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天下马上天下_马上天下马上天下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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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天下——马上天下

第一章 一 十六岁以前,陈秋石一度认为自己是贾宝玉或者梁山伯,顶不济也是西厢里的那个张秀才。那时候在他的眼里,隐贤集差不多就是古都遗址,而他的那个陈家圩子,同大观园应该有差不多的光景。 隐贤集不大不小,在大别山西北的一个平坝上,一个“卞”字型的老集镇,主街东西走向长二里有余,南北走向不过一里,街心一条木板店面夹着青石板路,抵到头最东边的那一点,就是陈家圩子了。陈家圩子四面环水,自成一体,通过那条宽不到一丈、长十尺有余的竹笆吊桥同外面的世界若即若离,成为隐贤集一道独特的风景。 陈家圩子就是陈秋石的家。圩子最南面是一个厚砖门楼,进门两手各有砖墙草顶厢房三间,一条略微向上的缓坡,往上十几步,仰头便是明三暗五的正房,灰砖黑瓦,飞檐翘角,颇有气势。 陈秋石的书房在正房的后面,两间青砖小屋,门前一条碎石甬道,同前院连接。甬道两边,各有一个砖垒的花台。石榴桂花蔷薇芍药,春夏秋冬都有颜色。一句话说到底,陈家圩子这个小小的后院,同前院截然两个天地。前院都是人间烟火,吃喝拉撒,牛羊鸡鸭;后院闹中取静,宛若世外桃源,是一个白天能看美景、夜晚能做美梦的好地方。 少年陈秋石把自己当成贾宝玉,跟他家的这个圩子有很大的关系。倘若住在佃农的草房里,他断然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也许就是在他读了禁书《石头记》之后吧,书中的至理名言锦绣文章他背得不多,风花雪月的故事倒是记了不少。陈家圩子在他的心里被分成了好几块,一块是怡红院,自然就是他的那两间小房子。至于哪里是潇湘馆,哪里是梨香院,就要看心情了。每每从学堂回来,走在陈家圩子的吊桥上,陈秋石的心里头装的尽是大观园的阳光和花草。锥刺股驱不走那份向往,头悬梁栓不住那颗春心,孤灯枯坐,看门前花开花落,听夜雨时轻时重,幻想葬花黛玉的滴滴血泪,憧憬抱病补裘的晴雯,品味初试云雨的袭人…… 七想八想,就想出毛病了,梦中被窝里的狼籍故事自不必说,白天看人的眼神儿也不一样。有一次在学校排戏,对戏的是隔壁爱群女校新来的安筱芬,一个穿着洋装的娇小玲珑的女孩子。他看着安筱芬,恍惚间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本来是排新戏《山河魂》,他居然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不知道那调门是黄梅戏还是庐剧,南腔北调,不三不四,倒也情真意切: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村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陈秋石在不知不觉中唱得十分投入,如醉如痴。安筱芬没办法接戏,干瞪眼看着他唱。好在是排戏,而且是自编的新潮戏,怎么唱怎么有理。后来还是编剧本的同学赵子明发现不对劲了,跑到台上瞪着眼珠子问,你唱的是什么,怎么像贾宝玉样?陈秋石这才警醒过来,眼珠子一转说,什么贾宝玉?我在练嗓子呢。 陈家圩子自然比不得大观园的排场,事实上这只是一个乡村财主的土圩子,脏兮兮的全然没有大观园的优雅和繁荣。每次陈秋石从前院走过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前院东边的厢房,一间用来囤积粮食饲料,另一间是锅屋,里面还住着陈家惟一的老妈子杜郭氏和她的男人杜驼子。西边的厢房,除了堆放农具,农忙时也供短工住宿。厢房后面还有牲口棚,紧挨着圩沟,前前后后除了牛粪、猪粪,还有鹅粪、鸡粪、鸭粪、狗粪……这些粪便都是他爹的宝贝,每日大早起,牲口在前,他爹在后,倒勾粪铲,背着粪箕,先圩沟外,后圩沟里,先房前,后塘边,就像拾金子那样拾粪,寸土不留,一泡不拉,全都倒进粪窖里,发酵数日,臭气熏天。等他爹把粪拾完,太阳就该出来了。太阳一出来,杜驼子就迈着母鸭一样的步子,顶着龟壳一样的脊背,吆喝着水牛下田了。 这情景陈秋石小时候习以为常了,可是自从上了淮上州的国立中学,见识过城里的花园洋房,领略过城里人身上的气息,他就有点自卑了。说到底,他还是个乡下人啊。 最让他不堪忍受的,还是他的爹。就是从他爹陈本茂的身上,他彻底弄明白了,别说贾宝玉,就连同窗赵子明那样的日子,离他也十分遥远。赵子明的爹是淮上州里的律师,家里住着洋房,上学还有黄包车接送,有皮鞋领带,而他呢,除了一个两间砖房的小屋,要说还有什么,那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家了。 清明节的前一天,国文先生黄德胜带着新潮剧社几个同学下乡踏青,还特邀了安筱芬,晌午在陈家圩子吃饭。爹娘倒是很客气,杀鸡网鱼打豆腐,在后院搞了七碟子八碗,让陈秋石在他的老师同学面前狠狠地抖了一回面子。 那天陈本茂倒是识相,黄先生再三邀请,陈本茂坚持没有跟斯文人同桌进餐,而是跟陈秋石的娘和杜驼子杜郭氏一干人等在前院锅屋里吃。偏偏安筱芬热心,吃了半截,自作主张端了半碗栗子炒鸡往前院锅屋送,没想到就看到了那一幕——陈秋石的爹正在舔碗。 陈本茂舔碗的历史比他的年纪约略只小一岁,有四十多年光景了,杜驼子舔碗的历史是在他给陈家圩子当长工之后,这二人舔碗的技艺都很高超,各有特点,陈本茂是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这样可以避免脸皮刮到稀饭汤。杜驼子舔相差点儿,是双手捧碗,从下到上,从左到右。舔碗成了陈本茂和杜驼子吃饭时的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即便是丰年,家里顿顿有大米白面,他们也还是要舔碗,如果不让他们舔碗,那他们那一顿饭就算白吃了,吃多少都饿。 一个有几十亩良田的当家人,居然舔碗底,伸个大舌头卷来卷去,像个大牲口似的,委实很不雅观,这也是陈秋石对他爹诸多不满意中最不满意的一件事情。有一次陈秋石实在看不下去了,壮起胆子说,爹,家里粮食又不是不够吃,你舔碗干啥? 他爹伸长脖颈子看着他说,够吃?啥时候粮食能让人可着肚皮吃?丰年够吃还有灾年呢,啥时候都不能忘记勤俭。 陈秋石说,那也用不着舔碗啊,舌头在碗底转来转去,看着恶心! 他爹说,恶心?读了几年洋书,你就把自己当金枝玉叶啦?我跟你说,读完这几年,你照样回来给我下田,喝稀饭你得把碗底给我舔干净。 说了几次没用,反而被老爹抑扬顿挫地挖苦,陈秋石以后就不再说他爹了,只是尽量不去看他爹的舔相,眼不见,心不烦。他爹变本加厉,照样舔碗不说,还搜肠刮肚编了一个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有时候高兴了,开饭前老地主会洋洋得意地哼几句,好像是故意气他的儿子。 好在,过去的岁月里,老地主舔碗不为外人所知,倒也无伤大雅,没想到这次就舔出洋相来。 陈秋石的爹娘和杜驼子两口吃的都是杂粮饭,半干半稀,就着萝卜干,已经吃完一碗了,正在做最后的清场。安筱芬端着半碗栗子炒鸡走近锅屋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陈秋石的爹在舔碗,舔得叭叭地响。安筱芬顿时就愣住了,进不是,退也不是,扑哧笑出声来,转身就跑,正好撞在随后而来的陈秋石的怀里。 陈秋石感到纳闷,眼睛从安筱芬的肩膀上面看锅屋,他爹在那当口正端着碗傻呵呵地看着他。陈秋石一看他爹那只明光锃亮的碗底,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大半,又气又恼,一把推开安筱芬,面红耳赤地说,安筱芬,谁让你到锅屋来的? 安筱芬端着碗,委屈地看着陈秋石说,对不起陈秋石,我……老人家把好吃的都给我们了,我不忍心啊! 陈秋石说,我们家就是这规矩,你来凑什么热闹?顿了顿又说,不许跟大伙儿说啊! 安筱芬眨巴眨巴眼睛说,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件事情对陈秋石的打击太大了。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当头一棒使他明白过来了,他是贾宝玉吗?非也!看看他的爹就知道他今生今世不可能是贾宝玉了,他的爹不是贾政,不是贾赦,甚至不是贾珍,他爹充其量就是个焦大,不,连焦大也不如,焦大还不舔碗呢!这个陈家圩子,哪里有一点大观园的景象? 二 陈秋石在隐贤集师从梁先生读过六年私塾,又考到淮上州国立中学,人就变了个样子,即便回家,也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学生装,头上一顶黑呢子学生帽,兜上还挂着一根自来水笔,人模人样的。他爹陈本茂一看见陈秋石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摆弄学问,心里就很滋润。他哪里能够想到,儿子不光念书,还唱戏,不光唱戏,还结交三朋四友,男男女女都有。常常是在放假那几天,儿子回来,屁股后面还跟着几个,后院里搬几个凳子,装腔作势,高谈阔论,什么时局啦,军阀啦,民主啦,国民革命啦……陈本茂一听这些云山雾罩的东西心里就别扭,隐隐约约地感觉儿子正在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教坏。 陈本茂是个正经的土财主,有了一份殷实的家业,他还照样和长工短工一起下田干活,连一泡尿都舍不得在别人的地里拉,哪怕赶集在外,也必定要夹紧裤裆把尿带回自己的地里撒。寻常喝酒,绝不会买镇上的坛装酒,而是由自家女人用辣蓼子做酵头,用稗子和麦麸做原料,自己家酿出小吊酒,就着腌辣子韭菜,喝得浑身大汗。陈本茂把汗水摔成八瓣落在田里,长出金灿灿的谷穗,换来白花花的大洋,供儿子上学读书,是巴望他能像他堂兄那样在淮上州、顶不济也在梅山县里谋个正经的差事,打官司也有了底气。可陈秋石却不以为然。有一次他爹愁眉苦脸央求他不要结交那些游手好闲之徒,不要去搞什么青年会主义团之类的半吊子事情,岂料陈秋石眼皮一闪,摇头晃脑地说,大丈夫当有经天纬地之志,此值风云际会江山板荡之际,正是我等有志青年大展宏图改良民族的时机,小小的梅山,岂是我辈久留之地? 这话陈本茂听得半是明白半糊涂。后来陈本茂跟他的表哥、镇上的秀才马先生说了,说这小子成天像没头苍蝇样,学堂一停课就乱窜,你说咋办? 马先生琢磨了半天说,老表,你有麻烦了,咱这表侄在城里念了几年书,怕是把心念野了。赶快找个好人家,给他娶房媳妇。你管不住了,让他媳妇拴住他,裤腰袋拴人比大牢都管用。 这话正对了陈本茂的心思。陈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愁的就是后嗣烟火。看这个半吊子儿子的光景,倘若下手迟了,没准哪天他就跟那些半吊子同学远走高飞了。自从听了马先生的话,陈本茂就把给儿子说媳妇当成了头等大事。 民国十六年,大别山闹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一帮子城里人,联络了一帮子乡下人,扛起了枪杆子,说是要改朝换代,共产共妻了。隐贤集附近的几家大户惶惶不可终日,组织了民团,派人来找陈本茂,要他出钱买枪,维持地方治安。陈本茂连想都没想就把来人撵走了。陈本茂说,他打他的天下,我种我的田,井水不犯河水,我凭什么出钱买枪? 话是这样说,但是这件事情还是让陈本茂的头皮麻了一阵。钱,陈本茂自然是不会出的,就算闹土匪,也应该由政府出钱,关他什么事情?他担心的是他的儿子惹麻烦。儿子结交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他寻常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都不是本分的过日子的人,戏台上当了两天关羽岳飞,就真把自己当成关羽岳飞了。眼下大别山里闹暴动,没准哪天一不留神,让他们把儿子给撺掇上山了,那就把本亏大了。想来想去,一不做,二不休,赶紧给儿子找个媳妇儿,把他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或许是个上策。 陈秋石的叔伯姑妈、隐贤集著名媒婆陈小嘴给陈家提的第一个人选就是蔡菊花。 三 陈秋石还没有见着蔡菊花,就先一肚子不受用。十六岁那年,他已经明白了他没有贾宝玉的命,不太可能有那种用水做的国色天香的女子来爱他,可是他毕竟念过私塾,上过洋学堂,淮上州里见过洋房,码埠街上听过庐剧,算是有见识的人。再不济,也不至于找个裹脚女人当媳妇啊!他想找一个像安筱芬那样的女学生,搞一场自由恋爱。那年头,外面的世界乱哄哄的,正在提倡新式恋爱新式婚姻,城里的女人早就不裹小脚了。 陈小嘴说,这菊花啊,知书达礼,心灵手巧,人呢,细皮嫩肉,长腿细腰。腰细屁股大的女子,主生男娃。 自然,陈本茂也不会单听陈小嘴的一面之辞,他让婆娘拿上陈秋石和蔡菊花的生辰八字,找街北头的孙半仙给算了一卦,别的不问,单卜生男育女。 陈秋石他娘踮着小脚,舞扎着巴掌,迈着罗圈腿,笑逐颜开而去,愁眉苦脸而归。问是怎么啦?他娘就把孙半仙的说辞一五一十地说了——家有万金不为富,五个儿子绝户头。陈本茂没有听明白,婆娘就解释给他听,家有万金,就是十千金,一个女婿半个儿,十个女婿不是五个儿子吗?有了这五个儿子,照样是绝户头。 陈本茂一听这话,原本伸长的脖颈子立马就缩回来了,垂下的脑袋就像被霜打的茄子秧,蔫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抠抠眼窝瞅着老娘们说,咋会这样,咋会这样,你是咋搞的? 婆娘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陈本茂说,你是不是把啥子搞错了? 婆娘说,我都是按你说的,这生辰八字一个字不差啊。 陈本茂问,那块光洋给了吗? 婆娘说,这么大的事,哪敢打折扣? 陈本茂不看婆娘了,看墙,看了好一阵子,才对着墙头说,狗日的孙半仙,我跟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怎么就给我弄出这么个卦呢,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就此一卦,陈本茂一病不起,三天只喝了两碗稀饭。 陈秋石他爹一病倒,他娘就慌了,跟儿子商量,赶紧找个媳妇吧,给爹一个定心丸,别让老爹一病不起啊。 陈秋石对于娶亲本来没有什么积极性,只不过他爹火烧屁股地急着抱孙子,他才勉强应付。他有自知之明,他早就过了贾宝玉的年龄。 答应娶妻不等于答应了娶蔡菊花,一听说蔡菊花和他的八字不合,陈秋石心中暗喜。陈秋石对他娘说,棉花落地砸不烂脚后跟,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咱跟他蔡家八字没一撇,不提这门亲事不就得了吗? 他娘说,儿啊,你对那菊花就没动点心思?那可是方圆十里人见人夸的好闺女啊! 陈秋石说,井里的蛤蟆簸箕大的天,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他娘眨巴眨巴眼睛说,儿的话,是咱别处提亲?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没有好女子?那蔡菊花,一听名字儿子就不喜欢,儿子不喜欢菊花,儿子一闻菊花,身上就起疱痘,娘又不是不知道。 他娘听明白了,跑到病榻上跟当家的说了,当家的坐起来,啃了一块鞋底大的馍馍,当天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掉过头去,另选一家。 另选的一家姓袁,女子名叫冬梅。陈秋石一听这名字就高兴,后来又听说这袁冬梅读过新学,而且没有裹过小脚,陈秋石更是动心,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善哉善哉,冬梅秋石,珠联璧合也! 这次不找陈小嘴了,找了码埠街的张大脚,也是方圆有名的媒婆。张大脚一番游说,弄来袁冬梅的生辰八字,请孙半仙再算一卦。这次带去的是两块光洋。 在贴着神像的供堂前,孙半仙洗手焚香,面壁而坐,闭目揖手,嘴里念念有词。陈秋石他娘心里七上八下,眼里一半惊恐一半敬仰。约摸两袋烟的工夫,孙半仙睁开眼睛,抓住签筒,左三圈右两圈,然后让陈秋石他娘抽签。 陈秋石他娘的腿抖着,颤着,心里一狠,伸出鸡爪一样瘦骨嶙峋的五指,抽了一支竹签,自己没敢看,双手擎着送到孙半仙的面前。 孙半仙举着卦签,对着门外的日头,眯缝起老眼左看右看,然后眼睛猛然一睁说,恭喜恭喜,上上签,家有万金做新娘,一门十郎他人婿。 陈秋石他娘没有听明白,说,神仙,你再说一遍。 孙半仙说,家有万金,是说十个千金娶进门。你们家十个少爷,不是别人家的十个女婿么? 陈秋石他娘这回听明白了,踮着小脚一溜小跑回到家里,如此这般说了。陈本茂那时节正坐在前院中间的磨盘上吸水烟,端着水烟筒愣了半晌,没防备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陈家世代行善积德,修桥铺路,老天爷他都看在眼里啊!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家说好,下了庚帖,定金彩礼嫁妆一应齐备,择吉日良辰,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就把人给娶回来了。娶了儿媳妇,陈本茂趁热打铁,让陈秋石干脆把学也退了,免得让那半吊子学堂弄得人提心吊胆,专心致志地在家给他种孙子。 小家碧玉袁冬梅果然俊俏,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新婚之夜,两个学问人琵琶半遮,谈起男欢女爱的感受,陈秋石撑着眼皮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只知道做这事快活,没想到这么快活! 袁冬梅不光长得俊俏,还粗通文墨,偶尔能同陈秋石切磋唐诗宋词,更是让陈秋石喜不自禁。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甚为美满,如胶似漆,夜夜把个竹笆床弄得咯吱咯吱响。这声音在陈本茂听来,就好比喜庆的锣鼓大年夜的炮仗,每一声都是那样的悦耳动听。 半年不到,陈秋石的眼眶子越凹越深,袁冬梅的肚子却鼓了起来。 一家人都把袁冬梅当作鸡蛋一样捧着,地是不让下的,伙房也是不让进的,连针线活都不让做了。 陈秋石有点不高兴,对袁冬梅说,叫你别怀上,可你偏偏给怀上了,大个肚子,多俗气啊! 袁冬梅一点儿也不恼,笑吟吟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啊,怀上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啊! 妊娠四个月,为了确保孙子平安,陈本茂还做了一件不近情理的事情,让婆娘搬进新房,陪伴儿媳妇一起住。儿子又回到后院,住进了书房,书房外间放着陈本茂的一张床,陈本茂夜夜睡在这张床上给儿子把门,为的是防止猴急的儿子熬不住饥渴,去袭扰孙子的好梦。 陈秋石原本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滋味,倒也罢了,可是自从尝到了甜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再也不稀罕什么宝玉黛玉了,耍着小心眼儿穷斯文,隔靴搔痒,望梅止渴,那都是扯球淡的。身边有了水灵灵的女人,贾宝玉就变成了傻瓜。没想到美着美着,袁冬梅就怀上了,他还没有尽兴,老爹就不让他碰自己的媳妇了,真是乐极生悲! 跟媳妇分床的头几天,陈秋石彻夜不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贴大饼,把被褥都揪烂了。陈本茂在外间听儿子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狼啸虎吟,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事情他经历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嘴巴没吃的活不成,下头闲一阵死不了。 就这么捧到瓜熟蒂落,哪里想到坐月子撞倒了天大的麻烦,袁冬梅的肚子里揣着个横胎。全家人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张黄纸盖上了袁冬梅的脸,三天后从陈家抬出一大一小两副棺材。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 陈本茂这次倒是没有病倒,但是那张老脸眼看着就失去了血色,最后连水色也不见了,活脱脱一张薄纸蒙在颧骨上。一连几天,陈本茂一言不发。 大难当头,还是陈秋石稳住了阵脚,有天晚上喝稀饭的时候跟他爹说,自古好事多磨,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命中有此一劫,劫后余生,必有后福。 陈秋石的半吊子话他爹永远似懂非懂。陈本茂端着稀饭碗,眼睛不看儿子,看稀饭,碗面上映出树皮一样的皱纹。陈本茂说,诸葛亮本事大吧,不也娶个丑婆娘?婆娘是啥?就是下蛋的母鸡! 陈秋石说,爹就不要再操心了,儿子自有主张。 陈本茂端着碗叭叭哒哒转了一圈,半碗稀饭就进了肚子,再转一圈,碗底就空了。陈秋石赶快把爹的碗接过来,到锅屋又盛了一碗稀饭,双手捧给爹。陈本茂接过碗,抬头看着儿子说,你爹这一辈子脸朝黄土屁股朝天,没日没夜地土里刨食,盼就盼有个香火。你爱唱大戏吹大牛,读半吊子书,做半吊子事,爹都不管。给爹留下一男半女,你爱到哪里到哪里,你就是到天上当孙悟空,爹都不管你。 陈秋石说,爹你不能把我看成半吊子,我有理想有抱负,怎么能说是半吊子呢?生儿育女,猴子都会,这个有什么发愁的? 陈本茂把稀饭喝完,伸出大舌头舔碗底。自从袁冬梅死了之后,陈本茂就恢复了舔碗的习惯,吃到最后一碗,不管碗底有没有东西,不管舔了几遍,无事可作,就再舔一遍。陈本茂舔碗底的功夫十分了得,嘴不动碗动,碗在陈本茂的手里,就像安在轴上的轮子,转得非常匀称,左三圈,右两圈,碗底的稀饭汤就荡然无存了。 陈本茂舔完碗底,又伸出舌头舔嘴,舔完了把碗往磨盘上一搁说,别说猴子都会,那也得看是什么猴子。你要是有能耐,就给我正正经经过上年把二年好日子,娶个媳妇,留下个带把的,哪怕他也是个半吊子,爹也认了。到那光景,你去走你的阳关道,爹不拦你。 陈秋石说,好,爹你就等着吧。 过了半年,陈家恢复了元气,提起精神,给陈秋石再娶一房,是码埠街王家小姐。没想到这次更是蹊跷,新娘子进家门还不到四个月,没来由突发急症,一命呜呼。 一家老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得死去活来,媳妇娘家更是不依不饶,呼啦啦几十号人从码埠街涌到隐贤集上,要打架,要验尸,要偿命,倘不是梅山县官判案明白,陈秋石父子差点儿就进了大牢。 四 一场官司打下来,陈家就败落了,卖了四十亩水田和隐贤集街面上的三间作坊。陈本茂还在咬紧牙关活着,活着的陈本茂对儿子只有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见孙子,我死不瞑目啊! 这次没找孙半仙了,在陈本茂的眼里,孙半仙的话终于成了屁,于是回过头来再找陈小嘴。 陈小嘴说,事可过一,不可过二,过二不可过三。你们家呀,就是因为不听我的话,才有了这两年的背运。 陈秋石爹说,是是是,他姑说的句句在理。 陈小嘴说,你们家如今找媳妇恐怕难了,方圆一百里都知道,你们家少爷克妻,娶一房死一个。 陈本茂面如死灰,呆了半晌才说,他姑,你那张小嘴千金难买,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你再给咱想想办法吧,你不能看着咱陈家断子绝孙啊! 陈小嘴说,老哥哥,我问你,蔡菊花哪点不好? 陈本茂说,哪点都好,就是孙半仙说八字不合,要生十个丫头呢。 陈小嘴说,孙半仙的话你要是再听,我立马拔腿走人。 陈本茂舔着嘴唇说,别说孙半仙他才是个半仙,他就是全仙,咱也不听他的了。咱听你的,你是神,神比仙大。 尽管家道中落,陈本茂还是勒紧裤腰带拿出十块光洋,让陈小嘴去胭脂河蔡家走动。岂料此一时,彼一时,蔡家不干了。蔡家说,怎么着,贩牲口啊?他陈家已经是穷光蛋了,他陈家少爷还是个三婚头,克妻的命呢。咱可不能把黄花闺女送到火坑里。 回话传来,陈本茂急得差点儿上吊,厚着脸皮央求陈小嘴再去说合。陈本茂说,花钱不怕,横竖还有几十亩田,要是绝后,陈家还要这些田做啥? 不知道又费了多少周折,幸亏陈小嘴的伶牙俐齿,讨价还价搞了七八个回合,才算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此时的陈家,只剩下十几亩薄田和一间染坊了。 