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门叫"考古学"的现代学科,悄然在中国降生。 1899年,河南安阳出土的十二块有字龟甲,首次被清朝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发现,此前当地村民把它视为"龙骨"用作药引。王懿荣看到那些有字甲骨后,意识到这是珍贵文物,开始重金收购。一年后,王懿荣的甲骨转归刘鹗,刘的亲家罗振玉是金石学家,得知这些甲骨来自河南安阳小屯村,就在第二年派弟弟罗振常赴安阳调查。罗振常弄清了甲骨出土的准确位置,并收购到大量的有字甲骨片,其中还有一块完整的龟板。据说出卖这片甲骨的人,用赚来的钱买了二十亩地。1903年,刘鹗的第一本研究甲骨文的著作《铁云藏龟》问世。一年后,孙诒让写成《契文举例》一书。此后,甲骨文研究渐成显学。安阳也开始引起学术界注意。 此时,欧洲近代考古学已走向成熟,自视甚高的西方人开始觉察到,只有对"中国史前古代文明的发现"和"亚洲部分地区旧石器时代研究工作的展开","世界史前学"才可能完整。G.丹尼尔:《考古学一百五十年》,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255页。1901年春天,瑞典人斯文·赫定来到中国,他想通过对中国西部的实地考察,解决当时悬而未定的罗布泊的地理位置问题。他在考察罗布泊西北一带时,无意中发现了被人类遗忘了千余年的楼兰古城遗址。1902年召开的第十三届国际东方学会议,标志着西方学者开始把探险式"考古"的目光投向中国,特别是在古代世界文明交通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中国西部地区。 1914年,王国维看到法国学者沙畹著的《斯坦因中亚所获中国古简与古文书》,开始意识到,现代考古学已超越了金石学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同年和次年,罗振玉先后出版了《殷墟书契考释》和《殷墟书契后编》两部著作,他在注重有字甲骨的同时,也开始注意到无字甲骨及石刀、石斧、骨器等其他殷商遗物。他在1916年编印的《殷墟古器物图录》一书中,一改前人喜用的"金石"一词而以"古器物"称之。金石学在中国历史悠久,西周初年已有了文物的收藏,西汉已有人研究中国的古文字,北宋出版了最早的《考古图》,我国的"考古学"一词即出自于此。但直到上个世纪初,中国的考古学还不是"科学的考古学","古器物"研究缺乏田野考古学的基础。 催生中国现代考古学的最大动力是地质学,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安特生Andersson,JohanGunnar,1874-1960。功不可没。 安特生毕业于瑞典乌普萨拉大学,1901年获地质学博士学位。1914年被北洋政府聘为农商部矿政顾问。李济在书中这样介绍他,"据说那时凡在中国有治外法权的大国都妄图把他们的科学家派到中国,以获取中国矿藏资源特别是煤矿和铁矿的第一手资料。列强之间为此竞争很激烈。但中国政府决定不从他们中间选择专家顾问,而任用了瑞典人的安特生。瑞典被认为是欧洲少数几个没有帝国主义野心的国家之一。这个决策大概是根据地质调查所所长丁文江的建议。"李济著,《安阳》(单行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30页。安特生在张家口找到了龙烟煤矿,为此曾受到民国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接见。1916年袁倒台,地质考察因经费短缺陷入困顿。这年6月,正在山西勘探铜矿的安特生偶然发现了一批古新生代生物化石,这一发现使事情出现转机。地质调查所所长丁文江争取了民国农商部的支持,安特生也从瑞典皇家争取到一笔经费,于是开始对古新生代化石的收集整理。安特生(左二)在河南考察途中。 1920年,安特生的助手、农商部地质调查所采集员刘长山到豫西调查,在渑池县仰韶村的农户家看到一些古石器,采买了六百多件运回北京。安特生见到这批石器大感兴趣。第二年春天,在丁文江的支持下,他随刘长山再到渑池。