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的那些古老的故事可不能自己独享啊……”瑟斯·堪特纳苦笑着说道。不管心有多痛，瑟斯总是先苦笑。只有我能够看出他的心里有多么痛苦。“长着长牙的北美驯鹿的故事，内脏被取出还能够游动的北极红点鲑的故事，潜入原野的恶人伊努克手段残忍，会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地取下熟睡中的猎人的头……我从小就喜欢这片土地上流传的不可思议的故事。不论是谁，都会本能地把养育自己的土地上的民间传说当做自己的宝贵财富吧。世界上没有人比爱斯基摩人更有权利说科巴克河流域是属于他们的。那果然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啊……”瑟斯把从鱼鳞云杉上砍下的柴火扔进炉子里，他的脸立刻被火光照亮了。秋天已经过去，布鲁克斯山脉上又覆盖上了新的雪。我刚刚出去小解的时候，看到在夜空中舞动的薄薄的极光。我去拜访了瑟斯在科巴克河沿岸上的家。“真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呢！因此这里的孩子也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有崇拜的偶像，除了那个时候遇见的科巴克河流域的爱 斯基摩猎人们。”当我对叙利娅说我这次旅行出发前去了瑟斯家里的时候，她十分怀念地眯起了眼睛。瑟斯的父亲豪伊和叙利娅是老朋友了。“瑟斯真的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堪特纳一家是造就了阿拉斯加一个时代的家族。他们舍弃了现代社会的价值观，选择了移居的土地上自古以来的一切……”一想到瑟斯，我都会心里一热。并不是因为在21世纪的今天，他仍然在阿拉斯加北极圈的原野上过着他独特的少年生活，而更重要的是他身体里流着白人的血，精神世界却是爱斯基摩人的。这两者之间永远存在纠葛；他无法弄清这两个世界究竟哪个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瑟斯的淳朴、优秀，他对原野的恋恋不舍，瑟斯心里那些与阿拉斯加和世界的巨大变化背道而驰的想法……各种各样的事情变得杂乱并和瑟斯的未来重叠在了一起。就好像被文明所包围着，但是最后还是孤立于森林中的少数民族……但是，也因为有了瑟斯，我自己心中的阿拉斯加才如此熠熠生辉。我与各种人相识，然后就好像对风景的钟情一般，越来越喜欢与这里的人相处。这天夜里，我听瑟斯讲了他孩童时代发生的事情。那是到原野来旅行的一位爱斯基摩信差的故事。“一想起亨利·德科特，我的脑海里就一定会浮现出他出现在堆满雪的门口时的样子。他手里抱着小山一样的信和小包裹，静静地朝屋里观望了一下，然后一边除掉身上结的冰一边走了进来。夏天，瑟斯和苏特西就住在柯翠邦河边搭建的帐篷里。这里的工作一结束，两人就要回到科巴克河原野上的家。”实际上，亨利并不是信差，只是他的夫人在安普拉村的邮电局工作。亨利的圆木小屋里集中了村里所有的信件。一到冬天，父亲就完全不出门，等着亨利给我们送信来。恰好亨利喜欢狩猎，于是就驾着雪原的狗雪橇顺便带过来了。瑟斯的家就在离村里50英里的原野下游。他在漫长的冬季只来两三次，而这对于我们来说就像圣诞节一样重要……“虽然出生于同一个时代，但是瑟斯的话总是让我在遥远的时空中旅行。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只有在科巴克河原野生活的瑟斯家族在时间的流逝中留了下来。”亨利走进我安静的家里，先是脱掉麝鼠皮大衣，然后把成捆的信件放在门槛上。外面非常冷，那些结冰的邮件一进屋就开始融化，变得湿淋淋的。“我和哥哥戈尔赶紧把北美驯鹿皮做的靴子穿上，把脚藏起来。因为亨利经常笑话我们的脏脚丫子。”然后，我们就凑近那些像小山一样的信件。想象着包裹在里面的东西，一边读着寄信人的地址，一边想着这个信封经过的那些城镇或者都市。这些信件谁都没有打开过。母亲端出咖啡给亨利，我们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喝着咖啡。之所以说他面无表情，是因为在严寒中亨利的脸已经冻僵了，等到肌肉恢复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亨利每次必定会这样问我父亲：“‘狼来了吗？’”父亲都不马上回答，目光落在端着的咖啡杯里。“在20世纪20年代初，父亲曾经在北极近海的泼因特合布村和一个爱斯基摩巫婆共同生活过。他一边狩猎，一边支撑着已经不能动的老妇人的生活。”荒凉的原野和冰海深深地吸引着父亲。在大学学生物学的父亲始终与学院的大环境格格不入。父亲说从这个爱斯基摩的老妇人那里，他感受到了大地的存在，并开始学习倾听那些声音。 “与母亲在阿拉斯加大学相遇、结婚，然后选择在科巴克河流域居住，尽可能地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从此以后，狩猎就成了生活的全部。但是为什么父亲对狼有着特别的感情呢？到了冬天，在悬崖边建造的家里就能看到正渡过冰河的狼群。与拥有许多雪橇犬的安普拉村不同，这里是原野中的独门独院，所以狼群可能只是把这个家看做悬崖的一部分了。到了晚上，就能听到狼的叫声，父亲特别钟爱这种叫声。那个时候，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我也经常梦见在安普拉村流传着我在某一天猎杀了几头狼的光荣事迹。”在来阿拉斯加之前，能够认识瑟斯的父亲豪伊·堪特纳，我感到无比幸运。