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济远 一 辇止坡吃羊肉 久旱的关中，天气晴畅，我同止欺乘人力车由招待所出发，经东大街，本想入开元寺观唐代遗物，因寺的四周为娼妓所居，止欺畏污浊，未果入。折钟楼而前，经许多羊肉馆，车夫屡欲停步，皆为止欺所阻。我在车中暗想，止欺每晨为吃羊肉，其价虽廉，其途实遥，止欺能不嫌其途之遥，必有特殊之风趣。满街尽有羊肉馆，而必赶至辇止坡老童家，是老童家之羊肉，又必高人一筹，始足使南方旅客如止欺，能每晨不避途之遥，复带领旅客如我，同到老童家来。 老童家为明代传下的老店，主人世袭其业，至今未衰，最盛之日，饷羊百余头，惟入春不市，必辍业二三月，相沿风俗如是，不加改革。其名以腊羊肉及泡馍著。我同止欺登楼，楼上仆俭，桌凳饶有古趣，壁间高悬花鸟屏幅，贴有“名士满座”“童叟无欺”这一类标语。堂官的招呼颇周到，先泡一壶清茶，后来四小碟、盐、油、酱四色，中间加腊羊肉一碟，摆出梅花的象形。最后来两大碗羊肉和碎饼，止欺说，这就是羊肉泡馍。 止欺又叫了一碟干的蒜头，热辣辣底果然觉得羊肉味美，于是大嚼，止欺更得意我能与他表同情，我也觉得别有风味，所以腊羊肉接连吃了三碟。 这样的早餐，平生还是第一次，我问止欺，何以知老童家最好？止欺说，省立图书馆的张馆长领他来的。 我们在吃羊肉的时候，带着游览指南，问明路由，预备整天游西安。那车夫候在老童家门口。沿门一大锅煮得沸腾的羊肉，正由年逾七十的老童家主人，在忙着应付一般食客的照顾。 二 访碑林 车夫看我们吃得很高兴，缓步拖着车同我们讲，从前是牛肉泡馍因关中连年旱灾，耕牛稀少，当局禁止屠牛，故以羊易牛，如果是牛肉泡馍，其味更美。外省人到此，初不屑顾，一经尝试，必有回味。车夫看我们是外省人，用作此说。 街头尽处，碑帖店林立，我们在于右任书“西京碑林”一块白漆黑字的巨匾下停车，我同止欺身历古代文化荟萃之区，虽入矮屋如矮舍，而排列的石碑，关羽画像，松鹤图，达摩图，大寿字等，皆黑漆底一望而知为碑帖商人拓取最多，最为一般人所采购而具有普遍性。我细细玩赏，拟将自己所喜的碑名一一记录下来，止欺在旁，恐我耽误了时间，催我到后进去观有名的“十三经”。 果然，唐刻的十三经，及欧阳询书的皇甫君碑，顔真卿的唐多宝塔碑，柳公权书的唐玄秘塔碑及碑阴，及王羲之书圣教序等，为平素所渴慕，在此得一一抚其原石而肃然起敬，把一切尘虑都抛开，止欺又同我说，碑林的总数，其有一千数百余方。如果在此深切研究，一定要带了被铺，住在碑林至少一个月。 我们只得走马看花，步入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下，碑身最高，字迹已模糊，适有一西人向止欺问碑之今古，止欺即指此碑称最古，西人摄取一影，我就想到管理碑林，殊有整理与宣传之必要，幸于抵陕之夜，在寇邸闻邵主席讲，最近中央已拨款五万元，修理碑林，而由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西安办事处主任黄仲良主其事。这一批古代文化之遗产，我更爱其碑座上刻的图案之雄厚。 三 谒孔庙 满屋都是宝物的碑林，令人徘徊依恋，不忍遽捨，其中石刻的画像及松鹤竹石等，尤足动人，吴道子的观音像，虽非原刻，而衣带线条之飞舞，全体格调之严谨，谁能否认中国画不理解人体的解剖，于此益见唐代写人物，早已采用活人模特儿无疑。