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7月,李济接任中博院主任,开始了博物院在首都南京的选址建设事宜。10月,史语所由上海迁到南京北极阁鸡鸣寺路1号新址。南京就成了史语所同人心目中的定居地。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去青岛避暑的海轮上,(从右到左)陈启华、杨步伟、徐樱、赵元任、唐钺、罗常培、李济、李方桂、□□□。(李光谟提供) 杨步伟在回忆录中谈到此时的南京:有人到新住宅区去买地,有的在附近打主意,因为大家都想要盖房子,但附近地自然不够,因为多数已给教育部、考试院和中央大学的人早买了。我们从萧友梅手上分了两亩,……地名蓝家庄,我家是24号。蒋梦麟等人也买了些地也在路对面。那时南京真是一时之盛。 在南京住定下来后各家就忙了盖房子,有在蓝家庄的,有在新住宅区山西路的,纷纷地动手。……等我们房子一动手而好多人都纷纷到新华去借钱买地盖房子了。……这个房子盖好了李济之家就租了去住。杨步伟:《杂记赵家》,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2年,81-83页。李济租赁的是杨公井抄纸巷天印庵1号,在杨步伟的祖父杨仁山办的金陵刻经处附近。天印庵是个尼姑庵,由杨家的一个女居士主持。李光谟曾向我讲述儿时南京印象:我们从1933年至1937年,在南京住了四年。那房子是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娘家盖的二层小楼,我们家花钱租的。我跟两个姐姐、爷爷住在二层楼上。楼下有书房、父母卧室、饭厅、客厅,还有个小院子,还有间小客房。有两个女工,一个是孩子的保姆,一个管家做饭。平时相安无事。我们孩子白天都上学,家里就是爷爷在楼上,我母亲、保姆在楼下。 家里也供着祖宗牌位,是爷爷写的颜体,工整,说不上太好。年轻时,他给我父亲写的书信有的毛笔字还是写得挺好的。后来也许功不成名不就,就不在写字上多用心。 我一岁时奶奶就去世了。那时,爷爷成天就在书房里待着。我跟爷爷岁数差距比较大,他对我们很慈爱。爷爷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那时也不兴出去旅游啦之类的事。他跟老家钟祥有书信来往。爷爷也回过老家多次,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在钟祥的读书人中有点小名气,又做过京官,给故乡增点色。所以,钟祥很多人都知道爷爷。那时在南京,爷爷编修过《钟祥县志》。爷爷也有一些朋友,不会太多。他的一些朋友我见过,见过不见得认得。也有一两个当官的,比如沈鸿烈沈鸿烈,北洋时期,在张作霖手下当过东北海军舰队副总司令。"九一八"事变后,渤海舰队调防山东青岛,兼任青岛市市长。全面抗战爆发,韩复榘弃济南,被蒋介石正法,沈鸿烈继任山东省主席,坚持抗战。1942年,沈鸿烈赴重庆,先后任农林部长、国家总动员会议秘书长等职。;文化教育界也有一些朋友,填填词书法往来,互相唱和一下。他自称词人,与词学家夏承焘先生有许多诗词唱和书信往来,但词集并没出版过。他不承认自己是诗人。其实也作诗,他作诗或作不出道道来。2004年10月13日晚,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李权生在钟祥,娶在钟祥,学在满清,仕在满清。钟祥有他的根,而他的生活圈、社交圈却在北平。随着社会家庭的变迁,他尽管努力调适,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恐怕不大容易适应。当时父亲的朋友家里每家的生活习惯都很不一样。朋友中留洋时间比较长的,像赵元任、李方桂等,赵家把小汽车也带回来了,收音机不用说了,还有缝纫机、冰箱啦…… 父亲的收入也很不错,我们没盖房,租杨步伟家的小洋楼,吃的穿的都很普通,很多东西我们都没见过。一直到抗战那年,1937年,一次到房东家(是赵元任家亲戚),第一次看到了收音机,那时叫无线电,一个方盒,高高的盒。大家都很新奇。