我眼中的阿拉斯加是从豪伊周围的人们向外扩大的。“父亲每次必定会这样回答亨利的问题： “‘啊，狼的事情嘛……在很久以前它们曾踏过冰河呢！’”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亨利的提问和父亲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呢。当然，父亲只是很漠然地回答问题而已。“炉子里的火燃得很旺，在原野的静谧中，能听到的只有瑟斯的说话声和噼噼啪啪柴火燃烧的声音。”当我才六七岁的时候，在一个冬季的晚上，亨利两手空空地出现在我家门前。他连雪地靴也没有穿，不知在雪中走了多久，已经筋疲力尽得快要死了。好像是在他驾着摩托雪橇追狼的时候，引擎出故障了。亨利已经不用狗拉雪橇了。“亨利肩上扛着来复枪，目光呆滞地坐在我家门口。他曾像原野上的生灵般驰骋。我突然觉得我的偶像倒掉了。没有人会在零下40摄氏度的时候把来复枪扛回家，因为金属在这样的环境下瞬间就会变白、结冰，在融化的时候，又会不可避免地 渗入一些水。”现在想起来，我总是觉得父亲那天在照顾已经冻得无法说话的亨利时表情有点奇怪。亨利追赶狼的原因就连小孩子都知道。“第二天，父亲用狗拉雪橇把亨利送回了安普拉村，把积压的信件抱了回来。包裹里有我期待已久的干电池，于是我变得开心起来，立刻忘了面目全非的亨利。”那天夜里我终于听到了久违的收音机的声音。虽说播放的时候会有些沙沙的杂音，但是也能将外面的消息传递进来。例如尼克松的事情、洪水造成了某处死了很多人等等。我听得很入神，就连小地鼠爬到了脸上我也一动不动。听着乡村音乐，我第 一次忘了我要作为出色的猎人在这原野上生活的心情，希望自己成为一名牛仔。现在听起来或许很好笑，但是我当时确实不知道那样的生活已经在美国消失了。“听着瑟斯的故事，我感到这个家现在也衰落了，没有了人情味，与几千年前的原野一样，越来越没有感情。 “从那以后，又过了几年，父亲突然对狗拉雪橇失去了兴趣。因为最优秀的两只领头犬死了。父亲买了一辆摩托雪橇，却几乎没怎么用。他更喜欢穿着雪地靴在雪地上静静地行走。 “后来，亨利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村子里。就连这个家也没有再来过。”亨利已经年逾60，白内障也越来越严重。或许，继续追赶狼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幻影。尽管如此，亨利仍然讨厌待在村子里生活。他仍希望像祖先们一样驰骋于原野。“大约是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吧，我把来复枪的子弹作为礼物送给了亨利。他时常发现我设置的陷阱捕到了狼獾，并把它们猎杀，这是我给他的谢礼。也许亨利以前从未收到过礼物，从那以后，他就非常疼爱我。”我每次去安普拉村，必定会顺便去亨利家一趟。他一边和孙子们玩耍，一边抱怨着白人做的破烂玩意儿：电视机、盒式录音机、CB收音机（指接收民用波段电台的收音机）、可乐…… “‘爱卡巴里克，你看到过狼吗？’”亨利好像突然回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爱卡巴里克是村里人给我取的爱斯基摩名字。“亨利很喜欢讲他很久以前打猎时的事。”‘黑鱼总是在决堤的河流边游泳。一动不动地坐着就能看见水獭和水貂在水里游。那些家伙们能告诉我鱼聚集的地 方……’“那些都是猎人所必须知道的事情。不过，也是自己的孩子们不愿再听的故事。村里的年轻人们热衷于那种和我的经历完全不同的生活。亨利知道那些事情。”那以后不久，一个寒冬的夜晚，我们被喧闹的狗叫声惊醒。父亲以为来了一只没有冬眠的熊，就提着枪出去了。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在黑暗中出现的竟然是可怜的憔悴不堪的亨利……“亨利又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买了柯翠邦的新型摩托雪橇，回家途中在离安普拉村250英里的原野中，撞到了冰层上。于是，他在零下40摄氏度的原野上，一直步行到了我家。”那天晚上，我看着亨利熟睡的面庞，感觉到他确实老了。他的鼻息很微弱，我真害怕他就这样死去。不知为什么，我整晚都在为他担心，亨利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个特别的人。当然，他不仅是以往为我们送信的邮差，而且已经成了我的朋友。“第二天早上，那些担心他安危的村民们都来到我家，并让亨利乘着雪橇回去。”看着亨利消失在雪原上，我突然悲哀地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已经无法了解一些重要的事情了。我不由觉得亨利已经渐渐地被忘记，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我一直倾听着比我年轻许多的瑟斯讲的事情，突然让我觉得自己听到了爱斯基摩的古老传说。夜已经很深了，瑟斯也讲累了。我们给炉子里添足柴火，钻进睡袋里。在数月以前，国家公园的人来到安普拉村，向许多村民打听瑟斯的事情，有关这个原野与瑟斯的关系。我想起瑟斯的父亲豪伊还在这儿的时候，国家公园的人也来过这儿，还让他做管理员。”这里已经被纳入了新的国家公园的范围。也就是说，这个家已经‘非法入侵’了国家公园。它一直都被列在可以点火焚烧的名单中。已经快要进入21世纪了，不能再这样生活了。“辽阔的阿拉斯加，正在一点点变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