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以《图雅的婚事》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导演王全安（1965年生），2003年拍过一部影片《惊蛰》，奠定了他在当代电影界的位置，影片的女主人公余男获该年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该片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描绘了一个名叫二妹的年轻女性在城里的经历。 二妹对于城市是向往的，也有着一鳞半爪的知识。年底她的女伴从城里返乡，她们在一起玩耍，女伴表示了对于家乡的厌烦（"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并用普通话向她"表演"在城里的工作："欢迎你到梦巴黎。梦巴黎超级享受，还你一个新潮的你自信的你"，这对二妹形成很大吸引力。女伴还让她吃了从城里带回来的巧克力，给她寄过明信片。当她们开玩笑互称"你个农民"时，包含了对于自己出身的不屑。因此，当爷爷去世父亲砍树做棺材被罚款，这之后要让二妹嫁给付三千块罚款的那个男人时，她悄悄离家出走了。顺便指出，该片中有关爷爷去世做丧事一大段的描写，与张艺谋影片中的北方农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极力表明那是一个有着严明的老规矩且不可动摇之地，不受外界影响。伴随着爷爷去世前后，家庭中男性长辈的力量明显突出。 二妹所谓的"城里"，其实是县城。如果按照从上到下的行政顺序，县城属于最后一级国家政权，再下面就是广大的农村。因此这个地方虽然也吃皇粮，但是它更像是一个城乡结合部，是一个政治、经济到文化的弱势地区，处于"上"与"下"的双重依附当中，比之农村它更缺乏根基。一方面是"攀比模仿"，另一方面是更加赤裸裸的欲望，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县城这个地方文化心理上的特色。它同时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充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情。它所处的位置，有些像十九世纪欧洲作家笔下那些困窘局促而又虚荣的小资产阶级人物，比如莫泊桑或者福楼拜笔下的女主人公。在当代中国电影尤其是独立电影中，自贾樟柯的《小武》开始，已经有一批关于"县城中国"的影像。 狭窄的县城能够寻到出路的机会当然有限，二妹在女伴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在餐厅杀鱼的工作，无奈她又没有这个胆量，所幸的是餐馆老板居然容忍了她这一点，安排她去蒸馒头，有时候也让她换上餐厅制服倒酒伺候客人。通常是喝高了的客人说着含有性意味的言词，身边打工的小伙子也总是拿身体往二妹的身上蹭。女伴开导她在这种情况下需要一个当地的男朋友才可以充当保镖，又告诉她第一次与男人做那个事情会很疼，解决的办法是吃止痛片。当她用一听罐装可乐将止痛片吃下去之后，事情却发生了转机，她终于成功地保住了处女的贞节，也包括成功地躲过老板的纠缠暗示，到最后回家她始终"完好无损"，尽管始终让观众看得提心吊胆。 与二妹畏缩的性格相反，她的女伴是一个大胆的、"豁出去"的那种女孩，属于另一个极端。她穿着时髦，跟得上潮流，城里人唱什么歌她也会唱，表面看上去与县城的人相差无几。她在那个叫做"梦巴黎"发廊打工的同时也提供色情服务，她的男朋友三娃心安理得地将嫖客的钱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将她们好友二人加以对照，所收到的一个显著效果是，二妹不能重复走那样的道路，于是等待在二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回家。她转了一圈之后，与家乡的那个帮家里还罚款的丑男人结了婚，到新婚之夜之后的一段时间还是女儿之身。 这位少言寡语的二妹，将自己的处女身份保持那么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这是一个不应忽视的细节，也可以看作一个重要的隐喻。在很大程度上，她封闭的身体与她的封闭的内心世界完全是一致的---不仅拥有一个处女的身体，而且拥有一个处女般的对待世界的固守态度。她几乎完全生活在与自己同类人的圈子里---女伴及其男友、女伴介绍的男朋友、餐厅老板和另外一个年轻伙计，除此而外，她没有朝这个圈子之外再望上一眼，甚至没有换过一次工作和居住环境，买过一次新衣服。她的表情始终是木讷的、行为是被动的。即使在与丈夫生了孩子之后，她也没有体验到身体上的享受，她仍然是一个精神上的处女。孩子落地在她身边聚集起一批女性长辈，她们的存在暗示着她只可能重复与她们同样的道路。 影片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不厌其详地描述她回到家乡之后的生活，如何喂猪，如何喝止醉酒的丈夫，给人的感觉时间停滞了。结尾时当她带着孩子在县城游乐场游玩，嘴里念叨着"咱们的孩子将来要到法国、到意大利"，表明她将自己看作了一个失败者，只有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但这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失败者，没有迹象说明她此刻的憧憬与几年前有什么不同。