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可谓甲骨之都。殷墟第三次发掘,"大连坑"中出土了"大龟四版",第九次发掘在侯家庄出土了七块龟版,第十三次发掘在H127坑内竟让人惊奇不已…… 1936年3月6日,殷墟第十三次发掘开始,工地负责人是郭宝钧和石璋如。3月14日,石璋如等写信给南京的李光宇,"我们已经又到安阳了,局面和从前稍有不同,气候较南京好像暖一点。特请启生兄办理:一、请抄一份致河南省府的公文寄来;采掘执照办出了请速寄下。"所档:4-8-28。从语气判断,写信人心情较放松。 半月之后,风云突变。3月30日,李济收到石璋如密电:"彰西紧急,兵满城乡,字甲已送汴,倘须离彰,何人留守?盼电复。"所档:元223-12。李济回电安慰,"密电悉,已询负责人,据云,彰仅作兵站,不至有战事,城内尤无虞。如必要,可停工,住城内。情形盼随时电告。"所档:元223-13。 形势的发展果然未影响到考古工地,发掘工作仍按部就班地推进。6月12日,是发掘预定的最后一天,下午四点,负责C区H127坑的王湘,在坑壁上一块接一块地取下龟甲片,一直做到天黑仍不能终止。半立方左右的土中,竟出了一千七百六十块龟版。郭宝钧和石璋如决定,其他工地按原计划停工,H127坑当晚作好保护工作,次日继续作业。 收获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第二天开工后,甲骨装满了好几大筐还难以穷尽,取出的只是埋藏的一小点。潘悫在写给李济和董作宾、梁思永的信中说:"新获龟甲之完整,诚自有甲骨文发现以来未尝有也。且为数之多,殆无法估计。……同人日夜工作,……夜即坐守坑旁,毫无倦怠,精神上至为兴奋。生虽未能参加工作,然亦过度狂喜,竟亦两夜未眠矣。" 李济在南京得到报告后,即回电同意工地负责人郭宝钧、石璋如的意见,暂停发掘,将其整块切割,运回南京再作室内考察。李济本要立即赶赴四川出差,他将代表教育部,与翁文灏、蒋廷黻、周寄梅等审查四川大学皇城新校舍的设计方案;还应川大新校长任鸿隽之邀,要去作一场学术讲演,于是他穿一身出门拜客的礼服和一双皮鞋,先行赶赴安阳工地,进行现场指导。 在小屯,人们小心翼翼地把灰坑内和甲骨粘连在一起的硬结土块与坑壁分割开来,把整个土块切成一个大圆柱体(后称为甲骨灰土柱)。完成这一切后,又做了一个长宽各二米,高一点七米左右的大木箱从上向下套装,封底,并在圆柱体周边填土夯实,装得严严实实。李济召集大家仔细研究了每一个细节和搬运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千叮咛万嘱咐,才离开安阳赶去四川。 他后来写下了看到的这一切:当时安阳没有搬运这么重的物品的现代设备,所以田野工作者面临的一个难题是如何把这重三吨多的埋藏档案块运走。这个大块被装在用厚木板做成的箱子里,又用铁条牢牢加固。但用当地的方法移动一个重三吨多的木箱极为困难,更谈不上把它运到火车站了。虽然相距只有几英里远,但那时根本没有公路,也没有用动力牵引的搬运工具。李济:《安阳》(单行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96页。搬运这个重三吨多的大木箱,共用了四十八名壮工,抬了一天多的时间才运到安阳的火车站。据石璋如回忆:有段小插曲,就是在断杆之后,我们觉得箱子太重,曾经进行减轻重量的工作,一方面锯低一点箱子的高度,也取下一些土,可是箱内甲骨很多,所以还得登记出土层位,进度缓慢。有土匪看见我们的工作,便打起甲骨的主意。我们在田野、留宿都有军队保护,当晚有工人从家里回到田野,路上看见有两个奇怪的人在窥伺工地,觉得情况有异就通知我们,大家便提高警觉,土匪大概也觉得消息走漏,便到附近开了几枪,希望我们躲避,他们好来抢甲骨。没想到我们已经准备好士兵藏在附近高土堆,见土匪射击也就居高临下回击,这时军队还要我们躲到坑里头以策安全,所以田野工作也是有危险性的,幸好土匪没有再轻举妄动。陈存恭、陈仲玉、任育德,《石璋如先生访问记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135页。1935年6月中旬,李济亲自筹划并到现场指导将H127坑内的"甲骨灰土柱"整个装箱启运回京。(李光谟提供) 运输路上险象环生:当晚,护卫部队在途中遭遇土匪拦劫,展开了真枪实弹的互射;在车站又遇倾盆大雨;火车到徐州因箱重过于集中压坏了车轴,耽延了时间;7月12日到达南京后箱子又撞伤了两位工人。……历尽千辛万苦,装在木箱里的甲骨灰土柱终于搬到了南京鸡鸣寺下史语所的工作大厅。 H127坑结成整块的甲骨灰土柱搬进室内后,由董作宾负责,胡厚宣带着几名技工剔剥、绘图、清洗,一片片地拼合编号,小心翼翼一层层地清理,一共"发掘"了近半年,终于把它和镶嵌其间的龟甲细心剥离。最后经过整理、拼合,清理出了一点七万余片有字甲骨,复原了完整的龟甲三百余版。据胡厚宣介绍,从中可看出殷人的占卜活动非常频繁,几乎是无日不占,无事不卜。占卜一般是由专人进行,先在已选好的龟甲或牛肩胛骨的背面凿一些排列整齐的小圆孔,圆孔的旁边再凿一条长槽,然后把燃烧的木炭放到里面灼烧,骨头受热以后,正面就会随着"卜"的一声出现裂纹,殷人就是根据这些裂纹来判断吉凶。 根据出土字甲的特点,大家对H127坑的性质判断大致相似。胡厚宣认为可能是武丁时期贮藏封闭的,文字刻划中涂丹或墨的很多,他断言这是有意的贮藏。石璋如指出甲骨中有个全躯葬人骨的架子,"埋葬物的排列并不是像平常那样简单……那样乱杂"。董作宾在《殷墟文字乙编·序》中引用石璋如的话说,"还发现一个人骨架伴着这些古代档案",他肯定认为这是个装档案的地方。综合众人的意见,李济形成自己的判断:"在盘庚迁都于此地后,地下居住室在窖穴作为贮藏目的仍被广泛使用,如H127、H25、E6中曾贮藏了成千上万块有字甲骨。"他在《安阳》一书的英文原版上正式用了archives(档案库)的字眼,他写道:"当傅斯年所长选择安阳为第一个遗址,以此检验现代考古学的理论和方法时,他主要是被在该地区已经发现最早的书写汉字记录这一著名事实所鼓舞。换句话说,傅作出这个决定的主要目的是了解有字甲骨是否仍存在。果然,在科学方法的指导下,经过八年多坚持不懈的工作之后,于1936年夏季发现了H127龟甲档案库。它把这一建立在理性推论和田野经验积累之上的事业推向了顶峰!H127的发现并不是侥幸的事,而是有系统的科学工作积累的结果。"李济:《安阳》(单行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97-98页。 后来,世界档案大会和国际图联大会采信了李济等人的观点,将H127坑定为世界最早的档案库和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