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蓉按:我与文学无缘,不了解沈从文先生几十年在中国文坛上经历的风风雨雨,只感觉先生的过去和现在是有连贯性的,有其共同的地方。他真诚地爱着他的国家和人民,一直默默地认认真真地耕耘。到了晚年,他老人家更期盼能安安静静地做好几件事,好好完成分内的工作。但事事总不那么如愿。纷纷扰扰,伴随着先生走完一生。 先生是文学、文物历史学界大家。我难以描画这位历史老人,只能把我在他左右所知道的,做如下年表式纪要。 1975 年 73岁 1 月下旬,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杨纤如介绍王亚蓉到沈家寻求资料,认识沈先生。王亚蓉开始协助先生为《中国古代服饰资料》绘图。1974 年,批林批孔的浩大情势下,沈从文先生曾给历史博物馆多次写报告,再三请求退还被查抄的《中国古代服饰资料》文稿。1964 年,文稿初成;1966 年,遭“文革”抄没;1969 年,沈先生下放干校后予以默写并加增补;1971 年,沈先生自干校返京,即追索被抄之稿;直至1974 年末,始得退还,却又被通知“运动”繁忙,抽不出美工(陈大章、李之檀、范曾)协助,沈从文于是自己边写文字边绘插图,埋首于此书。 沈先生介绍王亚蓉认识王(沈先生于1958 年曾安排王㐨进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又拟调王亚蓉到身边工作,但历史博物馆不予支持,先生遂安排王亚蓉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从此王㐨、王亚蓉开始业余协助沈先生工作。以后,沈先生的物质文化史各专题研究工作进展顺利。 1976 年 74岁 1 月,周恩来总理逝世,沈从文悲痛万分,落泪不止,为总理不能看到他嘱写的《中国古代服饰资料》正式出版抱愧,至眼睛及心脏均不适。他从此几乎昼夜不息抓紧工作,一遍一遍校改《中国古代服饰资料》一书。王㐨、王亚蓉默默配合。 沈先生这年每周五晚固定为中央民族学院教师王恒杰夫妇讲授战国史和文物知识。各零星讨教者不断。 7 月,唐山大地震,沈从文夫妇去苏州避灾。 1977 年 75岁 春节前夕,沈从文返回北京,讲起离京半年中拜会老朋友及考察古迹、民俗,很是兴奋。但精神上明显不如从前,时常感冒、咳嗽,又开始经常流鼻血。 沈从文干校返京后因房屋狭小,一直与夫人分开生活,居处相隔一公里,每日均需为三餐两边奔走。工作难以开展。努力为沈先生争取改善工作、生活条件,成了关注沈先生的众人的主要话题。 1978 年 76岁 中国社会科学院秘书长刘仰峤了解沈从文研究工作的条件,正式向院长胡乔木汇报,得到重视。在胡乔木院长关注下,76 岁高龄的沈先生从历史博物馆调到社科院历史所,关于工作、生活条件,他只提出:一、调王㐨、王亚蓉做助手;二、有个大些的工作室摊开工作。 8 月,沈从文到石家庄,考察河北战国中山王墓出土的大量文物。 8 月中旬,沈先生携夫人张兆和与孙女沈红,到承德避暑山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内蒙古队工作站短暂休息。当时王㐨、王亚蓉在该队参与大甸子出土文物的清理修复工作。 10月起,社科院在北京西郊友谊宾馆租用两个大套房做临时工作室,还借调在内蒙古煤矿工作的北大历史系研究生胡戟,协助校对《中国古代服饰资料》部分文献。期间,敦煌博物馆范文藻,携带他临摹的壁画到京作为资料提供给沈先生;吴作人和夫人肖淑芳到宾馆看望,并提供早年摹绘的敦煌画卷。 11 月一天傍晚,沈先生在宾馆院内散步,偶遇落难后回京也暂住友谊宾馆的丁玲夫妇,寒暄数语。 1979 年 77岁 1 月末,《中国古代服饰资料》最后整理完成,更名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完稿后交付北京轻工业出版社,该社拟与日本讲谈社合作出版,沈从文不同意。书稿转至人民美术出版社,该社也计划与日方合作,沈先生撤回书稿。沈从文给新任职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秘书长梅益写信,并呈书稿请领导安排《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书稿出版,成为先生整个年头烦心的事。 3 月下旬至4 月底,沈从文出差到上海、杭州、苏州、南京、镇江,考察各处博物馆馆藏文物资料。 8 月末,接受甘肃省邀请到兰州观摩历史舞剧《丝路花雨》,并到敦煌考察,圆了几十年的夙愿。 年末,沈先生同夫人搬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分配的小三居室,结束了“分居”生活的不方便。 1980 年 78岁 中国社会科学院秘书长梅益向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的主管人蓝真先生推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香港商务印书馆决定从速出版。 1 月中旬,一大雪纷飞日,香港商务印书馆总编辑李祖泽抵京,由国家出版局龙文善陪同拜访沈从文先生,商定此书出版细节。 年中,美国博士金介甫到北京访问沈从文先生,长达3 个月。金介甫以一个外国人的身份,考察偏远小城湖南苗族土家族自治州凤凰县。 10 月,沈从文应美国各大学联合邀请,在夫人陪同下赴美国做百天访问。先后在耶鲁大学、圣约翰大学、哈佛大学等讲演和座谈23 次。内容从20 世纪20 年代的中国文学到中国物质文化史研究。每次讲演,沈先生先总是谦虚谈自己“过时的试笔”,便很快转入介绍他近几十年倾心研究的物质文化史。美国美术界有学者认为:沈从文在文物研究领域的成就,不逊于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 1981 年 79岁 2 月中,沈从文结束访美返回北京,稍事休息即赴广州校对《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王㐨、王亚蓉及香港商务印书馆的两位年轻编辑参与工作。 在广州期间,沈从文访了中山大学老友商承祚、容庚、杨克毅及吴宏聪教授,并参观广东省博物馆、中山大学博物馆。 