隐贤集的街坊邻居都说,陈秋石娶蔡菊花,是天定的姻缘,老天爷就是要让陈家一败涂地之后,才会把蔡菊花送到陈家,不然的话,陈秋石怎么能看上蔡菊花呢? 蔡菊花的丑,是老天爷也帮不上忙的,主要是丑在眼睛和脸上,小眼睛,方脸盘,完全不是陈小嘴夸赞的那样水灵,只不过有一点陈小嘴没有撒谎,那就是细腰肥腚。入了洞房,掀开盖头,陈秋石一看蔡菊花的模样,犹如当头一棒,眼前金星直冒。他过去是知道这女子不俊俏,他没有想到这么不俊俏。 新婚之夜,陈秋石坐了半宿,蔡菊花哭了半宿。她知道自己模样不俊俏,她配不上陈秋石。她担心陈秋石今夜不碰她,也许就一辈子不碰他了。那她还有脸活着吗,生不如死啊! 蔡菊花的担心是多余的。再不俊俏的女人也是女人。陈秋石是娶过两房女人的男人,他懂得女人是什么滋味,同床异梦,长夜难眠,是不可能持久的。 陈本茂看出了他的儿子不喜欢自己的媳妇,一着急,就顾不上长辈的尊严了,就顾不上斯文体面了,半夜里把儿子叫出门,手指头点着儿子的鼻子骂,男人立身三件宝,薄田丑妻破棉袄。什么俊不俊丑不丑的,夜黑吹了灯,东西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话粗理不粗,爹说的没错啊。陈秋石叹了一口气,回到洞房,恶狠狠地吹了灯,上床后啥话也不说,把对面的人了搬过来,满腹的愤懑和憋屈都在那一瞬间凝聚在一起,铸成一柄坚硬的犁铧,插进那一片深不可测的水田里。他先是听见了一声隐忍的呻吟,紧接着肩膀就被掐住了。 第二天早上,陈秋石摸摸后背,并没有起疱痘,而是泛起了几条血印子。那血印子不痒,却有点疼。 陈秋石醒来的时候,蔡菊花还在酣睡。陈秋石起身到尿桶边上撒了一泡尿,抖落着自己的玩意儿回到床边,瞥了一眼蔡菊花的睡相,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哀。这个提心吊胆的女人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她可以当之无愧地作为一个女人活在世上了。而她的成功,意味着他也成功了吗? 陈秋石掀开了盖在蔡菊花身上的被子。他盘算着,如果这个丑婆娘惊叫,他就干脆来硬的,强行把她拖在地上,让她大喊大叫,让他的那个只要孙子不要儿子的老爹听个明白,他要通过欺负自己的媳妇达到报复老爹的目的。 可是出乎意料,当他把被子从蔡菊花的身上扯开的时候,这个丑女人并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她只是缩起了膀子,把赤裸的自己搂成一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陈秋石有些不忍了,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动手把蔡菊花的胳膊搬开了,让她四肢伸展。他要毫不遮掩地打量他的丑婆娘的全部。蔡菊花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甚至好像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把她翻过去的时候,她只是略略反抗了一下,就放弃了,她把自己伸开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把她的全部袒露在他的面前,袒露在这个知书达礼却又有着禽兽心肠的男人面前。 陈秋石终于看清了女人的全部,他的失望和痛苦就像梅雨季节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他再也见不到袁冬梅那样雪白如凝脂的乳房了,再也见不到那晶莹剔透的樱桃般的乳头了。眼前的乳房,就像粗糙的杂面馍馍,发黑,发黄;眼前的乳头,就像两颗从刺窝里剥出来的紫黑色的桑椹,没有一点鲜花盛开的气息。这哪里是乳房啊,这叫奶子,他妈的这是乡下人的奶子啊! 两行眼泪从陈秋石的眼角流了出来。就在他要扭头的一瞬间,他发现床上伸张四肢咬紧牙关躺着的那个人,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陈秋石的心霎时又软了。他走上前去,把被子盖在了那具丑女的身上。 日子依旧按照陈本茂的设想往前走。 翌年春天,蔡菊花给陈家生了个胖大小子。这一年陈秋石刚满十七周岁。陈家重振雄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陈本茂老泪纵横,把半米袋子铜钱扛到院子外面,像播撒稻谷一样地漫天撒。 那正是春荒时节,有不少叫花子从十里八乡赶过来,陈家圩子门楼外面支起一口熬粥的大锅,但凡有来贺喜的叫花子,稀饭管饱。 就在这一片欢天喜地中,有一个人却闷闷不乐。此人不是局外人,他就是初得贵子的陈秋石。陈秋石一见那孩子就不喜欢,那孩子一点也不像他,没有双眼皮不说,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大方脸,一看就是蔡菊花的模版。 他爹忙里忙外,陈秋石却熟视无睹,把脸拉得老长,站在门楼西边的大槐树下冷眼相观,就像看别人家的热闹。他爹眉开眼笑,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地蹦到他身边说,大喜的日子,你哭丧个脸干啥?还不去好好照顾你媳妇! 陈秋石看着他爹,没搭腔。 他爹说,你媳妇是有功之人啊,陈家的恩人啊!往后不许你再骂她一句,你老子要见到十个孙子才闭眼。 陈秋石哼了一声说,老母猪下窝子啊?还十个呢,像这种丑八怪,生出一个我都嫌多! 他爹伸长脖颈子,暴着青筋,抡起巴掌说,孽种,你说啥? 陈秋石头一缩说,我啥也没有说。 儿子满月的第二天,陈秋石从隐贤集上消失了。 那正是鄂豫皖地区闹红军的时节。关于陈秋石的去向,有很多说法,当然孙半仙的说法最有权威性。孙半仙言之凿凿地说,他在淮上州亲眼看见陈秋石跟着国军江亭耀部队走了,因为他念过书,肚子里有文墨,到了国军里就当了军官。离开淮上州的时候,他骑着一匹大马,屁股后面还挂着盒子枪。 五 事实并不是孙半仙说的那样,陈秋石没有跟江亭耀的部队走。 蔡菊花生孩子满月的第二天,赵子明来了,约陈秋石回到学校排戏。过去陈秋石参加排戏并不是因为爱好,而是因为新潮剧社不光有赵子明这样的英俊小生,还有几个新潮女生,大家在台上演生死爱情,如醉如痴物我两忘。演戏可以让死水一潭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可以让陈秋石体会到生活中不曾体会到的豪迈和英雄气概。在寻常日子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戏里就能够做到,金戈铁马,鼓角争鸣,甚为壮烈。 自从娶了袁冬梅,排戏对他来说已是幼稚的游戏了,兴趣日渐淡薄,袁冬梅罹难之后,他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赵子明这次来隐贤集,样子有点神秘。赵子明说,这次排戏,要见到大人物,要做大事。陈秋石稀里糊涂地问,难道一个小小的新潮剧社,还能把天给翻了?赵子明说,差不多吧,我们就是要翻天。陈秋石心头疑惑,再问赵子明,赵子明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了淮上州之后,陈秋石才发现,这一次的所谓排戏,真的是要上演一场大戏了。赵子明领着他到皋城大饭店参加了一个秘密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成立淮上州军事特委,同白色恐怖开展武装斗争。 陈秋石既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青年团员,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参加会议。据说这次开会还很危险,外面有人站岗,风声倘若传出去,被江亭耀的部队抓去,那是要杀头的。 坦白地说,陈秋石参加革命的想法并不是没有,但那主要停留在口头上,跟叶公好龙有点相像,附庸风雅,说几句大话,唱几句高调,发一些无关痛痒的牢骚,都是没有问题的,真的拿起刀枪去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冲杀,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最初坐在会场的旮旯里,陈秋石心猿意马,老是担心会场会被军警突然包围。会议领导人韩子君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不停地骨碌。他在察看出逃的路线,一旦有了情况,从正门是跑不脱的,他右手边上有个窗户,栏杆是枣木的,虽然硬了点,抱起板凳还是能砸开的。 旁边的赵子明见他老是心不在焉,低声问他,秋石,你是怎么啦?这是党的重要会议,关系到淮上州革命力量的生死存亡,你要认真聆听上级的指示。 陈秋石支支吾吾地说,啊,我在听啊……是不是要组织军队上战场啊? 赵子明说,要成立淮上州独立师,开到大别山同江亭耀的部队作战,配合红四方面军反围剿。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袋都大了,心里埋怨赵子明不该早一点不把话说清楚。赵子明当初劝说他到淮上州来,只是说要排戏,至多搞搞学生运动,哪里想到是成立军队去打仗啊?可是事已至此,他又不好反悔。 陈秋石说,跟国民党开什么仗啊,不就是国民党搞的北伐吗,军阀都是他们打倒的啊! 赵子明说,糊涂,那是历史了!现在国民党背叛革命,清洗共产党,已经成了新的军阀,我们必须同他们血战到底! 陈秋石半天不吭气,表情怪怪的,就像屁股上被踹了几脚的狗。 赵子明说,陈秋石,军中无戏言,不能当叶公啊! 陈秋石正在忧心忡忡的时候,袁春梅出现了。 袁春梅的出现,就像黑暗中突然升起了太阳,使这个空气沉闷的会场在骤然间明亮起来,空气中洋溢着桂花的香味,众多的眼睛开始放光,就像一束束刚刚点燃的烛火。 陈秋石的情绪被安抚了不少,几乎忘记了几分钟前还强烈地支配着他的逃跑的念头。在少年陈秋石的心目中,凡是有女人参与的事情,都是靠谱的,也是安全的,连漂亮的女子都来了,你的小腿肚子还抖什么抖! 袁春梅是陈秋石首任妻子袁冬梅的堂妹。过去陈秋石曾经在袁冬梅家见过袁春梅,那时候她还是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纯净的眸子天真无邪,跟在堂姐的身后,像个跟屁虫。转眼之间,这个跟屁虫长大了,脑后的发髻被剪掉了,理了一个二刀毛革命头,明眸皓齿,面如桃花。她现在是会议的工作人员,给大家分发传单,发到陈秋石面前的时候,她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低声说,姐夫,没想到你也参加到革命队伍来了,我们一起战斗,去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陈秋石傻傻地看着袁春梅,一不留神,眼睛就有点下滑,滑道了袁春梅的胸脯上,那微微隆起的胸部让他在那一瞬间恍如隔世。直到袁春梅嗨了一声,他才骤然警醒,惶恐地抬起眼睛,为自己的下作心跳不已。好在袁春梅并没有察觉他的走神。 袁春梅热情洋溢,脑门上汗涔涔的,一双清澈的眸子湿漉漉地看着陈秋石。 陈秋石呆呆地看着袁春梅,垂下眼皮,又抬起脑袋,慢吞吞地说,小妹,我们这是要跟谁战斗啊? 袁春梅一掠刘海说,跟反动军阀战斗啊!他们背叛革命,屠杀仁人志士,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秋石说,可我是个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袁春梅说,正因为我们是学生,才大有作为。革命需要知识,需要文化,需要的就是我们这些读书人。 陈秋石呆着脸想了半天问,那以后我们还住在家里吗? 袁春梅说,你没有听韩子君同志说吗,我们要组织一支红色武装力量,开到大别山去和江亭耀的部队作战。我们以后就是军人了,当然不能住在家里。 陈秋石哦了一声,目光从袁春梅脸上移开,看着窗户外面渐渐西沉的夕阳出神。他在心里想,赶快结束吧,开完这个会,他还是赶快滚蛋,回到隐贤集,和他那丑妻薄田小眼睛儿子过日子,继续忍受那杂面馍馍一样丑陋的乳房和黑紫桑椹一样丑陋的乳头。他可不想到山里和江亭耀的部队打仗。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当天晚上散会之前,淮上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韩子君宣布了几项决定,一是特批二十六名同志加入淮上州地下组织;二是淮上特委军事部即日移师三十铺,游击支队宣告成立;三是为了加强武装斗争力量,派遣赵子明等十名同志,隐瞒身份,报考黄埔军校南湖分校,连夜出发坐船到信阳,改走陆路到武汉;四是…… 往下还有几条决定。后面的决定陈秋石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也在特批加入组织的人员当中,而且还是被派往南湖黄埔分校的人员之一。 陈秋石不是糊涂蛋,这个时候如果他退缩了,那就不光是组织上答应不答应的事情了,因为他已经参加了这样一个事关重大的会议,他已经掌握了组织的秘密,一旦他脱离了组织,组织上是不会让他活着留在淮上州的,要想活命,除非他去向国民党反动派自首。可是,组织里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要让陈秋石去出卖他们,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转眼之间,陈秋石就是冷汗嗖嗖了。大家分头到饭馆吃饭的时候,陈秋石瞅个空子问赵子明,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让我加入地下组织了? 赵子明停住筷子,惊愕地看着他说,怎么没打招呼?我上午在路上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吗,我们要加入地下组织,为革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你当时还很激动,说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陈秋石把肠子都悔青了,他恍惚记起来了,那些话他确实说过。 韩子君在会上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又有谁谁谁被反动派杀害了,又有谁谁谁被反动派秘密逮捕了。韩子君说这些话的目的本来是为了激起大家的仇恨,在陈秋石这里却适得其反,他没有被激起仇恨,反而被搞得心惊肉跳,想想头皮都是麻的。 那顿晚饭不算差,除了青菜豆腐,居然还有叶集风味萝卜炖羊肉。可是陈秋石吃到嘴里,索然无味,感觉就像在吃最后的晚餐。他想质问赵子明,虽然我同意加入地下组织,但是我没有说要报考南湖分校啊,为什么不打招呼?但是这次他没有问,他知道现在一切都迟了,而且他从韩子君和赵子明等人的表情上看,这是一件很重要很严肃的事情,他如果三心二意,组织上秘密处置他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 陈秋石庆幸的事情有三件,一件是到南湖报考黄埔分校,毕竟比参加游击队直接拉到大别山去打仗要好,考上黄埔军校,就能当上军官,没准以后可以当个团长旅长,骑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卫士,八面威风,衣锦还乡。二是一条船到南湖的还有两个女生,两个女生中就有袁春梅。袁春梅比她的堂姐还要漂亮,天生丽质,神清气爽,袁春梅的乳房一定是洁白高贵的,袁春梅的乳头一定是晶莹剔透的,这一点从袁春梅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他乡遇故知,倘若以后志同道合,就一封休书把丑婆娘蔡菊花给休了,跟袁春梅过上有爱情的日子。 陈秋石庆幸的第三件事情是,他已经有了儿子,无论怎么说,他给爹妈有了交代,丑是丑点,好歹是个传宗接代的种啊! 吃完饭,大家就分头行动了。准备是不用准备的,各人行李都很简单,连书都不用带,南湖分校内部的同志已经安排好报考入学事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军校,考得上要上,考不上也得上。 组织上给大家发了盘缠,每人三块大洋。 袁春梅跑过来对陈秋石说,姐夫,太好了,我们就要投身到火热的武装斗争当中了。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南湖,飞到了长江边上,飞到了火热的战场上了。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小妹,上军校可是要吃苦的哦,不像你想得那么罗曼蒂克。 袁春梅说,那有什么,难道你不想接受严峻的考验?难道你害怕了,退缩了? 陈秋石看着袁春梅那双漂亮的晶莹的眸子,突然来了精神,腰杆一挺说,我是替你担心。我有什么好怕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袁春梅高兴地说,姐夫,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功名应向马上取…… 陈秋石随口接道,男儿何不带吴钩,直取关山十五州…… 袁春梅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个人一唱一和,越说越多,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来劲,到了最后,陈秋石真的激动起来了,好像他已经纵身骑在马背上,挥军掩杀,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一片血红的夕阳下面,他披着红色的将军大氅,踏着满地庆功的鲜花,从凯旋门前大步走过,而貌若天仙的袁春梅正从晚霞簇拥的地方脉脉含情向他款款走来…… 这以后,袁春梅就不喊他姐夫了,而是喊他秋石兄。 几年后陈秋石在红四方面军的一支部队里当团长,因为肃反被关进土牢,差点儿被砍了头。那也是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在无数个后悔当中,最后悔的就是几年前的这个黄昏,他确实是被一种虚幻的激情冲昏了头脑,说了那么多的大话,做了那么大的蠢事,当真像他爹说的那样是个半吊子。他一直没有搞明白,他的头脑到底是被什么冲昏的,是信仰还是爱情?是演戏还是假戏真作,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四天后到了南湖,应考的卷子很简单,形同过场戏,问了一些三民主义的常识,然后就是中国古代一些著名军事人物和著名战例。这时候陈秋石才发现,他过去在新潮剧社里排戏得到的那些知识,远远比他在淮上州国立中学学的数学物理管用得多,他是以高分考入黄埔军校南湖分校的。 六 陈三川最早的名字不叫陈三川,叫陈继业,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那时候陈三川压根儿不懂什么叫继业,真正盼望继承家业的是他的爷爷奶奶和他的娘。 两岁那年陈继业生了一场热病,把一家人吓得魂都没了。陈本茂豁出了老本,雇了一驾马车拉着孙子到淮上州治病,而且进的是洋医院,用的是西洋的药品。继业的病倒是治好了,家里的大洋也折腾掉不少。回到隐贤集,陈本茂还是不放心,又请孙半仙给孙子看前景。孙半仙说,你知道你孙子为啥老是头疼脑热吗?你儿子娶了两房媳妇,都是不到二十岁归西的,阴魂不散啊,她们阴魂不散找谁去?就是找你的孙子。 陈本茂一听这话,膝盖头一下子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孙半仙面前说,大仙啊,救救我的孙子吧,她们阴魂不散,就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吧,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作的孽啊,我的孙子还小,关他什么事啊! 孙半仙说,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她们找你又有啥用呢,她们找你的孙子不就是要你的命吗? 陈本茂听明白了,老泪纵横,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哀求孙半仙想办法解救他的孙子。 孙半仙举着右手,手心朝内,手背朝外,问一句,陈本茂答一句,末了,孙半仙说,你那两个死去的儿媳妇,一个难产而死,是善鬼,对你家怨气要小一些。还有一个暴病而亡,不是善终,是厉鬼,对你家怨气冲天。春天你孙子头疼脑热,是善鬼作崇的小劫,破财消灾,她收几个香火也就罢了。可是秋冬属阴,厉鬼猖獗,你孙子到了秋天还有一大劫难。 陈本茂一把把孙半仙的腿给抱住了,哭着喊,大仙啦,咋办啊? 孙半仙说,你这孙子是戊辰年丙辰月生的,没错吧? 陈本茂说,千真万确,一点不差。 孙半仙说,属龙的。而你那阴间厉鬼儿媳,是属虎的。龙虎一斗,两败俱伤。 陈本茂说,只求大仙指点迷津,救救我的小孙子。 孙半仙叹了一口气,说了声,难啊,拿腔拿调地忸怩了半天,直到陈本茂表示再奉献三十块洋钱的香火,这才慢悠悠地说出了陈继业的前景和处置的方法。孙半仙说,我在关帝爷那里为你的孙子改了八字,从今往后,他就是丁卯年生人了,改龙为兔。 陈本茂听了半天,连连说,好好,这样我的孙子就大了一岁多,也就躲过了那厉鬼的魔爪。不过,什么时候还能改回来呢? 孙半仙说,我都跟关帝爷把关节疏通了,改了就改了,不能再改回来了。要是二十岁上不出毛病,我再跟关帝爷那里探探口气。 陈本茂一骨碌从地方翻起来说,大仙,咱听你的,今个晚上,咱就摆席给孩子长岁。 就这一会儿工夫,陈继业就多长了一岁零六天。 没有了陈秋石的陈家,就像断了脊梁骨的狗,光景一天不如一天。 陈本茂有一次红着眼睛对蔡菊花说,闺女,嫁到陈家屈了你,可是没办法,这是天意,是观音菩萨派你来的,就是来给陈家送烟火的。你还年轻,陈家不能圈你一辈子,但是眼下你不能走。娃子长到十岁,你愿意到哪里到哪里,陈家会像嫁闺女一样给你办嫁妆。 蔡菊花也红着眼睛,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蔡菊花说,爹,我给陈家当一天媳妇,就是陈家一辈子的人。我哪里也不会去,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陈本茂说,闺女,你走不走,爹跟你娘都不强求,但有一条,陈家的这根独苗你得给我带好,圩塘边上不去,后山草棵不去,咱家房前屋后,有蛇有虫有蝎子蜈蚣,你不能让他自个儿出门玩。 蔡菊花指着院子当中的石磨说,爹爹你放心,少他一根汗毛,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磨盘上。 陈本茂那时候也就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披星戴月地侍奉他那剩下的十几亩薄田。家里的长工辞退了,连杜驼子都离开了,春耕秋收忙不开的时候,请两个短工,大鱼大肉吃上三五天,把庄稼收上来,还是吃咸菜萝卜干。老母鸡下蛋是断然不许吃的,放进罐子里攒着,赶集的时候,由老头子自己挑上街头,卖几个铜钱,再放到另一个罐子里。爷爷攒这些钱,不像过去是为了买地,而是为了孙子。儿子的出走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买地再多,也栓不住人心,他的地盘再大,儿子长腿一撩就能走出去,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 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清贫使得陈家多了很多忧愁,多了很多思念,却又少了一些烦恼。 陈继业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咿呀学语,蹒跚学步。陈本茂白天一身泥水一身汗,晚上顶着星星回来,累得佝腰偻背,但只要见到孙子,两眼立马放光,连水也顾不上喝,就地一坐,让孙子坐在腿上,摸摸孙子的脑瓜子,摸摸孙子裤裆里的小玩意儿。 陈本茂最喜欢看小孙子撒尿,一泡尿憋得小玩意儿硬梆梆的,对着磨盘,直直地射出去,就像箭镞一样。 陈本茂说,尿到磨眼里。 孙子扭扭屁股,两手托着小玩意儿,那条线就冲着磨眼浇了过去,沙沙地响。 尿完了,陈本茂又把孙子抱到怀里,用胡碴子去蹭孙子的小脸蛋。 陈家一日三餐是不缺的,继业碗里的东西永远要比他的爷爷碗里的好,三天一小荤,十天一大荤,小荤就是鸡蛋鸭蛋,大荤则是鸡鸭鱼肉。但是有一条,吃干饭老头子要求孙子碗底一粒不落,喝稀饭则必须把碗底舔得不用水洗。