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恰好在《李维史论》全书的中间,马基雅维里就像他在那一章标题的开端所表示的那样来试图论证,金钱并非如一般观念所设想的那样,是战争制胜的主要支柱。他在该章的标题上向普遍观点发出公开挑战,并在该章正文里反驳了那个观点,随后,他在那章将近结束的地方,转而谈到了李维的权威:“然而,提图斯•李维超过任何别人,是这个观点最忠实可信的见证人。在讨论假如亚历山大大帝来到了意大利,他会不会已经征服了罗马人的时候,他论证说,在战争中,有三个要素是必不可少的:众多的精良士兵,审慎的指挥官,以及佳运。在随后权衡罗马人与亚历山大在这些方面孰优的时候,他得出了他的结论,而对金钱,则甚至没有提及。”李维没有提及金钱,而这里的弦外之音是,假如李维认为金钱重要的话,他本来就会提到这个因素了。这个事实本身,不仅仅确立了一个含混不清的先决假设,赞同李维在金钱问题上所持有的明智观点;它还使得李维成为这31个明智观点最忠实可信的见证人和最重要的权威。李维沉默不语的意义,比假设他本来其实明言发表了看法的意义,更为重大深刻。 ○33 李维通过缄口不言,最为有效地揭示了一条重要的真理。马基雅维里在这里所悄然运用的阐释规则,可作如下表述:如果一位智者,对人们普遍认为于他所讨论的问题很重要的一个事实保持沉默的话,那么他就是在告诉我们,那个事实并不重要。智者的沉默,总是意味深长的。这不能用遗忘来解释。李维所背离的观点,是一个普遍的观点。我们要表示我们不同意这个普遍观点,只需要不去注意它就足够了;事实上,这是表示我们的不赞同态度的最有效方式。 让我们将这条教训,运用于马基雅维里本人的实践。在《君主论》中,道德良知、共同福祉、君主与僭主暴君的区别以及天国,他都没有提到。我们不愿意说,他忘记了提到它们,或者说,他没有提到它们是因为没有必要提到它们,因为它们的重要性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连最无知的人们都已经熟知了。因为,如果这个原因是真实的,他为什么又在《李维史论》中提到了它们呢?我们推测,他之所以在《君主论》中没有提到它们,是因为他认为,从《君主论》的上下文关系来看,它们是无足轻重的。然而,有某些论题,他不仅在《君主论》里没有提到,而且在《李维史论》里也没有提到,而在其它著述里,他却提到了它们。在这两部书中,他都没有提及世界的此岸与彼岸之间的区别,或今生与来世之间的区别;他频繁地提到上帝或诸神,但是从未提及魔鬼;他32频繁地提到天国,有一次提到了天堂,但是从未提及地狱;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也没有提到过我们的灵魂。通过这样的沉默,他是在向我们说明,这些题目对政治来说,并不重要。然而,鉴于这两部书中的每一部,都包含了他所通晓的一切,因此,通过这样的沉默,他是在向我们说明,这些题目在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或者说,那个认为这些题目最为重要的普遍观点,是错误的。可是这个论点,显然具有最重要的意义。也就是说,他对于普遍观点认为十分重要的题目所保持的沉默显示出,在他看来,涉及这些题目的身份地位的问题,或者涉及这些题目的真理性质与真实性质的问题,是十分重要的。他通过保持沉默,最有效地表示了他对普遍观点的不赞同态度。 《李维史论》第65章(第2篇,第5章)开始的地方,提到了世界永恒这个严肃的论题,也就是提到我们耳目可及的宇宙万物,其存在究竟是从永恒到永恒,还是曾经有过一个开端的这个问题。首先,马基雅维里谈到倾向于耳目可及的宇宙万物曾经有过开端这个普遍持有的观点,然后他表示,这个论点苍白无力。他就是这样,只用了四五行的篇幅,就打发了这个问题。我们禁不住感到好奇,对于赞同正统的创世信念的另一个论点,他本来会是怎么想的,而且,对于那个正统信念本身,他又是怎么想的:他究竟认为那个信念是有根据的,还是没有根据的?这些问题,他都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用这么多笔墨来提出它们。但是他确实提出了它们,他是通过他的沉默来这样做的。他通过他的沉默,通过他惜墨如金的半沉默,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导到它们身上。读者必须将它们记在心上,也就是说,读者必须考虑到一个可能性,即马基雅维里相信耳目可及的宇宙万物的永恒,或者说,他同亚里士多德站在一起,反对基督教《圣经》。一俟读者准备在思想上容纳这个可能性,并勇敢地予以面对,本来 是无法理解的一些段落,旋即就可能迎刃而解了。