尽管在前一分钟去游乐场的路上，她亲眼看见女伴的男友被五花大绑地押在车上示众，因杀人罪即将赴刑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但是她没有处理这个信息，在受到惊吓之后仍然表达了那样一种朴素的向往。她是一个innocent，即天真无辜之人，刀枪不入。在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其他打工者在城市里打拼、遭受磨难从而也变得富有经验，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她的遭遇更像是一个童话，一个前现代的童话，一个春天里冬天的童话。 2006年夏日上映的影片《泥鳅也是鱼》，导演杨亚洲（1956年生），与这部影片有着异曲同工之趣。女主角由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倪萍扮演，人们见到她更多的时候是穿着珠光宝气的晚礼服出现在大型文艺晚会上，如此一个光洁光滑之人，这回扮演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进城谋生的底层妇女，丈夫与别的女人生了孩子与之离婚。这部影片是从上路开始的，夜晚拥挤摇晃的车厢里挤满了进城打工的人们，有人边打牌边高声喊叫，说些粗俗的打趣的话，并伴有肢体动作。如此影片营造起自己的语境是：这些旁若无人的人们，他们对于世界毫无陌生感和疏异感，打算原封不动地坚持自己原来的立场。马歇尔·伯曼曾经写道：可以将现代主义看作一场"把不断变化着的世界改造成自己家园的斗争"（《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商务印书馆，2003年，P2），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不需要斗争，就直接将"世界"当作了自己的家园。 那是因为他们决定生活在自己人的世界里，在同类人之间互相寻找、寻求依助。男女主角的缘分在于他们都叫"泥鳅"。女泥鳅到北京先行落脚在老乡花姐家，她给对方带来了家乡的面饼，这样表达自己对于未来的愿景："我的要求也不高，像你那样有房有车就行了"，又是一个得到豁免的朴素无知之人。男泥鳅在北京胡同里烧纸钱，被人责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使劲摇头作出一脸无辜的样子。北京这个地方，从影片中仅仅看见半个胡同和半个画面的马路夜景，其余主要是工棚、工地和脚手架，这样的故事发生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与《惊蛰》一样，这位女主人公与异性的关系，主要是被当作被骚扰的一方来处理的，她本人不会有任何感情上或身体上的冲动，她对于自己身体的感受和理解是被动和封闭的。当然她是结过婚的人，因而在面对"骚扰"时，则多了一份理解，一份包容。建筑工棚里小伙子跑来强行求欢，别人替她报了警，她却说对警察说"没有这回事"，并见缝插针地给那年轻人上了一堂落地有声的道德课。等到警车来了将人带走，她跟在警车后面一路奔跑："不就抱一抱，抱一抱咋的。"后来她转到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当保姆，为了引逗床上衰竭的老人的笑脸和哄他吃饭，表现得像个傻子似的。老人于冲动当中忽然抓住了她的乳房，她反应过来之后，紧紧将老人抱在怀里，俨然像个圣母。在很大程度上，她是作为现代社会道德堕落的对立面来塑造的，老人去世，遗体面前所有的人都表情冷漠，只有她一人突然大哭起来。加之身边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她的形象越发圣洁和崇高。与男泥鳅的感情也是按部就班，纹丝不乱。当身为包工头的男泥鳅欠工人的钱逃跑并最终去世，她力主一分钱不少并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之后，她带着一双女儿启程返乡，去往自己出发的地方。仿佛惊鸿一现，她给这个城市带来了短暂的光明和温暖。 至此，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选择这位晚会主持人作为影片的女主角---在晚会上人们更多地看到了她外表的光洁光滑，而这部影片需要的是内心的光滑，一点皱纹都没有，从头到尾如同一张洁白的纸张。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影片回到了从前的工农兵影像，同样是在衣衫褴褛的人们身上，挖掘崇高的道德和纯洁的思想。他们的头脑、道德和人性从来不因为环境的混乱而紊乱，不因环境的脆弱而脆弱。 在某种意义上，经历现代性的过程，就是从伊甸园到失乐园的过程，从一个封闭安逸的小世界来到一个天翻地覆的大世界，对于个人来说，会有许多损失，但是也可能会有一些收获，比如个人的历练与成长。就像人们在歌德的《浮士德》中见到的，到大世界中走一遭，不仅见多识广，而且意味着人性的生长和发育，意味着个人内部世界的扩展和壮大，意味着体验自己的力量及进一步发展潜在的力量，即在刷新世界的同时，也刷新人性自身。"刷新"当然不是"漂白"。"刷新"的过程是锻炼、是自我成长，不追求纯而又纯，不排除杂音和噪音，尤其是不对这个世界和他人关起大门。开放的世界同时呼唤和造就开放的人性，打开新的世界必然同时扩展人性自由和力量的疆界。从这个眼光看过去，津津乐道于这种天真而浑然不觉的人物，这种"无菌"、"无害"而又"无趣"的人物，不管是"处女"还是"圣母"都如粽子一般紧紧裹着自己，我们的导演仍然没有发展出必要的文化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