到了三岁头上,陈三川已经把舔碗底的技术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像他爷爷那样,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并且学会了他爷爷创作的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陈本茂对蔡菊花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孩子就像庄稼,春分撒谷,谷雨养苗,清明栽秧,芒种灌浆,小暑割稻。气候节令,一步都不能拉下。 蔡菊花说,爹,我懂了,春夏秋冬,该吃什么,该穿什么,媳妇都记住了。 陈本茂说,人说富不过三代,没想到这话在我这一代应验了。世上万物,都是轮回的。继业这一代,是第四代了,要开始发迹了。怎么发迹啊?我是想让孩子读书,可是我又怕让孩子读书。读书害人啊,秋石不就是被读书给害了吗,读书把人的眼眶子读高了,把人的心给读野了,读书把人读成了半吊子。 蔡菊花说,爹爹,您要是怕读书把人害了,咱就不让继业读书,还是种田吧。 陈本茂闭眼沉思,骤然睁开眼睛说,不行,不行啊!还是要读书,要读大书,不能像他那个半吊子爹,读半吊子书,当半吊人,做半吊子事。咱们的继业,要读大书,上大学堂,做大学问,当大人物。 七 以后陈秋石总结自己一生的遭际,他发现他阴差阳错地从了军,可以说是歪打正着。 一步走错了,步步都是错。到了南湖黄埔分校,发了一身国军军服,戴上了青天白日军帽,他再后悔也没有用了。赵子明清清楚楚地跟他说了,从现在起,你就是组织的人了,一切都要服从组织的分配。如果对革命三心二意,一切后果自负。 赵子明的话听得他后背发凉。后果自负是什么意思?就是吃不了兜着走,就是要脑袋的意思。 分班之后,上了几天思想教育课,就开始上基础课,有队列、刺杀、射击等等课目。 体能技能,搞这些东西陈秋石不是强项,他出身并不贫寒,小时候没吃过多少苦头,前几天弄得筋疲力尽,还老是被教官训斥。跟陈秋石相比,赵子明更是名门之后,但是赵子明思想准备充分,训练场上一丝不苟,刺杀射击很快都拿到了好成绩。 晚饭后有了时间,赵子明找陈秋石谈话,要他放下公子哥的架子,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 陈秋石不说话,他在心里说,他妈的我算被你害苦了。老子是革命的料子吗?硬是被你明里暗里拖上了这条破船,今天被太阳晒得暴皮不说,明天没准还会被子弹打成筛子。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我也得找你算账。 基础课很快就过去了,陈秋石磕磕绊绊搞了个合格的成绩。 进入到战术常识课,陈秋石的兴趣渐渐地就被调动起来了。恍惚中,屁股后面有一队兵供他指挥,供他驱使。恍惚中,他就是一个将军,骑高头大马,蹬长统皮靴,背盒子枪,挎指挥刀,风流倜傥,八面威风。 动脑子的事情,陈秋石不怕,他天生爱动脑子,凡是都爱琢磨个一二三四。地形运用,敌情分析,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时机把握,机动展开等等,很快就弄出了名堂。最让陈秋石得意的是攻防战术演练,学员们分别被赋予营、连、排军官职责,布阵谋局。站在野外作业场地上,山川河流,道路桥梁,集镇田野,芸芸众生,尽收眼底。这种感觉让陈秋石有几分亢奋,感觉自己很神奇,很了不起。 战术课里的基础科目是地形,主教官杨邑很快就发现,那个名叫陈秋石的学员对于地形有着异乎寻常的悟性。 陈秋石练习看地图,三分钟就能记住所有的图例和标注,一个小时就能堆出沙盘。现地勘察的时候,几个点一定,就能把地形图绘制出来,而且同制式的不相上下,这个本事让杨邑大为惊奇。他问陈秋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功夫,陈秋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看地图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就是实际的地物地貌,他看实地的时候,眼前就是坐标系和等高线。 杨邑说,那你麻烦了,要么你是个土地爷化身的小鬼,要么你就是个军事家。 陈秋石不解,傻乎乎地看着杨邑。杨邑说,夫地形者,兵之助也,知远近,则能为迂直之计;知险易,则能审步骑之利;知广狭,则能度众寡之用。打仗总是要在一定的地区展开,陆军的战争,成也地形,败也地形。可以说,陆军打仗,除了知己知彼,最重要的就是要会利用地形。一个军官,对于地形的熟悉如此出神入化,就好比布置战场于股掌之上,如此焉不稳操胜券? 陈秋石心中窃喜,但还有点不放心。课余例假,在校外红山脚下和秋子河边,肉眼吊线,判断方位物的高程距离,绘于图上,以后再用仪器测量,总是大同小异,于是信心倍增,冥冥中竟然觉得自己将会成为一代名将,今日韩信,当代孔明啊! 考核连排攻防战术的时候,陈秋石在地图前把黄石崖一带地形研究得滚瓜烂熟,沙盘做得逼真,首先就赢得了杨邑的夸赞,指定由陈秋石担任首轮演练指挥。 但接下来出了问题。实施兵力火力分配的时候,陈秋石大胆使用了一线四点配置,仅用一个排的兵力担任阵地防御,另外两个排欠一个班分别配置在敌方进攻必经之地洋河无名高地和后退必经之地筛子坑。 杨邑看了陈秋石的部署方案,沉思良久,问其理由,陈秋石振振有词地说,黄石崖一带地形外细内深,犹如葫芦,此处设防,应是虚设。他若来功,也必然是佯攻。我判断,长官交给我的这个仗应该是以虚对虚,战斗一旦发起,真正的战场并不在这里。我主阵地虚晃一枪,即退向洋河,配合二排对敌实施阻击,迫敌沿原路后撤,此时我先机埋伏在此处的三排迎敌开火,打乱其队形,我一排二排尾随包抄,此阻击战即可由虚变实,达成歼敌于瓮中之功效。 杨邑问,你能肯定长官的意图在于以虚对虚? 陈秋石说,长官交给我的敌情和地形条件,完全不是打阵地阻击的态势,如果不是以虚对虚,那就是长官的战术思路出了毛病。 陈秋石讲这话的时候,胸有成竹,底气很足,出言不逊,让赵子明等同学暗中为他捏了一把汗,心里埋怨陈秋石这个书呆子得意忘形。 果然,杨邑的脸色很不好看,阴沉了很长时间才把目光转向其他同学说,你们谈谈看法。 众学友于是七嘴八舌,有的认为陈秋石的布防可以出奇制胜,有鬼斧神工之妙,有的认为这样出奇的用兵风险太大,有一厢情愿之嫌。赵子明是持不同意见者,他甚至认为陈秋石这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他的观点还是老老实实地打阵地战,以主力布防在一线,最多派出一个排的兵力在两翼打援。 等众人说完,杨邑缓缓打开他的讲义夹,将里面的《黄石崖防御战斗兵力部署示意图》展开,挂在墙上,众学员慢慢看明白了,瞠目结舌。原来杨邑的战术想定就是虚晃一枪,在战斗发起后将主战场延伸到洋河无名高地和筛子坑一线。也就是说,陈秋石的判断和决心,同杨邑的战术设想不谋而合。 这一下,陈秋石更是声名大振。杨邑在训练处的教学会上说,陈秋石此人对于战略战术的悟性是他最近两年中第一次遇见的,不仅知己也知彼,不仅讲究诡道,也有章法。尤其善用地形。同样一个地形,经他勘察,可以作出攻防、明暗、白昼等数个方案,滴水不漏,此人如果加以实战锻炼,很快就能成为战术高手。 陈秋石的面貌马上就不一样了。过去他的军姿一直欠佳,总是弯腰哈背,而在那几天里,他似乎找到了感觉,一举一动都规范了起来,腰板挺直,目不斜视,言谈举止俨然是个标准军官了。 杨邑对陈秋石的器重是显而易见的,为了鼓励陈秋石,他甚至把自己喜爱的一套厚厚的十本线装书《阵中要务令详解》送给了陈秋石。杨邑对陈秋石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带兵打仗,要从最底层做起,当得连长,就当得团长。品行操守,率先垂范,运筹帷幄,工于心算,此乃为将之基石。 陈秋石诚惶诚恐地问,长官,你认为我能长久扛枪吃粮吗? 杨邑说,时势造英雄啊!以你的天分,应该是个将才。 学业上有了起色,陈秋石就开始想家了。尤其是在训练学习间隙,身体闲下来了,脑子就开始乱,千里之外故土山水常在梦中萦绕。还有那个刚刚满月就被他抛弃的娃儿,虽然他看着不顺眼,但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还没有认真地睁开眼睛,就失去了生身之父,想想那孩子委实可怜,自己这个当爹的委实不是个东西,是个半吊子。 有时候情到深处,不禁潸然泪下。 休假日的那天上午,袁春梅来看他,两个人在校园外面的秋子河边散步。袁春梅说,秋石兄,你们队里的分数榜我都看了,器材技术和战术指挥连续三期名列前茅,你进步得真快啊! 陈秋石笑笑说,运兵之妙存乎一心。军事上的学问,只要有了兴趣,便心有灵犀,运用自如。 袁春梅说,为什么有了兴趣?说明你的革命觉悟提高了。赵子明说,照这么学下去,你很快就会成为我们革命武装的骨干力量。 陈秋石心里一怔,不言语了。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学的这些东西,可不仅仅是纸上谈兵,不仅仅是用来显示才华的。革命是什么,在哪里革命,怎么革命,革谁的命,这些问题对他来说至今仍然抽象,仍然茫然。 他问袁春梅,有没有同家里通信,知道不知道老家的情况? 袁春梅说,我们的组织有铁的纪律,既然参加革命了,就不能再受个人感情的羁绊,我们的行动是高度保密的,离开了大别山,我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直到革命取得成功的那一天,我们再回去建设我们的美丽家园。 袁春梅说得很动情,袁春梅说这番话的时候,两只水灵灵的眸子充满了神往。 陈秋石尽管还不知道革命是个什么样子,可他从袁春梅的眸子里看见了革命的美好远景,就像天空一样晴朗,就像太阳一样明亮。这明亮常常使他魂不守舍,日月颠倒。这明亮常常照亮了他的天目,能够看见过去的岁月,看见那一对饱满柔韧的乳房和含苞待放的樱桃。跟袁春梅在一起,他就会情不自禁,常常会犯脑子一热的错误。此刻陈秋石的脑子又热了起来,昂着脑袋说,说,春梅,我跟你说,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我陈秋石既然投身革命,就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马革裹尸在所不辞。组织上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袁春梅兴奋地说,秋石兄你有这样的觉悟,革命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我们的革命武装,缺的就是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了,争取早一点投入到火热的武装斗争中去吧,是英雄,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了! 袁春梅说得激动,那张娇媚的小脸蛋,此刻被激情燃烧得红扑扑的,军装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诱人地起伏着。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伸手可及的诱惑,让陈秋石心惊肉跳。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秋子河边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里,在一片莺飞蝶舞的夏天的阳光下,世界是那样的美好,革命是那样的美好,未来是那样的美好! 陈秋石被感染了,热血在胸口处奔涌。他脱口说道,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未来者我们的未来!春梅,请你向组织转达我的请求,把最困难的最危险的任务交给我吧。我要做革命洪流的中流砥柱,绝不做知难而退的懦夫! 袁春梅转身,仰脸,举起亮晶晶的双眸,深情地看着他,注视良久,眼睛里洋溢着灿烂的光芒。袁春梅说,好,我们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这几个月学业突飞猛进,深得教官的赏识。根据上级安排,我们在毕业的前夕,不仅要把我们自己的人拉到革命队伍里,还要在教官中发展同情革命的力量。你的任务是秘密接触杨邑,试探他的态度,争取把他发展为自己的同志。这个人军事上很有作为,我们的队伍需要这样的人。 陈秋石一听这话顿时愣住,脑袋哗地一下就大了。他看着袁春梅,怔怔地半天没有做声。 袁春梅问,你怎么啦,难道你不想接受这个任务? 陈秋石把眼皮耷拉下来,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杨教官赏识我是不错,可杨教官是老牌的军人,淡泊名利,专心治学。这样的人,油盐不进,我怎么可能把他拉到革命队伍呢?我若去跟他讲我是共产党,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袁春梅说,你搞战术挺明白,做兵运工作怎么这么刻板呢?没有人让你明火执仗地去跟他说你是共产党。杨邑也是咱们的江淮乡亲,你可以以这个理由经常接近他,拐弯抹角地流露对于国民党的看法。如果他同情你的看法,说明有工作的余地,如果他态度强硬或者暧昧,说明暂时时机还不成熟。你的任务就是试探。 陈秋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那怎么行?杨教官是战术专家,倘若他察觉我的身份,给我来个将计就计,我不是自投罗网吗? 八 陈家的灭顶之灾降临在陈继业五岁那年。那年淮上大旱,饥民遍野,大别山里闹起了匪患。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土匪董占水的队伍摸进了隐贤集。陈本茂一听见镇上响起了枪声,人喊马叫,就知道上土匪了。老头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孙子,心急火燎地扎了一个火把,让蔡菊花赶紧带着孙子回胭脂河娘家。 蔡菊花眼含热泪,结结巴巴地说,爹爹,你跟娘也走吧,咱们一家先到胭脂河避两天风。 老地主头摇得像拨郎鼓说,我和你娘跑不动了,不能拖累你们,你们娘儿俩快跑。 蔡菊花说,爹爹,你和娘要保重啊。 老地主说,是福跑不脱,是祸躲不过,你把孩子给我带走,别的你就别操心了。 蔡菊花背起继业,担心二老,一步一回头,出门才走几步,公公就追了上来,往门前圩沟一指说,从吊桥往西数,第三棵柳树下面有东西。往后回来倘若见不到我和你娘,你就把那东西取出来。记住,要让继业读书啊! 蔡菊花说,媳妇记住了。 老地主又说,要让继业娶一门好亲,陈家不能断根啊! 蔡菊花说,爹爹你放心,媳妇一定办到。 老地主说,还有一件事情,往后万一我和你娘不在人世了,你就嫁个好人家,不过孩子不能改姓。陈家只有这一根独苗了,你不能让我断子绝孙。 蔡菊花说,我不会再嫁人的,我就是死也要等到他爹回来,把孩子交到他手上再死。 老地主说,别提那个半吊子了。我们陈家败落至此,都是这个半吊子带来的祸害。以后那个半吊子就是回来,也别认他。 蔡菊花说,那怎么行啊,他是孩子的爹啊,他就是妖魔鬼怪,我和孩子也得盼他回来。 老地主一跺脚说,闺女,你往前看,一二三,前面有三道山梁,出了这三道山梁,就是通向淮上州的官道。继业继业,往后就不叫继业了,大名陈三川,走出三川,大路朝天。闺女你可记住了? 蔡菊花说,媳妇记住了。 老地主说,你再说一遍。 蔡菊花说,大名陈三川,走出三川,大路朝天。 好了,我死也闭眼了。 说完这话,老地主推了儿媳妇一把,转身走了。 蔡菊花没有带着儿子逃回胭脂河,惊慌之中,她把路走错了,硬是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两天多,直到第三天天明时分她才发现,她和儿子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地方叫东河口。 那天娘儿俩在东河口的西街头坐了半个时辰,孩子又累又饿,却不哭,睁着一双混沌的小眼睛,看头顶上飞舞的苍蝇。蔡菊花欲哭无泪,不知道下一步路该往哪里走。 正在愁肠百结之际,从东河口街中心走过来一个面相斯文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脚下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尘不染。男人走到蔡菊花娘儿俩身边,停下步子,细细打量当娘的,再细细打量孩子。男人揉揉眼睛说,我看你娘儿俩风尘仆仆,满脸惊慌,莫非有难处,为何枯坐街头? 蔡菊花不摸这男人底细,抱过孩子,一言不发。 男人说,小大姐你不用怕,我是东河口的教书先生,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见你母子可怜,想必是外乡落难之人。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本人或许可以帮你指出一条生路。 蔡菊花一听说这人是教书先生,先就松了三分戒备,抬头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说,天已晌午,看这光景,你娘儿俩已受颠沛流离之苦,想必又累又饿。我这里有铜钱三文,你且拿去买两个烧饼,要一壶粗茶,充饥解渴。若前方有路,随你自便。若无处可去,我家就在镇西,打听郑秉杰家便是。我或可为你作保,在镇上谋一帮工营生。 男人说完,将几枚铜钱轻轻放在孩子身边,叹了一口气,掉身走了。孩子看见铜钱,并不欢喜,迟疑了片刻,伸出脚去,用脏乎乎的鞋底踩住铜钱。蔡菊花看着男人的背影,觉得那人背影挺得很直,方方正正,晌午的阳光从头顶斜下来,落在那人的肩上,那人就像扛着太阳行走。蔡菊花把孩子一推,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站住,转身,等她下文。 蔡菊花掠掠脑门前的乱发,揉揉眼角,抠抠眼屎,抻抻衣襟,踮起不小的小脚往前走了几步说,大哥,乱世之中,好人难寻,算咱娘儿俩有福,遇上大哥这等面善之人。大哥好人做到底,就帮俺娘儿俩寻个落脚的地方,贱妇粗活针线样样做得,有一口饭吃,把孩子拉扯大,贱妇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哥的恩情。 说着,扑通一声跪下双膝,冲着男人磕了个响头。 男人慌忙奔过来,弯腰想扶起蔡菊花,又停住了,搓着手说,大姐快快请起,有话从长计议。 蔡菊花仍然跪着说,俺娘儿俩的生路,就拜托大哥了。 眼见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男人有些着急,说,大姐,你快起来,跪在这里成何体统?我已经跟你说了,逢人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你跟我到学校去吧,住下后我再给你谋个差事。 蔡菊花一听,又往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起身,往四下里看了看,拉起孩子,昂首挺胸,跟着男人走了。 九 刚到黄埔分校不久,学员们就知道了,杨邑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此人陆军保定军官学校出身,在北伐时期就是左路军前卫连的连长,在同张中常的部队作战中,屡立战功。黄汀一役,杨邑身先士卒,率部攻关夺隘,从涯子关打到长江北岸,创造了日行百里、鏖战六次、歼敌四百的战例,曾经得到过北伐军总司令的表彰,黄汀战役结束后即升任营长。 杨邑虽然作战骁勇,但是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此人自恃甚高,比较傲慢,通常不把人放在眼里。北伐胜利,杨邑在一个团里当参谋长,因为拒吃空饷,同团里多数军官交恶,后来发展到同团长动枪,并且关了那位空饷团长的禁闭。这件事情导致杨邑在国军里官声不好,大家都不愿意同这个不识时务油盐不进的家伙同僚。不久杨邑就被调离战斗部队,到南湖黄埔分校当了一名战术教官。 关于参谋长关团长禁闭的故事,在黄埔分校广为流传,陈秋石就是通过这件事情对杨邑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个人有关公之风,言必谈带兵治军道德,文不离兵法战术,其他一概不感兴趣,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像这样一个刻板固执的军官,你去动员他改变信仰,去跟泥腿子闹革命,那确实一件碰壁的事情。所以,尽管赵子明等地下组织负责人殚精竭力地做工作,直到一年后本期学员临近毕业,对杨邑的策反工作也还是没有头绪。 次年五月,红军鄂豫皖根据地形势恶化,部队亟须军事和技术人才,组织上决定赵子明、陈秋石等人先走一步,经由宜昌,转道川陕根据地。 出逃之前的晚饭后,陈秋石不顾赵子明的严厉警告,硬着头皮跑到了女兵队,通过一个熟人,把袁春梅叫到了女兵宿舍后面的假山旮旯里。袁春梅一见陈秋石,神情非常紧张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规定离校人员同留校人员不再联系吗?你这样违反纪律,会给革命带来损失的。 陈秋石说,不行,我不能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就离开,我有话要跟你讲。 袁春梅说,情况紧急,你赶快说吧。 陈秋石却说不出口了,扭扭捏捏憋了半晌才说,春梅,这一别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袁春梅明白了,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看了一会儿才说,秋石兄,你不要想多了。你马上就要投身到武装斗争的第一线,你一定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违反组织纪律。 陈秋石说,你会到川陕根据地吗? 袁春梅说,傻话,我现在怎么能肯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离开南湖,回到组织的怀抱。到那时候,即使我们天各一方,我们也一定会为同一个信仰和同一个目标战斗。 陈秋石说,留在这里,就是留在虎穴,与虎谋皮,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可能。你要保重。 袁春梅说,不要再罗嗦了,我们已经违反秘密工作原则了,你快走吧。 陈秋石说,那我就走了。我希望能在战场上见到你。 袁春梅说,好,我也期待那一天。 十 蔡菊花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黄寒梅,这也是陈本茂在最后的关头交待的。陈本茂知道自己老俩口大限将至,而土匪一旦打家劫舍,都讲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活着的人必须隐姓埋名。 黄寒梅带着陈三川在东河口落了下来。 安顿之后才知道,那个被人称为郑大先生的郑秉杰,是东河口公立小学的校长,也是方圆数里家喻户晓的大善人。 郑秉杰替黄寒梅在东河口谋的差事,是在一家豆腐坊里干粗活,本来说好的只是摇浆,但是豆腐坊老板桂得安很会节省劳力,推磨的活计也让黄寒梅干。 郑秉杰有一次来豆腐坊,看见黄寒梅居然在推磨,很生气,当即就找桂得安理论说,这个女子是我挽留下来的,说好了摇浆,怎么能让一个妇道人家推磨呢? 桂得安不紧不慢地说,这么个丑女人,不推磨她能干什么? 郑秉杰恼火地说,这是什么话!难道干什么活还要以长相论吗?这是驴干的活啊! 桂得安说,这是驴干的活不错,可是我问过黄氏,她并没有说不愿意推磨。她要是不愿意推磨,也可以另谋高就。 郑秉杰说,你这分明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无家可归,就这么拿一个女子当驴使,简直为富不仁! 桂得安嘿嘿一笑说,郑大先生,你怜香惜玉找错了对象。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那你可以给她谋个好差事,你不能拿我的豆腐坊做人情,我还要赚钱养家糊口呢。 郑秉杰不跟桂得安一般见识,找到黄寒梅说,大姐,你收拾东西跟我走,我再也不能让你在这里当牛做马了。 黄寒梅却说,郑大先生,您的恩情我领了,可是我不能走。我在这里推磨不要紧,我能推得动,东家待我不薄,管吃管住,一天一块铜钱,一年能攒六块洋钱,三年十八块,孩子就能到你的学堂念书了。 郑秉杰说,什么管吃管住?吃的是豆腐渣,住的是驴棚。这些土豪劣绅简直是把人当牲口,早晚有一天会得报应的。你跟我走吧,到学校去当厨子也行。 横说竖说,黄寒梅就是不走,坚持在豆腐坊里推磨。 黄寒梅并不是不知道桂得安心狠,她不离开自有她自己的打算。一来她知道郑大先生的太太是个醋坛子,她虽然是嫁过人的妇女,还是个丑妇,但毕竟年轻,她既不能给郑大先生添累赘,也不想给自己泼脏水。