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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笔记——序:我看汉宝德

汉宝德先生的散文在大陆出版,对于两岸读者而言,是件相当快慰的事,因为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又多了一个范畴。虽然这本选集仅十来万字,在汉先生四十多年的砚田笔耕中,只是一小部分收成,甚至可形容为九牛一毛;但从选集的内容来看,汉先生似乎有意让读者先品尝一点轻食,等胃口被逗引起来,再继续大快朵颐。 我认识汉宝德先生,记得是一九九八年的事情了。那一年,我替台北《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写《新台湾人物系列》,计划给汉先生做个访问。在战后的文化界,汉先生的大名大家耳熟能详,但临到要准备访问的题目时,我整理他的著作书目,才发现他著作的丰厚程度,远超乎我的印象。访谈中,他讲了许多不曾在过去文章中吐露的个人感受,足可令人感到他坐想行识的底蕴,以及他和台湾的土地与人民之关系。 从方块文章到美学专论 在台湾,汉先生的读者不仅限于建筑学界,亦大于一般所谓的知识分子圈圈,应该这么说:《中国时报》或《联合报》副刊的众多读者,无论老少,可能看了数十年署名"也行"的专栏,却完全不知道作者就是汉宝德,是一位学者、大学校长,是建筑师,是自然科学博物馆和宗教博物馆馆长,只晓得他立论公正、文笔流畅,关怀台湾社会的现状与去向,是个尽职的"作家"。但另一方面,熟悉汉先生在建筑设计或古迹修葺方面卓越成就的人,却可能不大读他的方块文章、游记或散文,他们偏爱的是他的建筑与美学专论,从中汲取关于空间的思考或理论,以拓展本身的艺术视野。 无论从质或量上,汉先生的著作在当代的汉文世界里,都是个奇特的现象。虽然他不是专业作家,但已出版成册的文字,便超过两百五十万字;其他散见在各种期刊、未结集的文字,少说也将近百万字。他在台湾建筑学界的地位,比拟起来,应该是大陆的刘敦桢(1897-1968)加上童隽(1900-1983),但或许由于所处时空的迥异,汉先生没有像两位浸淫在纯学术的领域,却难得的多出一项贡献,就是对群众喊话,絮絮叨叨,乐此不疲,并引为志业: 我深信建筑或艺术不应该是神秘而又高贵的东西。它们都是人类的造物,其最终目的应该是为人类社会服务。它应该能够启发我们的思想,开拓我们的情感领域,鼓舞我们的创造力……我相信真正有价值的作品,一定会有一种大家可以领会的语言,以便达到它激发我们情绪与思想的目的。(《化外的灵手》,1977,台北,远景出版社) 此外,也甚少知识分子像汉先生这样,沉痛地公开自我剖析:"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有为建筑与社会间搭建桥梁的心愿。可惜我为了追求专业知识,不小心跌进学院的窄谷里,自我陶醉了很多年。我曾经办过不少次杂志,但每办一次,路子就窄一次,学院的窄谷果然如同象牙,高贵而幽深,越前进越不见天日。对于以服务人生为目的的建筑与艺术,这显然不是一条正路。"(同前引) 对于有心深入汉先生著作的读者而言,这本三十年前出版的艺术评论集子,绝对是必列的收藏品。它的第一章《化外的灵手》捧红了水墨画家洪通,第二章《斧凿神韵》为雕刻家朱铭在艺坛开了路,虽然两位艺术家内蕴的创作能量原本可观,然而在当时国民党政权抑压本土人文的时代气氛下,凭着副刊文章的登高一呼,居然使社会大众从一味崇尚西方艺术,转而关注到身边的艺术表现:台南盐分地带南鲲身这个地方一个不识字的怪老头的劣质毛笔,画的鸟头鱼身等精灵形象,引起台湾人无比热情的欢笑与讨论;一个雕刻佛像的小师傅,在作品的粗坯里,反而找到更原始的生命力,有别于精雕细琢,他的霹雳大斧中另有磅礴。 