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者,可能会通过著作的书名,披露其写作意图。在这方面,马基雅维里这两部书的书名,最为深藏不露。而处于书名与内容之间中介地位的各章标题,几乎同样不见圭角,难以揣度。我们已经注意到,《李维史论》的各章标题,几乎完全没有暴露他的思想的勇敢无畏,更不要说《君主论》的各章标题了。 ○45 在讨论《李维史论》里一段话(第3篇,第48章)的时候,我们已经观察到存在于该章标题所宣称的行为规则与该章内容所重申的规则之间引人注目的区别:该章标题所宣称的行为规则,并不太启发思想,而该章正文所作的重申,则不仅会激起公愤,而且会启发我们思考。《李维史论》第1篇第48章的标题写道:“防止一个行政官的职位被委琐邪恶的人僭越篡夺,其办法是,要么吸引极度委琐、极度邪恶的人来谋求这个职位,要么吸引极度高尚、极度善良的人来谋求这个职位。”该章的论证得出结论,人们在普遍性的抽象问题上,掩耳盗铃,蒙骗自己,而在具体事务方面,则不是这样。可是,马基雅维里在此前一章的结尾却说,第1篇第48章是要揭露,罗马元老院在为候选人分派官职爵位的时候,也就是说,在具体事务方面,是如何设法欺骗民众的。第1篇第13章的标题写道,“罗马人是如何利用宗教来整顿城邦39秩序,推进他们的事业,及镇压骚乱的”;这个标题对于如下事实绝口不提,即该章的主体所探讨的,其实主要是罗马贵族如何利用宗教来控制平民。在第1篇第26章的标题上,马基雅维里提到“一位新的君主”;无论是在这个标题中,还是在该章的正文中,他都没有涉及他在此前一章的结尾所作的交代,就是第1篇第26章专门探讨普遍称为僭主暴君的那个现象。在第1篇第30章的标题上,他使用了“以怨报德的恶迹”的说法;而在该章正文开始的时候,他却用“以怨报德……的必然性”来取代了这个说法:关于人的邪恶(及德行)出于必然性,而不是来自主动选择的思想,标题完全没有提到。在第1篇第9章的标题中,他说,“要在一个共和国鼎新革故,必须一人独自担当”;这里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决然没有暗示该章正文对此所作的详尽阐述,即所谓一人独自担当,竟然可以通过谋杀自己仅有的孪生兄弟来实现;事实上可以说,罗慕洛斯弑弟所昭示的真谛,正是这一章的首要论题。 《李维史论》第3篇第18章的标题使得我们期待,马基雅维里在这一章,将会讨论了解敌方意图的重要性和困难性。基于以上观察,我们不会感到意外的是,他在刚刚触及这个论题之后,立即就把它放弃了,而代之以熟知敌方行动的困难性这个论题,而且不仅是敌人过去的行动和在偏远地方的行动,而且是他在“当前和毗邻”所采取的行动。他援引了四个例证,来证明他的论点。这些例证带有严格的平行对应特征:两个古代例证后面,各自跟随一个现代例证。前两个例子探讨的,是对于敌人在当前和毗邻采取行动,发生认识错误,从而造成的失败;后两个例子探讨的,是对于敌人在当前和毗邻采取行动,作出正确判断,从而赢得的胜利。在后面的这两个例子里,对真实情势的正确掌握,都是制胜的惟一决定性因素。在后面的这两个例子里,40所谓制胜,都并非所向披靡的辉煌胜利,掌握真实情势的过程手段,也都乏善可陈。古代的胜例,其特征如下:在罗马人和埃魁人之间,曾经有过一场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战斗;激战双方都认为对方赢得了胜利,因此都撤出了战斗;而一个偶然机会,使罗马军团的一个百人队队长从埃魁人伤兵那里获悉,埃魁人已经放弃了他们的阵地;于是,他下令劫掠已经撤空的敌方营地,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凯旋。现代的胜例,其特征如下:一支佛罗伦萨军队和一支威尼斯军队,相持多日,双方都不敢发动攻击;由于两军都已经开始缺乏食物给养,所以就都决定退避三舍;碰巧这时候有一位妇女,“由于年迈和贫穷,已经无可顾忌,”就冒险回到佛罗伦萨一方的阵地去寻找她的乡亲们,而佛罗伦萨军队的将领偶然从她那里获悉,威尼斯人正在后撤;于是,佛罗伦萨人勇气倍增,对敌发起追击,然后报告佛罗伦萨,他们已经击退了敌人,打赢了这场战争。所以,我们从那个古代例证中,看到一场血战,伤亡惨重,哀鸿遍野。我们从那个现代例证中,看到一场虚假的战斗,一位年迈贫穷的妇女,和一封自吹自擂的凯旋报告。存在于这个古代例证和现代例证之间未予明言道破的对照,完全没有使我们认识到,勇武善战的古人,比较优柔娇弱的现代人,有什么优越的地方;而这一点,马基雅维里在《李维史论》的很多其它段落中,也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向我们和盘托出。