二来,她的心眼儿并不少,在豆腐坊里,桂得安和大师傅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她在暗中琢磨豆腐呢。一旦手艺学到手了,她琢磨自己也开一个豆腐坊。 郑秉杰见黄寒梅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真把黄寒梅领到学校,也是个问题,因为学校已经有了一个厨子,一个瘸腿老汉,也是他眷顾的。 黄寒梅像驴一样地干活,想回到过去的日子已经是千难万难了。有时候她觉得对不起二老,她没有办法让他们的宝贝孙子吃上好饭好菜,甚至连一般人家的饭菜也没有。娘儿俩在豆腐坊帮工,吃的是下人灶,难得吃上一顿稀饭,大米里面要掺上苞米和红薯干,就这东西陈三川还是喝得满头大汗,喝完了还叭哒着嘴舔碗。有一回工友张大脚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半碗稀饭倒给陈三川,没想到这小子吃完稀饭还是舔碗。张大脚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啊,就像狼巴子似的,总也吃不饱。黄寒梅笑笑说,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他就这样,跟他爷爷学的,肚子撑破了他也照样舔碗。 陈三川吃饱了就开始唱,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转眼之间,一年多的光景就过去了。端午节过后第十天,黄寒梅向东家告假三天,把孩子交给张大脚,戴上一顶斗笠,包袱里塞了几块豆渣饼,便踏上了返回隐贤集的路程。她记住了公公当时的话:从吊桥往西数,第三棵柳树下面。凭借月光,她很快就辨明了方向,然后拽着一根柳枝,打着寒悸钻进腥臭的水里。 第二天夜里,黄寒梅潜进了陈家圩子,在淤泥里摸索了两个多时辰,仍然两手空空。苍蝇大的蚊子把她的脸叮起了指头大的包,腿上好像钻进了蚂蟥,疼痛钻心。一声嘹亮的鸡鸣从远处传来,接着又是一声,再往后,村狗也断续吠了起来。 她终于绝望了,借着微弱的晨曦,她从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冰凉,似乎已经是一个半死人了。 太阳从薄雾中钻了出来,她拖着无力的双腿,踏上了返回东河口的山路。 十一 在前往川陕根据地的路上,陈秋石想象着不久将来的事情,有点激动,也有点忐忑。他想破头也没有想到,分配给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在一个团里当书记员,这使他多少有点失落。 有一天上午,陈秋石无事可作,正在翻看杨邑送给他的那套《阵中要务令详解》,见团部有四个勤务兵围在柳树下面掷骰子。这几个勤务兵都是给团首长当差的,平时的工作就是喂马打水扫地,闲了就聚在一起赌博,赌资无非是烟卷干粮什么的。陈秋石灵机一动,也跑去赌,他掷骰子的功夫很高,一会儿就把那几个勤务兵的烟卷赢光了。陈秋石问,你们想不想跟我学本事?一个勤务兵说,学什么本事啊,我们就是跑腿听差的,眼珠子活就行。陈秋石拿出军官的作派说,那怎么行啊,我们红军官兵,都要学会打仗,还要会指挥打仗。你们几个没有事情做,我教你们当正规军。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气。 陈秋石突然喊了一声,立正! 兵们没有防备,被他这一喊,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就把脚后跟靠拢了。这几个兵原先没受过队列训练,军姿很不像样,松松垮垮的。陈秋石就一遍一遍地纠正,立正,稍息,敬礼,报数,搞得像模像样。几天下来,面貌大不一样。陈秋石就开始教他们认识地形,讲一些单兵战术。再后来,其他几个勤务兵、警卫员、伙夫,甚至还有马夫也都抽空跑来参加训练,最多的时候有十六个人。 终于有一天,团长突然发现自己的勤务兵不一样了,腿脚勤快了,说话灵巧了,办事规矩了,感到奇怪,一问,知道是陈秋石在训练他们,就亲自观看了一次,看得非常满意。团长拍着陈秋石的肩膀说,他们说你思想落后,我看不落后嘛,会搞军姿训练,有两下子。 陈秋石没说话,笑笑,心想,这算什么?老子是堂堂黄埔分校的高才生,老子还会搞战术呢。 团长把团部的勤杂人员召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松散型的学习队,正式任命陈秋石为队长,相当于连级干部,陈秋石这才正式开始了带兵的生涯。 不久部队同田颂尧的部队打了一仗,基层缺乏指挥员,陈秋石被派到二六三团当了连长。 陈秋石搞战术,从理论上讲是无懈可击的,可是他有一个弱点,做不到身先士卒,而且他还振振有词,说是一个高明的指挥员,应该是最后一个战死的,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他就必须履行指挥员的责任。他的这个论调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因而也是受到鄙视的。 反“六路围攻”的时候,有一次红二师被包围,二六三团在孔雀岭一线打掩护,陈秋石的连队在右翼第一线,由于敌人攻势凶猛,眼看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他的脸都白了,差点儿带着连队撤离了战场。团政委赵子明带着另一个连队从左翼打了过来,一看陈秋石还缩在战壕里研究地图,正在琢磨撤退路线。赵子明二话不说,拔出盒子枪就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吼道,你要是敢离开阵地半步,我就枪毙你! 陈秋石看着赵子明,哭丧着脸说,我不是要当逃兵,可是仗怎么能这样打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炮火猛,攻势强,把我们摆在这里,不是让我白白送死吗? 赵子明说,我们团是全师的殿后,你们连是全团的殿后,如果能够在孔雀岭顶住敌人的进攻,师主力就能突出包围圈,你这个连队,我们这个团队,就是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陈秋石说,这个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们想办法,既能顶住敌人的进攻,我们又不被打光,岂不两全其美? 赵子明说,不要为你的逃跑路线狡辩!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陈秋石说,我琢磨,防御重在防是不错,可是不能就这么一味死守。兵法云,以攻为守,以退为进,这就是把死仗打活的道理。你还记得杨教官给我们上的黄石崖防御战斗那一课吗? 赵子明说,什么杨教官,他是个死硬的反动派!而且那次防御作业的前提是以虚对虚,你不要拿反动派的教条给你的贪生怕死当挡箭牌。 说话间,敌人新的一轮进攻又开始了。一发迫击炮弹突然落在不远处,陈秋石先是扑倒在地,炮弹爆炸了,他也回过神来了,纵身一跃,压在赵子明的身上。 等炮火消停了,赵子明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陈秋石发愣。他已经搞不清楚陈秋石趴在他身上,是炮弹爆炸之前还是之后。 陈秋石说,赵政委,你没事吧,没事你就听我把话说完。 赵子明拍拍屁股说,嗨,说你贪生怕死吧,你在关键的时候还知道保护首长。你说吧。 陈秋石说,赵政委你看,我现在手里只有六十个兵力,全团也不过三百个兵力,而敌人至少是两个团,如果在这里死守,很快就会被打光。如果我们后退一步,给敌人造成错觉,认为我放弃防御,他就会沿盘山道向上冲锋,从而被迫进入山腰狭窄地带。这时候我们的另外四个连队在左后方七十米无名高地展开,分三段袭击敌人进攻部队,就会造成大部队反攻之效果,敌首尾不能呼应,自相残杀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 赵子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说得轻巧!他如果不沿盘山道进攻怎么办?你的想法也太出格了,一厢情愿啊! 陈秋石说,兵不厌诈,所谓用兵,就要出奇制胜。我料定他不敢相信我们会分兵主动袭击,为了快速夺取通道,他有乘胜追击的心理,所以不会放弃盘山道。如果他放弃了,那就是说依然要和我们形成胶着状态,这样我们还有时间收复失地。这样一打,仗就活了。无论如何也比被动挨打要好些。 赵子明耸起鼻子吸了吸,像是嗅着硝烟的味道,想了想说,那好,就按你的打法。 又说,他妈的,你成团首长了!不过,我要警告你,临阵脱逃,军法从事! 后来就调整了兵力。团长牺牲了,赵子明把军事指挥权交给了陈秋石。二六三团是个小团,其实只有五个连队,战前每个连队兵力不足八十人,在敌人的前几次进攻中,又损失了四分之一。余下的兵力,在陈秋石的指挥下,采取主动退让、侧翼奇袭、分段穿插等灵活战术,把死守变成了活守,把敌我阵线明确的战场变成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犬牙交错状态,迫使敌人的重要火力无法展开,而且确实如陈秋石预计的那样,战斗当中,由于敌人队形被打乱了,经常出现自相残杀的局面。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反复争夺,孔雀岭守卫战以圆满完成防御任务而告结束,被上级表彰为以少胜多、以战术制胜的范例。 一仗下来,陈秋石当上了红二六三团团长,赵子明给他当政委。 反“六路围攻”战役,陈秋石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他的部队缴获了一匹土库曼山丹马,这种马速度极快,驰骋疾如流星,蹄如滚雷,脖子上鬃毛如飘扬的旗帜。师长韩子君听说二六三团缴获了一匹山丹马,派人来借,借去了就不说归还。可是韩子君也只是欣赏了几天,听说这马的价值昂贵,不敢擅自享用,又送给了徐向前总指挥。据说徐总指挥说,马是好马,可是要是等我骑上这匹战马冲锋陷阵,红四方面军也就完了。还是把它交给一线指挥员使用吧。 韩子君想来想去,既然总指挥有了这个话,这匹马他是不能要了。那么谁最有资格骑这匹马呢?总指挥说把它交给一线指挥员使用,当然应该是陈秋石。 陈秋石最初得到这匹马的时候,也是诚惶诚恐,他简直不敢相信,远在西南的川军是何以搞到这这匹宝马,以至于不敢往马背上跨。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是一个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狼奔豕突,号角连天,他骑着山丹宝马,挺一柄方天画戟,从天之一角如疾风闪电,身后的黑色大氅犹如猎猎作响的战旗,麾下是潮水一般涌动的士卒…… 第二天早上,陈秋石什么事情也没做,连警卫员也没有带,牵着山丹宝马走进了营地西边的龙原,他同战马进行了一场征服与反征服的激烈角逐。他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时候就听杨邑讲过,良禽择木而栖,宝马识人而服。直到中午,搏斗才见分晓。当陈秋石从大汗淋漓的马背上跳下来的时候,赵子明和团部的几名干部全都傻眼了,陈秋石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水,一半是他的,还有一半是马身上流出的汗。 再往后,陈秋石就阔气了,到师里或者军团受领任务,他自己骑着山丹宝马,后面还有四匹马跟着,四个警卫员都是双枪,背上斜插着大刀,枪柄上和刀柄上的红绸子迎风招展,煞是威风。 有时候骑在马上,踏在川陕的碎石路上,陈秋石就有点心猿意马,想家。屈指一算,离家已经六个年头了,不知道二老情况怎么样。前一时期战事稍闲,他曾经写过家书,半年也没有收到回信。负责粮秣的同乡、师里的供给科长吴东山曾经回大别山扩红,陈秋石托他打探家乡的消息,吴东山回来后支支吾吾,说都挺好,二老叫他安心革命,不要三心二意。 陈秋石心里直犯嘀咕,因为二老没有捎来一纸半页文字。而过去,他在淮上州念书的时候,离家时间久了,父亲都要托马二先生之乎者也地写上几句。如今他离家已经六年,又是兵荒马乱的岁月,二老倘若得到他的讯息,不可能只让吴东山捎来几句不痛不痒的口信。 现在他最内疚的,除了当时脑子一热没有跟二老辞别,就是抛家别子。那个当初看起来不顺眼的小儿子,六年多的时间里,在他的脑子里,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天地变得顺眼起来,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每每看见营地老乡家里有年龄相仿的孩子,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念起自己的孩子。可是,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孩子的名字。给孩子取名字,这本来应该是他这个做父亲应该做的事情,但是他却放弃了。倘若孩子长大了,知道了这件事情,孩子会怎么想,他怎么面对孩子,怎么能说得清楚这件事情? 还有袁春梅。南湖一别,转眼也是五年多过去了,袁春梅是否也到川陕根据地了,或者是到别的部队了,陈秋石一无所知。在川陕根据地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回味南湖秋子河边那个莺飞蝶舞的初夏的上午,那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袁春梅夸赞他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洋溢着的晶莹的光芒,袁春梅向他展望未来的时候,脸上流淌着的陶醉的红晕,在他的心里酝酿发酵,就像一罐米酒,时间越久,就越是甘美醇浓。那时候,袁春梅的下巴离他那么近,袁春梅的小胸脯跳得那么明显,袁春梅的眼眉都充满了深情。如果他勇敢一点,把她拥在怀里,也许她不会拒绝。 可是,在那个春意盎然心迷神醉的初夏的上午,在那一片摇曳着明媚阳光的油菜花地里,他一股气没有提上来,他的脚底板在悬空三毫米之后又重新落下,他在即将发起进攻之前、在距离袁春梅两米远的地方立定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了。 天南地北,如今她在哪里啊! 第 二 章 一 多年以后,陈三川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旺,东河口的赶集日热闹非凡,陈三川跟在小铁匠刘锁柱的屁股后面逛荡,顺手牵羊偷东西吃。街东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大人小孩一窝蜂跑到东头看热闹。那热闹大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匹枣红马,那马甚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风一样,肉疙瘩突突乱跳,前蹄腾空向另一匹黑马猛扑。在一个高坎子上,枣红马追上了黑马。陈三川不知道这匹马想干什么,很好奇,也不怕被人踩着,冲到人群前面去看,后来就看见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他听见大人们咋呼着发情了发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后来他果然看见了枣红马爬到了黑马的背上,黑马竟然一动不动。他扬起脑袋,看见了那匹枣红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从它的两条后腿之间抽出一条长长的物件,闪电般地插进了黑马的屁股,枣红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从那里面涌动着浪潮。整个高坎子和整个街面似乎都在抖动,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闹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枣红马的胯下和黑马的屁股上。 陈三川那时候还不知道配种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死死地记住了枣红马胯下抽出的那个长长的物件,他的脑子里想得和别人不一样,他想的是,这时候要是有一把刀,刷地一下从枣红马胯下,挨着黑马的屁股砍下去,枣红马的那个长长的物件,会不会就留在黑马的屁股眼里。如果是,那长长的物件会不会变小? 这个童年的记忆折磨了他很长时间,以至于在数年之后,当他自己有了一匹战马的时候,他老是喜欢打量那匹马的胯下,他想看看它们交配的情景,然后真的挥舞战刀,一刀砍过去,把雄马的那玩意儿留在雌马的牝穴里。 这个隐秘的想法很奇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豆腐坊对面有个油条铺子。陈三川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豆腐皮卷油条。新轧出来的豆腐皮,还散发着豆浆的味道,卷上刚刚出锅的油条,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外面是软的,里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里面是油香,一口咬进嘴里,什么美味全都有了。 有一次黄寒梅亲眼看见,在别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条的时候,陈三川趴在铺子外面的长条板凳上,小脑袋勾在板凳下面,从下往上盯着人家的嘴巴,那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狼一样的绿光。 每每看到这一幕,黄寒梅的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回想当年,陈三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条的。她觉得她辜负了公公婆婆的重负,一年四季,孩子连个豆腐皮卷油条都吃不上,硬是馋出了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 那天,黄寒梅狠狠心,从积蓄里拿出一枚铜钱,到对面的油条铺子里买了一根焦黄脆香的油条,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见桂得安一家还在堂屋喝稀饭,便扯了一张豆腐皮,把儿子叫到驴棚里,抖着两手说,儿啊,趁热赶快吃,吃了别忘记把嘴擦干净。 陈三川一看见豆腐皮卷油条,二话没说,黑乎乎的两只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样扑了过来,转眼之间油条和豆腐皮就不见了踪影,吃完了还像当年他爷爷那样,伸出长长的舌头,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边再也见不到任何痕迹了。 黄寒梅没有想到,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孩子好几年没有吃过豆腐皮卷油条了,这回亲口尝到了,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白天想的是豆腐皮卷油条,夜里梦的是豆腐皮卷油条,眼睛里装的全是豆腐皮卷油条。 终于有一天,陈三川下手了。他已经琢磨明白了,卖油条的什么时候最忙乱,最忙乱的时候,他那双脏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训练多时的小手,就会闪电般地伸出,然后就像毒蛇的信子一样缩回。神不知鬼不觉,一根油条已经被他拢在棉袄的袖子里了。再然后,豆腐皮的问题似乎要简单一点,他根本不用进豆腐坊,他从驴棚里扒开了一个洞口,他甚至不让娘亲发现,就能用他自制的竹子箭杆远距离地挑出一张豆腐皮来,然后躲进驴棚里,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蚕食他的战利品。 神奇地是,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四个月也没有被人发现,而且陈三川的技艺越来越精湛,次数也越来越多。 最早发现失窃的是油条铺主人许得才,生意好的时候,油条篓子里少根把油条,还不怎么显眼。后来有一天,油条篓子是空的,他刚炸好的两根油条,还没有卖出去,转眼之间就没有了,难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许得才瞥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陈三川,立马就明白了。但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到了第二天,情况就不一样了,就在陈三川施展绝技的时候,早有防备的许得才把炸油条的长筷子往油锅里猛地一掷,案子后面闪出两个彪形大汉,如狼似虎地把陈三川按住,小鸡一样拎起来,当场现形,从陈三川的袖筒里掉出了两根油条。等黄寒梅赶到,陈三川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还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黄寒梅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打,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头撞了上去,喊道,他还是个孩子啊,我赔还不行吗? 许得才说,赔?你知道这个小贼种偷过我多少油条吗?按一天两根算,这几年他少说偷掉我两千根油条。我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蚀本!你赔得起吗? 黄寒梅拼命地护着孩子说,你凭什么说他偷了几年,孩子还小,他不过是一时嘴馋! 许得才说,好,别打了,你来给我算算,该赔多少。 这时候从街南头走过来郑大先生,穿着长衫,背着手,走到跟前咳嗽几声说,许老板,大家都是穷苦人,过活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念他初犯,我看算了吧! 很是奇怪,郑大先生只是这么淡淡一说,许老板的脸皮马上松弛下来,冲郑大先生一哈腰说,大先生,你是不知道,这个小贼种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贪黑,没想到让这个小贼种…… 郑大先生摆摆手说,许老板,街坊邻居的,说话不要那么难听。三川你过来,给许老板赔个不是,黄大嫂你拿两块铜钱给许老板,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 许得才叫道,郑大先生,你这样办案不公啊! 郑秉杰说,怎么才公啊?许老板你看看他娘儿俩,孤儿寡母,背井离乡,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许老板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了想,抬起头来看着黄寒梅,半天才说,黄大嫂,看在郑大先生的面子上,你就,你就算了吧,以后你可得管好这小子。再让我发现,我就不客气了! 黄寒梅千恩万谢,拉过三川,先给郑大先生鞠躬,再给许得才鞠躬,嘴里念念有词,许老板你放心,往后再也不会了。 事后黄寒梅才知道,许得才之所以这次对三川网开一面,确实是因为郑大先生的面子。许老板当年也是逃荒要饭的穷光蛋,郑秉杰曾经资助过他,他的油条铺子就是郑秉杰出钱给他买的。 离开油条铺,黄寒梅把三川拎到驴棚里,一顿暴打。黄寒梅一边打一边骂,她不骂陈三川,只骂三川的爹,骂那个薄情寡义不顾一家老小的半吊子,骂他来生变成叫花子,让人啐唾沫扇耳光。 三川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头也不抬,任他娘的拳头耳光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脸上屁股上。 打累了,他娘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呼呼喘着粗气。三川扑通一身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啊,你打吧,你想打谁就打谁,你想打谁儿子就是谁! 