我爷爷说这个人怎么在这后头说话?跑到后面去看,觉得很奇怪。我家贵重点的就一个土造的冰箱,是木头的,放天然冰。里头是洋铁皮的,中间不知拿什么填充隔热。冰块可保存二十四小时。要用点冷的,喝点冷开水啦,瓶子可放在里头。有这种冰箱就不错了。但赵元任家就用电冰箱了。2004年10月13日晚,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李家的生活方式,包括消费习惯,并不全是依照李济的好恶取舍作标准,他是事亲至孝的人,得首先考虑父母,还需兼顾太太陈启华以及两边家族的认同。不能像赵元任、李方桂等几家生活得那么洒脱自在。陈启华与大女儿凤徵在南京家里的小院。(李光谟提供) 如果要说奢侈品,我家也买了黄包车。拉车的工人先送三个孩子上学,三个娃娃挤一块走一趟,又回来拉我父亲上班,就没事了,帮帮工,打扫院子,收拾收拾东西,到下午又接我父亲下班。那时没有公共交通,住的地方在杨公井,父亲上班在北极阁。那一段路有十好几里。父亲已四十出头,要徒步走也够远了。 家里还有个留声机是奢侈品,爷爷听戏,母亲也听戏,听京剧。后来也有些音乐唱片。放的时候不多。父亲不享受这些,他回来就在他的书房里。吃饭的时候才叫他下来。 小姑那一段也在南京,跟爷爷关系不好,老大不结婚,爷爷老逼她。小姑与父亲关系好,与母亲姑嫂间关系也不是很融洽。她离开南京后,一般只有过节过年或爷爷的生日才来。总要吵一顿才走。她有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年轻寡妇,我们背后议论她是不是同性恋,两人一直住在一起,都没结婚。同性恋在旧社会是很异端的。她一直不承认。爷爷觉得女人独身主义啦,女的跟女的住在一起啦,很看不惯。姑姑脾气很大。爷爷逼她结婚,她就吵,不欢而散。母亲不敢得罪她,父亲不大管这些事。姑姑有什么事求他,他也愿意帮忙。2004年10月13日晚,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李光谟的小姑即李济的小妹李葆华,比李济小九岁,毕业于北平女师大外语系,在女子学校教过多年的书。傅斯年曾有心调她进史语所,他在1935年3月7日给李济的信中写道,"关于钟女士辞职,其继任一事,乞兄一想,令妹未知于此可相宜否?请兄一考虑之。"所档:考2-47。尽管那年头一个女大学生谋职艰难,而史语所薪俸可观。但依李氏兄妹的性格,他们都不会愿意一个锅里舀饭,一个屋檐下共事。爷爷就一个弟弟,去世比爷爷还早,留下一个独生子,我们叫他伯伯,名李湘,字积之。爷爷很孝顺父母亲。曾祖母去世时把照管和教育弟弟的责任托付给爷爷。直到爷爷的弟弟去世后,爷爷还始终承担抚养侄子李湘的义务。伯伯李湘从小跟我爷爷念书,生活出入都在我们家,甚至娶媳妇都是爷爷张罗的。他的能力实在不怎么样。爷爷带他到北京,望他成才,他在京好像也上过高等学校,但不是很成器。一辈子的工作就靠我父亲这儿推荐一下,那儿推荐一下。 李凤徵、李鹤徵、李光谟三姊弟。(李光谟提供) 在钟祥,近一点的亲戚也就这一家,其余的李姓都是五服之外。我还有一个堂兄李光宇,他跟我家就更远了。但那时他在北平,做小职员,往来多些。李光宇刻板、勤恳,原来就是父亲的资料员,帮父亲管理图书,他在史语所做保管,学历不高,顶多是专科。(他有个了不得的儿子,是在李庄生的,曾在美国航天局担任总设计师,设计太空航天器和航天站。回过大陆,用的化名。现在也该退休了。)在外头也就这么几个亲戚。父亲经济上,学术地位最出人头地吧?很多穷亲戚也都来投奔他。我父亲能照料到的也就这几位亲戚。父亲心里很不愿意,但在爷爷面前父亲是个孝子,只好应允。不愿意做也只得做。父亲很不喜欢沾亲带故扯扯绊绊这种事,但一辈子也无法摆脱这些。2004年10月13日晚,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人生很难逃出宿命。按说李济的性格和他所受的教育,所从事的职业,所倡导的风气,历来主张特立独行,他对传统社会的"人情风"异常反感,而他一辈子却无力摆脱亲情的羁绊,甚至晚年还因之为人所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