大乘的建筑观 汉先生对于艺术的关注,早已超出台湾建筑学者的视野,从他翻译赫伯特·里德(1893-1968)的《雕刻的艺术》即可窥见一二。这本小书中讨论到,所谓"完美"并非指审美上的完美,而是指一种"完全独立的构思",在某个程度上大大扩展了他美学的向度;该书讲到雕刻所带来的"运动的幻觉",更丰富了他对于空间创作的概念。可惜这本译著已绝版多年,其实它比起里德的其他两本巨作--《现代雕刻简史》及《现代绘画简史》--更能贴近作者的核心思想,其中论及雕刻与建筑在艺术史上的关系,也可使读者们一溯汉先生的建筑美学之立论渊源。 里德这位英国的艺评家兼社会批判者,自称无政府主义者,直到现在,他的著作在英语世界仍有无数读者。因为里德的影响,汉先生后来在评介中外建筑的文章里,比较看不到他个人的美感偏好,反而更能平心静气地,帮助读者分辨出哪些建筑是为永恒的纪念性而存在,哪些建筑是为服务当代人的流行观念而建造,哪些是为创作而创作的建筑家,哪些是为大众的生活机能而创作……其实这些建筑家都同等重要,但是汉先生所欣赏的、从事建筑这行的态度是: 建筑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但它更是生活的容器。科学可以关在实验室里做出来,艺术可以挂在博物馆里,但是建筑一定要建造在大家的眼前,为众人所使用。它不是一种个人埋头苦干就能成就的事业。建筑家应有社会的胸怀,为大众服务。因此他们的主要目标应该是为大众创造一个愉悦的生活环境…他应该是民众意念的抽引者,但这与一般的随波逐流是不同的,也不是哗众取宠……建筑家的个性,建立在他的专业知识与对人世的深切关怀上。(《为建筑看相》,1985,台中,明道文艺) 汉先生评介建筑的文章,散见在他的许多选集中,而《为建筑看相》及其中作为说明的作者自摄照片,可说是汉先生这方面文章的代表作,关心建筑美学的读者,尤其不可错过。虽然汉先生倾心建构的"大乘的建筑"或"大乘的建筑观",试图为建筑这种"昂贵的货品"与中国的人文精神做一理论上的结合,然而他对于建筑与建筑师的包容度,应该是远远超乎这所谓大乘的建筑观的。从他介绍法国柯布西耶的廊香教堂到福建环状土楼中的宗祠建物,从欧美大城市的玻璃帷幕大楼到广东开平的侨乡别墅,都透露出他对于创作者的同理心。毕竟他是个教育家,不是个理论家,更不是惟我独尊的建筑家。 对理性文明的拥抱 身为一个建筑教育者,尤其在台湾早年建筑系师资、教材从缺的状况下,译介过无数设计程序的合理方法(《合理的设计原则》,译作,1966,台北,境与象出版社),亦使汉先生对建筑的结构性一直兴味盎然。在一九七○年代初期,他为儿童翻译过三本科学图解书:《船》、《铁路》、《从洞穴到摩天楼》,其中大半涉及结构问题,如今看来仍饶富趣味,也可嗅出他对对象结构的浓厚好奇。 汉先生在自传《筑人间》(2001,台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中还特别提到:"我翻译了《文明的跃升》(The Ascent of Man,1976,台北,景象出版社),引起很大的回响。因此我对从事科学教育的使命与目标,都有了一定的看法。"这本书的原作者布罗诺夫斯基(1908-1974),从十三个类型的人类遗产,讲述人类在其中运作理性的过程,汉先生在译作序中说:"通过这种角度来观察人类文明的成长,实则是知识领域的扩展,精神领域的开拓。所以科学只有在艺术、生活背景的衬托下,才能显出它的光辉,才能成为人类成长的支柱。" 人说"好奇是科学之母",汉先生念念不忘二十世纪以来的两次建筑革命。第一次使建筑设计脱离直觉与偶然的成分,走向理性主义;第二次是掌握、利用科学知识所提供的可能性,使建筑创作更上一层楼。不但在课堂或公众教育中,他谆谆地强调这些,甚至极其有趣的是,把这种探究理性的精神,也发挥在对中国古建筑的研究上。具体的例证,是他所著的《斗拱的起源与发展》、《认识中国建筑》与《风水与环境》。 《斗栱的起源与发展》(1982,台北,境与象出版社)在中国建筑史上的意义,在于汉先生"个人比较得意的部分,是斗栱形象世界性(按,即普遍性)的发掘"。