所以这个缄默无语的对照,在他的首要意图方面,并没有给我们以任何新的提示,而他的首要意图,是要提倡重振古代的尚武精神。然而这个缄默无语的对照,却起到了一个作用,或者毋宁说,它起到了两个彼此关联的不同作用。首先,它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导到一个事实上面,即《李维史论》的这一章,意在对于涉及古代人与现代人之间的区别这个核心问题的某个方面,作出隐秘不宣的专门探讨。第二,它是以某种方式表述这个一般性结 论的,这个方式,在《李维史论》和《君主论》两部书的通篇之中,都不如相反的方式显露得那么清晰可鉴。这两部书中任何一部的任何读者,无论多么肤浅,都一定会感受到马基雅维里作为君主和政治家的导师所占有的分量。这样看来,并非无足轻重,并非微不足道的是,我们应该意识到,在他最为严肃凝重的两部书里,并不是没有蕴涵着喜剧的精神,更不要说轻佻戏谑的成分了。事实上,严肃凝重与轻佻戏谑在这两部书中,就像它们在马基雅维里其人身上一样,构成“一种近乎是不可能的结合” ○46 。假如每一个健全的社会,确实都必然指认某种禁区,绝对不准加以戏谑嘲笑的话, ○47 那么我们就可以说,sanza alcuno rispetto [目空一切,佛头著粪],决心触犯这个禁区,正是马基雅维里用意的本质所在。 他并没有把这个用意流露出来。他甚至拒不披露阻碍着了解敌人意图的那些困难。但是,他把那些困难的轮廓,勾勒出来了,而其方式,是为我们认识敌人在当前和毗邻所采取的行动时所遇到的那些困难,提出一个等级系统。在上述四个例证的最后一个那里,任何人都没有犯任何错误,因为那天晚上根本没有发生任何行动。在前三个例证中,确实有错误发生,而且在前两个例证中,甚至有灾难性的大错发生,因为夜幕碰巧降临。在最后两个例证里,敌方在白昼所采取的当前和毗邻的行动,由于彻头彻尾的偶然事件而被发觉。所有这四个例证所涉及的,都是当前和毗邻的行动。而当我们试图发现发生在殊方异域和遥远昔日的敌方夜间行动所蕴涵的真理的时候,我们所遇到的困难,41就无可比拟地增大了。然而,即使这样的困难,与阻碍着洞察狡黠叵测的敌人的意图的那些困难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这种意图,绝无可能通过偶然事件来加以发现。 ○48 这样说并不是要否认,狡黠叵测的敌人的著述,只要我们可以读得到,就带有与敌方在白昼所采取的当前和毗邻的行动相类似的特征。 在处心积虑、蓄意自相矛盾的情况下,一个作者会说出前后内容相抵的话,或者在更一般的意义上来看,会就相同的话题,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而且在有些情况下,会对相同的人,在他们理解领悟的不同阶段,说不同的话。但是,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在讽刺这个概念的首要意义上来看,可以说就是一种讽刺。 ○49 无论讽刺与滑稽嘲弄作品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可能是什么,精致的滑稽嘲弄作品,肯定可以满足讽刺本身所固有的要求。《李维史论》第2篇第12章,就是一种这样的滑稽嘲弄作品,一部针对学院派论争所作的和缓克制的滑稽嘲弄作品。马基雅维里在该章所讨论的问题是,如果一方考虑发起攻击,那么,他们是应该率先攻入敌国,还是应该后发制人,待敌深入本国。这个探讨包括四个部分:来自双方权威的论证,双方凭借理 念所作出的论证,基于论证所得区别而产生的一个解决方案,以及针对反面论证而为该方案所作的答辩。这是一部针对学院派论争所撰的滑稽嘲弄作品,既是因为它将学院派论证程序运用于一个非学院派论题,而且也是因为其中倾向于优势方案的核心权威,是一个“诗歌寓言”:基督教《圣经》的地位,被虚构的诗歌故事所取代。马基雅维里本来似乎可以依据他在七个章节以前所暗示的《圣经》基督教的人为起源(而不是神学起源)来推论说,《圣经》的武断教义在认知方面,具有虚构的诗歌故事的身份。 ○50 然而我们现在更为关心的,是一个表面上微不足道的情况,即他在《李维史论》第2篇第12章中踌躇不决,讳言直呼其名,不肯道出权威论证的实质:在那个地方,他隐约其辞,混淆权威与理念之间的界限。 ○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