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立竞:1993年,《霸王别姬》获得戛纳电影节大奖时,你曾说过,在心理上,应该彻底去掉那种名人的感觉,因为怀着这种心态是很难拍出真正意义上的好电影的。你现在没有这种感觉吗?这种状态和感受去得掉吗? 陈凯歌:没错,这话我非常同意。你要想去掉还是能去掉的,你得把这事儿看成其他都是锦上添花。有谁给你雪中送炭的,没有的,那雪中送炭的暖和你自己的只能是你自己,再加上你自己的亲人,比如说我跟陈红,那能够雪中送炭的只有她,对吧? 易立竞:你曾经说在悉尼做后期时、声音时每天能工作14个小时,你生活的乐趣是什么?就是电影吗? 陈凯歌:你要处在我的位置上,你就知道了。电影是一个跟打仗差不多的事儿,突发情况很多,你说你处理不处理?你说我现在就不处理了,我可能还没能做到那么超然。 易立竞:你是个工作狂吗? 陈凯歌:我不是,因为我一点都不热爱工作。工作得有一个目的,是这个目的推动你,而不是工作推动你。你与其说我是工作狂,不如说我是为特定的目标而工作的,你比如说这人老在忙乎,他自己不知道在忙乎什么呢,这叫工作狂,他是为工作而发狂,而我不是。 易立竞:生活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凯歌:这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自己呢,你觉得你跟我聊天聊了几个小时了,你觉得我严肃吗? 易立竞:我觉得你骨子里像一个孩子,很纯粹。 陈凯歌:那多好,那这是对我很大的夸奖。(笑) 易立竞:你的工作人员,你肯定听过他们对你的评价吧? 陈凯歌:他们对我的评价不一样的,也是因为他们对我的了解不一样,有的深入一点,可能会得出跟你差不多的结论,有的不太深入的,那只看到我工作时候的那一面。大家在一起做一件事的时候,你怎么让大家没有那个怠懈之心呢,你要让大家感觉到他们在做一件有创造性的,有意义的事儿,同时是一件好玩的事儿,这个时候大家才能够尽心尽力的去做。如果你让大家觉得这事儿跟他们都没关系,这就没劲了。 易立竞:你做电影的时候觉得是好玩了吗? 陈凯歌:要看你怎么说好玩,其实是大风大浪的。 易立竞:你曾在写《黄土地》导演阐述里写道希望这个影片能做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种感觉听起来是很有气魄的。 陈凯歌:那都是年轻时候的狂妄,要做到那点儿谈何容易,年轻的时候不是意气风发,那怎么行,那是一种生理现象。现在要说的话,那只能说惭愧是吧?你其实做不到。 我只是那个嚼草嚼得比较细的牛而已 易立竞:你在《少年凯歌》中描述了“文革”中,14岁的你在父亲受到批斗时也曾上前推过他一把,对“那一推”你一直无法释怀。现在,提起那段特定的历史时期的往事,你还不能原谅自己或者释怀吗? 陈凯歌: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儿,所以也没什么太多可说的了,但是我感觉,对于“文革”这样的事儿一直没有一个电影作品能够去好好地表现一下,看看我们中国人在那个时间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我自己觉得“文革”就是毛主席给全中国人民出了一道考题,考人心,也考你的人性,这里头答卷的结果参差不齐,所以不好说。这件事你说释怀了也可以说是释怀了,因为一个个人能对历史怎么样呢?但是我一直觉得很遗憾,就是到现在我还没能拍出一个有关“文革”的电影。 易立竞:你和你父亲后来谈论过这件事情吗?你向父亲忏悔过吗? 陈凯歌:(沉默)有一个词叫“默契”,大家默契了也就罢了,你说父子之间公开谈论这些事儿也挺没劲的,大家要有个默契,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对吧。 易立竞:你曾反复说过:“文革”的经历是我全部人生体验中最重要的部分,我一生的创作其实就是在表现这种体验。现在,你的心绪还是这样吗? 