那么为何要研究斗栱呢?"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系统的建筑拥有类似复杂的构件,而其发展又如此多彩多姿。"他借助弗格森、维利特、伊东忠太等对于中西建筑的初步比较,佐以古籍中的图证与文字,细密地推敲斗栱的结构性与装饰性。诚如汉先生所说:"营造学社于一九三一年前后初步对我国建筑构造上唐后的发展,因实物调查的展开,而有了明确的知识,却很少对其起源认真研究。"他在缺乏实物征引的状态下,尽力而为,实在难能可贵了。 在《认识中国建筑》(1997,台北,联经出版社)中,汉先生写道:"我国建筑自'生活细胞'发展成熟以来,就再也没有向前进展。所以自秦汉以来,我们的建筑在空间上就没有'进步'了。自表面上看来,因为一直保存了上古的生活空间形式,也就是比较接近原始时代,所以空间的观念是很单纯的……然而我国建筑中的单纯却不是原始,乃是我国文化中特有的智慧所造成的。物的原始代表两种意义,一是初生时形式上的粗陋、生涩;一为创发时之生命的凝聚,所以原始并不一定表示落后。西方近代的哲学家胡塞尔在思维方法中强调追溯原始状态的重要。建筑大师路易亦呼吁对建筑精神的了解要追溯原始。这些思想家提倡追溯的意义,不过是因为文明的累积过甚,外物出现在我们的感官中,逐渐已无法呈现出其内在的意义,因而使我们的灵智掌握不到其真义所在。这个观念说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略加反省就可以明白的。" 《认识中国建筑》是一本七八万字的小书,然而较诸汉先生其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写中国建筑的文章,或许由于成书年代较晚,比起他早年在《建筑的精神向度》及《建筑、社会与文化》中的相关论述,还多了几分中国文化主体性的关爱与深耕。这是不是知识分子的"返祖现象",或是确有其特殊见解,尚等待国内的读者细细体会。 建筑的精神向度 《建筑的精神向度》(1983,台北,境与象出版社)及《建筑、社会与文化》(2001,台北,建筑情报),是汉先生最令台湾知识分子圈怀念的两本论述。虽然一九八○年代以东海建筑系为主的学者们,大量引进建筑译丛,但是由于译笔参差不齐,加以读者对于建筑师与建筑理论的文化背景缺乏深入的认识,读来总有犀牛望月的感觉;汉先生的著作,适时填补了其中的理解缝隙。这两本集子,多半发表于汉先生戮力创办的两份杂志,《百叶窗》在前,《境与象》在后,也是当时建筑学界的惟一刊物。两阶段的差异在于: 在"精神向度"的阶段里,我已经感觉到建筑是社会的艺术,但我是自"建筑是社会活动的舞台"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定义的。因此,在隐约中,我为建筑而骄傲,为自己能参与这样伟大的工作而自豪。但是到今天,我的感觉随着年龄、经验的增长,那种英雄气概失掉了,开始体会到建筑与社会、文化的真正关系:建筑只是社会、文化外显的形态。欣赏一种建筑,要自欣赏一个社会及其文化开始才成。这并不表示我不再承认建筑的重要性,而是表示英雄式的、以改造人类实质环境为目的的建筑,在我心目中逐渐失去其地位了。(见《建筑、社会与文化》一版自序) 汉先生在这篇自序中甚至说: 经验告诉我,建筑这种职业是卑微的,世上没有卑微的职业而能有英雄式的表现的……伟大的建筑原是社会的产物,建筑师等于一具乐器、一支号角,看这个社会如何吹奏而已,所以建筑水平的低落,一方面没有良好的乐器,另一方面,我们的社会是一个不懂得如何吹奏的社会。 从以上这段话,不难了解他在一九九○年代以后,为何甚少再论台湾建筑或建筑的文化。 台湾的新建筑,日后逐渐错过了"富而好美"的年代,变成"家庭与公司行号的堆积"。即连后来台湾人在自诩"一○一"大楼为世界最高的那几年,一般人概半不知道,原来它不过是从中国佛寺的塔楼造型衍生来的。