再观王维的双勾“竹”石刻，更见白描之美，惜原刻横置堂上，稍有裂痕，并未编号，他日或有遗漏之虞。 出碑林，入碑帖店索阅拓本，得图片三十余张，悉数购存，其价甚廉，询悉碑林全套千余张，售百二十余金。出碑帖店，谒孔庙，庙中百柏参天，群鸦飞鸣，确是图画好题材，我即停步起稿，止欺在树旁古碑下，观拓碑人工作。此地的空气，是十分严肃的。大成殿两旁的建筑，满眼都是深沉庄重的黄瓦红墙，衬着蓝色的天空，和墨色的柏叶，苍老的枯枝，把大成殿至圣先师的威仪，都反映出来了。 如果不是至圣先师的威仪，决不能受历代帝王的追敬。这黄瓦，这红墙，经过了历代的浩劫而没有变色！儒教严正之气，感化邻国，感化到全世界，但愿其感化力，能化除人类一切的奸恶，促进东亚的和平。 停住画笔这样想，群鸦乱鸣，一若大祸将临，惊扰不休，我即折入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西安办事处，访黄仲良主任，互谈西安古物之整理，及碑林之修筑事，黄主任态度的严谨，给与我的感觉，同孔庙一样。 四 游卧龙寺 西安的卧龙寺，有宋刻大藏经全部，在十余年前，康南海游陕，想把藏经取去。所以我到寺前，那卧龙寺的匾额，是南海手笔。寺门不大而常关，我们由边门入寺，肃静无声，至大殿，殿门亦紧闭，而旁悬“请勿闯寮”牌－我很失望。 止欺虽然认识寺内主持，此时格于不可闯寮也一筹莫展。适有一客师出，询以主持在否？答在后进，投以名刺，客师导我们先入礼堂，堂上遍悬朱子桥、戴季陶、张浦泉的对联，及弘一法师的字轴。待未久，主持出迎，延入后殿，殿有左右房，先入右房品茗清谈，我为主持画像，主持健谈，称林主席及戴院长来西安，必卧于此，房中以芦席铺地，异常静穆。主持知我画名，引我入左房，观其所藏宋画，绢本无款，其实是明画，因关中久旱，绢底微现裂痕，我劝其卷藏，主持复出藏佛多尊，皆珍品，为南方所不易见。 前殿藏吴道子画观音像石刻，初以像名观音寺，后因宋代有高僧维果，长卧寺中，故改名卧龙寺。明代正德年间，曾加修葺，全寺古雅，为西安驰名禅林。 我出寺登车，感到儒教之博大，释教之庄严，而吴道子王维之画笔，与儒释二教并传万世而不朽！是艺术之尊严，还须艺人自身的创造。艺术无创造，即无生命，艺术无生命，又何能与儒释二教并传？ 五 过下马陵 车向僻静处前进，沿着很高的城墙下去谒汉大儒董仲舒墓。我们读过白乐天琵琶行诗中“家在暇蟆陵下住”，这时骤然见一门额，邵力子题——“汉下马陵”——正疑惑着停车，细视墙上一大块青底白字的解释，始悉白乐天诗中的暇蟆陵，就是下马陵的谐音，因董仲舒大儒墓在长安城东南隅胭脂坡下。昔汉武帝幸芙蓉园时，每至此下马，时人称为“下马陵”，后人不察遂误传为暇蟆陵，唐代为游宴胜境，妓女业集之地，故称“宜春苑”，唐僧皎然《长安少年行》云——翠楼春酒暇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纷纷半醉绿槐道，蹀躞花骢骄不胜。 而今寂寞不堪，只有巨碑一，墓门半开，内有祠，祠内刻董子像，我们入祠，读碑文，知明初及清代陕抚毕沅，均曾修葺，三年前复经邵主席商同西京筹委会整理修补，故在途中门额上，题有“汉下马陵”。 