黄寒梅没有防备儿子会说这样的话,孩子才七岁啊,这样的话哪里像一个七岁的孩子说的?黄寒梅一把搂过三川,抱在怀里,泪水像河水一样地落在三川的脑袋上。黄寒梅喃喃地说,孩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爷爷奶奶。你就忍着吧,等娘自己办了豆腐坊,咱天天吃豆腐皮卷油条,咱一天吃三根,一年吃一千根。 陈三川望着他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豆腐皮卷油条了。 黄寒梅说,三川,你要学好,等几天,娘买了行头,就送你到郑大先生的学堂里上学。 三川不吭气。 黄寒梅又问,孩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陈三川抬起眼睛说,杀人,把他们全都杀死。 黄寒梅怔怔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 黄寒梅突然发一声喊,半吊子啊,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作的是什么孽啊! 二 这年秋天,军团成立了一个随营红军学校,师长韩子君找陈秋石谈话,要他到军团随营学校当战术教官。陈秋石有点泄气,觉得一个威风凛凛的团长去当教官有点降低身份。但是韩子君说得很严肃,这是组织的决定,是徐向前总指挥亲自点名要他去的。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子就热了。他没有想到,连徐向前都知道他陈秋石。陈秋石二话没说,当即就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陈秋石提出,他要带走他的山丹战马,被韩子君否决了。韩子君说,哪有当教员还带着马的,难道你想一直在随营学校干下去?把马留下,我给你保管,等你回来,我保证完璧归赵。 到了随营学校,教务部分配陈秋石当战术教学组的组长,因为没有现成的教材,就自己动手编。陈秋石文化底子厚,做学问又很讲究,编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攻防战术十大图例》,油印,下发到班。 第一次上课,陈秋石兴致勃勃,军容整洁,只遗憾没有皮鞋,不能像杨邑那样仪表堂堂,但绑腿还是扎得一丝不苟。他首先从战术起源、原理、意义讲起,来龙去脉,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到了孙子吴子尉缭子,还讲到了北伐战争的一些战例。 学员大都是团营连三级干部,大家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绝不东张西望。讨论的时候,陈秋石发现不对劲了,多数学员似乎并没有听明白他讲了些什么,也不感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他画的那些插图,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 陈秋石说,像不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斗过程和结果。我在黄埔分校受训的时候,我的教官杨邑先生曾经谆谆告诫我,没有战术远见的人,永远只能当参谋而不能当参谋长,而没有战术观念的人,最多只能当连长而绝不能让他当团长。 学员中有人说,陈教官你别扯那么远。你就告诉我们,敌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怎么打,敌人防御的时候我们怎么打。 陈秋石说,这个要慢慢来,我们要从基础讲起。 还有人说,十六字原则我们大家全体倒背如流,比你讲的这个子那个子管用得多。 陈秋石说,十六字原则是大的方针,但是具体到战争实际,还要细化。比如说敌疲我打,怎么才能让敌疲劳,我们怎样才能以逸待劳,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以打。然后就举例,举孔雀岭战斗,如何以小股兵力牵制敌人,如何以部分兵力设伏,如何以主力迎击敌大部,分段袭击。 一个学员说,陈教官你让我们搞作业,还要搞作战图,算兵力火力账,我们搞不来。打仗主要靠的是勇敢,不能如此这般慢条斯理。上级叫进攻,咱就迎着枪林弹雨往上冲,上级叫防御,咱就搬起石头往下砸。你的这些战术,在孔雀岭是碰巧了,在其他地方不一定管用。 陈秋石有些恼火,口气很硬地说,什么叫碰巧?战术上的一些基本原理都是相通的,如果我们连基本的东西都不掌握,就是有了凑巧的条件,也会被凑巧放弃掉。 陈秋石没有搞明白,这里的学员多数来自于战斗一线,有初小文化就算知识分子了,给他们出敌情地形情况,让他们设计上中、下、策,搞预案和第一第二方案,这就好比让驴子唱歌,自然搞不来,搞不来,他就不想听你的课,他就有工夫对你画的那些插图横挑鼻子竖挑眼。 几堂课下来,陈秋石讲得口干舌燥,效果平平。他布置的那些作业,交上来的五花八门。有的模仿他的做法,也搞文字配图,但文不对题,图是涂鸦。有的一个字写鸡蛋大,一张黄草纸,写不过三五个字。还有的干脆什么也不写,画上一个人,帽子上缀一颗五角星,算是红军,红军端着枪,瞄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帽子上缀着青天白日,算是白军。白军举着两只手,表示投降。 陈秋石翻着交上来的作业,气不打一处来,在课堂上抖着厚厚一摞黄草纸说,太差了太差了,简直是乌合之众!这样的文化程度怎么能当团长营长?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 就这一句话,被学员告到了教务部,说陈秋石的立场有问题,这个从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看不起工农干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教务部长张咸清找陈秋石谈话,严肃地批评说,你怎么能信口开河贬低我们的同志?他们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实践证明都是好样的,哪个人身上都是一身伤疤,哪个人都是战功赫赫的,你居然说他们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居然说他们是乌合之众。这话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陈秋石说,我说的是事实。他们在战场上立功是不错,但那跟他们的军事素质是两回事。现在我们是偏安一方,国民党没有跟我们打大规模的兵团战术,大家都是小打小闹,可以凭借匹夫之勇,而从长远看…… 陈秋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桌子响了一下,是张咸清拍的。张咸清拍着桌子说,陈秋石,你说话注意一点!什么叫偏安一方,什么叫小打小闹?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对我们围追堵截,我军几万将士浴血沙场,你居然说不是大规模,居然说是小打小闹,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秋石傻了,惶惶地看着张咸清,语无伦次地说,张部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后如果大部队作战,我们,我们一定要,要讲究战术,要让我们的指挥员懂得用兵之道,不能光凭勇敢,打仗不能搞人海战术。如果我们早一点注意运用战术,启用那些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指挥员指挥打仗,也许,我们会减少很多牺牲,也许,我们现在的力量会更加强大…… 陈秋石还在字斟句酌地说着,张咸清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张咸清站了起来,盯着陈秋石说,好啊陈秋石,陈秋石同志,我提醒你,你得好好地改造你的思想了。据我所知,你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又在黄埔分校受过训…… 陈秋石急赤白脸地说,我去黄埔分校是奉命…… 张咸清又把桌子拍了一下说,知道,我们全掌握!虽然是组织上派你去的,但是不排除你在那里受到国军官的影响很深,流毒很深。你言必谈黄埔分校,动不动就搬出那个杨邑,杨邑简直就成了我们随营学校的幽灵了,成了游荡在红军队伍里的阴魂了。可是杨邑是什么人?组织上比你更清楚,杨邑是铁杆反动派,是杀害我们革命同志的帮凶,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以后如果组织上再发现你散布杨邑的那一套,我们就要调查你的阶级立场! 张咸清义愤填膺地说完,把桌子上的大茶缸端起来,咕咕咚咚地喝了几口,重重一放,看着呆若木鸡的陈秋石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的课你不用上了,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陈秋石憋了一肚子气,回到住地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那天晚上,他只喝了一碗苞米掺南瓜稀饭,就没了胃口。 搜肠刮肚一直苦恼到半夜,他有点头绪了,自己是太书呆子气了,怎么能拿工农干部跟国军官相提并论呢?从阶级感情讲,这些工农干部都是革命的财富,是红军的宝贝,国军官都是臭狗屎。可是从学问上讲,国军官、尤其是他在黄埔分校接触过的那些军官,譬如杨邑等人,都是受过系统军事教育且又在战争实践中历练出来的军人,二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放在一起比较,用一个标准要求,确实风马牛不相及。 终于,到了后半夜,他想通了。随营学校这种方式,是为了解决当前问题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有着现炒现卖的应急性质。这种应急的学校,往往缺乏科学性和长远性,眉毛胡子一把抓。如果真的要培养适应正规战争的干部,首先要提高干部的文化素养,要让他们有了开阔的眼界,然后才能谈得上提高战术水平。如果先给他们普及文化知识,循序渐进,分段提高,也许就会避免很多误解。 想到这里,陈秋石激动起来了,起身披衣下床,他要去向张部长建议,还是要先解决文化问题,对基层干部进行文化补习,然后才上战术课。张咸清也是个文化人,他应该接受这个观点。 陈秋石扣好衣服,还扎上了皮带,兴冲冲地出了门,可是还没有走出房东的院子,就被哨兵拦住了。哨兵把枪一横说,警卫连有规定,夜晚不许出门。 陈秋石顿时呆若木鸡,他明白了,他被软禁了。 三 陈三川八岁启蒙,被郑秉杰收进学堂念书。 那年三川偷油条事发不久,黄寒梅就离开了豆腐坊,到邱记成衣铺里打杂。这下就算找对了门路。成衣铺里的老板邱裁缝是个厚道人,见黄寒梅做事勤恳,把成衣铺像自己家一样打点,从内心喜欢,工钱给的公道,多干活还加工钱,一年下来,竟攒了十几块洋钱,远比在豆腐坊好得多。更可喜的是,邱裁缝店铺后面有两间草房,邱裁缝让人修修补补,给黄寒梅娘儿俩栖身。黄寒梅于是有了独门独灶,自己起火吃饭。 学校离成衣铺不远,在街东头的土地庙里。有时候给人送衣路过,黄寒梅会在学校外面,听里面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仿佛看见陈三川在里面摇头晃脑。听着听着,就有两行热泪从腮帮脸上滚过。她想,磕磕绊绊熬到今天,总算有了安身之地,孩子能够进学堂念书,就算没有辜负他爷爷奶奶的苦心。不知道二老眼下是个啥光景,也许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九泉之下,听见娃的念书声,二老想必也是高兴的。 听郑秉杰说,三川虽然有些不安分,先生的话还是听的,上学几天,就认识很多字,成绩不高不低。郑秉杰说,这孩子有些野性,爱惹事,尤其好打架,油条铺和豆腐坊两家的孩子,比他小的他欺负,比他大的他也敢打。也许,再大一点就好了。 黄寒梅心知肚明,孩子虽小,但是有血性,还记着仇呢。 放学回来,娘在灶上淘米做饭,儿子在灶下添柴续火。娘说,娃啊,咱娘儿俩有了今天不容易,全靠好心人帮衬,你要记恩。 三川说,娘,我记住了,我听郑大先生的,长大了我要报答他们。 娘说,娃啊,往后不要跟人打架了,街坊邻居,牙齿还咬嘴皮呢。咱不记仇,不惹事啊! 三川说,我长大了,一把火烧了油条铺。 黄寒梅大骇,沉下脸说,娃啊,不许胡言乱语。咱孤儿寡母的,谁也惹不起,该忍的咱得忍住。以后再惹事,娘就不管你了,让街上的无赖懒汉把你当狗打。 陈三川说,娘,你不用吓唬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长大了,把那些欺负过咱家的人,全都打一顿! 娘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记仇记得这么深!像谁呢?你爷爷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你爹更是一个嘴硬腿软的脓包,没想到陈家出了一个猛张飞。 三川说,我不是猛张飞,我是常山赵子龙,我长大了,要骑马挺枪打天下,把狗日的奸臣坏人赶尽杀绝! 黄寒梅听了这话,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这次倒是没有训斥三川,只是说,娃啊,你长大了做什么,也许娘就管不了了,可是眼下,你必须发奋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才有赵子龙。笆斗的字认不得几个,一肚子青苔屎,你别说当不了赵子龙,阿斗都当不上。 三川认真了,等着一双小眼睛问他娘,书中真有赵子龙? 黄寒梅点点头说,做大事,要有大学问。赵子龙也是读书人呢。 这话三川记住了,再往后,打架的次数就少了,学业上也用功多了,半年下来,居然背了不少唐诗宋词,让郑秉杰暗暗称奇。 陈三川进学堂的第三年,日本人从北方打了过来,淮上州人心惶惶,郑秉杰家里派人来接郑秉杰回城,说是要到安庆避避风头。 郑秉杰自然不会走。学校的课停了下来,可是郑大先生似乎更加忙碌了,学校里的人比往日还多,都是一些成年人。 不久,学校的门前就竖起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大别山抗日动员会”。这时候老百姓才知道,这个郑大先生是个共产党,这些年以教书为掩护,在霍州、苏镇、梅山、商城、楚城一带联络了不少人,一旦风吹草动,就拉队伍上山。他的学校里也有很多人是共产党,比如刘汉民和江碧云。 不久,为了防止敌特破坏,郑秉杰的地下支部潜入西华山,准备拉队伍。 这一天鹅毛大雪纷飞,把山里通向山外的路都封死了,头天来了一个说书的先生没走成,就在詹家祠堂里接着讲《三国演义》,老百姓早早地吃了晚饭,三三两两地去听书。 黄寒梅和陈三川也去听。黄寒梅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故事,她去听书,实际上是给郑秉杰通风报信,她现在已经成了西华山抗日组织的秘密联络员。自从郑秉杰那几个人隐进了西华山,就不断有人从外面过来,有的打扮成山货商,有的假装串亲戚,这些人都是从山外来的抗日分子,都是准备拉队伍的,这些人到了东河口,就要找黄寒梅,对上联络暗号之后,由黄寒梅领着去找郑秉杰。 三川现在没有学上了,快活得像是飞出笼子的小鸟,除了帮娘干活,就是看戏听书,再有就是下河摸鱼上山打鸟。八九岁的年纪,长得老气横秋,小眼睛一眯缝,满肚子都是主意。三川喜欢听“三国”,尤其喜欢听赵子龙的故事,百听不厌,小小的心灵充满了向往,要向赵子龙那样,一杆长枪打遍天下。 这晚正好讲的是“子龙救主”的故事,说书的自称姓张,一口伶牙俐齿,那书说得风起云涌,悬念迭起,说到要紧处,卖一个关子,喝两口大叶子茶,一招一式都像有大学问,连漱口的动作也是从容不迫,举手投足无不显示是个见过大世面的。 因为张先生的书说得好,把个赵子龙说得活灵活现的,三川崇拜赵子龙,连张先生也一起崇拜了。 说完书,张先生留下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于是散伙。三川觉得不过瘾,眼巴巴地看着张先生收拾铜钱和说书的家伙。这一瞬间,他觉得当个说书先生太了不起了,他长大了,要是当不成赵子龙,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件美事啊。 半夜里三川就进入到一个神奇的世界里了,穿着白袍,骑着战马,挺着红缨长枪,呀呀呀漫山遍野追逐着敌人。可敌人是谁呢,三川心目中的敌人有限,只是油条铺老板和豆腐坊老板,于是他的眼前全是这两个人,两个人在前面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落荒而逃,他在后面威风凛凛昂首挺胸地追赶,就像追赶一群猪羊。后来他追上那两个家伙了,他勒住缰绳,胯下的白马四蹄腾空,咴咴咴一阵长嘶。他对身后的兵卒喝道,把这两个家伙捆起来,每个人先打八十大板,再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那一梦做得真过瘾啊!可是没有等到他把那两个人的脑袋砍下来,就被一个声音吵醒了,好像是开门的声音。睁眼一看,家里漆黑,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摸摸对面娘的床,床是空的,被窝里还有一丝热气。这时候他听见外屋有人说话,细细一听,他的心就轰轰烈烈地跳了起来,原来是说书的张先生。张先生说,黄寒梅同志,形势非常严峻。你向郑秉杰同志转达地委的决定,我们很快要成立西华山抗日游击队,希望他把他掌握的骨干带到万佛湖南岸,届时我将在那里接应。 三川听他娘说,我记住了。可是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出山啊? 这时候三川才发现,在火塘边上还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子,三川心里一惊,这不是学校的江碧云江老师吗?他听见张先生说,不要紧,碧云同志已经找好了向导,我们趁夜黑雪大,反而隐蔽,就这二十里的山路摸过去,就到了苏家埠,那里有小驳轮,可以从水上直接到万佛湖。 三川看见他娘起身,好像在门后的锅灶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了江老师说,还是热的,你们填填肚子,多保重啊! 江老师说,黄大姐,你也小心。过段时间,我们在队伍上见。 再往后,三个人都站起来了,木板门又吱呀响了一声,那两个人影就不见了。 黄寒梅轻手轻脚回到里屋,摸摸三川的床,三川睡得很死,还打着小呼噜。 三川在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娘和张先生说的话,他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知道,他们是在做大事,这大事恐怕不比赵子龙做的事情差。三川的心里充满了神秘感,也充满了兴奋。 以后才知道,就在日军向南挺进的时候,皖中的国军守备团抵挡不住,整团投敌了,国军主力紧急调整了部署,淠史河防线已经危在旦夕。江老师是郑秉杰地下支部的书记员,这次秘密返回东河口,就是为了接应张先生的。而那位张先生,真实身份是地委军事部长韩子君。几个月前,西路军失败,韩子君的部队被打散,他是化装成牛贩子,沿途乞讨才回到大别山的。 到了这年秋天,为了适应抗日的需要,东河口也成立了抗日政权,郑秉杰又被派回东河口,公开了身份,担任抗日政府的区长,黄寒梅被选为妇抗会主任。 从此之后,三川娘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娘的经常参加抗日政府的会议,踮着一双不小的小脚走村串户,宣讲抗战纲领,鼓动参加抗战。小赤壁保卫战打响后,她还组织东河口的妇女往国军阵地送饭送军鞋。 四 全面抗战爆发之前,陈秋石是西路军的一名连长。 这几年,陈秋石在红四方面军里只担任过两个职务,要么就是团长,要么就是连长。 那次在随营学校,他被软禁了两天,写了一份深刻的反省材料交给张咸清,张部长又把他的问题向校首长做了汇报。徐总指挥真正了解陈秋石,还是因为他的那份反省检查。 陈秋石虽然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但是他是个明白人。他写了一份很长的检讨书,老老实实地反省了自己对于革命战争认识不够,对同志有消极看法,这是由于经验不足造成的。通过组织教育和个人反思,他发现,我们的同志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阶级觉悟高,战斗意志坚强,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涌现出很多灵活机动英勇善战的优秀指挥员。而他作为一个在旧军校受过教育的人,脑子里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非无产阶级思想,只看见消极的一面,看不见积极的一面。在今后的战争实践中,他要改造自己,虚心向工农干部学习,同他们打成一片,使自己在思想和战术上,都成为一个彻底的革命军人。等等。 陈秋石的这份检查,有真诚的成分,也有投机的成分。他的措辞很有讲究。譬如他说“对同志有消极看法”,其实是避重就轻,他绝口不提当时他说的“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也绝口不提“简直是乌合之众”的说法。以后想想都后怕,贬低自己的同志,就是美化敌人,而这些话一旦被人揪住,就有可能定反革命罪,杀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好在没有人揪住他不放。张咸清把他的检查交给了校首长,校首长看了,觉得这个人虽然有点教条,但认识问题还算深刻,杀头过分了,留用不合适,就报告到徐总指挥那里。 看到这份检查报告,徐总指挥才知道自己的麾下有个陈秋石,原来就是那个在孔雀岭战斗中初露锋芒的人。徐总指挥调阅了陈秋石的档案,对校首长说,以后打大仗,我们的部队需要懂战术的人。让他教学,不太合适,还是放回部队,让他在战争实际中提高觉悟。 徐总指挥一句话,救了陈秋石一命。 回到部队,团长位置没了,由二营营长宋得凡接任了。赵子明提议陈秋石担任参谋长,又被师政治部否决了,说陈秋石同志需要到基层锻炼,还是当连长合适。 陈秋石心里很憋气,暗暗埋怨韩子君胡搞,老子团长当得好好的,你东拉西扯诓老子去当什么教员,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子的团长撸了,那匹山丹战马再也找不到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晦气。 连长当了不到三个月,形势有了变化,四方面军要北上,同中央主力会师。北上就要打仗。在大金子山同国民党的追军激战一天一夜,二六三团死伤大半。 陈秋石这年二十七岁,在连长里面是最老的,就是在团长里,这个年龄也是最大的。 大金子山战斗赋予二六三团的任务是攻打黄龙高地,为主力穿越大金子山开辟道路。宋得凡让陈秋石的七连跟随团部行动,实际上是想让陈秋石出谋划策。 陈秋石说,离大部队穿越还有半天时间,我们不能这么按部就班的行军,避免战斗发起时仓促上阵。你让我带一个班,轻装急行军,先去看地形,侦察敌情。 宋得凡说,你是老团长,把你当侦察兵用,别人会认为我容不得人。尖兵分队让别人带吧。 陈秋石说,宋团长你不要这么想,我现在是连长,而且是一个年龄大有经验的连长。这次任务很重要,我去了把握大。 宋得凡问赵子明,让陈连长亲自去侦察敌情地形是否合适? 赵子明说,要想打漂亮仗,就让他去。 陈秋石带着一个精干的手枪班,在拉弓山口脱离大部队,走捷径,攀绝壁,提前半天进入大金子山地域。陈秋石抵近敌人阵地前沿,来回察看了两遍,情况就比较清楚了。 等宋得凡和赵子明率领二六三团主力到达,陈秋石已经将进攻作战的方案搞得天衣无缝了,小分队从哪里穿插,第一个接敌时机和地点,诱敌出动后的机动路线和第二个围困敌人的时机地点,等等,如此这般,都有安排。 宋得凡文化程度不高,听陈秋石介绍他的作战方案,有点听不懂,说老陈你这个方案太复杂了,一步一步的,敌人要是不按你的来怎么办? 陈秋石说,方案搞复杂一点,打起来就简单了。只要我们按计划一步一步地发展,敌人必须出动,这就像钓鱼,我把诱饵放到他嘴边,他不可能不咬钩。 宋得凡还是犹豫。宋得凡说,你老陈把敌情地形都侦察清楚了,立了很大的功。但现在毕竟我是团长,这一仗怎么打,还得听我的。 