台湾迷失在外来多元文化的建筑形式里,都市里充斥着美感与美感的冲突,这点,汉先生早有预言,认为一种既不知己、复不知彼的文化,与"伟大"两字势必绝缘。 关于汉先生对于建筑与文化的关系之认知,读者不妨参考东海大学早年的集体译作《环境心理学:建筑之行为因素》(1989,台北,境与象出版社),另一本不寻常的建筑社会学论著,则是他的《明清建筑二论》(1982,台北,境与象出版社),一九七○年代中期以后他论介台湾以外建筑,多循着这本书的写作模式,对人、地、空间的关联务求透析。本选集的第一、第二部分,主要采自《域外抒情》(1978,台北,洪范书店),是汉先生这方面的代表作。 一九八○年代初期到一九九○年代初期,是汉先生筹建台中科学博物馆最忙累的一段日子,但是他仍然著述不断,不但写了一本关于博物馆学的小书《博物馆谈片》,更出版了《风情与文物》、《科学与美学》、《金·玉缘》、《不耐平凡》,论述范围逐渐转向古物与美学教育。二十一世纪初,更出版了《汉宝德谈美》、《真与美的游戏》。他自称,这不是玩物丧志,而是要和大家分享他的快乐。 相较于汉先生所设计的南园、垦丁青年活动中心以及台南艺术大学等建筑群,文物当然是小局了,不过若回到赫伯特·里德在《雕刻的艺术》中所述,这些古物所带来的"深刻的现实感",所给予观看者对于"空间的发现与想像",的确是更容易亲近与经历的美感。 汉先生的建筑艺术,不在本文所及,但是从他的建筑作品里,特别是上述的这些建筑群,可看出他的建筑美感仍然是中国的,然而他没有懒惰地运用"华盖"来敷衍设计,相反地却是在屋宇、窗棂、山墙等上面下工夫,希望在建筑的气质上与中国文化精髓遥作呼应。在过去,汉先生或是由于自谦,甚少谈论自身的建筑设计哲学,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他能够提起如椽大笔,告诉读者他的建筑创作心得。如此一来,他一生的著作亦大致齐全了。 黄怡 台湾《人本教育札记》总编辑 汉宝德先生的散文在大陆出版,对于两岸读者而言,是件相当快慰的事,因为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又多了一个范畴。虽然这本选集仅十来万字,在汉先生四十多年的砚田笔耕中,只是一小部分收成,甚至可形容为九牛一毛;但从选集的内容来看,汉先生似乎有意让读者先品尝一点轻食,等胃口被逗引起来,再继续大快朵颐。 我认识汉宝德先生,记得是一九九八年的事情了。那一年,我替台北《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写《新台湾人物系列》,计划给汉先生做个访问。在战后的文化界,汉先生的大名大家耳熟能详,但临到要准备访问的题目时,我整理他的著作书目,才发现他著作的丰厚程度,远超乎我的印象。访谈中,他讲了许多不曾在过去文章中吐露的个人感受,足可令人感到他坐想行识的底蕴,以及他和台湾的土地与人民之关系。 从方块文章到美学专论 在台湾,汉先生的读者不仅限于建筑学界,亦大于一般所谓的知识分子圈圈,应该这么说:《中国时报》或《联合报》副刊的众多读者,无论老少,可能看了数十年署名"也行"的专栏,却完全不知道作者就是汉宝德,是一位学者、大学校长,是建筑师,是自然科学博物馆和宗教博物馆馆长,只晓得他立论公正、文笔流畅,关怀台湾社会的现状与去向,是个尽职的"作家"。但另一方面,熟悉汉先生在建筑设计或古迹修葺方面卓越成就的人,却可能不大读他的方块文章、游记或散文,他们偏爱的是他的建筑与美学专论,从中汲取关于空间的思考或理论,以拓展本身的艺术视野。 无论从质或量上,汉先生的著作在当代的汉文世界里,都是个奇特的现象。虽然他不是专业作家,但已出版成册的文字,便超过两百五十万字;其他散见在各种期刊、未结集的文字,少说也将近百万字。