根源,也有现代的体现。它们又引起了更多的问题,有宗教方面的,也有哲学、历史、生物学和社会学方面的,比如,国家应寻求何种正义?历史的发展是否有既定的格式?人是否因生物学的原因而注定要无休止地打仗?还有“人活着究竟为什么?”这个终极问题。不同理念导致对政治目的的不同理解,有的说政治的目的是生存活命;有的说是过好生活;有的说是获得荣耀;有的说是争取自由;有的说是来世得到救赎;有的说是通过革命推翻资本主义,以实现人性的解放。所有这些回答都对政治思想与实践产生了影响。 对于比较深刻的问题,我只探讨到揭示人们应该如何治理自己的深度。对柏拉图或霍布斯这类哲学家的学说,探讨到这个深度需要很长的篇幅;而马基雅维利这样的怀疑论者对深刻的问题避而不谈,所以只需解释他为何如此的原因。本书讲的是政治,哲学、宗教、生物学或社会学都只是顺带。这也是一本讲书的书,讲前人写过的书。他们叙述历史、总结哲学理论、编写政治建言手册,而且经常是数举并行,每人都试图劝说读者在政治上走某一条路。对于他们的读者认为理所当然的许多事情,今人并不认同,他们的读者对书中内容与当地事务的联系了如指掌,而今人只有借助其他资料才能对其稍有了解,有时甚至完全无从得知。 我希望本书能使得读者喜欢前人的这些著作,并能就其中晦涩难解的地方为读者释疑解惑;但尽管本书包含了大量对前人著作的总结,却并不能代替阅读原著。我希望读者能够燃起兴趣,去读原著,和原著者的思维角力。本书中脚注用得很少,只是为了使读者能够核实我的叙述是否准确,而不是为了罗列另外的解释激发观念交锋;为此原因,我在每一章中都建议了更多的读物,以便使有兴趣的读者在本书有限的范围之外进一步深入研究。虽然本书介绍的是著作及其作者,但它不是教科书,而是对大背景的介绍,也是一个由头,借以不仅介绍有关的著作,而且讨论作者撰著的动机及所处的形势。如果读者读完此书后,拿起柏拉图的《理想国》、霍布斯的《利维坦》或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能读得津津有味而不是茫然不解,或即使茫然不解也愿意接着读下去,深入探讨,形成自己对作者观点的意见,那么我这本书就算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