祠堂不大，堂上有考古会办事员，正在检理古物，破瓦残器，都用皮纸分别包裹，云从城外出土。可见长安古都，地下尽有发掘不尽的宝藏。我想购董子石刻像拓本，卒未获，时已过午，我们因晨间饱餐羊肉，此时犹未饥，累了二位车夫，因离市甚远，并大饼不可得。车夫复鼓动我们的游兴，适以今日为古历重阳，应登高眺远，我们就在董子墓碑前仰步上城，四野在望，车夫很熟悉的指着远处说，那是大雁塔，那是小雁塔，高的是终南山。我一一取稿入速写簿，觉得长安城久旱，几乎把古人所咏“满城风雨近重阳”的诗句要推翻了。这时我同止欺口渴思饮，车夫腹饥思食，止欺提议到莲湖公园去。 六 莲湖公园 长安的公园，以莲湖为最胜，其他有建国公园、革命公园、森林公园、郑氏公园等，其树木皆不及莲湖，止欺在下城坡时同我这样说，我也想看看长安的公园，所以从止欺议，登车到莲湖公园去饮茶解渴。 莲湖公园的大门，像公署一样，两旁置民众阅览的报纸贴在牌上，秋天的林木，带着暗绿和金黄，园地甚广，高低曲折向里面走去，那所谓莲湖，只剩底下的塘泥与败草，一些清水都没有，显出久旱的陕城，莲湖也涸了。所以我们在街上，看见人家用的洗脸水一盆须互相使用后，颜色发了黑，然后再泼在路中洒灰。 公园中似乎比马路上的感觉好些，我们在凉棚下坐定，叫了两杯茶，看看来往的游人，止欺很得意说，这里有诗意，要我速写，我实在没有感到兴味，而精神已告疲乏，静坐一下，脑际充满碑林，孔庙，卧龙寺，下马陵这几处的回忆，又想到西安城中为他处所不及者，惟古代文化之遗物。省立图书馆藏古代遗物甚丰，不如趁此晚昼，前往观光。 我们出园门，仍登原车循街而往，只见满街挂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无论极小的店铺，这国旗挂得很齐整，在破旧的市房，灰尘飞满的空间，点缀着强烈色彩国旗，加以斜阳的对照异常醒目，止欺说：大概蒋委员长已经到西京招待所，市民悬旗是表示欢迎吧！ 省立图书馆的地位，在西安的城心，右邻剿匪总司令部，左邻民众教育馆。我们入馆投刺先访馆长，馆长出迎，赠各种刊物，陪我们参观古物两廊所藏石佛，多至随地堆列，而最有名的昭陵六骏原刻，亦杂陈其间。堆中只存其四，余二已为权奸售与美国。当时窃全部，经民众发觉，追至潼关，夺回其四，因原刻甚大，窃取时击碎而扛，后经補修，所以裂痕甚显。这伟大的名作，受了重重劫难，依然气势雄厚，虽然陈列在廊下小屋，而给予我的观感，使我停在原刻前发呆，追想当时石刻的作家，魄力何等雄伟。而此马之原稿，是否出于阎立本手笔？我以前看见的六骏拓本，尚属完整，而今二石流域外，四石残破，人事之变化不可测，遗物之留存，亦有幸有不幸，观摩良久，感慨系之。 馆长说，尚有巨钟一为世所宝。领至后进，巨钟悬一亭中，细玩之，见这钟四周，刻龙凤龟麟各形象，古拙之至，兽形扩张有力，我即描其外廓。因天色已晚，只得匆匆览其全部，那随地而列的铜佛、石器，任何一件，都是将来国家博物馆的宝物。馆长说，四乡尚有新出土的东西，习见亦不以为意，那释迦牟尼佛的种种造像，重迭陈列在左厢下，并有许多木雕，我看了惟有兴欺而已！最后，馆长给我们看卧龙寺所藏的宋刻《大藏经》，字迹庄严，古色古香，无怪昔日康南海要取之而归，今得由公家保管，亦属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