他在台湾建筑学界的地位,比拟起来,应该是大陆的刘敦桢(1897-1968)加上童隽(1900-1983),但或许由于所处时空的迥异,汉先生没有像两位浸淫在纯学术的领域,却难得的多出一项贡献,就是对群众喊话,絮絮叨叨,乐此不疲,并引为志业: 我深信建筑或艺术不应该是神秘而又高贵的东西。它们都是人类的造物,其最终目的应该是为人类社会服务。它应该能够启发我们的思想,开拓我们的情感领域,鼓舞我们的创造力……我相信真正有价值的作品,一定会有一种大家可以领会的语言,以便达到它激发我们情绪与思想的目的。(《化外的灵手》,1977,台北,远景出版社) 此外,也甚少知识分子像汉先生这样,沉痛地公开自我剖析:"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有为建筑与社会间搭建桥梁的心愿。可惜我为了追求专业知识,不小心跌进学院的窄谷里,自我陶醉了很多年。我曾经办过不少次杂志,但每办一次,路子就窄一次,学院的窄谷果然如同象牙,高贵而幽深,越前进越不见天日。对于以服务人生为目的的建筑与艺术,这显然不是一条正路。"(同前引) 对于有心深入汉先生著作的读者而言,这本三十年前出版的艺术评论集子,绝对是必列的收藏品。它的第一章《化外的灵手》捧红了水墨画家洪通,第二章《斧凿神韵》为雕刻家朱铭在艺坛开了路,虽然两位艺术家内蕴的创作能量原本可观,然而在当时国民党政权抑压本土人文的时代气氛下,凭着副刊文章的登高一呼,居然使社会大众从一味崇尚西方艺术,转而关注到身边的艺术表现:台南盐分地带南鲲身这个地方一个不识字的怪老头的劣质毛笔,画的鸟头鱼身等精灵形象,引起台湾人无比热情的欢笑与讨论;一个雕刻佛像的小师傅,在作品的粗坯里,反而找到更原始的生命力,有别于精雕细琢,他的霹雳大斧中另有磅礴。 大乘的建筑观 汉先生对于艺术的关注,早已超出台湾建筑学者的视野,从他翻译赫伯特·里德(1893-1968)的《雕刻的艺术》即可窥见一二。这本小书中讨论到,所谓"完美"并非指审美上的完美,而是指一种"完全独立的构思",在某个程度上大大扩展了他美学的向度;该书讲到雕刻所带来的"运动的幻觉",更丰富了他对于空间创作的概念。可惜这本译著已绝版多年,其实它比起里德的其他两本巨作--《现代雕刻简史》及《现代绘画简史》--更能贴近作者的核心思想,其中论及雕刻与建筑在艺术史上的关系,也可使读者们一溯汉先生的建筑美学之立论渊源。 里德这位英国的艺评家兼社会批判者,自称无政府主义者,直到现在,他的著作在英语世界仍有无数读者。因为里德的影响,汉先生后来在评介中外建筑的文章里,比较看不到他个人的美感偏好,反而更能平心静气地,帮助读者分辨出哪些建筑是为永恒的纪念性而存在,哪些建筑是为服务当代人的流行观念而建造,哪些是为创作而创作的建筑家,哪些是为大众的生活机能而创作……其实这些建筑家都同等重要,但是汉先生所欣赏的、从事建筑这行的态度是: 建筑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但它更是生活的容器。科学可以关在实验室里做出来,艺术可以挂在博物馆里,但是建筑一定要建造在大家的眼前,为众人所使用。它不是一种个人埋头苦干就能成就的事业。建筑家应有社会的胸怀,为大众服务。因此他们的主要目标应该是为大众创造一个愉悦的生活环境…他应该是民众意念的抽引者,但这与一般的随波逐流是不同的,也不是哗众取宠……建筑家的个性,建立在他的专业知识与对人世的深切关怀上。(《为建筑看相》,1985,台中,明道文艺) 汉先生评介建筑的文章,散见在他的许多选集中,而《为建筑看相》及其中作为说明的作者自摄照片,可说是汉先生这方面文章的代表作,关心建筑美学的读者,尤其不可错过。虽然汉先生倾心建构的"大乘的建筑"或"大乘的建筑观",试图为建筑这种"昂贵的货品"与中国的人文精神做一理论上的结合,然而他对于建筑与建筑师的包容度,应该是远远超乎这所谓大乘的建筑观的。从他介绍法国柯布西耶的廊香教堂到福建环状土楼中的宗祠建物,从欧美大城市的玻璃帷幕大楼到广东开平的侨乡别墅,都透露出他对于创作者的同理心。