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发于《读库1304、1306》中的《下乡养儿》,引起了巨大的争论和两极化的意见。有人说自己一口气看完,意犹未尽,有人说这种流水账一样的琐碎文字实在是看不下去;有人看到半截就为文中的父母和小女孩怒不可遏,有人见《读库》隔了一期才登出下篇就迫不及待。事实上,这篇文章在《读库》刊发之前,已经辗转好几家出版社,不仅未能出版,还引发了看过书稿的编辑的争议。 我之所以决定采用这部篇幅明显超过《读库》常规的文章,首先在于,它呈现了文字的另一种可能。我们从小所受的写作训练,莫不以记流水账为末流,觉得好文章应该详略得当,纵横捭阖,偏偏这篇文章,是那种事无巨细的细密文风。但这种原生态的生活流,因因相袭,环环相扣,自有它的内在逻辑和情节驱动力,甚至想删掉某个看来不起眼的段落时,发现它都会影响全文的布局。 我们已经越来越习惯“梗概式”阅读。一本书,一部电影,用短短的时间了解其故事梗概,看过其简要介绍,就宛如读过,就可以品头论足。这篇文章如果概括其大意,十几个字足够了。但是,十几万字铺陈出的故事,营造出来的气场,是十几个字可以取代的吗? 文章不好删,是因为作者写作时就没有删节意识,这大概是出于她的诚实。在文章中,她不加隐讳地记录了自己及爱人、女儿的焦虑、无能、怯懦和缺陷,记录了小家庭和外面世界的冲突、矛盾、妥协和小算计。这种对自己的诚实,是很少见的。 一对有着社交障碍的夫妇,和一个不能融入社会的女儿,如何处世?已经出版的林林总总的书,为我们提供了种种解决之道、成功之道。而冯丽丽一家三口,却为我们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我觉得这本书好,就是因为它“别开生面”,向我们展示了我们的日常经验之外、视野范围之外的情与景。 我听说过发生在他们夫妇身上的另一件事情,因为在这篇文章写作的时间范围之外,所以作者没有记录。文中的戎老师在杂志社做校对,属临时聘用关系,拿计件工资。后来杂志社有可能把他转为正式聘用人员,这样福利待遇就会好许多。但他担心这样会被要求坐班,就拒绝了这个机会。按照常理,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努力挣钱,孩子可以过得更好;还是努力争取属于自己的时间,让孩子过得更好?只存在一种抉择吗? 这篇文章有很强的代入感,于是看到文中的父母那么失败,女孩那么无能,许多读者会拍案而起,大着其急,大光其火。后来,我们又看到了他们的变化,他们做出的了不起的事情,几个小时的耐心阅读总算有了个着落。 曾经跟一位老师探讨电影。他说,电影里最难的是结尾。生活本来是没有结局的,但电影却硬要造一个结局出来,就此画上句号。 冯丽丽的文章,写到2009年6月。我觉得文章到这里,结束也就结束了。但还有许多读者关心这个小家庭后来的情况,为此我去年十一月份给冯老师打了个电话——这也是我第一次跟她联系,此前都是通过推荐这篇文章的朱朝晖老师沟通。冯老师在电话里说,他们后来又搬到另一个村子,天天在那个村子里的私塾上了一年,但感觉私塾的学生较少,与人相处的机会也少,就又入了一所私立学校,直到现在。据冯老师说,天天已经把休学期间的课业追上了一多半,最近还被同学推选为班长。 这应该算是这篇长长的文章的一个光明的尾巴了吧。但我相信这个故事并没有万事大吉的结局,只要他们还活着,生活就还在继续,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一个又一个的麻烦等待他们去解决,他们在面对,在改变。 文章中的乔老师给读者的印象很深刻。我问冯老师,乔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她说,乔老师生了个女儿,正在家带娃。关于乔老师,有人感慨自己生活中怎么遇不见这样的人,有人设想假如天天的父母没有遇见乔老师……也许,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并不缺少乔老师这样的人,甚至每个人都有成为乔老师的可能。天天的父母有幸遇见乔老师,是因为他们有幸没有像许多其他成年人那样自以为是、故步自封,他们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能认真地检讨自己,有不依常规付诸行动的勇气。这种能力,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具备。