陈凯歌:这个是改不了的,因为你在那段生活里头,经历了你最难忘的这些事儿,然后呢所有的东西都是非常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所以它多多少少的间接的直接的都会影响你。 易立竞:你热爱电影吗?你最初喜欢的似乎是文学,而且还想过考北大? 陈凯歌:你看我这样还算不热爱吗?考北大那是做梦,是考不了的,你凭什么考北大啊?又要考数理化,又要考中文,我是考也不可能考得上的。我们都是“文革”开始时候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你凭什么考北大?所以没有这种奢望,没有这种梦想。 易立竞:你是子承父业做了导演(打断)…… 陈凯歌:谁说我是子承父业,怎么能说我是子承父业呢?就因为我父亲是导演,我也做了导演,因此就是子承父业?我觉得一点都不是。 我的背景跟常人没有两样,好像你父亲就是导演,所以你深得家传似的。其实我父亲没有教我什么电影的事,与其说他教了我电影上的事,不如说他教我怎么做人而已。我只是那个嚼草嚼得比较细的牛而已。说不好听点,我的少年也可以说是当牛做马。16岁到云南的森林里面去砍树,偌大的一片林子大家说这砍得完吗?可是居然我们把它砍完了。砍完之后我们有两种感受,第一种感受是非常非常的骄傲,看着长满老茧的16岁的双手,心里面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感,感觉自己长大了,这是第一种感受。第二种感受痛苦万分。为什么痛苦?我们有什么权利把这些树砍了? 易立竞:你考电影学院跟以前的生活和成长环境没有什么关系吗? 陈凯歌:因为我没学过数理化,我只能考电影学院。很实际的,考数理化的学校我都考不了,没学过,我怎么考。 我父亲1964年全年在山西四青,他跟艺术都不沾边,我上哪儿跟艺术沾边去?但是我告诉你,我们家对面是谢添导演,这边是我父亲,大家往来走动,上边带点人气,我至多能说在这个院里头我们得到了一些别的小孩子得不到的东西,但是我不能说我那时候种了艺术的种子,没有艺术的种子。 易立竞:你两个儿子对电影这方面显露出什么兴趣或者爱好了吗? 陈凯歌:没什么端倪,我觉得小孩就是小孩,小孩就让他玩吧。那个规划前途的事多数都是失败的。 易立竞:你曾经被规划过吗? 陈凯歌:没有,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没子承父业,我要是被规划了,我那才叫子承父业。 易立竞:你认为影像与文字哪个能让你把自己的情感宣泄得最为畅快? 陈凯歌:也不是说你要做电影或者做文学只是要倾泄你的情感,因为它毕竟是一个具体的形式,我觉得各有各的魅力吧。你要从文字的角度看呢,字里行间它可以有情怀有气象的,大作家都是有气象的。你不能说你这一篇小说你究竟得到了什么,我觉得好的作品最后都是有加法的,就是说你得到的比你读到的要多。 但是今天这个时代大家是厌烦文字的,离不开文字又想甩掉文字,都是通过最简洁的方式去接触文字,对于比较深的东西呢,大家都是一来是因为忙,二来是因为没有耐心,很难去体会这个字里行间的这种深邃的东西。影像就更直接一些,它可以马上就做出判断,喜欢或者不喜欢等等。现在大家很难静下心来看一本书,我认为主要还是因为书不好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读的人跟写的人都一样,都是很急的,写得也很急,都说有些武侠小说吸引人,我翻了翻觉得都没什么太好。 易立竞:做影像的时候不急吗? 陈凯歌:我反正不急。你的标准不一样,我可能是古代工匠的方式,只是为了作品好,而不去考虑成本问题。现在大家做事第一考虑的就是成本,最大的成本就是时间,不是说时间就是金钱嘛,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呢,我是有点格格不入的。 易立竞:写《少年凯歌》这本书和拍摄电影哪个更从容一些呢? 陈凯歌:当然是写东西更从容了,写东西你的成本除了时间以外,其他的成本都很低啊,对不对,你一张纸一枝笔就可以纵情了。我不会用电脑,我也不相信电脑,我也没试过,从小学习书法,就知道书写是有乐趣的,你现在按一个键盘有什么乐趣呀?一定没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