他们在仰韶村路边的断壁上,发现了一片红底黑花、打磨光滑的彩陶残片,又在一灰坑里发现了石斧。此前,虽有不少外国探险家和考古学者在中国东北、西北、西南等地采集到远古石器,但都被认为是异族的石器,与"中国人"--所谓汉人的历史无关章鸿钊:《石雅》,地质专报乙种第二号,1927年再版本,393-404页。。安特生开始想到,也许中国真有史前遗址。1921年10月至12月,他在获得中国政府的挖掘批准后,和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地质学家袁复礼袁复礼,河北徐水县人,祖辈为官。他于清华毕业后赴美,1920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地质学硕士学位。1921年回国,被农商部地质调查所聘为技师,同时在北京大学作兼职教授。等五人又来到仰韶村,共待了三十五天,挖了十七个点,发现最多的是彩陶。据袁复礼回忆,他们在仰韶村对新石器时代村落遗址进行发掘,收集到带土的实物十余箱,其中有许多石器、骨器和陶器。安特生第一次用锄头刨开了覆盖在中国史前文化之上的沉积土,发现了以彩陶为特征的仰韶文化。但这一发现如同孤岛,于是安特生设想,仰韶彩陶多半与中亚的土库曼斯坦安诺遗址的彩陶有某种联系。1923年,他将研究的成果以《中国远古之文化》AnEarlyChineseCulture,1923.为题发表,他比较了仰韶文化与中亚的安诺(Anau)和特里波列(Tripolye)文化彩陶,正式提出了"彩陶西来说"。 彩陶既然是从西方传入仰韶,必然会在通向中原的甘青地区留下传播遗迹。安特生进而想到,也许是通过丝绸之路和草原之路向东传播的,他决定去验证这个假说。在地质调查所的支持下,安特生从1923年5月开始,沿黄河西上走到兰州,他在货摊上偶然找到了一个装烟叶的旧彩陶罐,得知来自临洮后,一路寻去,终于在洮河西岸一个叫马家窑的村子发现了新的仰韶文化遗址。让他震惊的是,这里的彩陶器型丰富,打磨细腻,图案比仰韶发现的更加绚丽。1924年夏,安特生又在甘肃广河县洮河西岸发现了齐家遗址,那里出土的多是没有花纹的素陶,彩陶多是红褐色,纹饰简单,以菱形网纹和三角纹为主,出土的大耳罐与古希腊瓶子造型相似。于是,安特生推论,彩陶绚丽的马家窑文化应该晚于齐家文化;马家窑彩陶比仰韶彩陶发达,更接近西方彩陶。他以为先前的推测已完全得到证实。 也许有感于安特生在中国的"发现",瑞典考古学家、王储阿道尔夫·古斯塔夫于1926年10月来华,进行半官方半民间的学术交流。10月22日,北京学术界为王储夫妇举行了盛大欢迎会,在京的一批中外学者应邀出席,中国方面有梁启超、丁文江、章鸿钊等以及其他多位地质学、古生物学的学者。会上,唱主角的是安特生,他以周口店"龙骨"(古生物化石)的发现者身份发布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周口店的发现中有几枚牙齿,经送交瑞典乌普萨拉大学专家鉴定,认为大概是原始人的牙齿。 对于安特生等外国同行的"光荣与梦想",李济心情复杂。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说起来中国的学者应该感觉万分的惭愧,这些与中国古史有如此重要关系的材料,大半是外国人努力搜寻出来的。……科学的工作本不应该分国界的,对于这个原则我们可以绝对的同意。不过中国的学者,却不能引这话来遮盖自己的懒惰,把当前的机会轻轻的放过,却望外国的朋友老远的跑到中国来替我们作工。……这些情形,至少我们希望,不会继续很久。"原载1943年《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第一次专题展览会专刊》非卖品,《李济文集》(卷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21-22页。 20世纪20年代的西阴村。 当时,古斯塔夫一行还想前往河南渑池考察安特生发现彩陶的仰韶遗址,但道路不靖,只好到太原附近的两个石器时代遗址作了象征性的考察。王储的这次学术交流活动,李济和袁复礼未能"躬逢盛会"。就在王储一行"驾临"太原的那一天,他们在距太原四百公里左右的西阴村举起了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