宋得凡采取的战术还是人海战术,他不习惯把部队割得七零八落,更不习惯什么真打假打,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真打,什么时候假打。就像一台机器,零件搞得太多了,搞得他眼花缭乱,部队撒出去了收不拢怎么办? 陈秋石见宋得凡固执己见,考虑到自己身份特殊,不便争辩。但他又不甘心无谓的牺牲,暗暗地给自己的连队留了后手,要求担任侧翼进攻。宋得凡同意了。 战斗发起后,二六三团仅有的三门迫击炮对黄龙高地的重点目标进行压制,压制完了,步兵没有跟上,守敌也没有受到重创。炮火一停,轻重机枪一起扫射,宋得凡带领的进攻部队刚冲到半山腰就被打了回来,只有陈秋石的七连趁乱沿后山摸到敌人前沿阵地五六十米的地方。部队多是汉阳造老式步枪,精度差,射速慢,陈秋石吩咐不要开枪,隐蔽起来,等团主力再次进攻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从敌人的背后杀出,这样就给宋得凡减轻了压力,主力蜂拥而上。可是敌人的火力还是很猛,伤亡过大,第二次进攻又失利了。而此时陈秋石的七连已经暴露,同敌人短兵相接,敌人装备精良的一个营从三面向陈秋石包抄过来,陈秋石带着连队且战且退,一边打,陈秋石一边骂宋得凡蛮干,倘若按照陈秋石的计划,这时候正应该是杀回马枪的大好时机,可惜宋得凡率领的主力已经被压在山下抬不起头来,宋得凡阵亡,坐失良机不说,还使得陈秋石孤军深入腹背受敌。 经过两个小时激战,终于拿下黄龙高地。任务是完成了,陈秋石也陷入绝境。 陈秋石是在二号高地最后一战负伤的,当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十三个人,挡不住敌人重兵突击,战士们很快就被打散了,陈秋石躲在一个鹰嘴岩后,差不多快绝望了,已经把手枪举到自己的脑门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就在敌人蜂拥而来之际,陈秋石突然发现眼前闪过一道白色的闪电,一匹战马似乎从天而降,越过鹰嘴岩,准确地落在陈秋石的面前。天呐,是他的山丹宝马。陈秋石从随营学校被贬回部队之后,曾经打听过它的下落,听吴东山说,这匹马太难驯服,韩子君师长驾驭不住,交代军马科,好生养着,以后再说,可是没过多久,这匹马就不见了,据说是趁马夫遛马之际逃进深山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擅自脱离队伍的山丹宝马会在半年后出现在陈秋石的危急关头,难道它已经知道了它的故主危在旦夕吗? 当下,陈秋石精神一振,收起手枪,纵身一跃,跨上马背。山丹宝马一声长啸,鬃毛直立,前蹄高扬,飞过山涧,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林莽之中。 这一仗下来,二六三团差不多快打光了。战后清点人数,只剩下四百人不到,编了五个连队,又成了缩编团,陈秋石的伤养好之后,再次被任命为团长。 陈秋石的部队里后来就有了传说,说山丹宝马同陈秋石前世有缘,没准前世的陈秋石是这匹马的恩人,今世它就变成了一匹战马,报答陈秋石。这话连赵子明都说过。赵子明以后问陈秋石说,很奇怪啊,这马失踪那么多天了,怎么就在你的生死刹那间出现了呢,未尝你伙计真有神助? 陈秋石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要说有神助,那好啊,我求之不得啊! 红原整编的时候,军团首长表扬了红二六三团,再次提到陈秋石讲究战术,兵力火力使用得法,指挥灵活机动。可是陈秋石却高兴不起来,对政委赵子明说,什么胜利?一锅夹生饭。歼敌八百,自损一千。这场战斗就是要是按照我的方案,不仅不会牺牲那么多人,也不会打那么久。我要不是有我的马,我的坟头也该长草了。 赵子明说,行了老陈,你正确行不行?老宋人都死了,你就不要责备了。 陈秋石说,老宋牺牲了我难过,但是老宋不讲战术一味蛮干,错误是不能原谅的。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蛮干了,要让连长们都学会运用战术。 赵子明说,是啊,教训是应该吸取。 红原整编之后,二六三团被编入西路军。上级传来的指示是要打到新疆去,打通国际通道。可是新疆的边还没有挨上,就在祁连山被马家军咬住了。西路军鏖战数日,弹尽粮绝,部队变成了细水流沙,陈秋石在最后一战中负伤,幸亏找到一座破庙,被里面的和尚救下,躲在庙里当了一段时间病和尚,直到中央派刘伯承组织了援西军,陈秋石得到消息,辗转找到援西军总部。 西安事变之后,国共第二次合作,组成统一战线一致抗日,以援西军为主体整编了第十八集团军一二九师,陈秋石被选拔为师部作战参谋。 五 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成立的时候,陈三川十二岁,加上孙半仙给他多出来的一岁,算是十三岁。 这一年,日军已经占领了三十铺以西的众多集镇,盖上了炮楼,建立了汉奸政权,搞了一个“大东亚共荣圈”。东河口虽然在这个圈子外面,但也是朝不保夕,学校彻底停课,人去楼空。 游击队招兵的告示张贴在东河口方圆十几里的几个集镇上,不少人来报名,有老的,也有小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但是年轻力壮的并不多。有些人报名参加游击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譬如小铁匠刘锁柱,他是个光棍,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没有牵挂。听说游击队里共产共妻,他快活得要死,所以他报名的时候嚷嚷得最积极,逢人就喊,参加游击队了,抗日了,把嗓子都喊哑了。 许得才参加游击队是自愿的,他不仅人来了,还把炸油条的家伙也装上牛车运来了,他这一辈子对郑秉杰感恩不尽,要到山里来炸油条给郑秉杰吃。 刘锁柱虽然积极,但是郑秉杰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后圈定名单的时候把他一笔勾销了。 刘锁柱听说郑秉杰不让他参加游击队,眼泪都出来了,在黄寒梅面前说,他不让我参加游击队,就是不让我抗日,我跟他鱼死网破。 黄寒梅说,你敢!你要是对郑大先生不恭敬,那就是对抗日队伍不恭敬,不要别人动手,我黄大嫂就能把你收拾了你信不信? 刘锁柱嘿嘿一声冷笑说,那你就等着瞧吧! 到了游击队成立那天,郑秉杰让人把东河口区公所门前的戏台布置成会场,戏台上有三张板凳,坐着队长兼指导员郑秉杰、副队长刘汉民、军事教官马建科和妇抗会主任黄寒梅、书记员江碧云。 六十二名游击队员集合在戏台下面,这里面还包括陈三川。本来郑秉杰不同意陈三川参加游击队,可是黄寒梅要上山,这孩子没了去处,黄寒梅提出,孩子已经懂事,这几年也接触了地下抗日活动,望风送信的事情做了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经能够胜任了。带到队伍上,也许能派上大用场。郑秉杰仔细一琢磨,也只有这样了。 陈三川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个头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队伍里,陈三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还像个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儿郎当的,陈三川的两条腿站得笔直,上下都很匀称,两眼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戏台上面,炯炯有神。那模样,委实像个少年战士。 游击队的副队长刘汉民宣布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成立大会开始,就由郑秉杰讲话。郑秉杰头上戴了一顶青天白日军帽,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别了一把盒子枪,往台前站定,刚讲了一句“同志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刘锁柱突然从戏台一侧窜了上去,手里还舞着一把菜刀。黄寒梅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抢上去,挡在郑秉杰的前面。 哪里想到,刘锁柱并不是要砍郑秉杰,而是对着自己的胳膊砍了一刀,砍出一个寸把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刘锁柱挥舞着菜刀向台下高喊,老少爷们,大家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刘锁柱是不是孬种?我要参加抗日,可是郑区长却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报国无门啊,不让抗日还不如死了算了,郑大先生你再不让我参加游击队,我就死在戏台上。 说着,把菜刀一横,昂首挺胸看着郑秉杰。 郑秉杰没有防备刘锁柱会来这一手,气急败坏地指着刘锁柱说,你简直是胡闹,就你这个样子能参加游击队吗? 刘锁柱脖子一硬说,我这个样子怎么不能参加游击队?我不怕死! 黄寒梅在一旁对郑秉杰说,郑区长,刘锁柱参加游击队是铁了心的,我们不应该打击他抗日的积极性,我看就收了他吧。 郑秉杰没有马上回答,眉头皱了几下才说,那好,刘锁柱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抗日是要担风险的,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 刘锁柱说,知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卵子倒。 郑秉杰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抗日游击队的条件很艰苦,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刘锁柱说,知道。日子你们能过,我也能过。 郑秉杰说,刘锁柱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抗日武装是有纪律的,不许欺负老百姓,不许偷鸡摸狗,不许开小差,不许侮辱妇女,不许…… 郑秉杰一口气讲了六七个不许,把刘锁柱讲愣了,但是此时此地,不允许他反悔,他只能把脖子继续硬下去。刘锁柱说,知道,不管什么规矩,只要你们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郑秉杰说,那好,你这个兵我们要了。以后违反纪律,军法从事! 说完,扭头对戏台一边的江碧云说,加一个名字,刘锁柱。 刘锁柱一听,大喜,嘴里喊道,谢长官恩典!抬起胳膊要给郑秉杰敬礼,没想到手里还举着菜刀,差点儿把自己的耳朵给削了。 游击队成立之后,就开到西华山进行训练,淮上抗日支队司令员韩子君给郑秉杰的游击队派来了四个教官,每天搞刺杀射击投弹训练。没过几天,刘锁柱就坚持不住了,嚷嚷说原指望当兵抗日吃香喝辣的,哪里想到累得要死,伙食还差得要命,别说豆腐皮卷油条了,连米饭都吃不饱,还要吃芋头干。 落到这步田地,许得才也没了用武之地,没有油条可炸,他跟刘锁柱一样,也是天天抱着鸟枪练习刺杀射击,叫苦不迭。 游击队的武器装备很差,只有郑秉杰和刘汉民各有一把盒子枪,还有十几支汉阳造步枪和鸟枪,一半以上的人发了手榴弹和大刀。训练的时候,那几条步枪轮换使用,抱在刘锁柱的手里,就像抱着一根烧火棍,耍得别别扭扭,经常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 黄寒梅忙乎自己的,基本上不管儿子。陈三川倒是能吃苦,话很少,学射击学刺杀有模有样,经常受到刘汉民的表扬。刘汉民对许得才和刘锁柱说,看看,人家一个孩子,学东西都比你们快。你们这个样子,别说到战场上夺枪了,鬼子打来了,跑都跑不赢。 有一次,刘汉民出了个馊主意,让刘锁柱和陈三川对练刺杀,陈三川手握大枪,纹丝不动,单等刘锁柱出招。刘锁柱心想,妈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卵子孩子,我还能怕你不成?舞着大枪呀呀呀就冲了上去。陈三川冷冷地看着他,待他逼近了,突然闪身往边上一跳,刘锁柱扑了一空,还没有回过神来,背上就挨了一家伙。陈三川出手很重,把刘锁柱打了个嘴啃泥。刘锁柱恼羞成怒,爬起来要揪陈三川的领子,没想到陈三川腰一哈,一头撞在他肚子上,当场又搞了个仰巴叉。 这以后,刘锁柱就不敢小看陈三川了,背后跟许得才嘀咕说,你看这小杂种,简直就是活土匪。妈的以后遇上鬼子,让这小杂种打头阵,看他还张狂不张狂! 六 神仙岭大战之后,陈秋石被派到三三六旅二团一营当营长。八路军的建制比红军的建制个头大多了,陈秋石的那个营,总兵力超过红军时期的一个二类团,武器装备比红军时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当营长就可以骑马了,旅供给部的吴东山看在同乡同学的面子上,给陈秋石选了几匹好马,有焉耆雄驹,有红山赤兔,还有两匹缴获日军的东洋马,高大剽悍,雄风勃发。陈秋石亲自到供给部的马厩选了半天,一匹也没有看上。陈秋石对吴东山说,求马和求婚一个道理,要讲缘分。 吴东山说,我伺候过旅首长,也伺候过团首长,没想到你这个卵子大的营长这么难伺候。你倒是说说,你要什么样的马,我这个军马助理心里也得有个谱吧。 陈秋石摇摇头说,算了,到了我应该有马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 陈秋石怀念他的山丹宝马。那一年,黄龙高地战斗之后,山丹宝马重新服役,并再次成为陈秋石的坐骑。后来在祁连山同马家军作战当中,西路军弹尽粮绝,韩子君的一个师,打得只剩下三百多人,被压缩在刘家营子不到三里长的沟壑里。 最后的时刻到了。枪里已经没有多少子弹了,肚子里四天粒米未进,大刀已经卷了刃,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刺刀、荆棘和寒风撕扯成了碎片。白雪皑皑的祁连山谷,残阳如血。陈秋石永远记住了那片雪地和那片残阳。 师部下达命令,埋锅杀马,打火造饭。 最后的战马还有四匹,其中就有陈秋石的山丹宝马。前几次杀马的命令下达,陈秋石的那双眼神,如丧考妣,让人看之不忍。那几次,韩子君和赵子明都没有为难他。 可是,这是最后的时光了,也是最后的希望了。弹尽粮绝的西路军,还有什么?如果全军覆没,那么要马又做什么?这个道理陈秋石不是不明白。可是他不能接受。 就在最后一道杀马的命令下达之后,陈秋石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对山丹宝马下手。当他把他的想法告诉赵子明的时候,他看见赵子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然后就是狐疑。赵子明说,何必呢,那太残忍了。 陈秋石说,不,还是我来了结吧,我跟它说会话,跟它说说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会明白的。 赵子明说,好吧,那就听你的,不过,你不能离部队太远。一圈子都是马家军。 陈秋石说,好。 刚走了两步,赵子明又跟在后面说,还是让战士们做吧,用刺刀,可以节省一颗子弹。 陈秋石回过头来,眼睛里寒光闪闪。陈秋石说,不! 赵子明不再做声,陈秋石牵着他的山丹宝马钻出了山沟。也就是三十几步吧,在陈秋石此后的岁月里,这三十几步就像三千里那样漫长。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摸着腰里的手枪。他知道,只要一颗小小的子弹打中马的眉心,一个生命、一个他所珍爱的生命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变成一锅热腾腾的肉汤,再然后变成挥刀抡枪的力量。 山丹宝马低着头,也许它已经明白了什么,也许它什么都还不明白,它就那么信赖地、温顺地跟着他爬出了断裂沟,爬上了雪地,然后一步一步向树林里走去。 突然,它感觉到腹部一阵刺痛,它惊愕地看着它的主人,陈秋石举着一根带刺的枣树枝桠,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边抽还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随便你跑到哪里去,再不跑你就没命啦! 显然,它已经听懂了陈秋石的呼喊,抑或它早就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它不能理解它的主人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它知道它的主人在想什么,可是它不能离开它的主人,再说,它已经跑不动了。 远远跟在后面的赵子明,一看见陈秋石抽打战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赵子明犹豫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枪,瞄准了马头。几后子明回忆那个细节,内心还是颤抖——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匹马微笑了一下,天呐,战马微笑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得清楚,而赵子明却一口咬定而且是几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马在那当口千真万确微笑了一下,然后弯曲两条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了一眼,垂下头去,两行丰沛的泪水这才从眼角滚滚而下,落在凌乱的雪地上。 枪响了。 陈秋石回头,赵子明转脸,他们看到了一张平静的脸。 从此以后,陈秋石就再也没有吃过马肉,再也没有骑过马。这不仅是因为后来的职务和资历失去了装备马匹的资格,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直到抗日战争之后。 陈秋石到任后不久,三三六旅二团接到任务,掩护抗大分校跳出敌人的包围圈。陈秋石的一营受命阻击苍南,达成围点打援的战术目标。 这一次是陈秋石独立指挥作战,有充分的自主权。头天下午,他把团里通报的敌情地形研究了一番,在河滩的沙子地上用石子摆了一个模拟战场,然后点起一根香烟,围着这堆石子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 到了晚饭的时间,教导员郑凯南发现找不到营长了。骑兵排长说,营长叫了两个战士,到河滩上去了,可能是打野鸭子去了。郑凯南一路找到沙滩,却看见陈秋石枯坐在那堆石子旁,身边扔了几棵烟头。陈秋石的表情有点呆滞,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郑凯南说,老陈,你在这里鼓捣什么,部队今晚要吃一顿饱饭,夜行军赶到苍南,你还在这里看风景? 陈秋石说,老郑,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讲,我发现上级给我们的任务很不对头,弄得不好完不成。 郑凯南吃惊地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执行上级指示绝不能含糊,就是天大的困难也要克服。 陈秋石说,开玩笑!天大的困难我怎么能克服?天大的困难谁也克服不了。吹牛皮的事情我从来不干。 郑凯南说,我们不能跟上级讲价钱,更不能退缩。 陈秋石说,我不是退缩,但我不能不负责,我们必须把困难想得充分一点。作战是一门科学,必须先有胜算尔后才有胜券。 郑凯南说,你把你的判断说说,我洗耳恭听。 陈秋石说,情报称,鬼子水上大队昨天已经进到邯郸以北六十公里,野江联队正向黄州逼近,意在夹击我抗大分校和太行军区机关。我们是在苍南打阻击,在三个小时之内,独立顶住水上大队,迟滞敌人的行动。这一带地形一马平川,视野开阔,一旦打响,我军冲锋无异于自投罗网,撤退更是秋风落叶。我们的腿再块,也没有他的机枪子弹快。所以说,我们要顶住敌人一个大队是很困难的。 郑凯南听完,倒吸一口冷气,瞪着眼珠子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你的意思是,这仗我们不能打? 陈秋石说,打是肯定要打的,关键在于在哪里打,怎么打。打好了,可以出奇制胜,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打得不好就是夹生饭,即使最后完成了任务,也是以重大牺牲为代价的。 郑凯南说,老陈,我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我们不能因为顾虑牺牲而对完成任务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是革命军人的作风。 这次轮到陈秋石惊讶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郑凯南,摸出一根香烟递过去,郑凯南摆摆手拒绝了。陈秋石自己点上烟,看着西边渐渐隆重的暮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为什么,为什么不顾虑牺牲?如果能够减少牺牲,我们为什么要拼命呢?我们当指挥员的,有责任最大程度地减少牺牲。 郑凯南说,那你说说,你打算在哪里打,怎么打? 陈秋石没有马上回答,悠悠地又吸了几口烟,吸完烟,把烟头往地下一扔说,向南移动十二公里,在漳河峪打,守株待兔。 郑凯南说,你有什么把握敌人就会按照你的路线进攻,倘若他绕过漳河峪,我们不是等于放弃战斗吗? 陈秋石说,老郑,你没有研究日军的作战规律,从前几次战斗看,日军的扫荡战术是轴心型的,表面上看多头并进,实际上进攻的路线是相互交叉的,一旦有情况,他就会迅速收拢,就像蛇一样,把我们的部队紧紧裹起来,慢慢蚕食。我们在漳河峪守株待兔,这只兔子不来,还有那一只,东边等不到,还有西边,他总要来一只。只要他是多头并进,他不可能绕开漳河峪,这是通向太行山腹地的必经之路。我部在此设防,绝不会竹篮打水。我只要打住一只,就能牵动全局。 郑凯南说,开玩笑,漳河峪离太行军区机关仅有十几公里,你这是把战火引到我重要目标附近,置高级机关于险境啊!上级不会同意的。 陈秋石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已经来不及报告了,决心已定,立即行动。 郑凯南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陈秋石说,我希望你放手让我指挥。如果我的决心错误,愿意接受军法处置。 郑凯南见陈秋石说得斩钉截铁,也有些动摇。想了一阵子说,老陈,我承认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可是上级明确指示,要我们在苍南打阻击,只要是在苍南打,你怎么用兵我都不反对,就是打错了,我们也没有责任。而临阵移动战场,从根本上改变上级的作战计划,即便是胜利了,也不一定符合上级意图。这样太冒险了。 陈秋石不吭声,看着西边的夕阳一点一点地融入到地平线里。 郑凯南最后说,要不,我们开个诸葛亮会,把连长和指导员都叫来商量一下? 陈秋石说,那样就麻烦了,意见不一致怎么办,我的决心被否定了怎么办,如果我被否定了,这场战斗我还指挥不指挥了? 郑凯南说,给我一支烟。 陈秋石摸摸烟盒,愁眉苦脸地说,哎呀老郑,刚才给你你不要,最后一根被我抽了。我来给你拣烟头。 说完,弯下腰,撅着屁股,把刚刚被他扔下的烟头拣起来,一共捡了六个,剥开,把金黄的烟丝撮在一起,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草纸,边口处裁出长长的一条,卷成一个烟卷。这一套陈秋石做得很从容,每一个步骤都很细致,很讲章法,烟卷儿卷得很讲究,就像是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 郑凯南接过烟卷,陈秋石又把洋火点着了,双手拢着凑了上去。郑凯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仰面吐了一口说,他妈的,算我倒楣,给一个战术专家当教导员不容易啊。这一仗如果打好了,你就是英雄,打不好,我就是千古罪人。好吧,你偷牛,我拔桩。出了问题我担着。 陈秋石大喜过望,伸出拇指说,老郑,就冲你这个胆量,我一定会把仗打好的。 当夜,月牙现形的时候,正准备往苍南方向夜行的部队突然接到命令,左转,向漳河峪方向前进! 凌晨三时左右,日军水上大队一个中队进入苍南。