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八千万年之前,一次地壳变动,让古拙又粗糙的庐山在长江与鄱阳湖间崛起;此后的七千七百万年,自北而南的冰川挟带着大小岩石,更把它锉磨成一座雄伟绮丽、峰壑幽深的天工雕塑。于是,神仙居于是,诗人隐于斯,洋人来此消夏,冠盖相聚避暑,而名山遂称夏都,甚至不才如我,亦得以随众登山,学习采访之道。 记得那天,冒昧自荐,搭了部长便车抵达山麓,原自以为得计,谁知在莲花洞旁,竟也被人视为显要,不由分说被拥上一乘四人大抬的山轿,对我这个来自“滑竿”之乡的蜀人而言,近似滑竿的山轿虽然见惯不惊,但这种四人大的阵仗,却还是受之有愧。 腾云驾雾的山轿 如何登山,在胜利之初便有过一番争论。江西省政当局为了便利行旅,曾有修建登山缆车之议,而蒋主席却以庐山天然胜景不容人工破坏为由,加以批驳。可是蒋先生年事已高,而达官辈复养尊处优,他们既无徐霞客策杖攀援、寻幽访胜的雅兴,作为官邸大总管的黄仁霖将军,便只好为大家准备山轿代步了。 这山轿虽如上述,形似蜀中早年用以代步的滑竿,但也绝非简便粗陋的滑竿可比。首先,工匠把一只特制藤椅妥实地安置在两杆之间,让人斜坐其上,自头、背以至臀、脚,都获得适当安排,大可安坐其上、畅观山色。更难得的是,这批轿夫都是饱经训练、久走山路的精壮汉子。坐在轿上,在他们极富韵律的捷巧步法下,真令人有腾云驾雾、直薄青天的轻快之感。 至于蒋主席和马歇尔特使这两对夫妇所乘“御轿”级的乘舆,其舒适轻快处,更非四人大抬的达官级轿子可比。远在这年三四月间,善观风色的黄总管察知蒋主席夏间必往牯岭避暑,而马特使为了促进和谈,也必然上山交涉。因此,很早便叫巧匠精制了特级六人大抬山轿,同时在年轻轿夫中,特选体貌俱优、忠实可靠者三十余人,先期勤加训练,每天他们每六人合一轿,在莲花洞至牯岭间陡峭山径上来回奔驰,得要到登峰如履平地,下岭若放轻舟,黄大总管方才满意。 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训练的务实作风。最先,黄总管和他的几位部属权且试乘,坐上御轿叫轿夫上下,充满实感,后来上上下下不免厌倦,乃改在轿上紧缚着一块块一两百磅的山石。 此后山居日子里,在“美庐”与马帅公馆之前,我们便常常见到这批御前轿夫,他们身着浅蓝中式衣裤,一组组静坐待用,闲时一个个面容肃穆、庄重,但一起轿子却又步履轻快、举重若轻。有一次,我和中央社资深特派员胡定芬老哥站在牯岭镇外突出的小天池亭前下望,刚见马特使所乘有似玩具盒子般大小的轿子自莲花洞驶出山背,便有若小型飞机似冉冉直升,轻快无比,而在我们谈笑指顾之间,体恤下力的特使已经下轿步行,走近牯岭镇前了。 当然,我当日所乘四人大抬,不如御轿舒适派头,但小民如我,坐上去却已是诚惶诚恐,深觉芒刺在背。所幸庐山雄奇峻峭,云雾缭绕,片刻间便觉置身清凉仙境,在如烟、如练、如絮、如毯、如绵、如海、如雪、如银的变幻莫测的云雾之中,但见奇峰突兀、峭壁似隐,一瞬间,我突然忆起小时候读东坡居士所咏的《题西林壁》一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如今,我岂不也在此山之中,而眼前的远山近壑,随云雾而变幻,一切都是那般虚无缥缈,也真叫人看不真切。人云读古人诗,如不身临其境,便难有真切感受。庐山正是如此,千载之上,它令诗人难测,而今,它也叫人迷离! 气温也随入山之深而等比下降。初到白太傅当年江上送客、惊闻琵琶的浔阳城(九江),但觉盛夏热气蒸人浑身是汗;及行至山脚,仰见这峭峻奇突苍翠若滴的山色,已叫人尘念顿消,打从心底透出一股凉意,但这还只是感觉上的清快,必至攀上山径、云生脚下,方觉寒侵肌肤,遍体爽畅。