毕竟他是个教育家,不是个理论家,更不是惟我独尊的建筑家。 对理性文明的拥抱 身为一个建筑教育者,尤其在台湾早年建筑系师资、教材从缺的状况下,译介过无数设计程序的合理方法(《合理的设计原则》,译作,1966,台北,境与象出版社),亦使汉先生对建筑的结构性一直兴味盎然。在一九七○年代初期,他为儿童翻译过三本科学图解书:《船》、《铁路》、《从洞穴到摩天楼》,其中大半涉及结构问题,如今看来仍饶富趣味,也可嗅出他对对象结构的浓厚好奇。 汉先生在自传《筑人间》(2001,台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中还特别提到:"我翻译了《文明的跃升》(The Ascent of Man,1976,台北,景象出版社),引起很大的回响。因此我对从事科学教育的使命与目标,都有了一定的看法。"这本书的原作者布罗诺夫斯基(1908-1974),从十三个类型的人类遗产,讲述人类在其中运作理性的过程,汉先生在译作序中说:"通过这种角度来观察人类文明的成长,实则是知识领域的扩展,精神领域的开拓。所以科学只有在艺术、生活背景的衬托下,才能显出它的光辉,才能成为人类成长的支柱。" 人说"好奇是科学之母",汉先生念念不忘二十世纪以来的两次建筑革命。第一次使建筑设计脱离直觉与偶然的成分,走向理性主义;第二次是掌握、利用科学知识所提供的可能性,使建筑创作更上一层楼。不但在课堂或公众教育中,他谆谆地强调这些,甚至极其有趣的是,把这种探究理性的精神,也发挥在对中国古建筑的研究上。具体的例证,是他所著的《斗拱的起源与发展》、《认识中国建筑》与《风水与环境》。 《斗栱的起源与发展》(1982,台北,境与象出版社)在中国建筑史上的意义,在于汉先生"个人比较得意的部分,是斗栱形象世界性(按,即普遍性)的发掘"。那么为何要研究斗栱呢?"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系统的建筑拥有类似复杂的构件,而其发展又如此多彩多姿。"他借助弗格森、维利特、伊东忠太等对于中西建筑的初步比较,佐以古籍中的图证与文字,细密地推敲斗栱的结构性与装饰性。诚如汉先生所说:"营造学社于一九三一年前后初步对我国建筑构造上唐后的发展,因实物调查的展开,而有了明确的知识,却很少对其起源认真研究。"他在缺乏实物征引的状态下,尽力而为,实在难能可贵了。 在《认识中国建筑》(1997,台北,联经出版社)中,汉先生写道:"我国建筑自'生活细胞'发展成熟以来,就再也没有向前进展。所以自秦汉以来,我们的建筑在空间上就没有'进步'了。自表面上看来,因为一直保存了上古的生活空间形式,也就是比较接近原始时代,所以空间的观念是很单纯的……然而我国建筑中的单纯却不是原始,乃是我国文化中特有的智慧所造成的。物的原始代表两种意义,一是初生时形式上的粗陋、生涩;一为创发时之生命的凝聚,所以原始并不一定表示落后。西方近代的哲学家胡塞尔在思维方法中强调追溯原始状态的重要。建筑大师路易亦呼吁对建筑精神的了解要追溯原始。这些思想家提倡追溯的意义,不过是因为文明的累积过甚,外物出现在我们的感官中,逐渐已无法呈现出其内在的意义,因而使我们的灵智掌握不到其真义所在。这个观念说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略加反省就可以明白的。" 《认识中国建筑》是一本七八万字的小书,然而较诸汉先生其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写中国建筑的文章,或许由于成书年代较晚,比起他早年在《建筑的精神向度》及《建筑、社会与文化》中的相关论述,还多了几分中国文化主体性的关爱与深耕。这是不是知识分子的"返祖现象",或是确有其特殊见解,尚等待国内的读者细细体会。 建筑的精神向度 《建筑的精神向度》(1983,台北,境与象出版社)及《建筑、社会与文化》(2001,台北,建筑情报),是汉先生最令台湾知识分子圈怀念的两本论述。