4 月5 日,沈先生到长沙考察湖南省博物馆馆藏文物。4 月8 日,给该馆同行讲关于文物研究的方法及访美杂想。重游岳麓山、火宫殿等地。回到老家湖南,心情好极了,10 日在《湘江文艺》编辑部、11 日在湖南省文联做了精彩讲演。 4 月中旬,沈从文结束粤湘之行,返回北京。 5 月,美国兰登出版社副总裁抵京,商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在美出版事宜,要求以图为主,将文字压缩一半,改写为一般读者阅读的图录,未成。 9 月,香港商务印书馆陈万雄亲往北京沈家,赠送《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样书。沈先生看见这多蹇巨著无比欣喜,感慨万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8 开本,25 万字,700 多幅图,沈从文编著,郭沫若作序,商承祚书名题字。 11 月,收到香港商务馆转来龙田盗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6 开版本,上下2 册。因沈从文、郭沫若在台湾属被禁作者,盗印本没有作者姓名,序言亦被删掉。 12 月,中国社会科学院用《要报》向中央和国务院报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重点成果的出版情况。 1982 年 80岁 春节,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乔木拜访沈从文先生,讨论古代服饰研究的发展等问题。 春假前后,王㐨、王亚蓉赴湖北江陵参加挖掘古荆州马山一号楚墓,大量精美的丝织品文物出土。王亚蓉受当地博物馆委托,接沈从文先生至江陵指点工作。考古所所长夏鼐先于沈先生到江陵考察。这次重大考古发掘,沈先生誉为“打开了战国的丝绸宝库”。在先生的引导下,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服饰研究室展开服饰文化领域的实验考古研究,数年后取得重要成果。 5 月,沈从文先生携夫人张兆和并黄永玉等亲友,重返故里湘西凤凰。 9 月,沈从文作为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中国政府代表团(团长王震)成员,对日本进行友好访问。 12 月28 日,沈从文先生诞辰,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绳、历史所所长林甘泉登门贺寿,先生精神极佳。 1983 年 81岁 1 月,沈从文与香港商务印书馆李祖泽、陈万雄商定出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订本。 4 月,沈先生再发脑溢血症状,住北京首都医院(协和医院)治疗,左侧偏瘫。病中,朱光潜、夏志清、凌子风等朋友边探望,边与他商谈工作。后出院在家休养,由夫人及子女悉心照料,从南京接中医吴大夫专程为先生治疗,病情明显好转,可以慢慢行动。 1984 年 82岁 这年,沈从文先生病体在康复中,时好时差。但一直坚持给《沈从文文集》的再版及国外版写点序言,也接受些重要来访。对电影《边城》导演凌子风给予许多具体帮助。 年末,又入住中日友好医院接受治疗。 1985 年 83岁 5 月,土家族名记者、老作家萧离先生,直接上报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反映先生健康、工作及生活状况。 年中,中共中央组织部文发中国社会科学院,沈从文定为正部级研究员,享受正部级待遇。沈先生向往多年的工作条件,在他行动、健康已不能自理的时候都有望解决了。 6 月19 日,沈先生病中得知好友夏鼐先生突发脑溢血辞世,悲痛之余,急电王㐨(时在广州南越王墓工作)火速返京。每天嘱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补具体事项,头脑清晰,考虑周全,他有一种生命的紧迫感。 1986 年 84岁 年初,沈从文先生得到一套有五个房间的新房子,有了宽大的工作室,但铺展研究工作已力不从心:手不听使,写不成文章。但思维敏捷异常,常口述文章、信件等,由张兆和先生笔录。 为纪念沈先生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香港商务印书馆新编《龙凤艺术》 出版。 1987 年 85岁 4 月,沈从文先生因肺炎住首都医院接受治疗。 4 月24 日,王㐨、王亚蓉应邀到陕西省扶风县参与法门寺地宫的发掘 与清理,出土大量唐代丝织品,唐皇室供品释迦牟尼佛骨舍利,武则天供奉蹙金绣裙、织金锦袈裟及其碑文记载,均令沈先生十分兴奋。先生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推论汉唐时期应有织金织物。 5 月下旬,陕西省政府特赴京向历史所领导及沈先生对陕西考古的支持表示感谢。先生兴奋地讲述法门寺塔地宫唐代织物的重要,并口述电文复陕西省主管文教的副省长孙达人,对法门寺重大考古发现表示祝贺,并预祝研究工作取得突破。 这年,因沈从文先生已两次被正式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各国的沈从文文学研究专家和记者纷纷造访,沈先生得到很大鼓舞。 1988 年 86岁 古代服饰研究室为完成中国社会科学院重点项目《中国古代服饰大系》(《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断代本),王㐨、王亚蓉多奔忙在外省,进行考察研究及文物修复。沈从文先生给予原则性指导。此外,文学界事也让先生费心。 5 月10 日下午7 时,先生心脏病发作;8 时30 分在家中逝世。 1992年 应沈先生家乡要求,沈先生的骨灰在亲人的护送下,回到凤凰城故土,一半撒入沱江,一半安葬于江边听涛山下。一尊天成巨石刻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那是先生长眠的居所。与他相伴的是清清流水和故乡的吊脚楼,还有爱他的人们那不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