根据水上掌握的情报,八路军一部已经在苍南城南三公里处展开,日军的这个中队和配属的两个伪军大队,是以战斗队形向苍南进发的,拟待天明以三路轮流通过苍南河。 日军这一路行动可谓谨小慎微,在河岸上没有遇到阻击,过了河进入青纱帐还是没有遇到阻击,反而使水上少佐更加心神不定,总疑惑八路军埋下陷阱,因此行动甚为迟缓,基本上要等后队跟上了,站稳了,前队再继续前行,而且是交替掩护,左中右三路并行,随时交叉,呈菱形网状向前推进。 水上少佐没想到他这么一折腾,把陈秋石害苦了。陈秋石对日军的行动规律有所掌握,但是他不知道水上这个人如此谨慎,已经到了疑神疑鬼神经病的地步。 水上的神经病导致整个水上大队行动比陈秋石预计得要晚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陈秋石差点儿也急出了神经病。他和郑凯南蹲在临时构筑的掩体里,虽然表面上谈笑风生,但是他不时地偷看马蹄表,焦灼之情难以掩饰。 预计的时间超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前哨排那边还是没有动静,陈秋石这时候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他妈的见鬼了,难道敌人真会绕过漳河峪?难道我们临时改变的计划被他们发现了?不可能啊,部队昼伏夜行,没有电台,没有报告,连自己的上级都不知道自己的行动,鬼子难道在我的部队里安插了奸细?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陈秋石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出掩体,在树林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倒是郑凯南在这时候表现出了冷静,郑凯南说,老陈,你别着急,也许敌人的行动推迟了。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耐心等待了。 陈秋石两眼无神地看着郑凯南说,不可能啊!如果不是打乱仗,日军宿营启程都是有规律的。如果超过十一点不能到达漳河峪,那他今天就不可能过漳河桥,不到万不得已,日军是不会跟我们打夜战的。现在还不来,确实蹊跷。 郑凯南说,老陈,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陈秋石抓耳挠腮地说,我是相信啊,可是敌人他不来你叫我怎么相信?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将无能,累及三军啊!我完蛋了. 郑凯南不语,他心里本来就没有底,见陈秋石都乱了方寸,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他心里更没有底了。 陈秋石看着头顶上越来越高的太阳和远处空荡荡的一马平川,突然悲从中来,神情庄重地说,教导员,万一我真的判断失误,让水上大队的障眼法绕过去了,那真正的千古罪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不用袒护我,到时候我上军事法庭。我要是被枪毙了,请你派人给我收尸,把我埋了,坟头上写个名字。我老家在淮上州梅山县隐贤集,我参加革命的时候,我的儿子刚刚满月,我连名字都没有给他取。到今天,我的儿子已经十二岁九个月零十七天了。以后如果你们找到他了,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个东西,误了儿子也误了抗日,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向他道歉,对不起了。 郑凯南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你怎么回事,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自信了! 陈秋石自顾自地说,他要是不认我这个爹呢,他不认我我也没有办法,是我这个爹对不起他在先,他不认我在后。他要是不认我,你们就把我的尸体刨出来,让野狗吃了算了。 郑凯南惊骇地发现,这个时候的陈秋石脸色苍白,目光空洞,额头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说话的时候,嘴巴都歪了。郑凯南心里咯噔了一下说,老陈,你怎么啦,你是不是病了? 陈秋石说,我没有病,我心里全都清楚。老郑,也许我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我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敌人。既然我能摸透敌人的心思,敌人把我看透也是有可能的。我一意孤行,他将计就计。这下完了,上级交给我的阻击敌人于苍南的任务,被我搞得鸡飞蛋打。水上大队如果绕过我们到了漳河桥,太行军区和抗大分校就危在旦夕,我就是失街亭的马谡啊,不,我比马谡犯的罪还大! 陈秋石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好像他真的铸成难以饶恕的大错,真的就要走上军事法庭,真的就要人头落地似的。郑凯南被陈秋石的突然悲观弄得措手不及,已经说得没有话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说,老陈,你不要想得太多,你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啊! 陈秋石泪流满面地说,我说这话不早啊,水上大队现在还没有出现,这一切只能说明我判断失误。什么狗屁战术专家?简直就是当代马谡今日赵括,纸上谈兵,遗臭万年! 说着,竟然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只拳头不断地擂打自己的脑袋,像个闯祸的孩子。 郑凯南担心这伙计真的出了毛病,左思右想,还是要稳住他,正要上前劝慰,意外发生了,陈秋石抖动的双手突然停住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抬了起来,两只水雾朦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树梢某处,耳朵似乎也支楞起来了。 郑凯南说,老陈,你怎么啦? 陈秋石突然匍匐下去,趴在地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很久,刷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往脸上擦了一把,两只眼睛骤然放光,逼视着郑凯南问,老郑,你听见了吗? 郑凯南困惑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陈秋石的上半身微微斜着,两只眼睛眯缝着说,马蹄声,你听,是马蹄声,东洋战马的蹄声啊。马蹄踏在碎石路上,哒哒哒,哒哒哒……你听! 郑凯南弯下腰,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侧耳听了半天,除了风吹树叶沙沙响,别的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他紧张地看着陈秋石,看见陈秋石的脸色由白变红,瞳孔似乎都放大了。郑凯南担心地问,老陈,你真的听见马蹄声了?你不是做梦吧,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 转眼之间,陈秋石就像变了一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两只手下意识地捋着腰间的武装带,捋得呼呼作响。陈秋石说,哈哈老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啊,守株待兔,兔子来了,他们终于撞倒老子的枪口了。 一阵秋风过来,吹得郑凯南满耳朵眼儿都是黄沙,就是没有马蹄声。郑凯南抬起头来,看看天,也是一片灰蒙蒙的。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他基本上可以确认了,这伙计的脑子的确出了问题,这伙计因为承受不了指挥失误的压力而精神崩溃了,犯了羊角风。怎么办?不能再让他指挥部队了,必须采取果断措施,让他离开战场。可是,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他已经失去理智了,跟他和风细雨地谈,显然无济于事。实在不行,就下了他的枪,让警卫员强行把他架走。想到这里,郑凯南的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真的对老陈下手,他还是于心不忍的。 然而,就在郑凯南千难万难的时候,他听见了枪声。先是零零星星的几下,接着枪声大作,还伴有迫击炮的声音。 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郑凯南看见陈秋石已经举起了望远镜。陈秋石边观察边说,好的,好的,这群鬼子是好鬼子,还真听话,啊,乖乖地来了。 郑凯南说,老陈,我听见了,他们来了,同前哨排接火了,你的判断是对的,你的指挥完全正确。 陈秋石大喝一声,准备出击! 七 这年初冬,淮上中心地委书记兼淮上抗日支队司令韩子君专程到楚城同国民党守备旅长章林坡会晤,两人寒暄几句,进入实质话题,就开始唇枪舌剑了。 韩子君说,我们这么大的地盘,一万多平方公里,二百多万人口,一万多正规军和地方武装,居然让两千多名日本鬼子盘踞在这里搞什么“大东亚共荣圈”,简直太耻辱了。 章林坡说,韩司令,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以为我不想打?我也想打。可是你看看我的部队,今天还有几千人,跟着咱喊抗战口号,一旦打起来,一盘散沙啊! 韩子君知道章林坡的心思。国军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的部队有多少人,谁就当什么官,章林坡现在手上有一个旅的兵力,他就是旅长,一仗打下来,损兵折将在所难免,剩下一个团,他就是团长,剩下一个营,他就是营长。在这种情形下,军官们自然不愿意当出头椽子,人人自保,互相推诿,以致于日军长驱直入。韩子君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眼看着日本鬼子骑在我们头上尿尿啊。我们的装备差是不错,好歹还能发射,百米之内也是能打死人的。你们一个旅被打出淮上州,东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 章林坡说,说得轻巧,我一个旅东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可是你们做什么了?你也是个司令,搞了几千人的游击队,半年了还没有见你们正经八百地打过一仗。 韩子君说,章旅长此言差矣,自从游击队成立,大兵团作战没有,小出击从来没有停止过。跟鬼子正面交锋很少,打汉奸一刻也没有放松。没有游击队牵制,你的正规军就不可能这么安逸。 章林坡说,好了,说吧,韩司令此来,有何贵干? 韩子君所,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日军准备发动南下攻势,近期有一批军火要路过淮上州,沿淠史河越过大别山,运往武汉外围,这正是我们出击的大好时机。我这次来,就是会同贵部,协商截敌计划的。 章林坡不屑一顾地说,老韩,我军正在调整战术,以时间换取空间。目前还不是同日军决战的时候,你们还是躲在山里招兵买马吧。 韩子君正色道,章旅长,我已经把我方的意见说清楚了,抗击日军,截击日军南下军火,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不能为了自保坐失良机。 章林坡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韩子君说,打大仗当然要有大部队。我们也不跟敌人正面交锋,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地形民情优势,搞袭扰战。待日军辎重部队出现,你主力截击,将其打散。我们的二十支游击队,三十个区中队,全部集中使用,在山里,水上,城里,乡间,开辟战场,分而歼之。 章林坡笑了,说,老韩,听你这么一说,还挺有计谋的。可是我不能听你的指挥,我得听上峰的。 出乎章林坡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上峰果然来了通报,证明韩子君提供的情报不虚,上峰要求章林坡部截击日军松冈联队护送的军火,至少要将这支辎重部队打回去,阻其南下。 这一下,章林坡就不能小看韩子君了,他在沙盘前伫立良久,派人叫来了作战处副处长杨邑。 杨邑就是当年陈秋石在南湖分校时候的杨教官,也是章林坡在陆军学校的同学,过去这两个人曾在一支部队里当营长,就战术水平而言,杨邑远在章林坡之上。然而章林坡为人圆滑,深谙为官之道,把部队交给他,无论战争怎样惨烈,他的部队总能全身而退。而杨邑是个死脑筋,打仗惟胜是求,把部队交给他,动不动就打光了,仗一打完,他的身后就没几个兵了。这样的人,上峰不喜欢,所以总是不得志。直到南湖黄埔分校解散,看在同学同僚的面子上,章林坡才把他收留过来,给了个作战处副处长的位置。章林坡要的是杨邑的战术谋略,而不是杨邑的战斗作风。 当下章林坡把上峰的电文给杨邑看了,交代说,韩子君他们对这次截击日军军火很感兴趣,气可鼓不可泄,我看可以给他们一些实质性的任务。 杨邑说,他们那几条破枪,乌合之众,能起到什么作用?敲边鼓还凑合,大仗还是要我军来打。 章林坡不悦地说,老杨,你这个思想要不得。现在是统一战线,焦土抗战,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韩子君的游击队,这次不仅要参战,而且要在主战场上。你现在就给我搞一个方案,时机和战场由你拟定。前提是,在方案上,本旅投入全部三个团,另有炮兵营、骑兵营,把势造足。实际战斗中,我军在核心部位兵力不要超过一个营,所有参战部队,必须保证伸缩自若。明白了没有? 杨邑顿了顿说,明白是明白了,可是如果我们用兵过于保守,仅凭韩子君部零打碎敲,万一敌军火抢运成功,岂不耽搁大事? 章林坡心里别扭,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老杨,布阵谋局你是高手,我的意思,上峰的意思,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找你来搞这个方案,就是希望两全其美。 杨邑眼巴巴地看着电文,心里琢磨,既要沽名钓誉,又不想伤筋动骨,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敌人的辎重部队是一个大队,加上护送的警卫部队,相当于一个联队了。我军两个师打日军一个联队都很吃力,现在正规军只有一个旅,而且核心部位不超过一个营,这仗怎么打?难道,截击日军军火的重任真的要靠韩子君手下的那些泥腿子来完成?杨邑深感为难。 章林坡说,老杨,你再琢磨琢磨,确保本部全身而退啊! 杨邑盯着眼前的电文和墙上的作战示意图,好半天才说,好吧旅座,我尽力而为。 当天夜里,杨邑果然制订了一份虚张声势的作战计划。按照这个计划,国军主力基本上是坐山观虎斗,而把重要任务推给了韩子君。 第二天早上,章林坡龙副官把作战方案送到杜家老楼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指挥部,韩子君看了之后,长久不语。最后冷笑一声对龙副官说,国难当头,贵部自保之策还如此圆满,令人钦佩之至。 龙副官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辩解说,韩司令误解了,这份方案来之不易,出自我军著名战术专家杨邑之手。韩司令说自保,本部军官却认为是万全。 韩子君说,杨邑?是不是那个在南湖黄埔分校当过教官的? 龙副官立正回答,正是。 韩子君不做声了,再把方案打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掩卷深思良久,然后说,好吧,请转告贵部长官,我西华山抗日游击队全体官兵枕戈待旦,我们是何成色,战斗中看! 这次以独山为主战场的截击日军军火的战斗,若干年后被军史专家称为淮上的百连大战,除了章林坡的国军部分主力部队,西华山游击队动员了大大小小五十多个游击队和民兵小分队,在战斗中大显身手,虽然未能成功地歼灭敌人的辎重大队,但是造成了日军松冈联队和护送日军近二百人伤亡,歼灭伪军共七百多人。 战斗中,杨邑临危受命,以代理团长的身份组织独山阻击战,支撑了六个小时。战斗越打越烈,杨邑麾下连长和代理连长先后阵亡七人,杨邑本人身中三弹,仍然挥枪高喊,退却者格杀勿论! 杨邑的悲壮和不屈,迫使章林坡把假戏做成了真的,不得不动用后备的两个团接应,从而将原本计划的战斗规模大大地拓展了。 陈三川第一次参加真枪实弹的战斗就是在这一次。 郑秉杰的游击队是个小游击队,担负的任务是同另外三支游击队一起在湘红甸打伏击。郑秉杰布置任务的时候,刘锁柱的脸都吓白了,他参加游击队可不是来打仗的,前些日子虽然苦一点,好歹脑袋还在,现在猛不丁地听说要开到湘红甸战场去跟鬼子打仗,肠子立马就揪成一团。郑秉杰讲的是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脑子里一个劲儿琢磨怎么办。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跟他们玩了。 瞅个冷子,刘锁柱捂着肚子离开了训练场,假装解手,钻进了毛竹林,正在东张西望,冷不防背后一个硬梆梆的家伙顶住了腰眼。刘锁柱骇得魂飞天外,赶紧把两只黑乎乎的爪子举起来,上牙磕着下牙,结结巴巴地说,长官,太君,饶命啊! 这时候听见背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喝道,开小差,枪毙! 刘锁柱听出来了,原来是陈三川。刘锁柱快要跳出来的心这才收回去一半,扭过脸来说,啊,是三川兄弟啊,哥哥我哪里是开小差,我拉稀! 说着,往上哈哈腰,顺手一扯,抽掉系在腰间的麻绳,大腰裤子便猪大肠子一般堆在地上,再往下一蹲,便扑扑通通地放出一股恶臭。说来也是蹊跷,他说拉稀,就当真拉稀了。刘锁柱一边拉一边在心里骂,这个小杂种,人小鬼大,原来他在监视自己呢。 陈三川见刘锁柱当真拉稀了,捂着嘴一跳老远,嚷道,真臭,吃独食,屙驴屎! 刘锁柱说,滚蛋,你个小毛孩子懂个屁,驴屎才不臭呢,人屎最臭。可是俺们天天吃芋头干麦麸稀饭,人屎跟驴屎也差不多,不臭。 陈三川手里抱着一根训练用的木头枪,仍然对着刘锁柱,眯缝着小眼睛说,刘锁柱,你就是要开小差,拉稀你为啥不到茅房去?我一看你的样子就像开小差。你开小差我就枪毙你。 刘锁柱说,我开你奶奶的差,我拉稀,你眼睛瞎了鼻子也瞎了吗? 陈三川放下木枪,盯着刘锁柱说,你不要嘴硬,你开小差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要是敢离开这片毛竹林,叭,你的脑袋就开花了。 刘锁柱拉完,毛竹叶包着石头把屁股揩了,提上裤子,左一下右一下系了活结,冲陈三川做了个鬼脸说,我干吗要开小差啊,我还等着战场上立功好当你爹呢? 话音刚落,他的脑门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家伙。陈三川的弹弓打得很准,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刘锁柱一阵晕眩,差点儿没有昏过去。陈三川绷着弹弓说,刘锁柱,给你自己两耳光子 刘锁柱说,小杂种,你敢打革命同志?我找郑队长告你! 话没说完,只觉得右手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挨了陈三川一家伙。好汉不吃眼前亏,刘锁柱二话不说,抡起巴掌,左一下右一下连扇自己六个耳光子,哭丧着脸喊,三川兄弟,三川爷爷,你是我的爷爷行了吧,别再打了,你把我打伤了我怎么去跟鬼子打仗啊? 游击队向湘红甸开拔的时候,陈三川被强行留下了。看管他的是江碧云和另外两个游击队员,一个是在前不久除奸战斗中负伤的马建科,正经的老红军,游击队的教官。还有一个是伙夫万寿台。 队伍开拔了,陈三川又踢又闹,要跟着走。黄寒梅说,让他去吧,这孩子像个土匪,没准能派上用场。 郑秉杰说,黄大姐你不要胡来,我们这是去打仗,不是儿戏,带个孩子像什么话! 可是陈三川闹得厉害,把万寿台的手背都咬开了。最后还是马建科起了作用,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把陈三川的胳膊抓过来啪啪摔了两下,陈三川的两只胳膊就像面条一样耷拉了下来,不仅不能抓人了,腿也站不直了。 湘红甸战斗是在第二天早上打响的,游击队第一次跟鬼子面对面,难免紧张。郑秉杰一个劲儿地喊,不要慌张,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黄寒梅此前参加过一次除奸战斗,有了那次经验,她就算老兵了,这次要沉稳得多。刘锁柱就趴在她身边,手里的几棵手榴弹被他攥出水来了,还不时地问,黄大嫂,鬼子会不会爬山啊,万一我不行了,你可得救我啊! 黄寒梅厌恶地说,就你的命值钱?你不要胡乱鼓捣手榴弹,当心把线拉出来了! 小晌午时分,果然有鬼子进入到伏击圈里,郑秉杰和刘汉民等人不看敌人,只盯着自己人,怕他们乱开枪。好在大家都还算听话。 第一枪是主阵地打响的,一群鬼子在右边的山下受到阻击,慌不择路地向这边涌了过来,郑秉杰眼看时机成熟了,这才下令开打。 顿时,山谷里枪声大作,十几条汉阳造,二十几条鸟铳,三十多颗手榴弹一齐向山下雨点般泼去。刘锁柱找到了感觉,一口气扔了三颗手榴弹,自己的扔完了,又帮着把黄寒梅的也扔了,扔得小褂子都汗透了。 战斗打了不到二十分钟,这边的鬼子死的死跑的跑。右边主阵地传来命令,让郑秉杰的游击队向北兜屁股追击。刚刚追到二道山的山梁,路边闪出一个人影。黄寒梅一看,脑袋顿时就大了,原来是陈三川。陈三川肩膀上扛着两支步枪,一支是三八大盖,一支是中正式。陈三川的手里还拎着一支王八匣子,盒子枪啊! 后来才知道,陈三川的胳膊被马建科点了穴,等游击队走远了,马建科又给他解了。这小子趁人不备,兔子一样钻进毛竹林,一直追到湘红甸。但是他多了个心眼,并没有去游击队的阵地,而是爬到一颗老松树上,在一边等着。战斗打响之后,鬼子狼奔豕突,其中有一个散兵正好钻进陈三川栖身的松树前面,陈三川绷起弹弓,打个正着。这是一个伪军,挨打后失魂落魄,就地卧倒,陈三川从树上凌空跳下,将伪军砸伤,接着就骑了上去,用石头将这个伪军解决了。有了一支枪之后,陈三川正要去找游击队,又看见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在半山腰逃命,他一枪一个,基本上没有费太大的事。 这次战斗之后,陈三川终于成了游击队一名正式队员。 八 骡马队从陈秋石身边走过的时候,陈秋石正在漳河峪的土岗子上接受采访。旅部有个文工团,文工团的团长兼编导廖添丁是个大笔杆子,同旅长成城私交甚密,文工团的任务,陈秋石是不敢马虎的。 跟廖添丁一起来的,除了两个白面书生,还有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子,知道陈秋石的部队打了一个精彩的胜仗,丫头们都很兴奋,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围着陈秋石问这问那,弄得陈秋石心猿意马。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女性了,况且还是一群桃花般灿烂的女孩子,陈秋石冷不丁地就想到了黛玉和晴雯。不,她们比黛玉和晴雯更让他有实实在在的感觉,特别是那个叫梁楚韵的女孩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显然还是个主笔。梁楚韵坐在他的对面,手里夹着铅笔,眼睛格外明亮,陈秋石三心二意地介绍着战斗经过,她就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一点儿没有顾忌,眸子里闪动着无邪的惊喜。陈秋石很不习惯被女孩子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眼睛不时地回避着,向外飘散。突然就看见一队骡马从漳河桥头稀稀拉拉地过来了,原来是旅部供给处来收缴战利品了。 陈秋石说,行了,战斗经过就是这些,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梁楚韵说,那后来呢? 