这上下一千一百公尺之间,气温竟相差华氏二十度之多,无怪长江沿岸的中西人士都想上山了。 我们一行分乘四顶四人大抬轿子上山。多年后,我虽然忘记到底花了多少轿资,只记得约莫花了半月薪水,倒是那位来自美国的洋顾问比尔先生,在二十五年后撰写《马歇尔在中国》大著时,还没有忘却这天所花的轿费折合美金九元六角!不过,在斤斤计较之余,却也赞美这是他平生遍游世界中最为奇异舒适的旅程。 步行车行两相宜 写到这里,不由忆起这几十年来我个人的登山之旅,和旅途中所曾使用的种种交通工具。 先说庐山,我前后去过三次,使用过各样各式的交通工具。一九四六年夏初度登临之日,为拣便宜,跟随彭学沛部长上山,无意间摆了次阔,也做了一次冤大头,让人捧抬上去,花了我半个月的薪水。当年九月二十一日,送走了蒋主席,拍发了有关新闻电讯,乃邀约政大同级同学李赣熊兄一道下山。赣熊兄是民国大老李烈钧先生哲嗣,由于烈钧先生民元已任江西都督,民四参与云南起义,北伐中更一度参与国府最高决策,在江西,李家久已被人普遍视为“第一家庭”。在我意念中,前往牯岭整修别墅的赣熊兄一定是位公子哥儿,因此下山前便问他雇不雇山轿代步。不料话还未说完,他已经开始骂我腐化、封建,说是年轻人一双健腿分明长在身上,为什么还要别人抬着才能行动? 我被他骂得非常心服,捆好行李背在背上,便二话不说与他步行下山。一路上山雨欲来,山雾隐现,而在奇峰幽谷之外,时见长江一水如练,甘棠湖面似镜。古人一言风景,必然山水并列,这一路步行尽情欣赏,方才悟出这一番道理。更奇妙的是,我们一路谈天说地,时为浮云所隔,但闻其声不见其影,此情此景,又岂是下界忙人所能领会! 下了山,他返南昌,我去南京,在互道珍重之余,我不禁由衷感谢这位公子同窗,没有他的坚持步行,又怎能尽情览胜。 第二年上山下山固然全靠双腿,而且山居有暇,更遍访名瀑名潭,寻幽深谷深涧,更体会出古人探险觅奇的旅行方式实有足多好处。事实上,步游也是我自小旅游方式,记得小时候两番游览青城都是徒步前往,有次更与同侪在密林古道之中竞奔而上,独占鳌头! 其他,在道家圣地的鹤鸣山,我曾迷路山顶老林,茫茫中循千涧而下,方得脱险;在史迹迷离的建文峰,更曾在夕阳返照、荒草萋萋的荒径里,发怀古的幽思…… 在此之前,我一直服膺蒋老先生名山不容筑路通车,但能褰裳而登的中式旅游信念,认为即令衡之于今日新的观念,也该维护自然环境,避免人为破坏。对于这种传统观念,一九四八年到台湾,游日月潭、登阿里山,开始有些怀疑,因为,坐汽车直达潭畔市集,展望日月潭,并不觉得后面的公路破坏了天然景观;坐火车绕神木迳上山顶,也阻挡不了眼前漫天涌出的云海。 后来到了欧美,遍游了崔巍壮丽的冬宫、凡尔赛、罗亚尔古堡和圣米歇尔山,走过了四季宜人的莱梦湖和终年积雪的少女峰与阿尔卑斯,再徜徉在大峡谷、黄石公园和优胜美地……发现这些名胜无处不与近代交通工具接轨,但不论公路、铁道,甚至机场,率都淹没在浩阔无尽的大自然里。即令身临其间,也不觉它们压倒了一旁的自然景观。总说一句,近处的公路、铁道,稍远的机场、港口,与大自然相较,实在是太渺小啦! 一九九三年再回中国大陆,重游匡庐、初上峨眉全都坐汽车。发觉那一上一下的两条公路,只蜿蜒隐伏在林树之间,而自山后几乎直达金顶的那条新建的水泥路,更远离了山前的景区。 有了这些现代交通工具在旁,今人个个都可像徐霞客一般寻幽览胜,像苏东坡一样登临赋诗,甚至像朱晦翁那般在山上兴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