虽然一九八○年代以东海建筑系为主的学者们,大量引进建筑译丛,但是由于译笔参差不齐,加以读者对于建筑师与建筑理论的文化背景缺乏深入的认识,读来总有犀牛望月的感觉;汉先生的著作,适时填补了其中的理解缝隙。这两本集子,多半发表于汉先生戮力创办的两份杂志,《百叶窗》在前,《境与象》在后,也是当时建筑学界的惟一刊物。两阶段的差异在于: 在"精神向度"的阶段里,我已经感觉到建筑是社会的艺术,但我是自"建筑是社会活动的舞台"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定义的。因此,在隐约中,我为建筑而骄傲,为自己能参与这样伟大的工作而自豪。但是到今天,我的感觉随着年龄、经验的增长,那种英雄气概失掉了,开始体会到建筑与社会、文化的真正关系:建筑只是社会、文化外显的形态。欣赏一种建筑,要自欣赏一个社会及其文化开始才成。这并不表示我不再承认建筑的重要性,而是表示英雄式的、以改造人类实质环境为目的的建筑,在我心目中逐渐失去其地位了。(见《建筑、社会与文化》一版自序) 汉先生在这篇自序中甚至说: 经验告诉我,建筑这种职业是卑微的,世上没有卑微的职业而能有英雄式的表现的……伟大的建筑原是社会的产物,建筑师等于一具乐器、一支号角,看这个社会如何吹奏而已,所以建筑水平的低落,一方面没有良好的乐器,另一方面,我们的社会是一个不懂得如何吹奏的社会。 从以上这段话,不难了解他在一九九○年代以后,为何甚少再论台湾建筑或建筑的文化。 台湾的新建筑,日后逐渐错过了"富而好美"的年代,变成"家庭与公司行号的堆积"。即连后来台湾人在自诩"一○一"大楼为世界最高的那几年,一般人概半不知道,原来它不过是从中国佛寺的塔楼造型衍生来的。台湾迷失在外来多元文化的建筑形式里,都市里充斥着美感与美感的冲突,这点,汉先生早有预言,认为一种既不知己、复不知彼的文化,与"伟大"两字势必绝缘。 关于汉先生对于建筑与文化的关系之认知,读者不妨参考东海大学早年的集体译作《环境心理学:建筑之行为因素》(1989,台北,境与象出版社),另一本不寻常的建筑社会学论著,则是他的《明清建筑二论》(1982,台北,境与象出版社),一九七○年代中期以后他论介台湾以外建筑,多循着这本书的写作模式,对人、地、空间的关联务求透析。本选集的第一、第二部分,主要采自《域外抒情》(1978,台北,洪范书店),是汉先生这方面的代表作。 一九八○年代初期到一九九○年代初期,是汉先生筹建台中科学博物馆最忙累的一段日子,但是他仍然著述不断,不但写了一本关于博物馆学的小书《博物馆谈片》,更出版了《风情与文物》、《科学与美学》、《金·玉缘》、《不耐平凡》,论述范围逐渐转向古物与美学教育。二十一世纪初,更出版了《汉宝德谈美》、《真与美的游戏》。他自称,这不是玩物丧志,而是要和大家分享他的快乐。 相较于汉先生所设计的南园、垦丁青年活动中心以及台南艺术大学等建筑群,文物当然是小局了,不过若回到赫伯特·里德在《雕刻的艺术》中所述,这些古物所带来的"深刻的现实感",所给予观看者对于"空间的发现与想像",的确是更容易亲近与经历的美感。 汉先生的建筑艺术,不在本文所及,但是从他的建筑作品里,特别是上述的这些建筑群,可看出他的建筑美感仍然是中国的,然而他没有懒惰地运用"华盖"来敷衍设计,相反地却是在屋宇、窗棂、山墙等上面下工夫,希望在建筑的气质上与中国文化精髓遥作呼应。在过去,汉先生或是由于自谦,甚少谈论自身的建筑设计哲学,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他能够提起如椽大笔,告诉读者他的建筑创作心得。如此一来,他一生的著作亦大致齐全了。 黄怡 台湾《人本教育札记》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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