他不能掉以轻心,忽略马基雅维里在该章余下的篇幅里所作的断言,说包括基督教在内的所有宗教,其起源概系人类所为,而非天力所为,它们的寿命范围,在1,666年到3,000年之间。在上述关于世界的持续时间的问题与关于天启宗教的来源的问题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关联:正统的答案,其基础在?对《圣经》的超人起源所怀有的信念。 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第1章里说,君主国或者是世袭的,或者是新建的。这个区别,显然未尽完备:它对于遴选产生的君主国,只字未提。这个沉默的涵义,在马基雅维里于第19章所给予的一个说法那里,浮现出来。他在那里谈到苏丹王国的时候说,这个王国既不是世袭的,又不是新建的,而是遴选产生的,所以,除了基督教教皇政权以外,它与其它君主国,概不类似。基督教教皇政权,可以说是《君主论》辟专章(第11章)探讨的一个论题。马基雅维里在第1章里对基督教教皇政权所隶属的这个品种所保持的沉默,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导到处理基督教教皇政权的那一章;对不求甚解的读者来说,该章表面上似乎只是对全书的一个补充想法的产物。而通过在全书开始的时候就悄然无言地把我们指示到该章的论题,他使得我们认识到这个论题对于《君主论》的全部论证所带有的重要意义。 ○34 几乎毋庸置言的是,马基雅维里在第11章没有谈及一个事实,即苏丹王国与基督教教皇政权,属于君主国的同一个范畴。 马基雅维里抨击普遍接受的观点,其勇敢无畏、恶名昭著也33好,深负盛誉也好,都是当之无愧的。而他在与此同时所奉行的审慎克制,却一直未曾得到应有的重视。这并不是要否认,这种审慎克制在某种意义上是强加给他的。在《李维史论》即将明文探讨宗教问题的第10章中,他将贤明的罗马诸皇帝的时代,即从内尔瓦持续到马可•奥勒留的那个时期,称为人人都可以持有并捍卫自己选择的任何观点的黄金时代。这样他就不仅表明,他对思想自由与言论自由是多么重视,而且也表明了,自由实际上是多么凤毛麟角,珍贵难得。在他那个时代,自由肯定无从寻觅,皮埃特洛•彭波那齐为其关于灵魂不朽的著述所遭遇到的困难,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按照马基雅维里的说法,那样的自由,在一个秩序良好的共和国是找不到的;恰恰在他的《佛罗伦萨史》全书的中间,他赞扬了加图的做法,即任何哲学家都不允许在罗马得到一席之地。 ○35 我们可能会感到奇怪,在他看来,言论自由究竟是否可以在任何社会里找到:他将贤明的罗马皇帝的时代,推崇为言论自由的完美时代,而就在这同一章中,他却从这个推崇的立场后退,指出只要罗马皇帝们在统治着,就不准许作家们对恺撒随意发表意见,因为恺撒是那些皇帝们的权威的源头。在同一章里他揭示出,对言论自由的限制,是如何影响了思想自由的作家们的。由于在罗马皇帝统治之下,思想自由的作家不能责备恺撒,所以他们就去责备恺撒的倒霉先行者喀提林,并赞美恺撒的死敌布鲁图。马基雅维里在指出这个原则以后,立即就转而对之加以运用,去赞扬《圣经》基督教的敌手,即非基督教的罗马异教:他在身为基督教教廷治下的臣民的情34况下赞扬异教,与某个罗马共和主义者在身为罗马皇帝治下的臣民的情况下赞扬恺撒的谋杀者,毫无二致。 ○36 因为,在罗马皇帝统治下是真实的情势,在所有其它情势之下,也同样真实:亘古至今的所有时代,都总是存在着一个统治权力,一个克敌制胜的权力,它使得大多数作家眩惑迷茫,并限制着那些不想成为殉道者的作家所享有的自由。对言论自由的限制,迫使那些面对权威,在思想上不肯俯仰由人的作家,采用一种韬光晦迹的迂回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对他们来说,针对得到权势庇荫的观点,实行直截了当的正面抨击,这样做太危险了。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甚至被迫通过自己之口来表述权势所庇荫的观点,以为敷衍应付。但是,一个人言不由衷,接受自己所明知不实的观点,这样做要么意味着致使自己比自己的实际情况更为愚蠢,要么意味着装疯卖傻:“一个人,如果为了趋炎附势,取悦于君主,就违背自己的真实观点,去褒扬、谈论、认识、行事,那么,这个人就是在装神弄鬼,非愚则诬。”因为,只有在我们谈话的对象是智者的情况下,心口如一,才可能有意义。 ○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