陈秋石说,后来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水上大队最终没有逃出我们的手心,咔,掉进我们的伏击圈了。 梁楚韵说,陈营长,听说你擅自改变战场…… 陈秋石说,不是擅自改变战场,是临机调整战术。 梁楚韵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让陈秋石心里又是一阵感慨。梁楚韵说,对,是临机调整战术。不过,听说你顶住了很大的压力,承担了很大的风险,是不是这样啊? 陈秋石说,打仗嘛,没有压力还行?风险嘛,打仗就是风险的艺术。敢于冒险,善于冒险,化险为夷,这是指挥员必须具备的能力。 梁楚韵兴奋地说,太好了,陈营长,你说得太精辟了! 陈秋石说,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剩下的问题你们找郑教导员和连队的同志谈行不行?仗是大家一起打的,我个人没有什么可说的。 说完,起身要走人,眼睛仍然盯着骡马队。 梁楚韵说,陈营长,我们还没有谈完,我们的问题还有很多呢。 陈秋石已经顾不上她了,老远冲着骡马队喊,老吴,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东山从骡马队里跑过来,两手作揖,满脸堆笑说,恭喜恭喜,老陈,打得好啊!你打了胜仗,我也发了大财! 陈秋石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东山说,我还能干什么?打扫战场呗。一共缴获了十一匹骡子,十六匹马。 陈秋石站着没动,瞅着逶迤而来的骡马队,问吴东山,老吴,你打算把这些骡马弄到哪里去? 吴东山被他问愣住了,张张嘴说,那还用问,弄到供给部统一分配……啊,我想起来了,他妈的我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吴东山一拍脑门,朝骡马队吆喝了一声,老锅,把一队给我拉到这边来。 那个叫老锅的老兵应了一声好咧,往前跑了几步,不多一时就牵了五匹骡马过来。梁楚韵在陈秋石的旁边问,陈营长,你是要马吗? 陈秋石笑笑说,是啊,你懂马? 梁楚韵说,不懂。但我会看长相。 陈秋石说,好,一会儿你帮我掌掌眼。 这五匹骡马一看就是选出来的,高大健壮,器宇轩昂,虽然成了俘虏,却没有卑琐的样子。吴东山说,老陈,你选吧,我倒是要看看你的眼力了。 还没等陈秋石表态,梁楚韵便指着中间的一匹高头大马说,我看这匹好。 陈秋石回头问,说说,好在哪里? 梁楚韵说,个头大,膘肥,威风。 吴东山说,姑娘好眼力,这是挑给旅首长的,不过,陈营长是漳河峪战斗的功臣,你要是喜欢,就把它留下。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还是给旅首长吧。 梁楚韵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太招眼了。那我建议你选这匹。 陈秋石说,啊,有点意思,你说说,这一匹有什么特点? 梁楚韵围着那匹枣红色的骡子转了一圈说,皮毛光滑锃亮,说明健康。肌肉发达,说明有力。腿长,跑得快。 吴东山说,哎呀,没想到你这个女秀才还是个相马的伯乐呢,我跟你说实话,这是准备送给师首长的,没准它会伺候刘伯承,要么就是邓小平。 陈秋石点点头说,是匹好马。老吴,我要是把它留下,你舍得吗? 吴东山脸皮一紧说,你要是把旅首长的那匹留下,我啥话都不说。可是这一匹不行,我欠师部黄部长一个情,我想拿这匹马去抵债呢。 陈秋石说,老吴你不厚道哦,这匹马你既然另有用场,何必拿来眼馋我呢? 吴东山被说愣住了,表情难堪地看着陈秋石,好半天才说,老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这匹马了? 陈秋石依然不温不火,笑笑说,怎么讲,看上了怎么样,没看上又怎么样? 吴东山咽了一口唾沫说,没看上,咱们啥也不讲。如果看上了,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是别人,你给我三根金条我也不换。我得伺候首长你说是不是?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你陈秋石看上了,那就好说了。 陈秋石看着马说,老吴,你开个价吧? 吴东山拐弯抹角地说,老陈,你是战斗部队的指挥员,仗是有得打的。可我呢,混了几年,从西路军死里逃生,现在倒好,当起了粮草官。你看,我这个撸子,还是整编那年拣的破烂货。你们有那么多好枪,也不在乎一把两把的。 陈秋石说,我明白了。说着,解开武装带,连同上面的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扔给了吴东山。 吴东山喜出望外,捧着武装带说,老陈,老陈,你动真格的啊!这也太,太……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匹马归你了。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老吴,那把枪是你的了,马你牵走,本营长不稀罕。 吴东山笑成一朵花的脸皮顿时僵硬起来,手搭凉棚瞅着陈秋石说,老陈,你这是啥意思,嫌我小气? 陈秋石说,把这匹马送给师首长吧,我用不着。 吴东山抖着手里的驳壳枪说,那咋办,那咋办,这枪? 陈秋石说,我说过了,枪归你了。把剩下的马给我牵过来。 吴东山说,还有六匹,是准备配发团级干部的。 陈秋石说,不看。凡是你老吴看中的,我都不要。 吴东山说,那就只有几匹差的了,老弱病残,我准备弄到辎重队拉车用的。 陈秋石不耐烦地说,牵来我看看嘛,好不好?那枪都是你的了。 吴东山懵懂了一会儿,醒过神来,说了一声好,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就牵来最后的七匹马。 梁楚韵一看这七匹马,就笑了,说,陈营长,你那么高的眼光,怎么会看上这些歪瓜瘪枣? 陈秋石说,没办法啊,矬子里拔将军啊! 陈秋石正说着话,眼睛却被十步开外的一匹马吸引了去。那是一匹貌不惊人的羸马,深栗色,腿短身子长,毛发凌乱,眼神无光,身上驮着两捆长枪,四箱弹药,还有一些毯子被子之类的东西。陈秋石估计了一下,马背上的东西少说也有一千斤重,以至于马腿都有些趔趄了。那马老远看见陈秋石,原地立住,竭力站稳,马头猛地往上一扬,看着陈秋石直喘粗气。 陈秋石失声叫道,老吴! 吴东山跟在后面,颠颠地跑近陈秋石问,怎么回事,难道你看中这家伙了? 陈秋石说,赶快,把它身上的东西先卸下来。 吴东山瞪着眼睛看陈秋石说,不会吧,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梁楚韵也在一旁窃笑,陈营长,难道你想选一个老山羊当坐骑?我看这匹马,活像一个老山羊。 陈秋石扭头对梁楚韵笑笑说,是吗,你看它哪点像老山羊?一会儿你骑到老山羊的背上试试。 吴东山招呼那个叫老锅的老兵,两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把马背上的东西搬将下来。那马似乎有点愣神,又似乎猛地觉醒,突然一声长啸,扬起了前蹄,落地之后,咆哮不已,乱踢乱蹦,靠近不得。 吴东山看看马,又看看陈秋石,嘀咕说,他妈的怎么回事?这畜牲刚才还老实得像头驴,转眼之间就凶起来了。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他在骂你狗眼看人低。 吴东山说,你认准了这是一匹好马? 陈秋石说,你们别动,让我来问问,它从哪里来,又有什么想法。 梁楚韵说,问谁?问马?你还懂马语? 陈秋石说,别怕,跟着我。 说完,伸出右手,向马头正前方晃了晃,再向马头右边晃晃,再往左边晃晃,那马很快就老实了,茫然地看着陈秋石的手臂。陈秋石走到马的左侧,伸出左手,那马似乎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脑袋偏给了陈秋石。陈秋石捧着马的下巴,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乎只有那马能够听得懂。 吴东山和梁楚韵在一旁看得云山雾罩,大眼瞪着小眼,大气不敢出。 陈秋石在马头前嘀咕了大约十多分钟,忽然纵身一跃,跨上了赤裸的马背,两腿一夹,那马如同离弦的箭镞,前腿飞起,后腿蹦直,全身犹如一条弧线,一道紫红色的彩虹横空出世,刷地一下飞向对面的山峦,其速度之快,姿势之美,让梁楚韵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啊,怎么会这样! 旋风般归来的陈秋石在马背上哈哈大笑说,它就是这样!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梁楚韵说,哎呀,没想到这个老山羊这么厉害! 陈秋石说,小梁啊,借你吉言,我这匹马,以后就叫老山羊了! 陈秋石终于又搞到了一匹好马。 陈秋石之所以看中了这匹马,至少有三个原因,一是恋主,其表现在战场上陈秋石已经看出来了。二是品种好,这种混血的战马,肌肉发达,脚力矫健,栗色的皮毛,闪闪发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两眼的间距和眼球平面的角度,这一点别人是很难看出名堂的,而陈秋石却是一眼洞穿,就像看地形目测距离那样,几乎没有误差。在南湖黄埔分校就学的时候,陈秋石就听杨邑说过,马的视力不好,两眼视线的重叠部分通常只有三十度,不及其他动物的二分之一,看东西立体感差,容易产生错觉。这匹马的两眼间距比一般的马要多出一公分,而且眼平面角度略呈钝角,视野就要开阔得多。 以后的事实果然证明了陈秋石的判断,这匹被梁楚韵命名为“老山羊”的战马跟着陈秋石,走南闯北,又打了不少漂亮仗。这是后话了。 九 一二九师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副师长徐向前亲自给陈秋石授了一枚延安自制的立功勋章,并在会上说,打一仗总结一次,提高一步,这是我军的优良作风。徐向前要求师里的作战参谋机关深入地了解漳河峪战斗,好好地研究总结陈秋石的战术,尤其是陈秋石对敌情地形的判断以及果断地处置方案。徐向前最后说,这应该成为我军将来进行正规战争的范例。 陈秋石被任命为三三六旅二团副团长兼参谋长。 不久抗大分校派了几名干部到三三六旅来感谢慰问。旅首长说,要慰问就慰问陈秋石吧,他是漳河峪战斗的直接指挥者。 慰问团便来到了二团营地石板岩。陈秋石春风得意,正在房东家里写战例,警卫员报告说,抗大分校慰问团的首长来了。陈秋石连忙起身迎接,走到门口,他愣住了,门外站着笑呵呵的赵子明。 老赵,你还活着啊!陈秋石喊了一声,就把赵子明抱住了。 赵子明拍着陈秋石的后背说,我当然还活着。我不仅活着,我还给你带了半头猪来。 陈秋石松开赵子明,茫然问,什么猪? 赵子明说,分校首长让我们慰问团给你们部队带一头猪来,这是我们搞大生产的成果。分校首长特意指示,这头猪一半给部队打牙祭,一半给你个人。 陈秋石说,开什么玩笑,我哪里能吃掉半头猪啊? 赵子明说,归你个人支配,你奖励给谁我们不管。 陈秋石说,受之有愧啊! 赵子明哈哈一笑说,除了猪,你就不想要别的? 陈秋石说,还有什么? 赵子明说,你最想要什么?譬如说人。 陈秋石怔了一下说,我现在最想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儿子,今年应该快十三岁了,满月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赵子明说,这个我暂时没有办法。抗日嘛,个人总得做出牺牲。你最想见的还有谁? 陈秋石迟疑了一下,脸皮涨红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你装什么糊涂? 赵子明哈哈大笑,朝身后高喊一声说,出来吧,老陈心想事成啊。 陈秋石正在傻着,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他立身的房东屋后,就像变戏法似的闪出一个神采奕奕的女八路。陈秋石的眼睛都直了,天哪,是袁春梅! 袁春梅笑吟吟地看着陈秋石说,秋石兄,干嘛这么看着我,难道不认识了? 陈秋石揉揉眼睛说,春梅,我这不是做梦吧? 袁春梅说,你就让我们在这里站着? 陈秋石醒悟过来,赶紧闪身往院子里让,嘴里说,请请请。警卫员,倒茶……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弄一点来。 坐进院子,陈秋石才感受到,阳光是那样的明媚,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可是院子里却是春意盎然。 细细聊起来,这才知道,赵子明在当初西路军被打散的时候,一度被俘,后来在被押往南京“洗脑子”的路上,组成狱中支部,联络十几名难友,逃到太原办事处,后来辗转到达延安,一直在抗大和分校工作,现在是抗大分校的副教务长。 袁春梅的经历也很奇特。当年陈秋石等人离校到川陕根据地之后,袁春梅又坚持留校一个多月,组织上决定采取果断措施,武力劫持杨邑,由于行动计划泄露,行动失败,袁春梅差一点儿被俘。她在风声鹤唳的那几天,居然是躲在杨邑的寓所里,经由杨邑的夫人给她乔装打扮,成了一名阔小姐,对外号称是杨邑夫人的娘家表妹。杨邑不愿意脱离国民党,但是杨邑没有出卖她。杨邑说,人各有志,陈秋石那样的干才都跟你们走了,说明你们的组织是有吸引人的地方。只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是党国军人,不能背信弃义。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杨邑动用了自己的铁杆同僚,把袁春梅送到长江码头。袁春梅说,杨先生,虽然我们的主张不同,但是我们一直敬重您的为人,爱国之心我们都是一致的。我们期待你弃暗投明。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什么时候接应。 杨邑摇摇头说,袁同学,你到了那边,见到陈秋石,请转告他,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日本人已经不满足于涂炭我东三省,全民抗战在即,师生一场,我希望我们在抗日战场上携手并肩。要是做那亲痛仇快的事情,为师就太寒心了。没有办法,只能兵戎相见的时候,就请他忘记这段师生情谊。 陈秋石听袁春梅叙说那段往事,不禁黯然伤神,久久不语。他在脑海里回忆当年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情景,杨邑那张冷峻的面孔和挺拔的身板犹如就在眼前。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他由一个乡村士绅的土少爷,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激情,半是清醒半糊涂地走上了被赵子明等人称之为革命的道路,对于前途两眼茫然。可是在南湖分校,他找到了人人生的支撑点,找到了用武之地,而这一切,与那个冷面教官有着很大的关系。可是如今,先生他在哪里呢? 十 粉碎日军秋季攻势之后,总部调整了部署,开辟了百泉抗日根据地,三三六旅和抗大分校驻扎在太行山下的百泉镇。 二百多米宽的百泉河从上游过来,冲刷出大面积河滩。两岸的十几个村子住进了抗日部队,使这个偏僻的所在喧闹起来。每日清晨,朝霞满天,东方的山脊上笼罩着一片玫瑰色,河面倒映着山峦和云霞,山坳里升腾着操练的口号声和歌声。这里被称为太行山的延安。 抗大分校有战役科、战术科、技术科、政工科,政工科里又分艺术班和美术班,艺术班里又有文学、戏曲、音乐、舞蹈等专业,人才济济。这些人的到来,就像美酒一样,给百泉抗日根据地带来醇浓的文化气息。 袁春梅是政工科的教导员。有时候是清晨操练完毕,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袁春梅主动过来,有时候是陈秋石派警卫员牵马去接,只要能够挤出时间,两个人就会相约在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很少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走,在沙滩上留下几串长长的脚印。偶尔交谈,话题多数是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将来的打算,未来的憧憬,家乡的情况,等等。 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个深秋的傍晚,两个人在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在沙滩上留下的,不是长长的几行脚印了,而是凌乱的,无序的,不规则的浅坑。这些脚印书写着陈秋石杂乱无章的心思。走了一阵,陈秋石憋不住了,问及袁春梅的个人生活,说,春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单身吗? 袁春梅愣住了,笑笑说,不,我已经结过婚了。 陈秋石没有防备,听了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傻乎乎的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袁春梅对陈秋石的失态并不意外,她多少还是有点思想准备的。袁春梅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说,秋石兄,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在南湖分校的时候,在秋子河畔……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在发生着变化…… 不,你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陈秋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袁春梅惊讶地看见,陈秋石的脸皮紫红,两只眼珠子闪射着愤怒的光芒。袁春梅说,你怎么了? 陈秋石说,你说什么?你成家了?不,一定是搞错了。你告诉我,这是开玩笑!这一定是开玩笑! 袁春梅停住步子,她对陈秋石一本正经的样子和蛮不讲理的口气感到好笑。袁春梅说,陈秋石同志,没有搞错,我也没有开玩笑,这是真的! 陈秋石说,你还是一个姑娘家,怎么说成家就成家了?岂有此理! 袁春梅说,怎么可能,我已经快三十岁了。 陈秋石说,你成家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算数。 袁春梅说,倒是你在开玩笑了。我成家了,为什么非要让你知道?再说,这些年我们天各一方,南征北战,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知道啊!现在既然知道了,我们就尊重这个现实吧? 陈秋石说,荒唐! 袁春梅不高兴了,脸一沉说,你指的是什么? 陈秋石说,全他妈的乱套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袁春梅傻了,怔怔地看着陈秋石慷慨激昂的头颅,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叨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是他装神弄鬼逗她玩,还是他真的犯了毛病。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呢,这些年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心爱的人?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 袁春梅紧张了,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寒而栗。想了一会儿才说,秋石兄,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陈秋石说,愿意革命的走过来,不愿意革命的滚开去!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我刺激了你? 陈秋石没有回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的绑腿已经解开了,鞋子扔在河滩上,双腿浸在浅水里。 袁春梅站在河岸,难受了很长时间,她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又怕伤害了陈秋石的自尊心。再说,陈秋石的反常表现也让她担心。她说,秋石兄,深秋了,当心着凉。 陈秋石说,我要好好地凉一凉。 袁春梅说,你没事吧……我是说,我的话,我们之间的…… 陈秋石站在水里,朝袁春梅扬了扬手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我们之间就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你回去吧,我要洗澡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脱裤子了。 袁春梅的脸顿时涨红了,冲河里骂了一句,陈秋石,你混蛋!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啊,我混蛋,我是混蛋,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我要洗澡了。说完,把军上衣往岸上一甩,纵身跳进河里,蹲下身子把裤子褪了,扔到了岸上,又赶紧缩回身子,河面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阴阳怪气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拣起几粒小石子,一粒一粒地向河心掷去,嘴里恨恨地说,陈秋石,你不道德,你欺负人! 让袁春梅始料不及的是,陈秋石真的病了。 那次在百泉河边散步,袁春梅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察到陈秋石言谈举止有些不正常,但是她不能确定缘由,因而也不能确定这不正常是不是正常的。陈秋石那晚在河水里确实浸泡了很长时间,直到赵子明等人闻讯赶来,才连哄带骗把他扯上岸来。陈秋石当天晚上就打起了摆子,忽冷忽热,一会儿冻得牙巴骨打颤,一会儿烧得烫手。 这场病给陈秋石带来的后患是严重的。 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秋石陷入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中,神情恍惚,开会经常走神,说话常常不着边际。在抗大分校的课堂上,常常语无伦次,常常文不对题。一个月后,抗大分校再也不请他讲课了,三三六旅和本团的首长也发现了他的反常,差点儿就把他的副团长兼参谋长职务给撤了。 情况报到旅里,旅长成城感到问题很严重,亲自找陈秋石谈话, 那次,旅长问得很细,从家庭出身,到参加工作经历。开始陈秋石还能够说出子午寅卯,但随着谈话的深入,陈秋石精神方面的问题果然暴露出来了。谈到战例的时候很清醒,谈到战术的时候半清醒半糊涂。问到妻子儿女的时候,他的头上就开始出冷汗,他对旅长说,我没有妻子,我只是有个儿子。 旅长奇怪地问,你没有妻子,你怎么会有儿子? 陈秋石说,我的儿子是我自己生的,不用别人插手, 旅长哭笑不得,也不计较他,又问起他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情况,当提到杨邑的时候,陈秋石的眼睛瞪得老大,稀里糊涂地说,谁,旅长你说谁,哪个杨邑?我不认识。 旅长说,杨邑你怎么不认识,你的先生啊,也是我的同学! 陈秋石愣愣地看着旅长,突然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不行,我得侦察清楚我的敌人是谁,我必须夺回我的根据地! 旅长惊问,陈秋石,你说什么? 陈秋石大梦方醒,坐下来说,我完蛋了,我丢失了我最重要的据点。 这次谈话,成旅长痛心疾首,经过了解,才搞清楚这伙计因为用情太深,患了精神病。 四天后,陈秋石的兼任参谋长职务被解除了,只剩下挂名副团长的职务。旅首长指示二团,陈秋石暂不参加实质性工作,收缴其随身佩戴手枪,其住所增派三名警卫员,实行双岗保护。事实上他被软禁起来了,直到一个月后,经一二九师首长批准,又被送到石门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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